第六章

刘青只能晚上去牛家。到了院门口,她打憷犹豫着,在牛家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被看院门的大黄狗发现了,冲她狂吠起来。

牛鲜花听到狗叫,知道来人了,赶紧出门看,一见是刘青,马上把她让进了屋里。牛鲜花知道刘青要来,事先已经跟父母打好了招呼,二老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露面。

牛鲜花搁下了两人刚发生激烈冲突这件事,像好朋友上门一样,分外热情:“炕里坐,快暖和暖和。”说着握着她的手,“看你手凉的。怎么穿得这么单薄?我不是说你们这些知青,为了漂亮,老早就把棉裤脱了,身上作下病后悔就来不及了。”

刘青听话地上了炕,嘴里却说不冷。牛鲜花也跟着上了炕,拽开床大被子盖在两人的腿上说,谁冷谁知道,嘴唇都紫了,还嘴硬。说着又捧来一大把瓜子,让刘青嗑着瓜子说话。

刘青扫了一眼屋子,没话找话,她夸牛鲜花的房间收拾得干净,很温馨,不像知青点跟猪窝一样。牛鲜花一反常态,跟刘青拉起家常,一会儿说咋布置屋子,一会儿扯衣着打扮,夸知青带来了新气象,就是不提剪电线的事儿。刘青不知她葫芦里卖的啥药,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牛鲜花以为刘青嫌炕热坐着躁得慌,拽过枕头让她垫上。刘青忙拦住,刚叫了声“牛队长”,就被牛鲜花把话头拦住:“你们城里人啊,哪儿都好,就是说话愿意转弯抹角,是不是例假来了?是就说,该休息就休息几天。”

刘青憋不住了,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哭咧咧地说:“牛队长,我错了,我不该……”“错什么错?哪个女人没有这种事!”牛鲜花故意把话说岔。刘青低声说:“牛队长,我承认广播电线是我剪断的。”牛鲜花看了刘青一眼,很亲切地埋怨道:“你早就该说了!”“我是犯糊涂了,做出了小孩子才能做出的事来。”说着刘青哭了起来。

牛鲜花对刘青为啥剪电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故意问,是嫌吵得慌?还是嫌喇叭里放的歌难听?刘青一个劲儿地摇头,哭个不停。牛鲜花皱起眉头问,那到底是为啥?刘青一边哭一边说,她发现一个秘密,只要喇叭里一放《北风那个吹》,帅子就往大队跑,她气不过就……刘青说不下去,“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尽管牛鲜花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很是镇定,她“咯咯”笑着说:“你以为我放《北风那个吹》是和帅子约会?笑死我了!怎么会呢?我那是给他发信号,让他到队里研究文艺宣传队的事呢,你误会了。”“牛队长,我小心眼儿,不该往那儿想。”刘青止住哭声。

“行了,说开了就没事了。我理解你,我知道你和帅子的事,但我希望你俩心里有就行了,要是一块儿能回城再好好谈。咱们公社不是有几对知青谈恋爱,最后搂不住火了,在这儿结婚了。当然了,扎根农村是好事,我们欢迎,可真要叫你们子子孙孙都在这儿,可能吗?至于你的担心我理解,这怎么可能呢?”

“我看也是,你看不上他。”

“得了,你也别花俏我,我是根本没往那儿想。你呀,表面看大大咧咧,心眼不少,还是个醋坛子。”

一听这话,脸上还挂着眼泪的刘青笑了。牛鲜花严肃起来,口气严厉地说:“我不是批评你刘青,你做事也太不动脑子,胆子也太大。你竟敢半夜潜入到大队部,翻箱倒柜,把我的桌子给撬了,把我的写字台玻璃板给砸了,你说你是不是疯了?这件事就是落在我手里罢了,要是真给你扣顶帽子,你也得老老实实戴着。在陈店知青点,一个知青就是因为说了句,这是什么世道,直溜溜被批判了三天,最后批出精神病了。你这件事,就是给你上纲上线也不冤枉。”

刘青感恩戴德地说:“牛队长,你真好,我永远忘不了你。”“刘青,这用不着,人心眼儿一小,就会干傻事。你多险啊,差点儿把我吓死,记住这次教训,你如果再不改,你就一辈子在农村给我好好待着,我绝不惯你这些毛病!我牛鲜花说话算数!不信,你就再试一次,我非把你这个醋坛子砸烂了不可!”牛鲜花斩钉截铁地说。

自从刘青走后,帅子一直守在知青点门口等她回来。他远远地看到刘青的身影后,马上跑上前去,急切地问刘青谈得怎么样?

刘青见帅子大冷天的在外面等她,很是感动。她说牛鲜花给她留了条小命,看来以前是误解了。这时,“砰”的一声炸响传来,把两人吓了一跳。帅子四下踅摸,想找声音是从哪儿传出的。刘青说别找了,是大庞屋里传来的。他成天摆弄着那支道具枪,暗地里咬牙切齿,帅子你可要小心了,提防着他点儿。帅子蔑视地一笑,就他?借给他俩胆儿。

