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甘洒热血献中华

翁泉海和老沙头出诊回来,小铃铛汪汪汪冲厨房狂叫。“小铃铛,你叫什么呢?”翁泉海说着走到厨房门外看,厨房内蒸汽腾腾,一个背影叮叮当当地切着菜。翁泉海迟愣片刻喊:“是人是鬼啊?”背影像是没听见,默然不语。

翁泉海破口大骂:“没心没肺的东西,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土里冒出来的?想吓死我吗?我是牛胆子,吓不住!眨眼儿工夫,跑没影了,跑了我也不找,爱去哪儿去哪儿!白眼狼,没良心……”骂够了,翁泉海在嘈杂的炒菜声中走进堂屋。

翁泉海坐在书房看书,其实他根本看不进去。葆秀在窗外喊:“吃饭了。”翁泉海赌气道:“吃什么饭,我还没骂够呢。”“什么时候能骂够?”“再骂个三天三夜也骂不够!”

葆秀说:“吃饱有力气了再骂吧。”翁泉海忍不住问道:“你这些年去哪儿了?”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满眼好风光。”“你还回来干什么?我是房主,你到我这一亩三分地得跟我打声招呼,得看我的脸色。”

翁晓杰走过来说:“爸,我妈刚回来,您能不能别为难她?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嚼着不放,还有味儿吗?”“晓杰,咱们去那边。”葆秀拉着翁晓杰走到院内说,“晓杰,这是我跟你爸的事,你别管。”翁晓杰说:“妈,我可是替您打抱不平呢。”

翁泉海起身拉上窗帘,站在窗前抹了一把老泪。

秋夜,月明星稀,葆秀在缝补衣裳。翁泉海从书房走出来说:“别点灯熬油了。”葆秀说:“你去睡吧,我不困。”

翁泉海走到葆秀近前说:“你看你缝的,跟狗啃的一样,别缝了。”葆秀一笑:“几年没见,眼皮儿抬得挺高啊。”

翁泉海说:“没办法,碰上能人了呗。有个大姑娘,她那针线活可是一绝。那大姑娘人样子好,嘴也甜,家务活干得特利索。她还说喜欢我呢,要嫁给我。可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心思。但她不依不饶啊,哭着喊着往我怀里奔,我是使劲往外推啊,到底给推出去了。就为这事,那大姑娘死活不嫁了,还等着我呢。行了,歇着去吧。”

小铃铛跑过来,葆秀问:“这不是岳小婉的狗吗?怎么?她出远门了?”翁泉海说:“去美国了。你何时走啊?”

葆秀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在这住一阵子,给你打打下手。”翁泉海说:“诊所确实人手不够,要不你先帮着忙一阵吧。”

“缝好了,我回屋。”葆秀起身说。翁泉海说:“哪儿缝好了?再多缝一会儿,急什么!”葆秀头也没有回出去睡觉了。

次日上午,几个患者坐在翁泉海诊所前厅长条椅上候诊。葆秀拿着抹布擦着窗户说:“都排好队,不要急。”

这时,一个高个患者抄着兜从外走进来,他坐在长条椅上,手从兜里无意间拿出来,一个小纸团掉在椅子下。“人太多了,我一会儿再来。”他说着走了。葆秀若无其事地悄悄捡起纸团。她急忙走进内屋关上门,掏出纸团展开看,又提笔在纸上写着。

第二天上午,一个小个子患者走进来。葆秀赶紧擦抹椅子说:“先生,您请坐。”说着把一个纸团放在椅子上。小个子患者点点头,很自然地把纸团坐在身下。

傍晚,翁泉海从诊室里走出来。葆秀说:“累坏了吧,正好趁着没人,今天就到这,早点回去吧。”翁泉海捶着腰说:“确实老了,精神头顶不住了。诊所有规矩,哪能说走就走,既然来了,就得待够时间,不能让患者白跑一趟。”

一个6岁左右的孩子从诊所门外探进头来,他看着葆秀刚要张嘴,被门外的人拉走了。葆秀看到这些,就说:“不早了,我得回去做饭。”这时,一个青年男人背着精瘦的患者走进来说:“大夫,腿摔伤了,请您看看。”葆秀眼睛一亮忙说:“赶紧里屋请。”

精瘦患者躺在里屋床上,青年男人站在一旁。翁泉海让青年男人把患者的裤腿挽起来,那腿上沾满血迹。青年男人问:“大夫,他的腿能保住吗?”

