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夜时分,牛鲜花才回到家中。她像是走了远路似的,一脸的疲惫,披着一身的雪花。

牛鲜花她妈还没有睡,在等自己的宝贝闺女,一见面就心疼地问:“鲜花,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了?”“出去转了转,你睡吧,妈。”牛鲜花像是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地答道。

牛鲜花的父亲牛有福也没有睡,他坐在一旁吧嗒着烟袋锅子。他吸了一大口烟,看了女儿一眼,叮嘱道:“早点睡吧。”

牛鲜花答应一声,进了自己的屋子,轻轻地关上门。

牛鲜花她妈怔怔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压低了声音跟老伴说:“她爹,这孩子最近可瘦了不少,你没看出来?”“看出来了。” 牛有福继续吧嗒着他的烟袋锅子。

牛鲜花她妈睡了一觉,睁眼一看,灯光从牛鲜花屋子的门缝里透出,心疼地喊了一声:“鲜花,天快亮了,你怎么还不睡呀?”

牛鲜花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帅子那本《红与黑》,听到母亲的话,抬头朝窗外一看,可不是嘛,天已经蒙蒙亮了。

牛鲜花“噗”的一声吹灭了灯。

第二天一早,到了村里广播喇叭开播时间。牛鲜花没有像以往一样,在广播喇叭里慷慨激昂地说教,帅子也没有绘声绘色地演播广播剧。广播按时响了,但传出的是几个人混乱嘈杂的说话声,直播着大队部里发生的事情。

“哎呀,郝支书,回来了?”石虎子惊喜地叫道。

“回来了,回来了。”村里的人一听就是郝支书,“抽烟,抽烟,再不回来,孩他娘的眼睛都绿了,这家伙,昨晚可没轻饶了我。”

大家哄笑起来。

“这回地方可没少转,先是到了大寨,又到了小靳庄。报纸都看了吧?人家小靳庄搞得好,弄了十件新事。那家伙,热闹,九十岁的老太太都能登台说快板,竹板这么一打呀,你就听我说端详,资本主义的尾巴你不割,老鼠上了房……可逗了,咱也得搞哇。哎,鲜花呢?”

“牛队长还没到,平常她比谁都来得早,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听说鲜花的广播剧搞得挺好,很受欢迎,还听说那个叫帅子的知青挺有才的。公社知青办最近发现了一些新情况,昨晚来了紧急通知。”郝支书等人终于发现了问题,“哎,话筒怎么没关,这事整的!”这句话说完,喇叭没声了。

郝支书回来了,月亮湾真正的掌舵人回来了。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传遍了包括知青点在内的月亮湾所有的角落。

上午上工的时候,牛鲜花没有露面,听说她病了。

帅子一上山就踩着厚厚的积雪,向着昨天藏书的地方跑去。他扒拉开积雪,急切地找了一大通,没有找到书!帅子四下里瞅了瞅,又琢磨了一会儿,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事儿似的,朝众人跑去。

众人正抬着原木吆喝着,朝前走去。帅子横眉立目堵住他们的去路。“怎么了,帅子?”大庞不解地问。“把杠子放下!”帅子怒吼道。

众人疑惑地把杠子放下。帅子质问道:“你们做事儿太狠了吧?”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帅子又逼问一句:“太阴险了吧?”“你说什么呢?”大庞问道。

帅子横眉立目地问:“你们谁把我的书拿走了?到底想干什么?想交给牛队长邀功请赏吧?”“帅子,谁能这么干?”李占河说道,“不至于吧?昨天大家不是一起下的工吗?”

“是啊,要是这个人再回来拿我的书,谁知道呢?对不起,我得搜搜了,都站着,别给我动!我可不怕,我已经是个破罐子了,那我就破罐子破摔到底,来来来,站好了!”

“帅子,你这样做不好,别太过分!”大庞劝阻道。

赵春丽在一旁帮腔:“就是,干什么疑神疑鬼的!”刘青也觉得帅子这样做有些不妥,也赶紧劝他:“帅子,别这样!”帅子叫道:“那要叫我哪样?我一定得把书搜出来。咱们知青点有内奸,上次我就栽在这个内奸手里,我要把他揪出来,让你们认识认识!”

帅子说着开搜,头一个就搜兔子。兔子高举着双手笑着:“我哪有那个胆。再说了,这大长的冬夜全靠你的故事打发,谁能干那个昧良心的事儿!”

搜完了兔子,帅子走到大庞身前。大庞威胁道:“你可别惹我!”“看来就是你!”帅子肯定地说。“帅子,”大庞提醒道:“我一向尊重你!”“我一向怀疑你!”帅子一点儿也不给大庞面子。

“你要是动手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今天就要你客气客气!”

帅子的手刚碰到大庞的身体,大庞一下子扭住了帅子的手,两个人较起劲来。众人在旁边赶紧劝。刘青对大庞喊道:“干什么你?”赵春丽不乐意了,对刘青喊: “你想干什么?”

帅子冷冷地盯着大庞威胁说:“你要是不松手,我叫你难堪!”

大庞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吹牛吧你!”

帅子猛地一转身,背了大庞一个背豆包,大庞被重重地摔在雪地上。赵春丽急了,握了一个雪球朝帅子砸去,雪球正打在帅子的脸上。刘青一看也急了,抓起雪球照赵春丽脸上打去,两人扭打在了一起。众人急忙上前把她俩拉开。

知青们打的都是猴仗,说打就打,说好就好。这不,当天晚上,又都聚在了一起,帅子的书场继续开张。

“书没了,我照样能讲,这本书我倒背如流,难不倒我。”帅子自信地说道,“昨天讲到于连决定要杀德瑞拉夫人……”

院里突然传来了派出暗哨发出的暗号,“大雁山鸡,狐狸野鸭。”“有人来了!” 屋子里的油灯瞬间被人吹灭。

帅子把嘴闭上了。兔子一把揪住帅子,来回摇晃着,着急地问:“没事儿,接着讲,于连为什么要杀德瑞拉夫人?”

众人正听得血脉贲张,如痴如醉,哪儿肯停下来,央求着帅子快接着往下讲。“这个地方不安全,咱们转一个地方。”帅子说道。

众人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偷偷摸摸去了知青点的地窖,安顿好了以后,帅子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于连决定要杀德瑞拉夫人,可是他又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这是一个多么高雅美丽的女人,难道这个对他忘情忘我乃至于连生命都不顾的女人就要倒在他的枪口下吗?”