第二天晚上,知青点的喇叭里传出了《北风那个吹》的乐曲,帅子去了大队部继续和牛鲜花一起给那个农业学大寨的相声溜活。一进门帅子就兴奋地跟牛鲜花说,这回他给相声搞了个垫话,保证能把大伙儿逗得捧腹大笑。他见牛鲜花不大明白,就解释说垫话是相声演员登场表演正式节目前的开场白,用来吸引观众注意。他以前坐公共汽车遇到一件事儿,挺好玩儿。有个小伙子给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让座,妇女让小孩儿谢谢小伙子。小孩儿拿出糖说,谢谢叔叔,吃糖。小伙子说,小朋友,叔叔有。小孩儿又拿出一个大苹果让小伙子吃,小伙子笑着说,不客气,叔叔有。这时小孩儿的妈妈说话了,她启发孩子说,还有什么好东西给叔叔?小孩儿想了想,从裤裆里掏了一把说,叔叔吃牛牛。小伙子脸红了说,谢谢,叔叔自己有。

牛鲜花的脸腾就红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才止住,摇着头说,有点那个,不健康。帅子见她心情不错,突然转了话题说,听说昨天晚上刘青找你承认错误了?牛鲜花瞅了他一眼说,消息怪灵通啊。帅子叹了口气说,刘青回去后哭了半宿,一直说自己很后悔,不该做出糊涂事。她这个人呀,就是头脑太简单,其实没什么心眼,放她一马吧,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牛鲜花撇着嘴说,她还真是没脑子,莫名其妙吃起她的醋来了,太可笑了。帅子赶紧替刘青辩解,她这个人吧,表面看挺精明的,其实缺心眼儿。她对他们好,将来就是回了城也不会忘记。牛鲜花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记掏心拳,很不舒服。她冷下脸说,回城?你离回城的目标还很远呢!帅子听了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

牛鲜花生气了,不客气地说:“你看,我一说这些你的小脸就耷拉起来。你是知青,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上边还一直把你们当学生看待。你那件事吧,要说没事也没事,定不了罪,判不了刑。要说有事呢?已经记在你的档案里了,将来入党、当兵,肯定要受影响。”

帅子盯着牛鲜花一声不吭。

“这也好说,大不了你不入党,不当兵,可你不会不想回城吧?将来工厂来招工,谁愿意要个政治有问题的人?你说呢?”

帅子勉强地咧嘴笑了笑,比哭还难看。牛鲜花心一软,柔声说:“不过,事情不是还有救吗?你不是正在创造条件解除监管消除影响吗?”

“大队长,我的前途全看你了,你得捞我一把呀。”帅子恳求说。

“现在关键看你,毛主席著作你是怎么学的?外因不是通过内因起作用吗?你个人要争气,别成天小资产阶级感情。”

帅子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牛姐,谢谢你这么经常敲打我。”

“你看,又小资产阶级了。天太冷了,饿了吧?咱吃点儿东西。”

牛鲜花端出一个大茶缸,揭开盖,里面全是炒猪肝。帅子看了一愣,这可是他的最爱,吃人嘴短,他虽馋,还是有点原则的。牛鲜花笑着说,这是她姐夫孝敬她爹妈的,她拿了点,溜活饿了当宵夜。她说着又拿出半瓶白酒,招呼帅子吃喝。帅子的馋虫被勾上来,他不想那么多了,大口吃着猪肝,大口喝着酒,一会儿的工夫就喝得有些醉了,大着舌头说话含含糊糊:“牛姐,你不是喜欢看我跳舞吗?我单独给你跳段芭蕾看看?”

牛鲜花喝了一大口酒,好奇地问,是用脚尖跳的那种?帅子嘻嘻笑着说,老外了不是?女演员跳芭蕾舞才用脚尖。牛鲜花又问,那你到时候跳白毛女也用脚尖?帅子不假思索地说,那是当然。牛鲜花啧啧有声,这个帅子,好像没啥他不会的。

牛鲜花豪气冲天,放起了唱片《北风那个吹》,让帅子跳芭蕾给她看。帅子仗着酒劲上了炕,随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醉态可掬。他跳得忘情,从炕上跳到地上,一边跳一边倒酒和牛鲜花连连碰杯。

牛鲜花也喝多了,她“咯咯”笑着,不时凑到帅子身旁,给他当舞伴。他俩乐得忘乎所以,从屋里跳到了屋外。

刘青这会儿消停了,醋缸子砸破后,她有些心灰,不再胡思乱想。她蹲在炕上铺好被窝正准备睡觉,门一开荆美丽伸进头来,叫道:“刘青,睡这么早干什么?到我屋去,咱们钩点东西。”

刘青想睡觉是因为帅子去了大队部,她自己百无聊赖,一听有事儿干马上来了精神头,立即跳下炕说:“你头里走,我这就去。”说着拿着白线和钩针去了荆美丽的屋子,和同伴们坐在炕上,用被盖住腿,一边唠着嗑儿,一边钩织双人沙发靠背。

平时很少到女知青屋子的石虎子来了,他朝刘青招了一下手说:“刘青,你出来一下。”刘青闻言一愣,以为是她剪广播电线的事儿发了,赶紧听话地披上衣服,哆里哆嗦跟着石虎子到了院子里。石虎子卷了根大旱烟闷闷不乐吸着,刘青小心翼翼地问,这么晚了,有啥事找她?

