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牛鲜花离开了知青点,径直回了家。刚进门又遇到了烦心事儿,父亲牛有福把一封信递给了牛鲜花说:“你表哥来信了,又提你们俩的事儿,你不给个回话?”

牛鲜花马上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说,烦死了!女儿的倔脾气牛有福习惯了,他自顾自说,这事儿他们商量过了,觉得这件事挺好……牛鲜花生气地打断说,你们懂不懂政策?表亲结婚是不允许的,跟着捣什么乱。牛有福耐着性子解释说,她表哥吴国庆是遗腹子,跟她大舅没有血缘关系,他俩结婚不犯冲。

牛鲜花不耐烦地说,户口本上都写着呢。谁能证明表哥不是大舅亲生的?牛有福忙说,这简单,他可以找人证明。牛鲜花火了说,不管事实怎么样,传出去就是表妹嫁表哥,她不干。鲜花她妈一直没吭声,她知道女儿是顺毛驴,得顺着她的意思说:“闺女说的也在理儿,结了婚让人家说三道四的犯不着。鲜花,可你也不能不嫁人啊!你两个姐姐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大姐的孩子都要上中学了,你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谁说不是?”牛有福着急地说,“我看石虎子对你挺黏糊,这孩子挺好的,差不离儿就应了人家吧。”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净操些没味儿的心!哎,我还忘了。”牛鲜花开始以攻为守问二老,“让你们每天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没背?还有,老三篇背没背下来?”

这事儿可勉为其难了,牛有福装作没有听见,说鸡窝该修一修了,他去看看,转身走了。牛鲜花她妈政治上也不敢落后,说衣服还没洗,也躲了出去。牛鲜花看着两人的背影大声说,一叫干正经事就忙,就对政治一点不关心。说着进了自己的屋子,没好气地“砰”一声关上了门。

老两口站在院子里犯了愁。闹不明白女儿咋这么大的火气,二十四五了还不找对象,她到底要挑个什么样的?

都后半夜了,心里有事儿的赵春丽还没有睡着。她正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把赵春丽吓了一大跳。接着一个黑影探进头来,从窗外往里爬。她正要叫,黑影“嘘”了一声,赵春丽定睛一瞧,原来是大庞。

大庞动作很快地爬进来,轻声关上窗,一把掀开赵春丽的被子,不由分说就要和她亲热。赵春丽使劲儿推了大庞一把,生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来这个,你不要命了!走!快走!”她硬是把大庞给撵走了。

赵春丽真是有先见之明,要不然这丑丢大了。大庞前脚离开了赵春丽住的屋,后脚牛鲜花和石虎子就领着一大群基干民兵悄悄摸进了知青点。

石虎子往院子中间一站,神气十足地冲手下一挥手:“行动快一点。”

基干民兵把知青们叫了起来,让他们到食堂集合,等人都到齐了,牛鲜花扫了大伙一眼说:“都听着,大队决定,要搜查《红与黑》这本书,现在大家都回自己住的屋里去。”

知青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牛鲜花要唱哪一出。基干民兵们开始当着知青们的面,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查知青们的箱子和包。

石虎子把知青们从集体场院里偷来的地瓜、苹果、花生什么的都翻出来往饭桌上一堆,像座小山似的。他看着战利品,生气地说:“我的妈呀,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这些知青简直要把咱们大院的集体财物,都偷到自己的箱子里去了!”

牛鲜花也气乐了,骂道:“这群家贼,简直反了天了。”

石虎子从兜里掏出两个避孕套,郑重地交到牛鲜花手里说:“看,还有这个!”

牛鲜花看了一眼,不解地问,这是啥?石虎子笑着说她啥不知道,跟这儿装。牛鲜花蒙了,说她真的没见过。石虎子嘻嘻一笑说,是避孕套。见他一脸戏谑,牛鲜花脸上挂不住了,问是从哪儿整来的?他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石虎子咧着嘴笑,让牛鲜花找赵春丽问问,是从她那儿搜出来的。牛鲜花当真手擎着避孕套进了赵春丽的屋问,这是什么?赵春丽红着脸,低着头小声说是避孕套。

“你从哪儿弄来的?说!”牛鲜花态度凶狠起来。赵春丽扯着衣角,低着头说:“这个吧……前儿我和大庞到公社办事,回来的道上捡的。”

“捡的?那你留着干什么?有什么用吗?”

“我错了,本来想交给组织,后来觉得不妥,想丢掉。” 赵春丽嗫嚅地说。

“那为什么不丢掉?”牛鲜花逼问道。

“后来……后来大庞说,丢掉了怪可惜的,不如留着,开新年晚会的时候染上颜色吹气球,大家玩踩气球的游戏挺好的。我就留下了。”

“吹气球?这玩意儿能吹气球?”牛鲜花不相信地问。

“能,这玩意儿的质量可好了,弹性特别大,我吹给你看看?”赵春丽说着从牛鲜花手里接过一个避孕套,憋了一口气吹起了气球,她越吹越大,都快赶上了一个大号西瓜。

牛鲜花惊叹说,妈呀,能吹这么大!赵春丽讨好地让牛鲜花试试,牛鲜花皱着眉头说脏死了,她怀疑赵春丽糊弄她。这时石虎子按捺不住好奇,一头闯了进来。赵春丽赶忙把吹起的避孕套藏到身后,一不小心没拿住,避孕套里的气瞬间全跑了。

石虎子听见了动静,四处寻找声源,问是什么动静?谁放屁了?赵春丽低着头一声不吭。牛鲜花很反感石虎子往女知青屋里闯,板着脸问他有啥事儿。

“有,是大事儿。”说着石虎子把一个日记本交到牛鲜花手里,“牛队长,这是从帅子箱子里搜出的日记本。你看看吧,太流氓了,还有好多地方写到你呢!”