帅子正讲得兴起,外面又传来了暗哨发出的暗号:“大雁,山鸡,狐狸,野鸭……”

油灯又被吹灭了。“今晚这是怎么了?一会儿一搅和。”兔子恼火地说。大庞接过嘴:“太不正常了。”“今晚风紧,咱们明天再讲吧。”帅子说。“不行。”李占河央求道,“这段不讲一宿睡不着。”

“是啊。快讲吧,求你了。”众人央求着帅子。

帅子推辞不过说:“哪咱们回屋,躺在被窝里小声讲吧。”“我们也跟你们躺在一个被窝里听啊,这哪行?”赵春丽着急地说。

大伙儿听到这话,低声哄笑起来。

赵春丽话讲得不是没有道理,书场竟然转移到了空荡无猪的猪圏。没有地方坐,大家就蹲着,为了能听带色儿的故事,真是遭罪了。

没书读的帅子等于这一宿在穷折腾,有书看的牛鲜花这一夜也没有睡好。她怕父母发现她不睡觉,担心她的身体,就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红与黑》,一直看到手电没有电,才意犹未尽地睡下。

早晨起来帅子睁开眼,躺在炕上盘算了一会儿,决定以看病号的名义,到牛鲜花家探个虚实。到了牛鲜花家院门口,就见一辆自行车支在那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院子里。平时守在院门口的大黄狗不见了,院子里也没有人。帅子来到牛鲜花住的屋子窗外,朝屋里张望着。见牛鲜花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被子。

郝支书站在炕前正手舞足蹈跟牛鲜花说话,讲小靳庄的十件新事,办起政治夜校、培养贫下中农理论队伍、贫下中农登台讲历史、大唱革命样板戏、成立业余文艺宣传队、开展群众诗歌活动、办图书室、讲革命故事、开展群众体育活动、移风易俗破旧立新。

牛鲜花言不由衷地说,人家那里的人有才。郝支书朝牛鲜花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其实是个挺穷的地方,穷乐和呗。公社研究了,说要不折不扣地学习人家的经验,过了年准备搞会演,要求各大队都要成立宣传队。他要牛鲜花抓抓这事儿。牛鲜花一听就急了,忙摆手推辞说她哪有那章程!

郝支书也急了:“你扒拉扒拉手指头数数,咱大队有数的几个破头烂蒜,你不行谁行?就这么定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推辞了。我看,要成立宣传队,那得依靠知青,我看帅子就是个人才。”

“人不人才的你看着办,就交给你了。”郝支书放权说。

“你当书记的可得支持我的工作。”

“没问题,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可别乱花。”说着转身要走,刚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哎,你刚才说谁?帅子?就是那个帅红兵?才放回来的?”

一说到帅子,郝支书慎重了起来,说公社让注意阶级斗争在知青点的新动向,知青点里传讲不健康故事的风气又有所抬头,正传讲一本叫《红与黑》的书,作者是什么汤来着?疙瘩汤?

牛鲜花“扑哧”一声笑了,说叫司汤达。郝支书一拍大腿说:“对对对,就是他。哎,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报纸上批判过。”牛鲜花打了个愣神,掩饰道。

郝支记对帅子没好印象,说他有前科,嫌疑重大,得赶紧破案。牛鲜花暗吃一惊,忙替帅子打掩护,说年轻人犯了点错误不能就一棍子把人家打死呀,没有证据可不能乱猜疑!

郝支书哼了一声:“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这阵子他老毛病没犯?那张嘴不胡咧咧了?我真想给他那张嘴戴上嚼子。”

牛鲜花说:“他回来以后挺好的,不大爱说话了,就知道闷头干活。其实他这个人打眼看去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其实心里就是一汪水儿,一眼看到底儿,没那么坏。”

郝支书盯着她,话里有话地笑着说牛鲜花包庇帅子。牛鲜花有点急了,说她讲的是实情,她跟帅子无亲无故,包庇他干什么?郝支书忙说他是开玩笑,他希望牛鲜花病一好赶紧行动,把传书的事儿查它个水落石出!

听到这儿,帅子蹑手蹑脚地转身跑了,一口气跑回了知青点。知青点正在开早饭,帅子一头钻进食堂,累得呼呼直喘,他一屁股坐在了一张空凳子上。

刘青走了过来,递过一碗高粱米饭,关切地问他去哪儿了。帅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将郝支书要查传讲《红与黑》的事给大家伙说了。

“查就查呗,咱给他来个死不承认就完了。”李占河满不在乎地说。 赵春丽装傻说:“《红与黑》是什么?没听说过呀。”“听说有这么本书,美国作家写的吧?帅子,你看过?”大庞也走起了这个路数。帅子摇了摇头:“我也没看过。”

大庞一本正经地说:“还是的,咱都没看过,就别说传讲了,你说呢?帅子。”

知青大华没听过帅子讲书,就说:“我看咱也别装疯卖傻了。上边要是真查下来,好汉做事好汉当,谁讲了,谁听了,主动承认,别连累大家。”

没参与这件事儿的人马上应和:“反正咱是良民,跟这件事不挨边。”

帅子一听,火了:“什么玩意儿!听书的时候都怎么说的?出事了都他妈的装好人,还有没有良心了!”刘青也火了:“都太缺德了吧?老虎凳还没上,就一个个当甫志高了!你们都敢说没听过?小人,都是些小人!”

大家都低下了头,食堂里一片沉默。

一直没有开口的兔子突然站了起来,高声骂道:“别他妈一个个都在这装孙子!谁要是把帅子给装进去,我和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兔子说话算话!不信咱就试试!干什么呀,听故事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抬帅子,出了事一个个先把自己择巴干净,这样的人最他妈操蛋!谁敢这样做,我们就一块孤立他,狠狠地打击他!把脏水全往他头上泼!”