石虎子没正面回答,问她们这些女知青成天织呀钩呀的,是置办嫁妆吗?刘青不知道石虎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望着他没有吭声。

石虎子闷头吭哧了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有工夫教教我妹妹呗,她也在家钩,就是不会花样。”

刘青点点头说,叫她一起来吧,大家伙一块儿干,看看就会了。石虎子东拉西扯,一会儿问到哪儿整毛线票,一会儿问刘青城里都有啥亲戚。刘青见剪电线的事儿没有暴露,底气便足了,不耐烦地说:“没事没工夫跟你闲磨牙,我回去了。”说着打了个激灵,“哎呀妈呀,冻死了。”她转身想借机逃掉。

石虎子终于憋不住了说,别走呀,说说帅子的事。帅子又怎么了?刘青吃了一惊,马上站住了。石虎子说,瞧瞧,一说帅子你就动心了,你俩正处对象呢吧?刘青白了他一眼说,管得着吗?咸吃萝卜淡操心。石虎子话里藏着玄机说,他是管不着,可帅子要是再没人管,就要出问题了。刘青有点发傻,她不知道帅子会出啥问题。石虎子进一步点破说:“装糊涂了不是?帅子天天晚上往大队部跑,你不知道?有点儿不对劲啊。”

敢情是吃帅子的醋了,刘青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才不管这些事儿呢,我心里有数……哎,看来你是不放心大队部那个人吧?你可得看紧了,捂不住别飞了。就为这破事冻了我半天,走了。”

石虎子看着刘青的背影,嘴里低声嘀咕着:“你有数,有个屁,有你哭出大鼻涕泡的时候!看样子六精八怪,其实呢,八分熟。”

刘青回到屋里,荆美丽好奇地问道:“石虎子鬼鬼祟祟的,找你干什么?”刘青笑着没有说话,荆美丽好奇心顿起,一个劲儿地追问。刘青说给她发警报来了,说帅子看上牛鲜花了。荆美丽摇头说,不可能,他傻啊,不想回城了?

赵春丽插嘴说:“也不好说,男人最怕女的勾引。一个女人看好了男的,只要她肯下工夫,男人没有不上钩的。”荆美丽一听笑了:“看来你是老手了。哎,也没看出牛鲜花勾引帅子呀。”赵春丽故作高深莫测地说:“你们呀,一个个都是嫩兔子,看不出火候。”刘青马上瞪起了眼,警觉地问:“这么说你看出火候了?”

“我现在还拿不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男的要是看好了女的,从眼神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怎么能看出来?”荆美丽追问道。

“眼睛直勾勾的,总是盯着女的。”

“盯哪儿?”

赵春丽说:“女人值钱的地方呗。”刘青和荆美丽异口同声地问:“女人哪儿值钱?”赵春丽伸手拍拍荆美丽的乳房、屁股说,这儿,还有这儿!荆美丽咯咯笑了起来。赵春丽扭头问刘青,发没发现帅子的眼神有问题?

刘青想了想说:“倒是没发现。哎,你说女的要是看好了男的,从眼神也能看出来?”

赵春丽沉吟道:“这比较难,女的一般都很含蓄。你比方说,有的女的和男的在一起,从来看不见眼神交流;有时候女的还表现得挺讨厌男的,爱答不理的,这是表面现象,其实两个人早就好上了;有的呢,表面看和男的亲亲热热,甚至公开打情骂俏,其实呢,什么事也没有。”

“哦。”刘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半夜时分,牛鲜花才和帅子分了手,醉得摇摇晃晃回了家。

牛鲜花母亲一看,赶紧扶住女儿,责怪道:“我的天啊,看你喝的!一个大闺女醉成这样,叫人笑话死了!”牛有福在一旁气得直叹气:“还说什么?都是叫你惯的,还有个闺女样吗?”

牛鲜花轻飘飘、晕乎乎坐在炕沿上,难受地叫道:“渴死了。”母亲赶紧端来了满满一碗水,递给了她。牛鲜花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净光。母亲心疼女儿,问这酒是跟哪儿喝的?牛有福更是气得跺脚,嚷着要找那个灌闺女的人算账。牛鲜花小手一挥,很有派头,让父母少管她的事儿。

牛有福使劲儿往鞋底上磕着烟袋锅,训斥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大队长,在我眼前就是孩子,以后你给我规矩点,得有点闺女样!”“别净是外路精神,该找对象找对象,该结婚结婚,别赖在家里!你说你愁不愁死人!”牛鲜花母亲一触这事儿就伤心。

牛鲜花火了,拿出撒手锏,大声说:“都别瞎嚷嚷,现在开始工作。牛有福同志,‘老三篇’我可是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了吧?可以背下来了吧?今天晚上咱就验收?”“又来了,你就会拿这件事降我,给你当爹真难。”牛有福嘟囔道,“嗯?鸡怎么叫了?又进黄鼠狼子了?我去看看。”说着溜了。牛鲜花一指母亲,叫着她的大名:“还有,梁春香同志,毛主席批宋江的最新指示背得怎么样了?”牛鲜花母亲一推女儿说:“好了,小祖宗,宋江早就死了,你就别折腾人了,你爹妈服了你还不行吗?睡觉去吧!”

牛鲜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够了口齿不清地说:“你们不学习,不看报,阶级斗争不知道;光拉车,不看道,修正主义哈哈笑,这还了得……”

牛鲜花被母亲推进了自己的屋里,然后把房门关上了。她上了炕,燥热得脱去了外衣,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尽兴,忽忽悠悠地站起来了,站在炕上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唱着唱着,竟然又歪歪斜斜地跳起舞来。

牛鲜花父母隔着门听着,愁得就差流眼泪了。牛有福自言自语道:“鲜花,我的姑奶奶,求你了,你就别闹了,早点儿睡吧!”