“能保住,只是伤得很重,日后走路会有些不便。”翁泉海说着扫了葆秀一眼。“我得回去做饭了。”葆秀说完急忙走了。

第二天傍晚,翁泉海和老沙头出诊走在街上,老沙头说:“大哥,葆秀回来,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误会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不你俩……”翁泉海叹气说:“老沙,我还有几年活头,哪还敢想那些事。”

老沙头说:“谁说不能想,就看你想不想。”翁泉海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我撮合撮合那个巴掌?”“好意心领了,可这两个巴掌的事,谁也弄不了,算了吧。”

二人回到院外,翁泉海看到那个6岁的孩子正站在院门外,透过门缝朝院里望着。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一旁,那女人看见翁泉海,赶紧上前拉着孩子走了。

晚饭时翁晓杰问:“爸,您这几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您都这么大年岁了,累了就歇,别硬撑着。”翁泉海瞄一眼葆秀说:“我倒是想歇着,可有病人不让。”

翁晓杰说:“全上海的大夫多了,您让他们找旁人去,不能让您一个人累。”

翁泉海说:“累我是信得过我,要是信不过,请人家都请不来,葆秀,你说是不?”

葆秀一笑说:“你名声在外,是越老越金贵,不来找你找谁?赶紧吃饭吧。”翁泉海说:“名是靠人捧的,我得感谢捧我的那个人。”

葆秀在厨房内洗碗筷。听到孩子的哭声,葆秀的眼泪涌出来,她发现翁泉海站在一旁,赶紧擦抹眼泪,佯装笑道:“这眼睛怎么痒上了。”

翁泉海拿起碗欲洗。葆秀说:“就这点碗筷,你就别沾手了。”翁泉海说:“自从你把我抛弃后,碗筷我天天洗,习惯了,一顿不洗觉都睡不踏实。”

“正好我还不爱洗呢,那你洗吧。我最喜欢成人之美了。”葆秀朝外走。翁泉海忙说:“你这人倒是让一让啊!把孩子接过来,一块过吧。”

葆秀惊奇道:“你是吃饱撑糊涂了吗?满嘴胡话!”翁泉海一笑:“我是老中医,有望而知之的本事,人在我眼前晃个影,我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非得让我亲自把他接来不可吗?”

葆秀望着翁泉海老实承认说:“他是我的孩子,叫传宝。”翁泉海真诚地说:“孩子那么小,哪能跟妈分开过,多遭罪,赶紧接过来!这就是他的家!”葆秀的眼泪又涌出来。翁泉海说,“你不是说这家里除了满屋的中药味儿,没有别的味儿吗?咱这回再来点奶味儿。”

葆秀哽咽着说:“泉海,谢谢你。”翁泉海摆手:“当年我说这个‘谢’字你不爱听,今天我也不爱听了,往后少跟我提这个字!”葆秀破涕为笑。

传宝被带来,但是他看到翁泉海有些害怕,躲在葆秀身后,怯生生地露出头。

翁泉海笑着说:“躲什么啊,我又不是大老虎。”葆秀拉过孩子说:“传宝,快叫大伯。”

翁泉海摇摇头说:“我看还是叫爷爷吧。”葆秀不好意思地说:“管你叫爷爷,那我……这差辈了啊。”

翁泉海认真道:“这孩子才几岁啊,管我叫大伯我听着不舒服,出门碰上熟人,人家都得听笑了。江湖大乱道,我俩论我俩的,你俩论你俩的,咱俩论咱俩的,就这么定了。叫爷爷可掩人耳目。”葆秀这才笑着说:“对,传宝,叫爷爷。”

自从葆秀回来,翁泉海诊所的患者明显多起来,而且不少是“红伤”。翁泉海心知肚明,从不多问,总是悉心治疗。还有人通过葆秀暗暗传递消息,翁泉海看在眼里,他总是尽量提供方便。