这时能说这话,真够朋友,帅子感动得眼圈满是泪。

事后帅子悄悄找刘青商量,他说看样有人要叛变,怎么办?刘青余怒未消,一个劲地骂知青们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帅子烦了,说这样就是骂破天去也没用,他催着刘青想办法。刘青沉吟片刻出了个馊主意,她让帅子去牛鲜花家探探风声,如有必要就将事情推到大庞身上,他是点长,是他指使的。其他人的工作她来做,为了自保,要先下手为强。

帅子有些犹豫,说那样有点不仗义。刘青义愤填膺地说:“他们谁仗义了?你不咬他们,回过头来他们就会咬你。我看了,好心不得好报。”

帅子又一次到牛鲜花家,可他进不去院子了,平时守在院门口的那只大黄狗回来了,冲他恶狠狠地叫着,龇着白森森的牙,很想咬下一块肉去。帅子站在大门喊:“牛大叔,牛大婶,我是帅子啊,你家大黄今天怎么六亲不认了?出来拦着你家的狗啊!”

一会儿牛鲜花扶着门框出现在屋门口,冲大黄狗喊了一嗓子:“大黄,滚回去!”

大黄狗夹着尾巴回窝。帅子直纳闷,问大黄这是怎么了,翻脸不认人。看来牛鲜花真是病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她爹妈不在家,大黄对外人就特别凶。牛鲜花让帅子进了屋,她无力地倚靠在炕边。帅子关切地叫了声“牛姐”,被牛鲜花白了一眼,他赶紧端正态度,嘘寒问暖,牛鲜花懒洋洋支应着。帅子说他学过中医,可以替牛鲜花号号脉。牛鲜花一听这话就笑了,帅子满脸严肃地说:“你别不信,我有个同学叫王华盛,我们俩可铁了。他爸就是市里大仁堂坐堂的国医王栋国,大名鼎鼎。他教过我号脉,来,我给你号号脉。”

牛鲜花将信将疑地伸出了手。帅子捉过牛鲜花的腕子,一边号一边说:“这要是在旧社会,我不会这么号脉,那要用一根红线拴着你的手腕,我把着红线的一头号脉。”

牛鲜花奇怪地问为啥,帅子说男女授受不亲嘛。南郭先生露出了马脚,他捏着牛鲜花的手背号脉。牛鲜花看出破绽,说像他这样号脉的,还是头一回见。帅子随机应变,忙解释说,人家王栋国是国医,给张作霖看过病呢,这是他的独门绝技。他边说边观察牛鲜花的神色。他装模作样沉吟片刻,说从脉象上看,牛鲜花染了风寒,他给开服汤药喝喝看。牛鲜花哪里信得过他这二把刀,摇头说不必麻烦,她喝碗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牛鲜花问帅子找她有啥事。帅子说,就是想汇报一下思想。另外想打听一下县里最近有啥精神,给知青点传达,让大家精神一回。牛鲜花察觉出帅子想探她的口风,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还用精神?六精八怪的。”

帅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嘿嘿笑着。牛鲜花让他给拿过枕头垫上,等躺舒服了,她才话里有话地说:“你呀,平时挺会说话的,有时候嘴也挺硬的,可一到关键口就露怯。依我看,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脆弱,性格脆弱。”

帅子一个劲儿点头表示赞同:“一针见血,我就这个缺点。”

“这可不好。咱乡下人有句俗话,咬人的狗不露齿,人这一辈子还能不遇到几回事?遇到事要咬住牙,刀按脖子也不松口,咬住了牙就能挺过去,咬不住呢?倒霉的事就会一桩接一桩跟着来了,为什么?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这都是有数的。明白我的意思不?”牛鲜花点拨道。

帅子摇了摇头说没明白。牛鲜花长叹了一口气说,那就慢慢悟吧。嘴是惹祸的根苗,话到嘴边留三分,以后要管住自己的嘴,别老胡咧咧。

帅子温顺地点点头。也许是因为生病气虚,牛鲜花变得伤感唠叨起来:“唉,你们知青不是林子里的鸟,早晚都要回城,要想顺利地回城就不能出事。你爹妈在家盼着你,你家的情况我都知道,你是独子,家里将来要靠你扛大梁。你爹妈也不容易,别让他们失望啊。”

这话触到了帅子的心尖上,他眼里含泪:“牛姐,你真体谅人。”

牛鲜花心里一动,异样的感觉让她有些慌乱。她忙转移话题问帅子,要是让他弄个宣传队,他能舞得转吗?这事儿对帅子是小菜一碟,他兴奋地满口应承下来。

帅子走后,刘青的心始终悬着,她坐卧不宁,想了一会儿,决定去老地方等帅子。远远的,她见帅子低着头若有所思慢慢地走,心里“咯噔”一下,忙赶过去叫他,问谈得咋样?帅子吓了一跳,说牛鲜花没说别的,只是一再叮嘱他,关键时候要咬住牙,刀按脖子也别松口。刘青松了口气说:“她想保护你,看样子这道坎儿不难迈过去。”

刘青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帅子,帅子接过来“嘎嘣”就是一大口,边吃边说:“看样子查还是要查的,到时候你不会把我交代出来吧?”

刘青柳眉倒竖,冲着帅子胸脯上打了一拳:“胡说什么!我就是德瑞拉夫人,又傻又执著,你可别学那个于连。”

帅子把脸凑到了刘青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好好看看,我像于连吗?是个有野心的人吗?”“就怕环境变了人也变……”刘青担忧地说,“哎,你看!”

帅子顺着刘青的目光望去,就见远处大庞和赵春丽在野地里说说笑笑朝坝子外走去。帅子纳闷地说,荒郊野地的,他们要去干什么?刘青望着他意味深长地问:“你说呢?”

出了村子又走出了一段路,大庞向周围看了看,四下里无人,他伸手一把揽住了赵春丽的腰。

“你干什么啊?别让人看见。”赵春丽有些不好意思。大庞说:“放心吧,这儿没人。”赵春丽扭头看了看,果真如此,就不再扭捏了。

“春丽,你真像德瑞拉夫人,又多情又端庄,沉静的时候像一湾清澈的湖水,奔放起来像滚滚的波涛。遇见你是我一生的福分,还真得感谢上山下乡运动呢。”

“得了吧,又给我灌迷魂汤。”赵春丽娇嗔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会爱你一辈子的。你呢?”大庞直勾勾地盯着赵春丽的眼睛问道。赵春丽嫣然一笑:“我也是。”

“还记不记得于连第一次约会德瑞拉夫人那段描写?”