就像是治气似的,牛鲜花在屋里跳得更欢了,一边跳着一边不停地笑着……

为这事儿上火的不止是牛鲜花父母,石虎子到知青点找刘青挑唆她,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后。他又气急败坏地跑回大队部躲在窗外偷窥帅子和牛鲜花跳舞喝酒,后来又一路尾随牛鲜花回了家还不死心,趴在院墙外偷看着牛鲜花跳舞投在窗上的剪影,偷看了良久,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练习,文艺宣传队今天要正式彩排了。知青点的院子里摆上了长桌、板凳。村里的乡亲和知青们坐在那里,兴奋得叽叽喳喳议论着。调皮的孩子们骑在墙头上,朝大伙耍怪。

开演的时间快到了,石虎子郑重其事地陪着郝支书来了。柱子叔一看郝支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支书,你的女娃子也在里边呢,打扮起来葱俊的呢,给俺做儿媳妇吧。”“去你的吧,你娃子尿炕,把我闺女冲跑了怎么办?”郝支书笑道。柱子叔着急地说:“谁说俺娃子尿炕?造谣吧。”郝支书笑了:“想娶儿媳妇了?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山口的,和你娃子岁数仿佛,叫朱在娟(猪在圈),就是有点黑,耳朵大点,能吃能睡,和你一样。”

哄的一声大家全笑了。郝支书转过脸对大伙说:“我说,今天没敲钟,人来得挺齐,就着这个机会,我把计划生育的事说一说。有的人吧,就是不拿计划生育当回事,可劲地下崽儿,一撇拉腿一个,一撇拉腿一个,可倒麻溜!脸皮就是厚,怎么说也不听。大队研究了,以后要成立个计划生育监督队,一水地让知青来干。别指望说人情了,铁面无私,你要是女人肚子大了,让他们看见就抓,抓了就拉,拉去就割(绝育手术),我看谁还敢乱生乱养,简直是无政府主义了!”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叫道:“吓死人了,劁猪呀!”

外面有说有笑,轻松自如。食堂里第一次亮相的文艺演出队队员们,却个个紧张得要命。帅子一边给刘青擦着胭脂,嘴里一边唠叨着:“你看你,擦哪儿去了?腮在哪儿?”

刘青指指自己的脸蛋,帅子撇撇嘴说,错了。刘青又指颧骨,帅子嘴撇得更狠了。刘青茫然了,问她的腮在哪儿?帅子很专业地说:“就在眼窝下边那点地方。你的脸盘大,胭脂要少擦,上下走,显得清新妩媚。”牛鲜花也来了,帮着郝月凤梳头。她看着帅子和刘青闹近乎,不时地偷偷瞟一两眼。

食堂里只有大庞在发闷,他呆在墙角里,脸冲着墙,低着头一声不吭摆弄那只给帅子准备的道具盒子枪。

参加演出的人都收拾利落了,牛鲜花一一检查满意后,这才领着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们出了食堂。

“还有一件事,什么事呢?”郝支书的讲话还没有结束,“就是关于学习小靳庄的事……”他正说着,潘哑巴凑到了他的近前,冲他比比画画了一通。

郝支书看明白潘哑巴比画的意思,翻译给大伙听:“哦,老潘说了,最近队里林子里乱砍乱伐又有所抬头。大伙要注意了,林子是集体财产,谁也动不得,以后他要是再抓到乱砍乱伐的,绝不客气!”化好装就等着报幕好臭显摆的郝月凤,早等不及了,走到她爹跟前低声说:“爹,别嘞嘞了,开始吧。”闺女的话就是命令。“好了,不说了。鲜花,开始审查节目吧。”郝支书打住了讲话,和牛鲜花一起坐到最前排特意给他们准备的长板凳上,卷了支旱烟吸上。

郝月凤穿着那身新军装,手捧毛主席语录,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院子当中,动作夸张地敬了一个礼,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东方红公社月亮湾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战斗开始!第一个节目,女声小合唱,《大红枣儿甜又香》,表演者……”她拉长了声音,“刘青、荆美丽等。”

刘青等人穿着齐整的碎花小褂,手擎着道具篮子鱼贯入场,开始边表演边唱。郝支书看得眼都直了,一个劲儿称赞着:“鲜花,不错嘛,有模有样,拿得出手。”

牛鲜花赶紧趁这个机会为帅子说好话,说这个小合唱是帅子一手排练的,没少下工夫。郝支书点点头说,这个帅子肚子里还真有点玩意儿。哎,听石虎子说,你还写了个学大寨的相声?

牛鲜花说,相声是帅子说,眼下搭档还没找到。郝支书盯着场上花枝招展的女知青出了神,随口说,那就赶紧找呀,听说还有个芭蕾舞,帅子扮演喜儿,有意思。牛鲜花说,扮杨白劳的人还没物色到,这个节目上不了。郝支书急了,让牛鲜花赶紧找人,把事儿办利落了。牛鲜花补救说,帅子还排了个独舞,《打虎上山》,也挺好。

等《大红枣儿甜又香》唱完了,刘青等人退场的时候,满院子都是热烈的掌声。郝月凤跑过来报幕:“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看,为了剿灭座山雕匪徒,我们的侦察英雄杨子荣化装成土匪骑马上山来了!请欣赏舞蹈《打虎上山》,表演者帅红兵。”

大伙赶紧鼓掌。在电唱机唱片的伴奏声中,帅子冲到了院子中间,开跳《打虎上山》,一挥手,手里的鞭子“啪”的一声,打了个脆响,耍得挺漂亮,这个亮相马上赢得了一阵热烈掌声。

帅子演绝了,拿住了所有人的眼神,等他演到杨子荣听见虎啸,抽出枪来打虎的时候,关键时刻掉了链子,那支盒子枪没响。

这个失误,顿时引起观众哄堂大笑。唯有大庞没有笑,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摆点长的架子跟在郝支书和牛鲜花身旁抛头露面,而是躲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紧张地盯着帅子身上的道具枪。