牛鲜花一愣赶忙打开日记本翻看着,里面果然有写着牛鲜花的内容:今天我认识了牛队长,从现在开始起她负责监管我。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人很善良,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姐姐。有几次我差点儿冲她喊一声姐姐,可是看到她那严厉的目光,我又忍住了……

牛鲜花心里一颤,忙又往后翻了翻,只见其中一页写着:今天,还是抬木头。我忽然发现牛队长乌黑的头发上沾着一片干牛屎,它一下子把我的眼睛刺疼了。我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伸手把它抓在手里,我不能让这块干牛屎沾在她美丽的头发上。遗憾的是牛队长误解了我,问我想干什么,我绝不能告诉她。我想,如果我展开手心,她看到这块干牛屎,一定会脸红,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她自尊心会受到伤害……

一种异样的感觉自牛鲜花心底滋生出来,她不动声色地把日记本合上了,转身出了屋。

第二天一大早,牛鲜花正在大队广播室向全村广播批林批孔社论:“要欢迎群众联系本地区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实际所提出的批评。有极少数领导干部,不批林,不批孔,捂盖子,怕群众,甚至采取恶劣手段挑动群众斗群众,破坏革命,破坏生产,煽动经济主义,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是完全错误的。希望各级党委认真加强领导,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和干部,使批林批孔进一步开展起来。”

牛鲜花正讲得慷慨激昂,郝支书走进来,小声说:“鲜花,停一会儿。”她关上了话筒开关,问郝支书有啥事。郝支书问昨天到知青点检查有啥情况没有?牛鲜花说,情况倒是掌握了一些,那里乱糟糟不成样子。郝支书吃了一惊,忙问咋个乱法。牛鲜花生气地说,小偷小摸的情况不少,几乎个个箱子里都有存货,花生、地瓜、苹果,简直像耗子洞,队里仓库有什么,他们的箱子里就有什么。

“嗯,各个大队知青点基本都这样,还真难管。”郝支书叹了一口气。牛鲜花从兜里掏出两只避孕套交给郝支书:“看吧,还搜出了这个。”郝支书眼瞪大了,笑了起来:“嗬,还有这宝贝。”

“得狠狠抓抓作风了,要不然非整出孩子来不可。”

“这都是小事,再说这些知青们都老大不小了,大男大女的成天在一个大锅里搅马勺,日久生情也是在所难免的。干柴碰着烈火,不着那才叫怪呢,别出大格就行。”说着,郝支书接过避孕套摆弄了起来,“你别说,他们还真有办法。”牛鲜花说:“也不能放任了,传出去不好听。”

郝支书马上严肃起来了,郑重地说:“谁说放任了?知青点的建设要抓牛鼻子,怎么抓牛鼻子?一句话,就是抓阶级斗争。”

“书记分析得很对。”牛鲜花连连点头。

“说是抓阶级斗争,怎么抓?伸着两只爪子,东抓挠一下,西抓挠一下,到头来抓一手牛屎,你得有个抓挠。”

“什么抓挠?”牛鲜花问。

郝支书说,这抓挠就是《红与黑》那本书。牛鲜花觉得郝支书有些小题大做,可郝支书说,上面讲了,《红与黑》这棵大毒草疯长得厉害,已经形成了毒瘤,不铲除这个毒瘤,知青们不会消停。

牛鲜花为难地说,到知青点查了,说法挺多,取证很难。郝支书对牛鲜花的进度有些不满,说知青点的点长大庞昨晚到他家去了,揭发说《红与黑》肯定在点里传讲了,帅子是这件事的主谋。她应该抓住帅子不放,把这事办好。他得腾出手来抓抓学大寨修梯田的事,这个大寨也是的,自己折腾就是了,搅得全国农村不安宁。

牛鲜花点点头说,她一定抓出眉目来。交代完工作,郝支书告辞而去,见郝支书走远了,牛鲜花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大庞,他想干什么!她打开话筒开关,生气地喊了一嗓子:“知青点的帅红兵,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大队广播室来一下。”

牛鲜花这一嗓子,帅子当然听到了。忐忑不安的他赶紧往大队部跑,走到半路上遇上了正等着他的牛鲜花。帅子急忙迎上去打招呼,牛鲜花冷冷地说,队里没生炉子,她有事儿要跟他到家里谈。说完转身就走,吉凶未卜,帅子茫然地跟着牛鲜花往她家走。

进了门,牛鲜花让帅子在自己屋子里等,她和母亲忙活着做饭。帅子几番要插手帮忙,都被牛鲜花阻止住了。农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一会儿的工夫,饭菜就准备好了。牛鲜花把小饭桌摆到炕上,除饭菜外,还烫了一壶酒。

帅子立在屋中间,有些不知所措。牛鲜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还得请啊?别看了,上炕吧。”帅子不敢上炕,诚惶诚恐地说:“牛队长,我这是无功受禄啊。”牛鲜花扑哧一笑:“小嘴挺会说的。妈,这顿饭我和帅子单独吃,你就回避一下吧。”

牛鲜花她妈看了看帅子,又看了看女儿,嘴角带笑地说:“你们吃着,我就不陪了,待会儿你爹回来我和他一块吃。”说着走出屋子。

帅子仍旧站在原地没动。牛鲜花嗔怪说,怎么回事?这么难请啊!帅子害怕了,说不知道这是顿什么饭,不会是鸿门宴吧?

牛鲜花看着帅子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你不是刘邦,我也不是项羽。”帅子竟然吓得蹲到地上说:“不是鸿门宴我就更不敢吃了,你这是送别宴吧?是不是吃了饭押送我到公社人保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吃你的饭。”

牛鲜花火了,柳眉倒竖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你送过我礼物,今天算是回报,可以了吧?”帅子还是不肯就座,嗫嚅地说:“其实,其实……”

“就别其实了,没别的意思,你也不要害怕。我监管你一个月了,一直没认真找你谈谈,现在不是号召开展谈心活动嘛,今天咱俩谈谈心。有一条,你一定要说实话!”说着她硬拖着帅子入了席。

两人边喝边唠,几杯酒下肚,帅子不那么拘谨了。

“帅子,说说,你到底读过多少小说?”