赵春丽点点头。大庞放开喉咙,大声朗诵着:“于连不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就把嘴凑近德瑞拉夫人的耳朵,对她说,夫人,夜里两点钟,我要到您的房里去,有件事我得跟您说。当时他的心情很矛盾,他彷徨、犹豫,虽然被德瑞拉夫人明确地拒绝了,但他不愿意在他心爱的人面前表现出软弱。夜深了,他打开门,抖得厉害,他没有穿鞋,来到德瑞拉先生的门前……终于,他忍受着比受死还要大一千倍的痛苦,进入通往德瑞拉夫人的房间的那条小过道。他伸出颤抖的手推开门,弄出了可怕的声响。屋里有亮,壁炉下点着一盏通宵不灭的灯。”

“德瑞拉夫人看到他进来,猛地跳下床。疯子!她喊道,乱了一阵。”赵春丽接过碴儿,和大庞一起朗诵。

“然而于连想,讨不到一个如此迷人的女人的欢心乃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他对她指责的回答是跪在她脚下,抱住她的双膝,他哭了……”

“于是于连得逞了……大庞,别说了,我受不了啦!”说着赵春丽蹲了下来。“别停下来呀,还有好远的道呢。”大庞催促道。

赵春丽可怜巴巴地看了大庞一眼,撒娇说她走不动了。大庞意气风发,哈下腰把赵春丽背了起来,在雪野里狂奔起来。

两人来到公社医疗站,到了门口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进去。“春丽。”大庞央求说,“还是你进去要吧,我一个男的怎么好张开口呢?”“那是你们男人用的东西,我也不好开口啊。”赵春丽为难地说。

“男人用的不假,可我要是去要危险太大。你想啊,人家问,你结婚了吗?我怎么回答?说结了,人家能信吗?一打眼就会看出我是知青,我这么大的男知青结婚不可能。”

“人家也会看出我的身份呀。”

“女知青就不一样了,有好多女知青早早的就和农民结婚了。”

“不行,我丢不起那个脸。”

大庞急了:“那你说怎么办吧!”赵春丽唧唧歪歪地说:“你们男的就知道痛快,一点也不想负责任。”“不是不想负责任,这里潜伏着危险,一旦我被人家识破那可就惨了。”大庞诚恳地说。

赵春丽被说得没有主意了,大庞沉思了片刻说,先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想办法。两人兴冲冲赶到全公社唯一的饭店“代代红”门口,顿时傻了眼,饭店挂着牌子:今日停止营业。

大庞急了,脱口骂道:“我操,赶了四十里路又碰到停业,倒了八辈子霉了!”

又累又饿连带着气不顺,赵春丽的小姐脾气上来了,她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哭了起来:“本来想打打牙祭,怎么就赶上这么个点儿?饿死我了!”

大庞拿出男人的派头,使劲儿敲起门来,“开门,开门!”见门里没有动静,他就从道边捡起一块砖头要砸门。

正在这时,饭店值班老头把门打开条缝儿,从里面探出头来,呵道:“干什么?急着投胎呀!”

大庞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们凭什么今天关门?”值班老头也是一肚子的气:“我们凭什么不能今天关门?”

“今天不是星期天,你们就不应该关门!”

“谁规定饭店必须星期天关门?星期天客多,我们从来不关门。”

“我问你,你们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

老头噘着嘴说:“没的说。”

“这不得了?现在人民饿了,需要吃饭,你们就得为人民服务!”

“那我问你,我们是不是人民?你敢说不是吗?不敢吧!人民需不需要休息?也需要吧!这里的人民经营饭店,人民需要休息了,不停业怎么办?能让不经营饭店的人民随便来吃饭吗?你说呢?小样儿,我是我们饭店理论组的,还和我摆理论,理论死你!”

赵春丽一见两人说僵了,赶紧在旁边说小话:“大叔辛苦了。这么回事,我们是从月亮湾来的人民知青,到人民公社办事。走了四十多里路,饿得不行了,来到人民的代代红。麻烦您了,能不能卖点吃的给我们。要是不吃饭恐怕没力气走回去了,求求人民的大叔了。”

老头说:“这姑娘说话我愿意听。这样吧,饭店还有点剩饭菜,要是不嫌弃就卖给你们吧。”赵春丽赶紧点头哈腰说:“谢谢大叔。”

值班老头回屋拿来饭菜。大庞讨好说:“同志,你看,大冷的天,有没有酒卖给我们点儿?”值班老头乐了:“嘿,让进屋暖和暖和还就上炕了。果烧行吗?”大庞赶紧说:“是酒就行。”

值班老头又回屋拿来一瓶果烧。赵春丽从棉袄兜里掏出钱来,塞进值班老头的手里:“大叔真是人民的好大叔,谢谢了。”

他们没地方去,就坐在台阶上吃喝起来。赵春丽埋怨道:“唉,白跑了一趟。都怨你,等不得了,急什么急?早晚还不是你的?”

“你不急?吭哧吭哧的难受样,还不是为了你?”

赵春丽笑了:“我吭哧我的,关你什么事?”“嘁,是你自己的事吗?”大庞一脸认真。

吃饱喝足,饱暖思淫欲。大庞没事儿眼睛开始满大街乱踅摸。他看见一个长得精瘦知青模样的人从公社医疗站出来,顿时有了主意,他满脸堆笑,冲瘦知青招了招手喊:“哥们儿,过来!”

瘦知青走过来,看了他俩一眼,又看了看台阶上的酒菜,说道:“哥们儿,挺滋润啊,有吃有喝。”大庞赶紧让出位置说:“来,一块儿喝点。”

瘦知青一点儿也不客气,坐了下来,连连称谢。赵春丽热情地把酒瓶子递了过来,问是哪个知青点的。瘦子说是宋炉的,老病号了。大庞朝医疗站努了努嘴,问他里面有熟人吗?瘦子边吃边说有,想泡诊断书?