这天,诊所又来一个外伤患者,翁泉海急忙把患者接进里屋,小心翼翼地从患者后背取出一颗子弹,放进盘子里。老沙头托着盘子转身欲走,患者的朋友拿起子弹揣进兜里。

翁泉海说:“我先给他用外敷药,然后再给他开个内服的方子,半月后可愈。”

一个雨天的上午,一个戴着破帽子面容憔悴的患者走到诊所门外,抬头望了一眼牌匾,然后走进诊所。

葆秀看到他,急忙示意道:“先生,请坐。大夫去方便了,请稍等。”患者坐在长条椅上点了点头,热切地望着葆秀。

翁泉海走过来,葆秀对破帽患者说:“大夫回来了,先生,里面请。”

翁泉海坐下打量着患者提笔问:“贵姓啊?”患者回答:“杨志坚。45岁。”

翁泉海先给他把把脉,然后看舌苔说:“你的病我会尽力。世无难治之病,有不善治之医,只要药对症了,就能治好。”

傍晚,翁泉海从诊所回来,葆秀忙迎上去说:“回来了?我正要洗衣服,把外衣脱了吧。”翁泉海说:“今早刚换的干净衣裳,不用洗。”

葆秀说:“诊所里都是病,沾上不好,还是洗了吧。”“我大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哪回沾上了?无妨。”翁泉海说着堂屋走。

“我说洗就洗,赶紧脱下来!”葆秀快步追上翁泉海,扒翁泉海的衣服。翁泉海躲闪着说:“你这是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别扯破了……”葆秀还是提着翁泉海的外衣去洗了。

秋夜,皓月当空。翁泉海站在书架前翻书。葆秀提水壶从外走进来,给翁泉海倒水,问道:“碰上难治的病了?”翁泉海叹了口气说:“肺痨。就是今天戴破帽的那个人。”葆秀忙问:“那人的病能治好吗?他还能活多久啊?”翁泉海看一眼葆秀说:“我不是神仙啊,尽力吧。”

翁泉海在药房内称药配药,葆秀站在一旁拿着药方问:“这个方子能见效?”

翁泉海说:“一病一方,试试吧。”“你不是说那人的肺痨病治不好吗?”“治不好难道就不治了吗?”

葆秀眼一亮问:“你是说还有治愈的希望?”翁泉海反问:“你为何对此病如此上心啊?”“看你正治这病,就随便问问呗。”葆秀放下药方说。

翁泉海说:“病难治,药难吃,命难活,即使难上加难,我也得竭尽全力啊,谁让……我是大夫呢!”葆秀说:“这肺痨病传染啊,你得小心点。”翁泉海说:“有你在,我还用小心吗?天天追着我换衣裳,我这衣裳都快被你洗烂了。”

葆秀回到自己屋里,坐在床上拍着传宝的后背哄他睡觉。她看孩子睡着了,就悄悄从东厢房出来,轻轻关上门朝院外走。她来到一个弄堂的破房子外,朝周围望了望,然后敲门,没人答言。她推开门走进去,月光中,屋里破乱不堪。她走进里屋,床上空无一人。她摸着被褥,又环视着屋子,然后走了。

葆秀回到翁家院子,吃惊地看到翁泉海正站在院中,就忙掩饰道:“我晚上吃多了,撑得睡不着,出去走走。”翁泉海笑了笑:“我晚上喝多了,憋得睡不着,出来方便方便。”葆秀微微一笑,正要朝东厢房走,翁泉海说:“我把他接来诊所里住下了。”

葆秀急忙来到杨志坚住的屋子,杨志坚说:“翁大夫让我上他家里住,我本不想来,可他说要想治好病,就得过来住。我实在推辞不过,可我这病传染,又不好住他家里,就到诊所来了。”

葆秀说:“他是大夫,听他的错不了。他能让你过来住,就是心里有底。”杨志坚说:“这样给他添的麻烦就太多了。”“没事,欠的债我来还。在他家做仆人,伺候呗。”“秀,我让你受苦了。”

葆秀说:“这不是一家人该说的话,再说我这点苦算什么,你比我苦多了。”杨志坚的眼睛湿润了,说道:“秀,翁大夫肯定看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所以他才把我接过来。”

“看明白就看明白了吧。”葆秀拿起一个破枕头摸着,良久,她的手停住,“这破枕头你也带过来?枕头里藏什么了?”杨志坚说:“留着防身的。”“小心点,别让头发缠上了,再拉了弦儿。”葆秀说着走了。

杨志坚靠在诊所一间屋的床上喝药。葆秀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毛巾。

杨志坚问:“咱儿子干什么呢?”葆秀说:“除了吃就是玩呗。我把他带来你看看?”“别带来,光看摸不着,更想得慌。”“那你就赶紧喝药,争取早点把病治好。”

杨志坚说:“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我几回,能认得我吗?”葆秀宽慰道:“你的骨肉,血脉连着呢,能不认得你嘛!”