“数不清了。我上小学的时候书包里就揣着小人书,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停课闹革命,书包里全是小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小说?这些年图书馆里除了毛泽东选集和马列著作,就是有数的几本革命小说,《金光大道》啊,《闽南作战史》啊,连《林海雪原》、《红旗谱》都差点打成大毒草,到哪儿弄书看?”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牛鲜花让帅子逗笑了:“你怪话还不少呢。”

“我邻居老汪大叔在一所大学当工宣队,管着图书馆,他常带书回家看,什么书都有。大叔喜欢喝酒,我就常偷我爸的酒跟他换书看。”

牛鲜花笑着问,酒少了,你爸就发现不了?帅子说,后来发现了,他爸就将酒藏了起来。可是不管藏哪儿他都能找到,他爸被逼得没辙了,求人打了个铁皮酒壶,把酒壶拴在腰带上,也没难倒他,照偷不误。

“偷鸡摸狗看来你是惯犯,你爸不揍你?”牛鲜花好奇地问。

“我爸从来不打我。”

“为什么?你爸护犊子?”

帅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记得小的时候,我姐还活着。有一回我惹了祸,我爸要打我,姐姐把我藏到小煤屋里,把我抱了一天。我爸、我妈找了我一天没找到,后来找到了,看到我姐抱着我睡了,我爸哭了。从那以后我爸就再也没打过我。”

牛鲜花轻声说:“你姐真好,她是怎么死的?”

帅子流泪了,低着头,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对不起,我不该问。唉,天下当姐姐的都爱自己的弟妹。哎,酒壶拴在你爸的腰带上,你是怎么偷的?”

帅子半天才抬起头,艰难地一笑,嗓音沙哑着说:“这是个秘密,打死我也不能说。”

牛鲜花喝了酒,有些上头,女人的温柔散发出来,她像个小妹妹一样把住帅子的胳膊来回摇晃着,撒娇地央求道:“说说呗。”

帅子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我爸有个习惯,每到星期六晚上和我妈过生活……”

牛鲜花笑了:“你家真奇怪,生活天天过,为什么还要等到星期六?”

“你怎么什么也不懂?不说了,不说了,说了你该说我是教唆犯了。”帅子说着把头扭到了一旁。

牛鲜花懵懂地摇头自语说,她不明白。这种男女之事帅子没法解释,忙转移话题,问牛鲜花爱不爱看小说。牛鲜花尽管有些醉意,革命意识的弦绷得还是很紧:“我可不愿看。小说是什么东西啊!毛主席早就说过,利用小说反党,这是一大发明,我不敢看,怕中毒。有时候鲜花和毒草也是很难分辨……来,再喝一杯!”

帅子又喝了一杯,喝得他舌头有些硬了,“毛主席不是说所有的小说都不好,有些小说还是很有意思的。毛主席说《红楼梦》是可以看的,你没看过?”

牛鲜花摇摇头,帅子借着酒劲说,如果她想看,他能给她整来看看。牛鲜花头摇得像拨浪鼓,写的都是才子佳人,乌七八糟的。她才不要看。

帅子认真了,拍着炕沿说:“错了,你得把它当阶级斗争史看。毛主席说,《红楼梦》可以说是一本好书。读《红楼梦》不是读故事,是读历史。你要不读《红楼梦》,你怎么知道封建社会?毛主席还说,读《红楼梦》要了解四句话:‘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四句话是《红楼梦》的一个纲。毛主席还说,中国的旧小说,最好的是《红楼梦》。不读五遍不行。有人说《红楼梦》是‘吊膀子’的书。这是反动的,反马列主义的观点。”

牛鲜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帅子,眼神里全是佩服的神情问,毛主席真是这么说的?帅子说,向毛主席保证,千真万确!牛鲜花好像喝高了,面红耳赤,说话大舌头,她说现在有人说他传讲《红与黑》,可她要证据,目前证据是什么?不就是那本书吗?书在他手里吗?帅子摇头说,没有。牛鲜花说,书不在手里,就不能主动承认,千万别冒傻气!

帅子酒劲上来了,嘴一咧大话说出了口:“其实那本书在不在我手里无所谓,我已经把它吃到肚子里去了,背着讲也八九不离十。”

牛鲜花一拍桌子:“胡说,你根本没看那本书!”

帅子脖子一梗,仗着酒劲儿跟牛鲜花叫起了板:“谁说我没看?背一段给你听听?”

“我说你没看就是没看!”

“看了就是看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危难之时义字当先,我帅子绝不连累别人!”

“啪!”帅子话音没落,就挨了牛鲜花一个大嘴巴。帅子让这个耳光打清醒了,他捂着脸怔怔地看着牛鲜花,问,他是怎么了?

牛鲜花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什么玩意儿!四五六不懂,扳着牛……啊,你扳着驴腚亲嘴不知道香臭!都什么时候了?你想在乡下呆一辈子啊?傻五傻六我见过,没见过你这么傻的!”

牛鲜花这一顿臭骂把帅子骂蒙了,他问:“我……我又哪儿傻了?”牛鲜花看着他沉默了良久说:“帅子,你还有救,你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傻孩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帅子捂着打疼的脸,嘴里不服气地嘟囔道:“你才比我大几岁?装什么老人。”

“大一天你也得叫我姐!”她端起了酒盅,“你看人家大庞,那才叫正经精神。自从进了点,主动要求进步,快入党了,郝支书很欣赏他。他在《红与黑》这本书的问题上是非分明,立场坚定,态度积极。知青点的事郝支书都了如指掌,你要向他学习。”牛鲜花这是话里有话。

帅子叫酒精拿住了脑子,愣是没听出话味儿:“大庞是不错,我哥们儿,没的说。”

牛鲜花又把酒盅放下了,看着帅子长叹了一口气。帅子认真地说,大庞对他说了,一直为他守口如瓶。牛鲜花见点不醒他,无奈地挥了挥手:“好了,不说他了。你给我的那套军装,我以你的名义给了郝支书的姑娘郝月凤了。记住了,郝支书问起这事你别说漏嘴,你现在是关键时候。”

帅子一听哭了起来:“牛姐,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忘不了!”