大庞说,他们生产队有对才结婚的,不想马上要孩子,想要些那玩意儿,不好意思在队里要。知道他俩到公社办事,就托他们帮忙要点。他们没考虑就答应了,可来了却不好意思张口。

瘦知青狡黠地哧哧笑着,问要多少?他包圆了。大庞心花怒放,紧着张罗瘦子吃喝。瘦子喝了一大口酒,乜斜着两人说:“小心点好。我们点有一对儿,傻帽儿,光顾快活,整出大肚子了,没法在点里呆,双双转点了。”

赵春丽赶紧否认:“你别理会错了,我们是替别人要的。再喝点,吃菜呀。”

“我知道。”瘦知青毫不客气地狠吃狠喝了一大通后,抹抹嘴,“好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们整。”说着站了起来,朝公社医疗站走去。

等了好一会儿,瘦知青也没有露面。赵春丽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怎么还没出来?出事了?”“不会吧,顶多就是个不给罢了。我去看看。”大庞等不及了,走进医疗站去看。时间不长,满脸沮丧地回来,恨恨地骂道:“妈的,叫这小子骗了,从后门溜了。”

赵春丽也生起了气,骂道:“熊玩意儿,到这儿骗吃骗喝来了。”“今天不能白来,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东西要出来。”大庞不甘心地说。赵春丽问:“说得容易,怎么要?”

这时一只脏得要命的狗跑了过来,想争吃台阶上的剩菜。大庞赶紧赶狗,他看着脏狗灵机一动,猛地一拍大腿:“我又有办法了。”

赵春丽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你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大庞想出了个好使的熊点子,他弄了些浮土,往自己和赵春丽头上、身上好一通扬撒,装扮成了一对儿土得掉渣的农村夫妇,走进了医疗站。

大庞学着当地土话,逮着一个护士问:“大夫,俺跟你打听个事成吗?”“有什么事,说吧。”护士赶紧向后退了几步,不耐烦地说。大庞故意扭捏地说:“大夫,俺不好意思开口呢。”赵春丽在旁边也扭扭捏捏地说土话帮腔:“可不嘛,张不开口呢,臊死个人哩。”

护士白了二人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们不开口,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事?”大庞吞吞吐吐问:“大夫……你说吧,两口子结了婚,睡在一块,是不是就要生出小人儿?”

护士说:“那当然了,只要是在生育期,发生性关系,生殖系统也没问题,就有可能怀孕。哎,你们连这都不懂还结什么婚?瞎胡闹!”

赵春丽埋怨起大庞来:“你看看,我说嘛,咱分开睡,你就是死活不同意。这不,大夫也说了,睡一块就有小孩哩,俺不和你睡了。”大庞急了,和赵春丽吵了起来:“两口子不睡一块还叫什么两口子?俺白下了彩礼把你娶家来啊?”“咱可是成亲前就说好了的,结婚归结婚,头三年俺不要孩子。”赵春丽也急了,嗓门老高地喊着。

“好好好,我听明白了,”护士烦了,没好气地说,“你们是结了婚的夫妇,暂时不想要孩子,是吧?”

“嗯,还是大夫,让你说对了。大夫,你说这事可怎么办啊?俺俩结婚快半年了,就为这,她一直不让俺碰她的身。不怕你笑话,到如今俺媳妇的裤腰和衣服还缝在一块呢,再不打开就要捂出蛆了。”大庞一脸焦急。

护士让他给逗乐了,咯咯笑着说:“叫你俩乐死了,你们可以采取避孕措施呀。”

“避孕?怎么避?”

“方法多了,女的可以用膜,也可以用药;男的可以用套,用套比较方便,只要操作得当,安全系数比较高。”

赵春丽恍然大悟道:“哦,用套就可以了?俺怎么就没想到呢?俺会缝套,大夫,打听一下,用什么布缝呢?”

护士让他俩的无知逗乐了,笑个不停:“什么布也不行,得用胶皮的。”

大庞着了急:“胶皮?到哪儿淘弄胶皮?俺那大山里吧,除了自行车内胎见不到胶皮,咋整?”

“唉,看来偏远山区计划生育工作还是个死角啊。告诉你们吧,这种套叫避孕套,是免费发放的。给,拿去用吧。”护士说着找到避孕套,给了大庞一大盒。

“这玩意儿?管用?”赵春丽不放心地问。

“放心吧,我给你们的东西,保证管用。”

“怎么用?”大庞问道。

“不会看说明?”

大庞看了看说明,着急地说:“俺不识字啊。”

“要了命了。你,女的,跟我进屋里,我对你细说说。”

在回知青点的路上,两人回味着刚才的表演,乐坏了。

“大庞,你真有才,”赵春丽笑着说,“老农叫你装得太像了,土得掉渣。”

“你农村小媳妇装得也很像。”

赵春丽拂了拂头上的浮土,又使劲儿拍了拍上衣和裤子说:“咱们身上脏毁了,真是赔大了。”“也不算赔,”大庞炫耀地举起那一大盒避孕套,“咱们淘弄来了这个,够本了。”

正说着,突然天下起大雪来,天地白茫茫成了混沌一片,他们迷路了。两人南北不分地走了好半天,走到了一棵大树下。赵春丽累得呼呼直喘,央求道:“大庞,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那就歇歇。”大庞也走累了。两人就在大树下坐了下来。大庞好奇地问赵春丽,大夫将她叫到屋里,都说了些啥,出来时满脸通红。赵春丽低头哧哧笑着,就是不说话。大庞急了,就搂着赵春丽挠她痒痒,赵春丽春心荡漾,对着大庞的耳朵耳语了一番。大庞将信将疑,赵春丽红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庞心里火烧一般,他紧紧搂着赵春丽,一边充满深情地轻声叫“春丽”,一边把她轻轻放倒在地上,两人冒着大雪宽衣解带疯狂了起来……

事毕,大庞给赵春丽系扣子,要拉她起来。却发现她起不来了,衣服竟然被冻在雪地上。赵春丽不乐意了,埋怨道:“都怪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大庞连连道歉,哄她说:“怨我,怨我。”好不容易才把赵春丽拽了起来。赵春丽又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庞,累死我了,我不走了,想死在这儿。”

大庞又把她硬拽了起来:“胡说些什么!不走咱俩就会冻死在这儿!听话。”“你背着我。”赵春丽撒娇说。大庞怜爱地说:“你个傻瓜蛋,背着你我出点力,可身上暖和,而你要冻死的。咱们至少还有三十多里路要走,天亮前无论如何要赶回去!”