杨志坚突然剧烈咳嗽,药喷了出来。葆秀拿毛巾要擦,杨志坚捂着嘴不让她擦,他自己擦干净嘴上和手掌上的血和秽物。

这时,翁泉海进来给杨志坚切脉,沉吟着说:“杨先生,你无须担心,我再给你开个方子。”

杨志坚说:“翁大夫,我知道我这病难治,请您不要为难。”

翁泉海说:“谁说你这病难治?轻看我吗?不必说了,安心养病。”

早晨,杨志坚不见了,翁泉海让葆秀赶紧去找。但是,葆秀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回来只好对翁泉海说:“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这是什么话!算了,我去找。”翁泉海说着欲走。

葆秀喊:“你给我站住!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找不到他的!”“他是病人,病是我的事,也不用你管!”翁泉海走了出去。葆秀心里一阵感动,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天黑了,为了寻找杨志坚,老沙头搀着翁泉海走在乡间路上。翁泉海拄着一根棍子,累得气喘吁吁。二人来到乡间空地上,翁泉海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窝棚说:“那不是人家吗?走,问问去。”

俩人走到窝棚外,见窝棚口用破门板挡着。翁泉海喊:“有人吗?”没人答言。翁泉海敲了敲破门板,还是没人说话。他俯身望地上的泥里有脚印,就伸手衡量着地上的脚印,然后直起身说:“杨先生,我知道你在里面,把门打开,我们大远跑来找你,总得给口水喝吧,这是待客之道啊。”

破门板挪开了,杨志坚从窝棚里钻出来问:“翁大夫,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您又怎么知道我在这窝棚里?”翁泉海说:“杨先生,你这事做得可不讲究啊!”

杨志坚歉疚道:“翁大夫,我知道不辞而别非君子所为,但是我要是跟您说了,您会让我走吗?多谢你们过来找我,可是我既然决定走,就是想好了。”翁泉海说:“等把病治好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肯定不留!只要你的病没好,我就不能放过你。”

杨志坚说:“我的病治不好,您就别为难自己了。”翁泉海说:“我在上海中医界也有一号,到你眼前怎么就不中用了呢?你太小看我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这病就没治完,没治完怎能说我治不好呢?”

杨志坚执拗道:“翁大夫,您误解我了,不管您怎么说,我就是不能跟您回去。”翁泉海坚持道:“这可由不得你,我今天就是背也得把你背回去!跟我回家吧,都等着你呢。”

杨志坚拗不过翁海泉,没办法只得跟他回来。翁泉海换了个方子,亲自煎药端来让杨志坚服用。

杨志坚说:“翁大夫,您要是不跟我说清楚为何知道我在那个窝棚里,我决不喝药。”翁泉海俯身拿起杨志坚的鞋说:“尺码我清楚,鞋跟外侧磨得不轻,我也清楚。你这双鞋太旧了,我给你买了一双新的,谁想你倒先跑了。”杨志坚接过药碗说:“您不该做大夫。该去做侦察员。”

翁泉海说:“你是英雄,为国为民出生入死,不惜凛凛一躯,我只是英雄脚下的几缕尘土而已,可尘土也有骨气啊,也希望能粘在英雄身上借点光亮。我知道你怕给我带来晦气,你想错了,就算真到了那一天,你的英雄气也得留在我这里,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啊!我翁泉海活了大半辈子,能在入土前有你这英雄气擎着,也不枉活一回。所以说是你成全了我,我得感谢你。杨先生,我没摸过枪,可摸过抬过枪的手,那手可是不一样啊!外寇入侵,举国动荡,你们一家人在为国家和民族抗争,颠沛流离,不能相聚,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只是一个大夫,不能骑马扛枪血战沙场,能做的只是尽一己之力疗你们的伤,治你们的病,为你们分一点忧。”

听完翁泉海发自肺腑的话语,杨志坚激动地说:“翁大夫,我想叫您一声大哥。”翁泉海笑道:“你叫我大哥,传宝叫我爷爷,不是差辈了?”