郝支书对彩排的节目非常满意,结束以后作了总结性讲话:“小伙子们,没想到啊,看了你们的彩排,我有三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没想到你们的节目排练得这么快,过了年才组的队,短短十几天就有模有样了,不简单。第二个没想到,节目的质量这么高,《大红枣儿甜又香》唱得我心里都甜丝丝的呢,枪杆诗、三句半、快板书都不错。《打虎上山》好啊,要是枪响了那就完美了。第三个没想到,你们的节目大多数是自编自演,而且艺术性、思想性都不错……”

牛鲜花表功似的说:“我们还有一个芭蕾舞、一个相声没上呢。”

“了不得啊!看了你们的节目我很振奋。好好干,这回要把会演的红旗给我扛回来,你们要对得起大队给你们的这几百个工分啊……”郝支书正讲得起劲儿,突然“砰”的一声炸响,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只见帅子倒了下去,裤裆里冒出白烟,接着流出血来。牛鲜花急眼了,她拨开众人冲到帅子身旁,一下子把他背了起来,朝着知青点外跑去。

石虎子赶紧套上了马车,牛鲜花把帅子放在了车上。“驾!”石虎子一甩鞭子,马车向公社卫生院奔去。

到了卫生院,帅子被直接送进了急诊室。牛鲜花在门外焦灼地徘徊着,她觉得屁股上黏糊糊的,摸了一把,一看吓了一大跳,竟然是血。牛鲜花赶紧转过身去照大门口的镜子。只见她屁股上全是血,是背帅子时染上的。

牛鲜花正在紧张,急诊室里传出帅子的惨叫声。一个大夫急匆匆从急诊室走出来,牛鲜花赶紧堵住他问道:“大夫,里边那个小伙子情况怎么样?”

大夫不耐烦地说:“一半句话说不清楚,你自己进去问问患者吧。”说完像是有什么急事,火急火燎地走了。牛鲜花怯生生地推门进了急诊室,只见已经被处置完的帅子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忙问:“帅子,伤到哪儿了?”

帅子闭着眼睛,没有出声。牛鲜花急了,她用手使劲儿捅了他一下:“你倒是说话啊,伤到哪儿了?”帅子闭着眼睛小声说:“伤到根了。”牛鲜花急忙问:“伤到根了?什么根?”帅子睁开眼,小声问道:“你真不知道?”

牛鲜花摇摇头,帅子一时不知咋说,打比方说树啊、庄稼啦都有根,人也一样。牛鲜花突然明白了,脸红得像染布,她扭捏了半天,低声问,那地方不要紧吧?帅子苦笑说,谁知道呀,叫烟火熏了个半拉熟,差点成了火腿肠,不知以后……说了半截话,他生生咽了下去。牛鲜花顾不上羞涩,问会不会影响生后代?帅子皱着眉头,痛苦地说,够呛,恐怕生下来也是个残疾。牛鲜花大吃一惊,顿时紧张起来。帅子哈哈笑着坐起来:“吓唬你呢,看你紧张的,鼻子尖都冒汗了。不过得住院,麻烦你给办理一下吧。”

牛鲜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吓死我了,开什么玩笑!”

石虎子推开门,朝牛鲜花招了招手。牛鲜花不放心地看了帅子一眼,出去了。站在走廊里,石虎子一脸悲痛,眼睛就差往外滴水了,牛鲜花见他这表情,有些感动。石虎子说,道具枪走火走得蹊跷,演出的时候打不响,为什么别在腰里那么长时间才响?不正常啊。牛鲜花点点头说,肯定有问题,她会亲自查个水落石出。石虎子突然低声说:“报告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刚才问一个护士,帅子的伤势怎么样了。护士说,他那个地方打坏了,就是好了也种不成地了。”

牛鲜花看出石虎子眼底隐藏着幸灾乐祸,故意问,真的吗?石虎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唉,你说,帅子的父母还关押着,他出了这件事,我们怎么向他的父母交代啊?”连石虎子都学会演戏了,牛鲜花实在憋不住,笑着说:“你进去看看吧,已经下床了,满地乱蹦呢。我给他办理住院手续去。”说完走了。

石虎子推开门往屋里瞅了一眼,惊讶地看到帅子正在床上练习劈腿!“我操。”石虎子失望地骂出声来。

时间不长,刘青等知青坐着另一辆马车急三火四地追来了。大庞头一个跑进急诊室,见到帅子马上泪流满面,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帅子,怎么样了?”

帅子痛苦地摇着头:“哥们儿,毁了,你的枪响了,可我的机枪哑火了,弄不好要做太监了!”

“啊?这么严重!” 大伙一听全愣了。

大庞痛苦地说:“这事都怨我,枪做得不好,惹了这么大的祸,我该死!”“是做得不好吗?我看做得好啊,还带定时的呢!” 刘青冷着脸子说。大庞一听火了,质问道:“刘青,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有意的吗?”“有没有意你自己心里清楚!”刘青毫不相让。赵春丽见状气不忿儿,参与了进来,帮腔道:“刘青,你说话得负责任,这些人不傻,听出味儿来了。”刘青反唇相讥道:“什么味儿?薄荷味儿还是牛黄味儿?”赵春丽说:“反正不是好味儿!”