这时雪停了,他们终于认出了回去的路。大庞连拖带拽拉着赵春丽,踩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向前跋涉着。

傍天亮,他俩终于累得鼻青眼肿地赶回了知青点。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庞和赵春丽自觉两人关系处得隐秘,其实点里的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他俩回来,没人发贱去问他们上哪儿去了。

第二天知青点食堂开早饭的时候,赵春丽一改往日的狼吞虎咽,眼瞅着饭直发愣。坐在旁边的刘青推她一把问:“快吃啊,愣什么神?有心思了?”说着瞅了大庞一眼。

赵春丽刚要发急,食堂门一开,牛鲜花走了进来。她看了看大家,打招呼道:“嗬,吃饭呢。”大庞赶紧问:“一块吃点?”“不了,我才放下饭碗。”牛鲜花清了一下嗓子,“有件事对大伙说说,传达一下最近公社一个会议的精神。”

兔子鼓起掌来:“欢迎大队长给咱们精神精神。”大伙一起鼓起掌来,“啪”、“啪啪”不知是欢迎,还是反感,巴掌声乱响一气。

“最近吧,在咱们公社有一棵草长得挺疯啊。什么草,大冬天还疯长?只能是毒草!是一本书,书名就叫《红与黑》。”

帅子偷偷和刘青对了一下眼神,两人有些局促不安。

“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十九世纪法国资产阶级作家司汤达的代表作,它描写了一个叫于连的贫穷的青年野心家,不择手段,利用色情和阴谋跻身上流社会的故事。书中大量充斥着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理念,大肆宣扬资产阶级的人性论,爱情观。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书里有大量的、露骨的色情描写,具有很强的腐蚀性。我相信,任何一个青年人看过这本书都会中毒,深深地中毒。其实在我看来,这本书真正的毒素不是在于色情的描写,而在于作者是怀着欣赏、同情的心态歌颂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精神,对于连无耻的不择手段地向上爬的行径充满同情,甚至是歌颂……”

大家惊奇地看着牛鲜花,对她真是刮目相看,大家低声议论起来。大庞小声对赵春丽说道:“不得了,牛队长怎么对这本书这么了解……”帅子更是感到惊奇,对刘青悄声嘀咕道:“分析得还挺深刻,她好像看过这本书。”

看着大家反响强烈,牛鲜花自觉说露嘴了,赶紧往回收:“当然了,这本书我没看过。以上的分析,是从上面传达文件里听到的。我要说的是,有迹象表明,这棵毒草已经在咱们点生了根,如果不及时铲除可不得了,就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公社对此很重视,责成我在咱们点彻底清查!”

食堂里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好了,上级的精神我就传达到这里。下边我就把你们分成几个组,要大家互相揭发清查。”

“牛队长,点里还有学大寨修梯田的任务,揭发清查能不能放到晚上收工以后?”大庞问道,他想来个缓兵之计,在揭发清查之前,先在背地里统一一下知青的思想,以防被各个击破。

牛鲜花严肃批评道:“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产,你掂量一下哪头轻哪头重?”

“好吧,听大队长的。”大庞灭火了,他不情愿地嘟囔着。

吃完早饭,刘青和一个叫荆美丽的女知青,忧心忡忡地去了帅子的屋里商量这事儿。“帅子,我看这回牛队长来势汹汹,问题挺严重。”刘青直奔主题。

荆美丽也是帅子说书的听众之一,忧心忡忡地说:“是啊,看样牛队长已经掌握了不少情况。帅子,你要小心了。我们好说,就是有人揭发了,顶多是个受害者,你可是贩毒的啊。”

帅子蔫头耷脑地说:“唉,问题的严重性出乎意料,这可怎么办?”

一时间知青点每一间屋子都在商量对策。

“兔子,你看这事怎么办?”李占河问同住一屋的兔子,“看样子牛鲜花已经掌握了一切,这件事早晚得败露。”

兔子的态度非常坚决:“别人怎么对付我不管,我可要对得起良心。我还是那句话,谁要是在这件事上不仗义,把帅子给抖搂出去,我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兔子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不信就试试!”

李占河试探道:“咱们没有必要给帅子当牺牲品。其实都怨帅子,那本书他自己看了就看了呗,谁也不知道,可他说这么好那么好,把大家胃口吊得高高的。让他讲书,他又卖关子,又提条件。你看看那两天,我的妈呀,把他宠兴的!”

兔子火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叛变,我就先整死你,不信你试试!”

“我不会叛变的,做人要有良心……”

两人正说着,屋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知青探进头来说:“哎,李占河,兔子,大队长叫你们组到食堂去。”

兔子胸脯一挺,摆出一副上刑场就义的革命豪情:“该咱们过堂了,走。”

按牛鲜花的要求,大庞领一组知青在赵春丽住的屋子里,搞揭发清查。“这件事怪了,按说保密搞得挺好的,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呢?”大庞纳闷地问。“是呀。”赵春丽皱起了眉头,“帅子每回讲书都放了流动哨,也没有外人啊。”

大庞一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道:“你说外人我想起来了,有一回帅子的一个朋友,叫什么来?对,吕志廉,串点住咱这儿一宿,肯定是他走漏了风声!”

众人异口同声,都说肯定是串点的那个知青走漏了风声。

“我说嘛,不会是家神闹家鬼。怨谁?当时我不同意留那个外号叫‘锅帘子’的住,帅子差点和我翻了脸,说他担保不会有事,他这是自作自受。”大庞说。“那可就对不起了,事儿是他自己惹的。”赵春丽说完这话,众人和她一样,顿感轻松起来。“对,自己拉屎自己揩屁股!”大华说。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倒起戈来:“不是咱们不够意思,这件事弄不好会影响咱们招工回城。”

“再说咱们是被诱骗的,当时帅子说是讲个有意思的故事,咱们就稀里糊涂地去听了。一听才知道是讲了些乌七八糟的,当时把我臊的,恨不得找个耗子洞钻进去。”

“其实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又不好意思立马走人,听了一会儿就睡了,他讲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进去。”

赵春丽强调说:“我也不感兴趣,他讲了一会儿我和大庞就躲出去了。”

大庞最后给大家定下了调子:“这件事咱们得统一口径,咱们是受骗者,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大伙齐声应和:“对,反戈一击有功!”