牛鲜花严肃地说:“得,别叫得那么亲切,你还没解除监管呢!”

帅子一大早起来就被牛鲜花用喇叭喊走,是福是祸没人知道,知青点里的人都惴惴不安。大庞被赵春丽一个眼神勾到了僻静处。

赵春丽见周围没人,赶紧问大庞到底去找郝支书了。大庞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没有办法,他为自保只能把帅子扔出去了。赵春丽觉得大庞这事儿做得太差劲儿,大庞说他是郝支书树的典型,去找他说出事实真相,也是别无选择,其实他心里也挺难受。赵春丽心里不落忍,埋怨大庞这招既黑又损,帅子父母有问题,现在还被关押着。他又被清查过,这件事要是真的落实在他身上,他怕是永远没有翻身抬头的日子了。

大庞急了,说道:“亲爹顾不了野娘了,这个时候你叫我怎么办?让我替他背黑锅?那对我公平吗?”赵春丽不放声了,只是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赵春丽和大庞分手后,去了刘青住的屋子。自从帅子被牛鲜花从喇叭里喊走后,刘青的心就没着没落的。在眼前的形势下,帅子这一去,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她坐在屋子里愁得对着墙发呆。

赵春丽见状心里有些愧,没话找话问刘青发啥呆。刘青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唉,帅子让牛鲜花提溜去了,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你呀,想开点儿吧,担心也没有用,还是想想自己吧。”

一听这话刘青流泪了,她哽咽着说:“帅子怎么了?犯什么法了?凭什么叫人家整来整去的?这是什么世道!”

“刘青,别胡说!我看帅子这回很危险,别让帅子的问题沾上你,耽误了回城。”

“我不怕,大不了我陪他在乡下呆一辈子!”

赵春丽叹了一口气,可怜地望着她说:“你这个人,这是何苦呢?”

知青点开早饭的时候,帅子回来了,他喝得面红耳赤,走起路来晃晃荡荡,一步三摇。进了食堂两腿一软,坐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大家赶紧让地方,躲他躲得老远。刘青抢上前去,一边替帅子捶着背,一边没好气地骂道:“一个个喂不熟的白眼狼,还有没有良心?心都叫狼吃了?当初是谁磕头作揖求帅子的?出了事都成了缩头乌龟了,一个个倒是把自己择干净了!谁揭发了帅子?敢不敢站出来承认?要是敢站出来我撕了他的嘴!叛徒,甫志高,哈巴狗,白眼狼,天打五雷轰的,将来生个孩子也没屁眼儿!”

食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帅子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刘青,别骂了,也许不是哥们儿揭发的。”刘青不依不饶地接碴儿骂:“什么哥们儿?都是些吃里爬外的东西,恶心人!”大庞终于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说:“刘青,你嘴上积点德吧,骂了半天这些人没说一句话。你说谁是叛徒?拿出证据来。”

刘青冲了过去,手指就差直接戳上大庞的鼻尖了:“还用证据吗?看脸色看不出来吗?听话味儿听不出来吗?这些人不聋不哑,不痴不傻,心里有杆秤呢!哎,大庞,我骂我的,你接什么碴儿?心虚了?不会是你出卖帅子的吧?我看你长得方面大耳的,不像是个叛徒,倒像个阴谋家,一般叛徒都是尖嘴猴腮的。”

大庞把刘青的手拨拉到了一边:“你说谁是阴谋家!”

“我说你了吗?我是说你像,像不等于是。都说我长得像张金玲,我就是张金玲了吗?”

大庞冷笑道:“就你,还张金玲,你看你嘴上的痦子吧,像趴了个臭虫。”

刘青顺手从饭桌上抓起一个大饼子,狠狠摔到大庞的脸上,骂道:“闭死你的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长痦子怎么了?你管得着吗?毛主席还长痦子呢。你没看看你那样儿,一张苦瓜脸成天耷拉着,眉头皱皱着,成天装着阶级斗争的脸儿,够不够死个人!”

大庞针锋相对地说:“阶级斗争怎么了?上级号召的!有人脸上没阶级斗争,可成天宣传了些什么?在哪儿喝得烂醉如泥?”帅子有气无力地开了口:“大庞,你是说我吗?这可就太不够意思了!不错,我是在牛队长那儿喝了点酒,咱们知青谁没在老乡家吃喝过?你的事我可对牛队长一句没露。”

大庞说话的声音马上小了,心虚地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刘青得理不让人,嗓门拔得老高:“还想让大伙知道吗?你干的那些巴巴事儿咱点里谁不知道?我给你抖搂抖搂?”赵春丽急眼了,急忙制止道:“刘青,这半天我没说话,你敢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臭嘴!”刘青斜了赵春丽一眼,不服地说:“嗬,小样吧你,牙长齐了吗?你动我一指头看看?我打你个满地找牙!”

赵春丽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伸手拧住刘青的嘴:“我叫你胡说!”