兔子赶忙插科打诨,摇头晃脑地说:“都是这支枪啊,枪啊枪,你是座山雕的口。”李占河对上了下句:“它喝人血啊吃人肉!”刘青盯着大庞恨恨地说:“一个同志倒下去了。”赵春丽想打断他们的话,说他们胡扯!刘青盯着大庞恨恨地说:“借刀杀人太阴险!”“诬陷!”赵春丽高声尖叫道。

见大家越说越僵,帅子厉声喝道:“都住嘴!这件事不能全怨大庞,也是我不小心,对枪的性能不了解。大庞是我的哥们儿,不会害我的。大庞,你说是吧?”大庞紧紧握着帅子的手,感动地说:“帅子,还是你理解我啊。什么都别说了,哥们儿就是哥们儿!”

帅子说:“你也不用往心里去,咱们的担子很重呢,一定要把这次演出搞好了!”大庞一听连连点头。

道具枪被牛鲜花拿了去,都半夜了,她还没有回家,在大队部里拿着道具枪反复琢磨着。大庞心虚,特意赶来大队部探虚实,他看到牛鲜花在研究道具枪,怕看出破绽,怯怯地叫了声:“牛队长”。

牛鲜花没有抬头,随口应了一声。大庞试探着说,牛队长,今天这件事……牛鲜花眼神凌厉地盯着他问,这枪是你做的?大庞神情慌乱地点点头。牛鲜花又逼问了一句,火药也是你亲自装的?大庞委屈地辩解说,是他亲手装的,他没想到哑了火,更没想到不该打火的时候却打着了火。牛鲜花眼睛里喷射着怒火,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责问道:“大庞,我没想到你能下这样的辣手!”

大庞把头低下,小声说:“牛队长,我不懂你的意思。”“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牛鲜花满脸愤怒。大庞慢慢抬起头来,眼睛不敢看牛鲜花。“你说你不懂我的意思?那好,我叫你懂懂我的意思。”说着牛鲜花把炸子用嘴添湿,又把火柴头上的火药刮下来,装到枪的触发点,举起枪来打了一枪,却没响。

大庞愣了,怔怔地看着牛鲜花。牛鲜花站了起来,把道具枪往大庞面前一送说:“大庞,来,把枪别到你的腰里!”大庞吓得脸色惨白,无奈地接过枪,别到腰里。牛鲜花厉声说:“坐下去,把腰弯下去!”大庞开始冒汗了,嘶哑着嗓子,带着哭腔说:“牛队长,我……我招了,是我捣的鬼。”

牛鲜花冷笑一声:“大庞,你够阴的!炸子湿了,第一枪给它打热了,它不响。帅子把枪别到腰里,一弯腰就触动了扳机,这时候才响。别忘了,来月亮湾之前,我是县武装部的副部长,真枪土枪都玩过!”大庞哭了:“牛队长,我……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真的没想到。要是知道了,我不会这样做,借个胆儿我也不敢啊!”牛鲜花鄙夷地说:“行了,别掉猫尿了。我知道你和帅子有矛盾,动过手,打过架,可我没想到你这么狠,这么阴!”

大庞一个劲儿地认错,骂自己鬼迷心窍,一时犯糊涂,惹下害人害己的大祸。牛鲜花威逼着问:“你说怎么办吧?我现在就押你到公社人保组,判你个三年五年的没跑,一辈子别想回城了!”大庞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下子给牛鲜花跪下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牛队长,求你高抬贵手,我再也不敢了。我要回城,我要回家……”

“你想让我饶恕你?饶恕总得有条件吧?”

大庞一听这事儿有缓,赶紧趴在地上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牛鲜花沉默了片刻,大庞诚惶诚恐地盯着她,大气都不敢喘。牛鲜花问:“你们知青点该给帅子的监管做鉴定了吧?”“应该做了。”大庞只能顺着牛鲜花的杆儿往上爬。牛鲜花又问:“怎么做还要我告诉你吗?”“我知道,知道该怎么弄,你就放心交给我吧。”大庞点头哈腰地说。

牛鲜花话里有话地说:“别人做我或许不放心,你来做我还不放心吗?好了,回去吧。”

大庞像是接过了赦免令一样,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代销点刚开门,牛鲜花就来了,她想给帅子买点营养品。女营业员说,刚进了六个肉罐头,她特意给大队每个支委留了一个。牛鲜花毫不犹豫地说,别留了,她都要了。营业员听了很是为难,牛鲜花板着脸说,她这是为公事。营业员只得照牛鲜花说的做,把六个肉罐头都拿了出来。

为了不声张,牛鲜花没有驾马拉雪爬犁,而是拎着六个肉罐头冒着大雪走了四十多里路,去公社卫生院看帅子。她来到病房门口,怕帅子睡着了惊醒他,轻轻地试探着把门推开条缝儿,屋里的情景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刘青握着帅子的手趴在病床上,二人都睡着了。

牛鲜花轻轻退了出来,眼里含泪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她站在卫生院大门口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激动的情绪,又重新蹑手蹑脚地进了病房,把罐头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关上门走了。

帅子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这天傍晚出院了,刘青陪着他回到了知青点。大家一听说他回来了,都拥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迎接他。

李占河上上下下打量了帅子好半天,咧着嘴坏笑道:“嗬,帅子,看你满面红光,气色不错啊,你的机枪修理好了?”兔子在旁边摇头晃脑感叹道:“唉,还是有病好啊,这一枪怎么不打在我裤裆里呢?命苦啊。”大伙哄笑起来。大庞上前握着帅子的手,假惺惺地说:“帅子,你可回来了,真的很想念你啊,来,拥抱一下。”说着他端量帅子,“好利索了?”