李占河等人被牛鲜花安排在食堂交代揭发问题。“说吧。”牛鲜花就像是个法官,居高临下地盯着李占河等人,“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清楚,是自己的责任不要往外推,也不要包庇别人。”

李占河一脸诚恳地说:“大队长,我们不敢隐瞒。不错,点里的确是有人传讲《红与黑》这本书。开始我们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经过大队长上纲上线的分析,我们的思想豁然开朗……”

兔子一看李占河抢先开了口,怕在牛鲜花眼里表现落后,赶紧插了一句:“茅塞顿开。”

“我们认识到,这是阶级敌人的阴谋,是资产阶级在和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他们妄图和平演变我们青年一代,手段何其阴险,其用心何其毒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资产阶级眼看你们老一辈无产阶级心红眼亮,坚不可摧。于是,他们罪恶的黑手伸向了我们青年一代,他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向我们轰击,轰,轰,一炮跟着一炮,太猖狂了。”兔子在旁边帮腔,两人一唱一和。

“然而,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我们要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他们简直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我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东风吹,战鼓擂,无产阶级怕过谁?”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用毛泽东思想武装了头脑的知识青年眼明心亮,经得起血与火的考验!”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两人越说越跑题,后来到了驴唇不对马嘴的程度。牛鲜花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打断了他俩的话:“好了,这里不是毛主席诗词朗诵会,咱们还是捞干的吧。接着揭发,点里谁传讲过《红与黑》?兔子,你不是老插嘴吗?这个问题你先回答。”

“大队长,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回轮到李占河插嘴了。

牛鲜花看了看兔子:“这样吧,你先回自己的屋吧。”兔子如释重负地答应了一声,听话走了。牛鲜花等兔子走后,不再问李占河什么,只是长时间地盯着他看。看得李占河心里直发毛,他不放心地四下看了看,确认食堂里就他们两人,这才悄声说:“牛队长,刚才我不敢说,确实是帅子。”

牛鲜花郑重地说:“说话要负责任,不能信口胡来,也不能看他有过这方面的问题就落井下石,要实事求是。”

“绝对是帅子。”李占河语气坚决地说。

“真的是他?那他图的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这里的道道可多了,图的是门票收入啊。”

“门票收入?有这事儿?”

“确有这事儿。”李占河朝牛鲜花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音说:“帅子书不白讲,每听一回必须给他上供。”

“上什么供?”

“没有一定之规,好吃好喝的也行,好用好玩的也行,比如罐头啊,饼干啊,炸酱啊,军帽啊,军用皮带啊。真的要是一贫如洗,他有优惠政策,替他洗洗脏衣服、臭袜子、臊裤衩也行。”

牛鲜花强忍住笑,板着脸故作气愤地说:“他这是剥削!”

“可不是吗,比他妈的黄世仁还狠毒,比刘文彩还贪婪,比南霸天还霸道,比座山雕还阴险,叫他剥削惨了!” 李占河顺着牛鲜花的杆儿往上爬,义愤填膺起来。“还有,他还放高利贷,手头没有现货可以赊账,赊了账还要立字据,高利息。利息可高了,驴打滚儿的利。”

“怎么个驴打滚儿?”

李占河说:“你比方说今晚去听书,听书就得买票吧?手里没货水怎么办?他说,可以打欠条呀。明明门票是一袋点心,第二天就得还一袋半。太狠毒了,许多知青被他剥削得负债累累,有的已经倾家荡产。”李占河竟然抹起了眼泪。

兔子回到了屋里,认为自己没有事儿了,刚想喘口气儿,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是刚逃出狼嘴,又入虎口。石虎子正威严地坐在那里等他呢。

兔子赶紧讨好地笑了笑,叫了声“石连长”。石虎子的脸绷成了石头蛋子,一点儿也不给兔子开面。兔子小心翼翼地望着石虎子,免得惹怒他。石虎子旁敲侧击让兔子检举揭发,兔子装傻充愣打太极,两人暗暗较上劲了。石虎子恼了,狠狠一拳打在炕上说:“看样子你要顽抗到底了。”

兔子脖子梗着说:“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听说你要为帅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听谁说的,我越来越糊涂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石虎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在兔子面前晃了晃, “你家里的情况我非常同情,大队每个支委都知道,关于你回城的问题,大队一直挂在心上。”

兔子眼盯着石虎子手里的那张纸,伸长了脖子。

“大队经过研究,决定把你列为第一批招工对象,正好公社知青办给咱们点儿一个招工名额。”

兔子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这诱惑太大了,他艰难地说:“我表现得还很不够。”

“现在表现也不晚啊。”

“我一定好好表现。”兔子就差伸手去抢那张纸了。

“这次招工名额是秘密的,工种特别好,上铁路司机学校。毕业以后呢,就是火车司机了,开着火车进北京,去上海,全国各地周游,多好的活儿啊。说实在的,我都眼馋,你说你怎么这么好的命呢。哎,可惜我不是知青,我要是个知青,这次一定和你打个头破血流,那才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填上吧,快点儿,这次公社要得紧!”说着石虎子把那张纸打开往兔子面前一递,果然是张招工表。

兔子蒙了,呆呆地看着石虎子。

“你看我干什么,赶紧拿起填呀!”说着石虎子又递给他一支钢笔。

兔子答应了一声,赶紧抢过招工表和钢笔,他的手哆嗦着,拔了好几次,也没有把钢笔从笔帽里拔出来。石虎子一个劲儿安慰他别紧张。兔子使劲儿喘了几口粗气,闭眼平静了一下情绪,这才拔出钢笔,慢慢地填着表格。

“到底是不是帅子干的?”

兔子停下笔,望着石虎子犹豫着,犹大可是他唾弃的人,他能出卖朋友吗?

“填呀,你看我干什么?我下午就要往公社送表,后天就要体检了。”

兔子眼睛发直,目光呆滞地看着石虎子,内心翻江倒海,这触手可及的机会正是梦寐以求的啊。

“到底是不是帅子?赶紧填呀,你的眼不近视吧?当火车司机可要有一双好眼睛……”

兔子脸涨得通红,身体也哆嗦了起来,“是帅子……”这三个字好不容易才从他嗓子眼里挤出。

石虎子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是帅子?兔子郑重地点了点头。石虎子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兔子写个证明。决心下定,兔子不再犹豫,他很快写好证明,恭恭敬敬地送到石虎子手里说:“这是我的揭发材料。”

石虎子面无表情慢慢地一行行看着,兔子小心翼翼地问,揭发得够不够,要不要再补充点啥?石虎子点点头说很好,把证明往怀里一揣说:“你把那张招工表给我看看。”

兔子听话地把招工表递给石虎子,石虎子接过招工表冷笑一声,慢慢地把它撕了,撕了个粉碎。

兔子突然明白自己中计了,他像傻了一样呆站在那里。

李占河揭发完帅子以后,牛鲜花又把大庞和赵春丽这一组人叫到了食堂过堂。大庞等人态度非常积极,没等牛鲜花开口问,他们抢先认了。

“你们都敢肯定是帅子在传讲《红与黑》?”牛鲜花问。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起誓:“向毛主席保证!”