杨志坚说:“咱俩论咱俩的,你爷俩论你爷俩的。”翁泉海说:“好,我认你这个老弟。你要有信心好好活着,留着命看到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那一天。”

杨志坚说:“我会尽力活到那一天,就算提前死了,也一定会有个响动,绝不会寂静无声!”

白天,杨志坚戴着破帽子和口罩坐在院内小板凳上削一把木剑,传宝站在东厢房门口望着他。他把木剑递给传宝,传宝没动。翁泉海走过来拉着传宝走到杨志坚近前让传宝拿着。传宝迅速拿过木剑躲在翁泉海身后。

葆秀在厨房内炒菜,翁泉海走进来说:“你忙完了去书房,我跟你说点事。”葆秀继续炒菜,叮叮当当声更大了。翁泉海一把按住铲子。葆秀的眼泪涌出来问:“他还能活多久?”翁泉海低声道:“该做准备了。”

葆秀把饭菜端进杨志坚住的屋子,让他起来吃,杨志坚缓缓从床上坐起身说:“放这就行,你陪传宝吃去。”葆秀欲搀扶杨志坚起来,吃力地走到桌前坐下。杨志坚说:“不用搀,我也不是动不了。秀,我觉得这几天我的病好多了。”他端碗提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这是大好事啊,见亮了。”葆秀坐在桌前说,“慢点吃,喝口汤。”杨志坚说:“病好了胃口就好,慢不下来。咱儿子没找我?”

葆秀说:“跟他爷爷玩疯了,连我都不找。自打他懂事起,你爷俩就没怎么见过面,也不怪你,要怪就怪日本小鬼子,他们要是不来……”杨志坚说:“他们要是不来,我上哪儿认识你去?秀,我对不起你。”

葆秀说:“这不是爷们话,你要是有本事就把病养好,对得起我。病好一切就都好了。杨志坚同志,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完成任务。”杨志坚站起敬礼:“是!我一定会把病养好的。”

翁泉海和传宝各拿一把木剑在院内打斗。老沙头站在一旁笑。翁泉海佯装不敌,传宝拿木剑砍翁泉海的大腿。翁泉海喊:“哎哟,我受伤了,传宝,你背爷爷回屋吧。”传宝背对翁泉海,翁泉海假意趴在传宝后背上。传宝“背”着翁泉海朝堂屋走。

杨志坚戴着破帽子和口罩缓缓走过来望着二人的背影。翁泉海扭头看见杨志坚,传宝也看见杨志坚,吓得连忙躲在翁泉海身后。老沙头拉着传宝走了。

翁泉海让杨志坚到屋里坐,杨志坚说:“大哥,你的药真好用,我感觉我的病好多了。谢谢您。”翁泉海说:“这有什么可谢的,我是大夫,不就得治病吗!咱得趁热打铁,抓紧治。”

杨志坚说:“我欠您太多,不知该如何报答。”翁泉海说:“我要是指望你报答,那不是赚患者的人情吗?志坚,你只管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想,等你病好了,我们好好喝上一杯。”

杨志坚笑着说:“行,到时候咱们不醉不休。”翁泉海呵呵笑道:“三十年的老黄酒还没开封。赶紧把病养好就能喝到嘴里了。”

翁泉海和杨志坚从屋里出来,传宝挥舞着扫帚扫着院子,他见翁泉海,喊着爷爷,扔了扫帚扑进翁泉海怀里。

翁泉海笑着说:“迎面来个秤砣,谁能招架得住啊!看这小老虎爪子,多厚实,志坚,你摸摸。”

杨志坚犹豫着,伸手欲摸传宝。传宝一脸不情愿地缩回手。杨志坚见状,心里一阵苦涩,缓缓朝自己屋里走去……

早晨,葆秀来给杨志坚送药,见屋里没人,床上有一封信。葆秀急忙看完信,又摸着破枕头,枕芯里的那东西不见了。葆秀赶紧把信交给翁泉海,翁泉海打开信看:

翁大哥,请恕我再次不辞而别。上一次,我是不想给您添晦气,而这一次,我是要完成自己的心愿……翁大哥,就算您不说,我也知道我活不成了,我等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了。其实我看得出,您和葆秀曾是一家人……可您明知道我和葆秀在一块了,却还对我照顾有加,甚至把我接到您家里来,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和家人们相聚在一起。翁大哥,您的大恩大德让我如何报答啊!写到这儿,我想对葆秀说,秀啊,翁泉海是个敞亮人,是个硬气人,是个厚实人,是个值得信任且值得依靠的人,这样的人太难得了,值得珍惜。翁大哥,请您不要去找我了,就让我在走之前,做我该做的事,完成我的心愿吧……

杨志坚戴着破帽子,喘着气在街上走着。下雨了,行人奔跑着躲雨,街上只剩下杨志坚一个人,他抱着膀子埋着头,任风雨击打。太阳出来了,杨志坚坐在街边抱着膀子埋着头,浑身湿透了。忽然,一缕强光刺到他的眼角上,他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望去,枪反射着阳光,两个日本宪兵背着枪走来。杨志坚的眼睛闪亮了。两个日本宪兵从杨志坚身边走过,他们斜眼望着杨志坚。杨志坚缓缓站起身,他抄着袖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日本宪兵近前,袖子里冒烟了。日本宪兵面露惊恐,随之一声巨响,日本宪兵顿时毙命。杨志坚的破帽子飞上天空……

翁泉海看着摆在桌上的一顶破帽子,心里既难过,又钦佩,这个杨志坚才是铁骨铮铮的中华男儿。传宝从外面跑进来问:“爷爷,这是谁的帽子?”翁泉海对传宝也对自己说:“这是英雄的帽子。英雄是一种人,他只要有一口气,也会与敌人同归于尽。英雄不留名,更不留尸骨,这是英雄的最高境界。”

传宝拿过破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嘎嘎笑了。

葆秀告诉翁泉海,她得走了。翁泉海说:“去吧,你们身上背负的是中国之希望,历史之重托,人民之心愿,去哪儿都是一团火,一个雷,一个响晴的天。自打你回来后,诊所里就热闹开了,别的不说,来的人大都受的是枪伤,没有人担保,他们怎会来找我诊治?而那个担保人,应该是最了解我、最信任我的人,此人非你莫属。”

葆秀点点头说:“是的。泉海,我加入了苏北抗日游击队,此番离开是去执行任务。我想把传宝留在你这儿,可以吗?”翁泉海说:“一家人,何出此言?有难处了,没地儿去了你也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诊所那我盯着,该来的尽管来,也尽管走,除了病,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保证会尽平生所能,把他们的伤治好。”

江运来把禅宁寺藏宝的传闻告诉浦田。浦田十分高兴,立刻让江运来赶紧去禅宁寺打探,并告诫他千万要小心谨慎,切不可打草惊蛇。可是,江运来去了一趟禅宁寺什么也没有打探出来。他告诉浦田,禅宁寺的老住持已经病故,新住持和僧人们都说不清楚那宝贝的下落,有人说那宝贝早已失传多年了。浦田认为无风不起浪,只要有人听说过,就一定有此事。他让江运来一定要想尽办法继续查,实在不行,可以动用军队去搜查禅宁寺,甚至把那座山头翻个遍。

转眼就是冬天了。浦田问江运来,禅宁寺宝贝的事打探得如何。江运来告诉他,听说皇军攻打上海的时候,禅宁寺住持曾去过灵霞观,后来经常有禅宁寺的马车赶往灵霞观。浦田让江运来还得继续打探,不能忽略任何一个可能性。

浦田向日本宪兵队伊藤大佐汇报了禅宁寺藏宝的事,伊藤大佐说:“把那些僧人和道姑都抓来严刑拷问,不信他们不说实话!”浦田说:“大佐,如果大动干戈,我们寻找宝物的消息会透漏出去,对我们今后的行动极为不利。所以还是小心谨慎,探听虚实,一点一点摸出踪迹来。”