二人厮打在了一起,女知青们赶紧上来劝架。食堂里正乱呢,突然响起了一声威严的断喝:“都给我住手!”众人扭头看去,只见牛鲜花站在门口,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大家。

领导就是好使,马上打仗的人不打仗,对骂的人不骂了,都耷拉头了。

上工的钟声响了。知青们懒懒散散地站在院子里集合,准备上工。牛鲜花披着军大衣从食堂里走了出来。大伙儿一见她,马上紧张了起来。

“毁了,”兔子说,“这个女魔头,她一来我的头老大。”“奇怪,一早她来干什么?”李占河说。

“大伙先别急着上工,我和郝支书商量过了,还是要来查查那本《红与黑》。大伙都回自己的屋去,我再查一遍。”

赵春丽躲在队伍的后面,低声嘟囔道:“查就查呗,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话谁知让牛鲜花听着了,她踮起脚跟,板着脸问赵春丽:“那我就是鬼了?”赵春丽慌了,赶紧解释道:“牛队长,我不是那意思。”牛鲜花严肃地说道:“说话做事要突出政治,别光顾一时的痛快。”

这话狠狠点了赵春丽,她心里有鬼,赶紧把头低下了。大伙都听话地回到自己的屋里,等候牛鲜花的检查。牛鲜花先翻了刘青住的屋里,把女知青们的箱子、旅行袋统统打开,翻出满炕的花裤头、化妆品,小玩意儿什么的。牛鲜花一边翻着一边嘴里不停地教训她们:“你说你们,把心思都用在哪儿了?你们到农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来改天换地的,看看你们的箱子,开杂货铺啊?行了,都收起来吧。”说着走出屋子。

刘青冲着牛鲜花的背影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小声嘀咕道:“小样吧,翻翻她的箱子看,里边说不定有什么呢。”荆美丽悄声问,有什么?刘青附着她的耳朵嘀咕了一句,二人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叫牛鲜花听见了,她探进头问她俩笑什么?刘青挑衅地说,笑该笑的事。牛鲜花哼了一声,训斥说:“有让你笑不出来的那一天。”

牛鲜花又进了大庞住的屋子。大庞早准备好了,把手一摊说:“牛队长,请检查吧。”

牛鲜花冲他微微一笑:“大庞,你是点长,又是要求进步的青年,我信得过你。这屋里没别人,你自己动手吧,我看看就行了。”

大庞先打开箱子,接着又打开铺盖,拉开旅行袋,堆了一炕东西。牛鲜花随意看了两眼说:“很好,我不相信你会藏那本书,这是例行检查,没办法,理解吧。”

大庞先伸头看了看屋外,见没有人,这才小声说:“大队长,书肯定有,我在帅子那儿见过。我已经向郝支书汇报了,你一定要仔细检查他的箱子。”

牛鲜花满意地点着头,夸大庞觉悟很高。大庞还想殷勤地再细翻炕上的东西,牛鲜花赶忙制止说,他们这屋她放心,不会有问题。说着她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随意地看了一眼放在屋角的箱子,随口问道:“哎,箱子底下那双大头鞋是谁的?”

大庞说是他的,牛鲜花说忘看了,她让大庞自己看看里面没什么问题吧?大庞胸脯一挺说:“绝对没问题。”说着他哈下腰拽出那双大头鞋,拽了一半,他突然傻了,鞋子里竟然放着一本书!

牛鲜花眼尖,瞅见后走过来问大庞,这是怎么回事?大庞愕然不知所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牛鲜花看他变了脸,厉声说:“快拿出来看看,是什么书?”

大庞的手哆嗦着抽出来一看,竟然是那本《红与黑》!他吓傻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牛鲜花沉下脸,指责道:“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大眼泪直掉。牛鲜花说,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哭有什么用?大庞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牛鲜花,直叫冤枉。牛鲜花面罩寒霜地问,谁冤枉他了,这书难道不是在他屋里找到的?大庞哭着说,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肯定有人栽赃!他知道是谁干的了,肯定是帅子!

“大庞,好汉做事好汉当,别胡乱咬人了。你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牛鲜花厉声说道。“不是咬人,我的确是冤枉的!”大庞就差用头去撞墙了。

“大庞啊,大庞,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你别以为自己清清白白。我问你,赵春丽那里搜出来的套套是怎么回事?真是留着当气球玩吗?你糊弄洋鬼子啊?点里的人是怎么说的你没听到?我的耳朵可塞满了。”

大庞哆哆嗦嗦地说:“牛队长,我承认,我是作风有点不检点,可我……”

“别说了,你那样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大庞哭得一塌糊涂。

牛鲜花“啪”地一拍桌子,训斥道:“庞秀岩,你给我说清楚,我冤屈你了吗?你要是觉得冤屈,可以到公社去申诉,我陪你去,咱们现在就去!”

“别,千万别,我不冤。”

牛鲜花口气缓和了下来:“还是的。你也不用怕,只要承认了就行,我给你留了条后路。我为什么没当着大伙的面让你动手?就是怕你有个差错,果不其然。好了,这件事到这儿为止,你知我知,千万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大庞点头如捣蒜,眼泪巴巴地说,他懂。牛鲜花威逼说,你的嘴巴紧着点儿,不要再乱咬人了。没事儿了,走吧。大庞没想到这事儿轻而易举就过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劲儿地问真的没事了?牛鲜花不耐烦了,让他没事赶紧走人。大庞嘴里一个劲地道谢,感恩戴德地走了。

郝支书进屋,和大庞打了个照面。大庞吸了吸鼻涕,哑着嗓子点头哈腰地打了声招呼,匆匆地离去。郝支书惊讶地看着大庞的背影问,大庞他怎么了?《红与黑》查得怎么样了?有了点眉目?牛鲜花把书交到他手里说,没法查了,也不用查了,书在这儿呢。郝支书好奇地翻了翻书,问是咋回事儿。牛鲜花说,她一大早到大队部,在窗台上发现了这本书。看样子有人害怕了,主动把书送来了。

郝支书说,这案子可以结了,别折腾了,书交到公社知青办就行了。多大点儿的事,弄得狼嚎狗叫的,连大庞都开始胡说八道了,还差点儿冤屈了帅子。

牛鲜花点点头说,不就是一本书吗?刚才瞄了几眼,也没什么,听那些人闲着没事瞎上纲。郝支书心情很好,说他闺女穿了帅子送的军装高兴得不行了,一早就坐拖拉机上县城浪摆去了。牛鲜花赶紧说,月凤那身条,穿上那套军装,还真神气。

郝支书呵呵笑着说,军装就是打扮人,这身海军大衣穿你身上就是显得人特别精神。几句玩笑后,郝支书说起大队成立文艺宣传队的事,他问牛鲜花有啥想法。牛鲜花说,光有个打算,抽空再跟他叨咕叨咕。

郝支书让牛鲜花抓紧办,一定要让月亮湾弄出点儿响动来!