帅子说,没事了。大庞眼眶一红,声泪俱下地说,他不是有意的,完全是个意外!真的,撒一句谎全家得麻风病,出门掉井里。刘青一把推开了他,不屑地说,得了,别猫哭老鼠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有责任,我向你作检讨,深刻地检讨。”说着大庞就要给帅子跪下。众人忙拉住了他。兔子讥讽说,听听,多感动人,多么想也挨咱点长一枪啊。帅子,挨这一枪值。赵春丽不干了,指责兔子往人伤口上撒盐,这是缺德。

兔子斜着眼说:“动了你的肉了?看把你心疼的,这一枪要是打在大庞身上,你都能像杨白劳一样喝卤水。”说着他把一封信交给帅子,“帅子,你的信。”

帅子声音都颤了:“我的信?”他一把抢了过来,看了一眼说,“我爸写的。”说着撕开了信封,看着看着流泪了。“怎么了?”兔子伸着头凑了过来,想看信上的内容。

帅子难过地说:“我爸说,我妈的类风湿越来越厉害了,现在放回家养病了。我爸让我搞些红枣和小米给妈妈补补身体,这两样东西在城里买不到。”

兔子翻了翻眼珠说:“我来试试看吧。”

到了晚上,帅子出了知青点朝大队部走去,他想去看牛鲜花。远远地看见道上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石虎子。石虎子问,回来了?帅子点点头。石虎子又问,挺好的?那玩意儿完整无缺?帅子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说全须全尾儿。石虎子不大相信地接碴儿问,不耽误种地?帅子加重语气说,种是没问题,就看地了。

石虎子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话里有话地威胁说:“帅子,我提醒你一句,在大队支部,我也是支委。”帅子说:“这我知道,所以我很尊重你。”石虎子语气很重地又说:“决定重大事情我有一票。”

帅子点头说,他知道。石虎子说,有时候这一票很关键。帅子说,这他很清楚。石虎子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帅子,知青回城我也有一票。”

“我知道,到时候请高抬贵手。”帅子央求道。

“那都好说,就看你识不识数了。”

“识什么数?你告诉我,我一定识。”

“也没什么,你今后离一个人远点就行了。”

帅子一听笑了:“哎呀,石连长,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不累呀!你想哪儿去了?你是不是怕我和牛队长那个?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心里有她。你放心,我不能那个,我得回城啊,我绝不会傻到让子子孙孙都做农民吧?”

石虎子一听放心地笑了,拍着帅子的肩膀说:“哥们儿,不愧是会说相声的,说得有意思,也明白。以后有什么事吱一声。不过我可是把丑话说前头,要是真有那么回事,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信不信?”

帅子点点头说,我信。石虎子盯着他说,信就好。

牛鲜花哪里知道,两个男人为她有这番交锋。她坐在广播室里看报,猜想帅子肯定要到这儿来看她,眼盯着报纸,却一个字也没看进眼睛里。她正等得魂不守舍,帅子果真来了。牛鲜花听到他的脚步声,赶忙正襟危坐。

帅子人没到,话先到了:“牛姐,我出院了,溜溜活吧。”牛鲜花没看他,态度故意很冷淡地说:“我没放‘北风吹’啊,你怎么来了?”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帅子有点尴尬,他说还有点儿别的事儿。牛鲜花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问他有啥事。帅子说过年他没回家,他想请两天假回去看妈妈。牛鲜花有些纳闷,她知道帅子的父母在牛棚里关着,难道放出来了?果不其然,帅子解释说,他妈得了严重的类风湿,放回家养病了。

牛鲜花听了忙放下报纸,语气柔和地说,哦,那就快去快回,别耽误了会演。帅子点点头,说明天他就走,说着转身告辞。牛鲜花叫住他,问他跟大庞的关系咋样了。帅子说,还好。牛鲜花提醒说,最近知青点要给他的监管做一个鉴定报到大队部,他要注意点儿。帅子点头说,牛姐,知道了。牛鲜花吃刘青的醋,故意拉开跟帅子的距离,严肃地说,你走吧,以后还是叫牛队长比较好。

帅子出了广播室的门又返回来了,特意问她需要捎些什么东西?牛鲜花说:“真黏糊,你赶紧准备准备回家吧!”

两人谁都没有提那六个肉罐头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月亮湾大队支委们聚在大队部开会研究近期工作。主要议题是公社推广种油莎豆,遭到了大多数社员的反对。

支委们戗戗一个早晨了,意见还是不统一,最后郝支书烦了,他定下报公社的调子是,支委们都同意,但大多数社员反对,他们说服不了社员。

说完了这事儿,郝支书话题一转:“还有一件事,知青办催帅子监管鉴定的事了。鲜花,这件事是你主管的,抽空让知青点开个座谈会,整个材料,咱们签署个意见。我看这小伙子最近不错。”

牛鲜花正要趁机替帅子说几句好话,突然一个叫喜子的民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报告五小队的场院昨晚被盗,丢了红枣和小米。

郝支书闻言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反了天了,越偷胆越大,不刹刹这股风还了得?石虎子,集合民兵,到各个路口拦截。”石虎子赶紧答应:“我马上布置。”郝书记想了想问道:“今天早上月亮湾有没有人外出?”