伊藤说:“好吧,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我帮忙只管说。”浦田说:“多谢大佐,我一定要找到那宝贝运回国内,健壮我大和民族的体魄。”

葆秀再次来到灵霞观,静慧住持很痛快地接纳了她。静慧住持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就告诉葆秀,她要把灵霞观托付给葆秀。

葆秀说:“师父,我是新来的,怎么能担此重任呢?”静慧住持说:“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也知道你来灵霞观的目的,更知道你是值得托付之人,望你能接受我临终的请求。”葆秀点了点头说:“我接受,一定不负师父重托。”

静慧住持说:“其他的事我都可以放心,只是禅宁寺留在我们这的宝贝还去留未卜。”葆秀说:“师父,我会尽全力保住那些宝贝,即使搭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静慧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静慧住持召集灵霞观全体道姑,正式宣布葆秀为灵霞观住持,然后香汤沐浴,更衣禁食,闭门不出,三天后羽化升天。

灵霞观大殿内香烟缭绕,几个香客在上香。一身道姑打扮的葆秀和妙清站在一旁。一个中年香客突然倒地。葆秀给他切脉后安慰他,病不重,一服药可愈。

香客说他是远道来的穷苦人,如今病了走不了,希望在观内住几天。

葆秀告诉他,灵霞观内住的全是女性,男性不能在观内居住。那香客悻悻地走了。葆秀告诉妙清,此人绝非香客,一定另有企图,今后要多加小心。

转眼半年了,灵霞观那边还没有消息,浦田认为江运来用人不利,没有办事的能力。江运来告诉浦田,他用的是心腹之人,信得过,多给点时间,一定会摸出个究竟来。

这天,一条狗顺着山路走来,它走着闻着跑到灵霞观院内。一个道姑喂狗吃馒头。葆秀和妙清走过来,妙清看到狗腿上凝着血迹,怪可怜的。葆秀觉得这狗无家可归,就决定在灵霞观养着。可是这狗一点也不安生,总是到处跑着,闻闻这儿,闻闻那儿。葆秀起了疑心,就让妙清弄二十盏香油,摆在灵霞观内外。狗走到一盏香油前闻着,走到另一盏香油前闻着。葆秀看见,那中年香客正躲在不远处望着狗。

妙清告诉葆秀,自从摆了香油,那狗再也没来过,影儿都没了。

葆秀点点头说:“那应该是日本小鬼子的狗。禅宁寺那边有人打探宝贝的事,而后灵霞观又来了一些贼眉鼠眼的香客,随后狗来了。村里的狗可以自认家门,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妙清说:“如果那些香客是小鬼子的眼线,我们应该立刻把他们赶走。”

葆秀摇头说:“那样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们来了,我们不加理会,他们没有所获,也就走了。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妙清说:“自从静慧师父把宝贝接进灵霞观的那一天,我们就已经准备好了。”葆秀双手合十说:“静慧师父,我们都准备好了,您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

傍晚老沙头坐在翁家厨房灶台前,握着风匣垂着头。翁泉海走进来拍了拍老沙头的肩膀说:“火都快拉灭了,你要是没精神头就去睡吧,等饭好了我叫你。”老沙头猛地抬起头说:“谁说我没精神头,也就是一时犯困。”

翁泉海要给老沙头把脉,老沙头说:“没病把什么脉啊,我自己有没有病还不清楚吗?不服气咱俩出去比划比划,看谁的精神头足。”“我还真不服气,走,出去比划比划!”翁泉海一只手抓住老沙头的胳膊,另一只手握住老沙头的手腕,他的三指落在老沙头的脉上,知道老沙头已经患了不治之症。

老沙头装作不高兴地说:“你别拽我啊,松开吧,火要灭了。”翁泉海松开老沙头的手。老沙头拉起风匣,“大哥,我明天买二斤五花肉,再弄点粉条,给你好好炖上一锅。你好久没让我做这道菜了,是不是吃够了?”