牛鲜花和郝支书走了,“毒害书”搅起的风波还在知青点继续着。帅子和大庞坐在食堂炉子的两边,两人暗地里在较着劲儿,互相对视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坐在两人中间的兔子,看看帅子,又看看大庞,把头低了下去。

大庞从炉子上拿起一个烤熟的玉米填到嘴里,发泄似的嘎嘣嘎嘣地嚼着,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人想害我?瞎了眼!让我抓到了,我生吞活剥了他!”

帅子也拿起了一个烤熟的玉米送到嘴里嚼着,又拾起一个玉米棒子,在大庞面前比画了比画:“我要是抓到那个叛徒,肯定会给他的屁眼里塞进这玩意儿,让他永远哈不下腰!”

二人越说气越大,都瞪看着对方,互不相让,看样子要动手打起来了。兔子赶紧劝他们:“哥们儿,别这样,大伙天南海北地聚到一块,不容易。”

大庞又抓起一个玉米填到嘴里用力地嚼着,边嚼边恨恨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那天,他早晚会暴露的。”帅子也不相让地抓了一个玉米送到嘴里嚼着说:“说得真对,纸是包不住火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兔子赶紧挡在他们中间,央求道:“你俩这是怎么了,都消消气,都收收眼神。”

“买二两棉花纺一纺,我大庞不是好惹的。谁打掉我的牙,我掏出他的花花肠子!”

“到三中打听打听,被我放过血的可以编一个排!八二四工总司攻打卫校,外边放着炮,子弹像下雨,我冲进图书馆抢书,抢了半麻袋,大摇大摆地回了家!”

大庞冷冷地一笑,脱下貉子皮帽子,凶狠地一把一把地往下薅毛,再扔进炉子燎成灰。盯了帅子一眼恶狠狠地说:“这要是那个人的头,我会把他的头发薅光,让他当一辈子和尚!”

帅子盯着大庞,用火筷子夹起一块炭块儿,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不动声色地说:“我给他把账记在这儿,一辈子不忘!”帅子的裤子被火炭烧着了,冒出青烟。

大庞从没见过这个阵势,一下子慌神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这是干什么?这有意思吗?”说着站起身就走,慌慌张张差点摔倒。

帅子蔑视地哈哈大笑起来,“噗”的一声,喷了大庞一身玉米渣子。大庞赶紧慌不择路地跑了。兔子垂下了头,低声哭了。

帅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是替谁掉眼泪呀?”兔子只是哭,没有说话。帅子又问了一遍。兔子哽咽说:“帅子,我对不起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帅子的脸有些变色了。

“你冤枉大庞了,揭发你的事是我干的。”

“你发烧是不是?”

兔子抬起头来看着帅子,一边哭着一边艰难地说,确实是他干的。帅子眼瞪起来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兔子把目光移开了,他不敢看帅子的眼神。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帅子恼了。

“我真的对不起你,是我干的。原来我想挺着,可石虎子用一张招工表来引诱我,说只要我能揭发你,我就能到铁路工作,能当火车司机。帅子,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我想回城都想疯了。再说我从小就想开火车,没办法,我招了。帅子,我他妈不是人养的,连条狗都不如。我把你害了,你打我吧,只要你能出口恶气,你打死我都行。我一声不吭,行吗?”

帅子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兔子,被可靠的朋友出卖,他是伤透心了。

“你说句话,你他妈说句话呀。”兔子哭着央求着,“你不打我,我自己打自己行不行?”说罢,抡起胳膊抽起自己的脸来。

“把手给我放下!”帅子命令道。兔子还在一个劲儿狠抽自己耳光,打得“啪啪”作响。

“把手给我放下!”帅子提高了嗓门,再次命令道。“别管我,这样我能好受些……”说着兔子继续狠狠打着自己耳光,脸被打得肿胀起来,像猴腚一样红。

帅子站起身,一脚把兔子踹倒在地,然后朝门口走去。“帅子,我还有话要说。”兔子趴在地上喊。

“不用说了,没事哥们儿。这件事要是换作我,我也会这么做。”帅子说完离开了食堂。

牛鲜花回到大队部,气还没喘匀溜,电话铃就响了。牛鲜花接电话一问,是公社打来的,说公社放映队当晚要在月亮湾放映《卖花姑娘》。让牛鲜花他们一定要搞好安全保卫工作,别像其他公社放映这部片子的时候,出现踩死人事故。

牛鲜花放下电话,就把这事儿向郝支书做了汇报。郝支书一听就直摆手说:“今天的天不太好,天气预报说晚上西伯利亚有股西北风要刮,还不小呢。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放电影行吗?”

“大伙盼这个电影都把眼睛盼红了,别说刮西北风,就是刮刀子也不怕!”牛鲜花急切地说。

郝支书看到牛鲜花眼里全是焦急,就同意了。牛鲜花转身跑进了广播室,打开了喇叭,兴奋地大声喊道:“社员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为了丰富大家的文化生活,公社放映队今晚要来我大队放映一场电影,什么电影呢?”她拖着语调慢吞吞说,“《卖花姑娘》!”