大伙都说没人外出。郝支书单问牛鲜花,知青点有没有人外出。牛鲜花一拍脑袋,装作是被郝支书提醒突然想起来似的:“对了,帅子请假回城看他母亲了,现在可能正往火车站赶。”

“赶紧给我追!这熊玩意儿,要真是他干的,就把他抓起来送公社,这辈子别想回城了!”郝支书恨恨地说。“好嘞。”石虎子兴奋地答应着,一溜烟跑了出去,开着大队的拖拉机就要去追。牛鲜花心里发急,这个节骨眼上,她真怕帅子出啥岔子,于是决定跟着石虎子去追,好见机行事。

石虎子开足了马力,拖拉机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牛鲜花在车斗里被颠得直蹦,坐不稳,站不住,很是狼狈。石虎子一边开车一边扭过头来大声吼道:“牛队长,颠得慌吧?”说话的声音小了,会被淹没在轰鸣的马达噪声中,对方根本听不到。

“可不,颠出肠子了。”

“没办法,我得快点开,要不怕赶不上火车。”

牛鲜花苦笑着,不好说啥。拖拉机开着开着突然停下了。牛鲜花以为拖拉机出了毛病,谁知石虎子尿急,他不管不顾跳下拖拉机,站到道边就撒尿。牛鲜花气愤地叫,石虎子,文明点!石虎子尿完了回过头来,冲牛鲜花赖皮地笑了笑说,还挺讲究。

拖拉机又上路了,狂奔狂颠了一段路后,突然熄火了。拖拉机颠簸坏了。石虎子赶紧跳下拖拉机,手忙脚乱地修理着。

牛鲜花跳下车斗说:“石虎子,你先修着,我去追他!”说着抄近道向火车站方向跑去。

帅子用担子挑着两个大旅行袋,一路急赶奔到了小火车站,紧张再加上累,他是大汗淋漓。他警觉地环顾四周,见没有熟人,长舒了一口气,把担子一扔,一手拎着一个旅行袋,朝检票口走去。

到了检票口,帅子放下旅行袋低头从兜里掏出火车票再抬头时,他蒙了,只见牛鲜花像变戏法似的站在他面前。

帅子手里的两个旅行袋“砰”的一声落了地。牛鲜花轻声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帅子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互相看着,僵持在那里。最后还是帅子坚持不住了,他脸色惨白,绝望地蹲到了地上,又慢慢地抬起头,祈求地看着牛鲜花。

牛鲜花把目光移开,看着远处,轻声说:“你怎么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长的是一双手,不是爪子!”

帅子羞愧地垂下头,恨不得把头钻进裤裆里。过了好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来时,他愣住了,只见牛鲜花已经走了。帅子感激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

这时火车呼啸着进了站。

牛鲜花回到了月亮湾村,马上向郝支书汇报追帅子的结果。她急忙急火地赶到火车站,到底还是晚了,火车走了,没看见帅子。

郝支书恨恨地一跺脚抱怨说,这个石虎子,拖拉机早不坏晚不坏,关键时候掉链子,荒料一块。正说着石虎子跑了进来。郝支书指责说:“正说你呢,干的这叫啥事!”

石虎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谁知道油门堵了?不用忙活了,有新情况。”

郝支书听了心里一颤,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儿,急忙问啥新情况?石虎子说,五队来人了,说场院里不知谁把偷盗的红枣和小米送回去了,放在窝棚的炕头上。这事儿把郝支书闹糊涂了,石虎子接着汇报了一个更让他吃惊的消息,帅子根本就没走,正在知青点练节目呢!

从这件事情上,能看出在牛鲜花的监管下,帅子还是有长足进步的,大队委决定开会研究帅子的监管问题。牛鲜花拿出大庞送来的鉴定,读给大伙听:“关于帅红兵同志监管期间的鉴定。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的聪明起来,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任何政党,任何个人,错误总是难免的,我们要求犯得少一点。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彻底越好。帅红兵同志自从归点接受监管以来,努力刻苦地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学活用,学以致用,急用先学,努力改造世界观,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总之,帅红兵同志用他的行动证明了,在毛泽东思想的强大感召下,一个犯了错误的同志是可以由后进变为先进的,他给我们知识青年树立了榜样,我们要向他学习,向他致敬!我们强烈呼吁,一致同意,解除帅红兵同志的监管。东方红公社月亮湾大队全体知青。”

“那好,大伙把这个鉴定讨论一下吧。”郝支书提议。“好家伙,按照这个鉴定来看,帅子快赶上共产党员的标准了。”石虎子不满地说。“嗯,是有点过火,我看基本上还可以吧?”郝支书发话就是给这事儿定调子。大伙一听,马上明白了这个意思,连忙七嘴八舌地说:“可以,可以。”

见没人再提反对意见,郝支书点点头,问牛鲜花这个鉴定是大庞整理的吧?牛鲜花说是。郝支书当即拍板,鉴定写得不错,这样吧,以大队的名义给公社知青办打个报告吧,建议对帅子解除监管。另外,牛鲜花同志监管有方,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问题青年改造得这么好,真不容易,应该表扬。

牛鲜花赶紧说,功劳是大伙的,怎么能记在她一个人的账上呢?

大队支委开会研究帅子的问题,大庞送人情,事先透漏给了帅子。心里牵挂这事儿,帅子没有心思练节目,坐在知青点院子里的碾盘上,呆呆地朝着大队部方向望着。

正在练唱歌的刘青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凑了过来说,听大庞说,鉴定写得可好了,只有好话,没有一个不字。帅子心不在焉地说,大庞挺够意思。刘青说,那是他心里有愧,将功补过。帅子心神不宁地说,他担心鉴定写得太好,怕讨论通不过。

刘青说,没事儿,有牛鲜花给顶着呢。对啦,她说给找杨白劳和捧哏的,到现在都没影儿,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