“庞秀岩,你是点长。问题出现了,你为什么不加以阻止,为什么不向组织汇报,听之任之,以至于让资产阶级思想占领阵地?”

大庞一脸诚恳地检讨:“牛队长,必须承认,作为点长,我对帅子的堕落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牛队长,你都不知道啊,大庞没少苦口婆心地做帅子的思想工作。”赵春丽赶紧在旁边替大庞表白,“大伙儿都可以作证,大庞为了这件事差点没和帅子翻脸,可帅子呢?根本听不进去,我行我素。”

“没有办法,我只好打入敌营,做点监督工作,尽量让他少放些毒。”大庞无奈地说。

牛鲜花等人玩的是外围突破战术,作为被调查对象,帅子被勒令调查期间只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准外出,他的亲密战友刘青与之相伴。

帅子和刘青只能在焦灼煎熬中等待。脚步声由远而近,李占河和大华一脸正气地推门进来。帅子满脸焦急,赶紧问:“怎么样?你们说了吗?”李占河一摇头,没说。

“太够意思了。”刘青感激地说。“我们没供出帅子。”大华说,“把事都推到串点的那个人身上了。”李占河接过话说:“是啊,牛鲜花还追问我们,那个串点的是哪个点的?我们都说不知道。追问急了,我们就说帅子认识。帅子,到时候你咬住了,就说你也不认识他。”

“够意思。大华,这是你那罐炸酱,还给你吧。”帅子赶紧还人家的东西。大华坚决不要:“你看你,小瞧人不是?留着吃吧,我还有呢。”

帅子赶紧冲两人深深作了一个揖:“哥们儿,我帅子有礼了,谢谢你们掩护了我。你们都是没有问题的人,出身又好,可我是监管对象,你们可别把我毁了!”李占河拍了拍帅子的肩膀,仗义地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们是不会出卖弟兄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就放心吧。”大华也跟着给帅子灌迷魂汤。

大家正说着,大庞探进头来喊:“帅子,牛队长叫你呢。”“哎,来了!”帅子一步奔到了门口。大庞把嘴贴近帅子的耳朵,悄声说:“帅子,我们都在掩护你,可听牛鲜花的口气,不知谁把你出卖了,你要挺住,打死也别承认!”

“知道了。”帅子答应着,快步走到食堂门口,他停住了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后猛地推门而入。

食堂里只有牛鲜花一个人,她正在低头烤火。“牛姐。”帅子叫了一声。牛鲜花沉默不语。“牛队长。”帅子又叫了一声。牛鲜花还是沉默不语。

帅子有些发慌,赶紧使出怀柔手段说:“你的病好些了?出门一定要多穿衣服,要是病反复了就麻烦了。实在不行就上医院,西医还是比中医来得快。”

牛鲜花像山一样沉默,帅子盯着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过了良久,牛鲜花才低着头出声了:“帅子,你绝对不能再犯错误了,再犯就把前程彻底毁了!”

“我知道,我也不敢犯错误了。”

“你过去看过《红与黑》,是吗?”

帅子摇摇头,口气肯定地说道:“没有,坚决没有!”

“我是说你肯定是过去看过的,现在无意中给大伙儿讲了是不是?”

“牛队长,对毛主席发誓,我过去确实没看过那本书。”帅子还是在跟牛鲜花耍花腔。

牛鲜花火了,她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混蛋!”

大庞等人扒在食堂窗外偷听。牛鲜花这一嗓子,不但把在屋里的帅子吓得一哆嗦,外面的人也被吓了一大跳。大庞感叹道:“帅子毁了,真是的……”说着摇了摇头。刘青恨得咬牙切齿:“我要是知道谁出卖了他,活扒了他的皮!”

食堂里,牛鲜花在厉声审问帅子,问他确实没看过那本书?帅子一口咬定既没看过,也没传讲。牛鲜花似乎是故意诱导,又似乎话里有话:“讲了就是讲了,没讲就是没讲,也不用怕。现在有人说你讲了,有人说你没讲,讲没讲我不能听一面之词,你自己把实际情况说出来。”

帅子牙一咬,头一昂,大声地说:“没讲!”

牛鲜花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看起来这是桩无头案子,就到这里吧。”她披上大衣,走到门口,没回头轻声说:“你们各自说了一套,我谁的话也不听,这件事重在证据。”

帅子醒悟了,向牛鲜花投去感激地一瞥。牛鲜花知道知青们在外面偷听,故意抬高了声音说:“没有证据那就是诬陷,我绝不容忍!我在县人保组见得多了,什么冤案没见过?有老婆告发汉子背后咒骂文化大革命的,有儿子告发老子诬蔑伟大旗手的,我们能因为有人告发就定案吗?不,哪怕是亲人告发,我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们重的是证据,不会放过一个重案,但也不会搞成冤假错案!”

牛鲜花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食堂外面,偷听者除了刘青以外,无不惶恐。

大庞悄声说:“她这是什么意思?看不明白。”“什么意思?就是要证据呗。有说帅子讲了的,也有说他没讲的,证人关系是一比一,定不了案。要说帅子讲过,得有书为证,他有书吗?”刘青这回理直气壮了。

大庞低声叫道:“天地良心啊,帅子没讲过那本书?哪儿说理去!”“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招了?”刘青怀疑地盯着大庞。大庞一愣,赶紧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牛鲜花走出食堂,见外面聚集了一群知青,大声说:“无产阶级要怀疑一切,但不是打倒一切,我相信毛主席那句话,有时候真理往往在少数人的手里!”说完大有深意地看了众人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悄悄议论起来:“哎,你说,牛队长什么意思?”

“帅子很有可能被人冤枉了,谁这么没良心把帅子供出来了?”

“咱们中间肯定出了叛徒!”

兔子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知青点,跑出了村子,对着结了厚冰的月亮河,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