原本因追查《红与黑》毒草事件,被搓搓得人人自危的知青们,冷不丁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叫声。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牛鲜花讲下文:“社员同志们,根据别的大队的经验,这部电影受到了广大社员的热烈欢迎,观看电影的人空前踊跃,发生过拥挤踩踏事件,甚至造成了严重后果,不排除有阶级敌人幕后搞破坏的可能。为了确保观看电影的安全,大队民兵连要切实搞好安全保卫工作。石虎子,听到广播马上到大队部来一下……”

雨过天晴,知青们的狂热劲儿被这部早就想看的电影煽起来了,他们聚到食堂里用筷子敲打着饭钵,在李占河装模作样儿的指挥下,合唱起《卖花姑娘》的主题歌:“卖花哟,卖花哟,花儿红,花儿香……离开祖国的亲人们,何时才能够感到温暖……”知青们嗓门七高八低,有的唱,有的吼,有的记不住歌词现胡编,跑调都能跑到西北天去了。

看过这部电影的兔子,也活跃了起来。他模仿电影里那个大学生演给大家看:“当今世界,天上有飞机,地上有汽车,而我们的王公大人还骑着小毛驴……”

食堂里这么热闹,帅子却没有露面,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趴在炕上正给父母写信:爸爸、妈妈,你们好。好久没给你们写信了,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写的。生活还像往常一样,太阳还是上山落山,满眼还是鸡鸭鹅狗,不过今天终于有点儿新鲜东西了,一是我们月亮湾今晚放映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二呢,我认识了一个像我死去的姐姐一样漂亮善良的农村姑娘,她叫牛鲜花,是我们月亮湾大队的队长……

没有看见帅子的刘青,从食堂里跑来找他。进屋见他在写东西,随口问道:“你怎么没去?忙着给哪个狐狸精写情书?”

“胡说些什么!给我爸、我妈写封信,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哎,大庞被牛鲜花叫去后,回来掉了魂儿似的,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呢,口风紧得很。”帅子手里的笔停下了,“直说有人陷害他,还和我较了回劲。”

“到底怎么回事?赵春丽对我也直翻白眼儿。不管怎么说,牛鲜花对你是挺够意思的。”说着刘青坐到了炕沿上。

“绝对够意思。”

刘青盯着帅子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送礼不要,可处处护着你,她图的是什么呢?”

失魂落魄的大庞也没在食堂,他被赵春丽约到了没人的草垛子那边。赵春丽看着大庞神不守舍的样子,不解地问道:“事情都过去了,你还忧虑什么?”

大庞抬起头,一脸愁容,担心地问赵春丽,你说牛队长真的会放过我?不是缓兵之计?赵春丽想了想说,你是郝支书树立的典型,他这是打狗看主面。

“嗯,有一定的道理。”大庞点了点头,“其实我真的很冤枉。这件事是谁干的?帅子?不可能吧,我对他小心了又小心。我刚才试探了他一下,挺有种的。不会是刘青吧?”

“刘青?不可能,她没那么多心眼儿。”

“能是谁?还是帅子?”他皱了好半天眉头,恨恨地说,“肯定是他,我饶不了他!”

“算了,管他谁的,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大庞站了起来,来回地走着,恼怒地说:“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得了吧,跟牛鲜花硬顶?别忘了,咱有把柄在他手里攥着呢。”

“咱那是作风问题,帅子可是政治问题。”

“拉倒吧,那样的事传出去臭遍天!你别看帅子出过事,挨过整,不臭。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你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要是把我也扯进去,我就告你强奸!”赵春丽说完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大庞愣了,惊愕地看着赵春丽的背影。

真让郝支书说对了,傍晚的时候,起了风,冷得天地都冻到一块儿去了。即便是这样,当晚的电影还是在村小学的操场上如期放映。不但是月亮湾的人全来了,附近方圆二三十里的村子和知青点的人也都来了,人多得都溢出了操场。

当《卖花姑娘》演到高潮的时候,操场里一片哭声。平时板着脸,背着半自动步枪在操场上维持秩序的石虎子,也是哭得泪流满面。

在石虎子旁边坐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哭得比他还凶,一边哭着一边叨念着:“可怜的闺女,你可怎么活呀……”哭着哭着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然背过气去。众人赶紧把老太太扶起来,往家里送。

风这时越刮越大,不停地来回鼓荡着兜风的银幕,拴在树上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呼啦”一声,银幕飘向空中,忽忽悠悠让风吹走了。

操场上顿时发出一片惊呼声,正看得入迷的郝支书急眼了,站起来大吼了一声:“快给我追!”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大家起身一窝蜂跑去追银幕。人多天黑,有人成片地跌倒,倒下的人又被后面的人踩踏,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石虎子赶紧大喊:“不要乱!不要乱!”但他的声音被比他高几十倍的哭叫声淹没了,没人听见他喊的话,操场里顿时秩序大乱。

论跑得快的,还是帅子这帮知青们。他们在雪地里一跌一滑追出了老远,才好不容易把银幕追上。众人回来途中,遇上了邻村山口大队的一大群人。他们不由分说,上去就抢银幕,帅子等人忙紧紧攥住不肯松手。双方正在僵持着,郝支书和牛鲜花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郝支书哭丧着脸问带头抢银幕的山口大队支书。

“怎么回事?我们是来接放映队的。”山口大队支书说,“你们村子演完了,轮到我们村子演。我们人早都到齐了,都等不及了。”

牛鲜花说:“你们快松手,我们还没有放映完呢。”

山口大队的村民们开始起哄:“你们演没演完我们不管,我们演的时间到了。”

“话不能这么说。”郝支书说,“你们总不能让我们看一半吧?”山口大队支书猛地抢了一把银幕说:“这不怨我们,怨你们银幕拴得不牢。”

“谁想到风这么大?这是天灾!”郝支书辩解道。“我们不管天灾地灾,该轮到我们就是我们,谁说也不行!”山口大队支书说着一挥手,示意村民们动手抢银幕。

帅子等人拽住银幕就是不松手。两个支书拧巴上了,各自指挥着本大队的人马,像拔河一样抢拽着银幕。

帅子喊起了号子:“学大寨,赶大寨,大寨红花遍地开;战天又斗地,三战狼窝掌,卖花姑娘不能走,不达目的不罢休……”

对方也不甘示弱,有人也喊起了号子鼓足了劲儿用力抢。突然,“哧啦”一声,银幕被拽撕成两截,大家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边抢得了一截。

郝支书等人气哼哼地拿着争来的半截银幕,回到了操场。大家见电影看不成了,都扫兴地骂骂咧咧地走了。最后操场上只剩下牛鲜花一个人。她弯腰捡着刚才混乱时众人踩踏掉的鞋子,一会儿的工夫就捡满了几大箩筐。牛鲜花捡累了,疲惫地坐在了一块砖头上,低着头发呆。

突然远处传来了响声,把牛鲜花吓了一跳。她赶紧扭头朝响声处看去,只见帅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也拖着一个箩筐,不时弯腰在捡鞋子。

“帅子,不捡了,过来坐会儿吧。”牛鲜花招呼道。

帅子走了过来,坐在了牛鲜花身旁。两人心灰意冷地默默对视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幸亏他俩没做什么,两人正被人盯着呢。石虎子藏在操场一角的树后面,刘青躲在紧邻操场的柴火垛里。两双含着情带着恨的眼睛,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们。

牛鲜花叹了一口气,疲惫地站起来说:“走吧,帅子,跟我到大队部坐坐,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帅子跟着牛鲜花来到大队部,牛鲜花问他前两天说的事儿,他考虑过没有?帅子诚惶诚恐地说,他一直在深刻检查自己,他对不起大队长的关怀,今后他一定要好好的向贫下中农学习,滚一身泥巴……

牛鲜花见他误会了,笑着说找他是组织文艺宣传队的事。帅子兴奋起来说,这阵子他一直琢磨这事儿呢,他有个不大成熟的计划。牛鲜花兴趣浓厚地催他快讲。帅子说,文艺宣传队可以以知青为主,再从大队里挑选一些有文艺细胞会乐器的青年补充进去,有十几个人就够了。牛鲜花点点头说,嗯,不能一水的都是知青,搀些沙子还是必要的。帅子说,他打算把郝支书的女儿月凤也吸收进来。牛鲜花皱着眉说,她太得瑟了,再说她啥都不会。帅子说,那就让她当报幕员。

牛鲜花听了笑起来:“让她当报幕员?拉倒吧,去年大队参加公社会演,让她当过报幕员,她一上台就闹了个大笑话。”说着她学起月凤的滑稽样儿,“下面请听独子笛奏,扬鞭骑马送公粮。没把大伙笑死!”

帅子笑着说:“她那是没舞台经验,锻炼锻炼就好了。”

郝支书的闺女就这样定下来,帅子又提出让石虎子也参加。牛鲜花不屑一顾地说,石虎子啥也不会。帅子说,他可以负责剧务、道具。帅子接着提名兔子,他说别看兔子三瓣嘴儿,会吹笛子,让他来个独子笛奏,百鸟朝凤。

牛鲜花让帅子逗笑了:“独子笛奏?坏了,你也被传染了。”帅子也嘿嘿笑起来,继续说:“李占河和大庞来个三句半,再来个枪杆诗,我还打算亲自来个快板书《奇袭白虎团》。”

牛鲜花想了想说:“嗯,说的不少,少了点唱的。”

“咱有人,刘青的嗓子可好了,《老房东查铺》唱得可拿手了。李占河是男高音,可以来一首《小小竹排》。”说着学着李占河的腔调,有模有样地唱了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怎么样?唱得可有味儿了。”

牛鲜花想了想,想出了问题:“少了样板戏。”

“这也不难,咱们可以排《沙家浜》选段,《智斗》一场。”

春节快要到了,知青们一片忙乱,开始大包小卷地准备回家过年的东西了。帅子一边给刘青整理行李,一边不放心地叮嘱着:“上了火车一定要留意行李。别让人拿错了,偷走了。”

“你这个人就是犟,到我家过年怎么了?”刘青不解地问。帅子说:“那毕竟是你家,我不愿看人家的脸子。”“我写信告诉爸妈了,他们没提出反对。”刘青坚持着。帅子苦笑着说:“你不懂,没反对其实就是不同意。”

刘青把箱子钥匙塞进帅子的手里,让他缺什么自己拿,多保重身体。帅子点点头,把钥匙揣进了兜里。刘青还是不放心,让帅子把她那张狗皮褥子拿去铺。帅子心里难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牛鲜花安排石虎子赶马拉雪爬犁送知青们到火车站上火车,他不耐烦地在院子里喊道:“别黏糊了,上路了,再耽误上不了火车了。”

知青们赶紧提着包拎着袋从屋子里出来,上了雪爬犁。石虎子抡起鞭子,“咔”在空中打了一个清脆的鞭花,马一溜小跑地拉着雪爬犁上路了,扬起了一阵雪雾。

帅子目送着雪爬犁远去。刘青站在雪爬犁上,依依不舍地拼命冲帅子挥着手……

知青们全都回家了,空荡荡的知青点只留下无家可归的帅子孤单单一个人。他的情绪低落极了。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北风呼啸,大雪弥漫,天冷得滴水成冰。

天落黑以后,帅子把姐姐的照片拿了出来,摆到屋子里最高处——摞起来的箱子上,又在照片前放了三个早就准备好的苹果。

帅子点上三支烟,权当是香了,拿在手里朝姐姐照片拜了拜,把烟放到苹果前。他凑近了姐姐的照片,凝视着照片中的姐姐,眼里涌上泪水。

“嘭!”“嘭!”“嘭!”突然有人敲门,把帅子吓了一跳。这时候有谁能来?帅子赶紧擦去泪水,打开屋门。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随着一团雪雾冲进了屋里。此人一手拎着一个篮子,一手打着灯笼,等她放下篮子扯去围巾,帅子一看竟然是牛鲜花。

帅子看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牛鲜花也不跟帅子说话,自顾自地把放在屋角的小炕桌搬过来摆在了炕上。然后把炒菜和酒一样一样地从篮子里拿了出来,放到炕桌上,最后又拿出来了一碗饺子。

牛鲜花无意中看到了箱子上帅子为姐姐做的祭祀,赶紧夹了五个饺子放在小碟子里,恭恭敬敬地端到帅子姐姐的遗像前。凝视了帅子姐姐遗像片刻,深深地弯下腰去,连鞠了三个躬。帅子怔怔地看着牛鲜花,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外面过年的鞭炮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