翁泉海笑了笑:“一辈子都吃不够,你每天跟我跑来跑去的太累了。老沙,明晚我给你炖肉,你尝尝我的手艺。你给我炖了这么多年的肉,我也得给你炖一回。”老沙头说:“这事急什么,你再练个三年五载,到时候我尝尝。”

翁泉海走出厨房,抹着眼泪朝堂屋走去。

第二天上午,老沙头提着二斤肉回来对翁泉海说:“肉买好了,我去炖上。”

翁泉海把老沙头拽进堂屋,一碗五花肉炖粉条摆在桌上,还有一坛酒,两只酒碗,两个菜碟,两双筷子。

老沙头一笑:“大哥,你都做好了?”翁泉海说:“来,尝尝我的手艺。你们东北人不是大碗喝酒吗?今天我随你,大碗喝酒。”说着抱起酒坛欲倒酒。

老沙头说:“大哥,我来倒。”翁泉海说:“这些年都是你给我倒酒了,我也得给你倒回酒。来,咱哥俩先干了这碗。”翁泉海端起酒碗,“干!”夹起一块红烧,放进老沙头的菜碟里,“尝尝味道怎么样?”

老沙头吃着红烧肉,咂巴咂巴嘴。翁泉海又倒了两碗酒:“我知道你怕我喝多了,可你放心,我今天陪你到底,咱哥俩得喝个痛快。”老沙头说:“大哥,日子长着呢,不急。”翁泉海的眼泪涌出来,他端起酒碗猛喝。

老沙头望着翁泉海说:“大哥,我的病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哥就是大哥,当弟弟的一辈子都舞弄不过。”翁泉海放下酒碗,有些醉了,说道:“别叫我大哥!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你还拿我当大哥吗?”

老沙头嗫嚅道:“大哥,我不想给你添心思。”翁泉海说:“就凭你这话,我得抽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比亲兄弟还亲,可你得了要命的病,居然说怕给我添心思,老沙啊,兄弟啊,你在扎我的心啊,你不能这样啊!”

老沙头眼含热泪说:“大哥,我错了。”翁泉海真情地说:“老沙,你还有何心思,尽管说出来,大哥我全给你办了!”

老沙头说:“没啥心思,一片落叶,随风去吧。”翁泉海说:“这十几年来,你难道就没有一件事能求到我吗?我想给你办件事就这么难吗?”

老沙头说:“我真没事啊!对了,谁说你没给我办过事?你给我买过新衣裳,买过新鞋、新袜子,我这一身上下都是你的;你供我吃,供我喝,我这一身肉也都是你的。你还给我炖了一锅菜,拿出了你珍藏多年的好酒,更送了我一脸的眼泪!大哥,你为我做的这些事,都是亲人才能做的啊!大哥,我能有幸结识你,能有这十几年光阴跟在你身边,我知足了,这辈子活得值,活得痛快,活得有滋味儿!大哥,我敬你!”

第二天早晨,翁泉海不见老沙头来吃饭,他走进老沙头住的屋,见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衣柜里的衣服一件都没留。

翁泉海俯身掀起床单,见床下放着一个信封。他拿着信来到书房,把信放在桌上大声宣泄着说:“老东西,你把信藏床底下,就知道我会拿去看。你想错了,我就不上你的套!你一定会说不看就不看呗,看了我也找不到你。老东西,我根本就不想找你,因为我恨你!这十几年来,你吃我的喝我的,临走连声招呼都不打,这就叫狼心狗肺!你一定会说,打了招呼会给我添心思,你还是得死。老东西,我翁泉海也治了大半辈子病,医字前也带个‘名’字,你居然压了半截眼皮看我,就凭这一点我也恨你!别让我看见你,否则我非把你的脸抽成猪头不可!你该说你不懂医,我说的你听不懂。老沙头,你别糊弄我了,不懂医你怎么知道你的病治不好呢?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装傻充愣!你为何装傻充愣呢?怕我担心你?惦记你?老东西,你想错了,我恨不得你早点死!老沙头,你不是给我留封信吗?这信里写了什么?一定全是女人话,啰里啰唆,软里软气。怎么,你不信?那我就看看我说得准不准!”

翁泉海骂完,将情绪平静下来,抽出信纸展开看:“大哥,你别骂我了,骂得我耳朵都烫手了。你把话全攒好了,等咱兄弟俩见面的那一天吧。”翁泉海的嘴颤抖着。

过了两个多月,老沙头的侄子来上海找到翁泉海。翁泉海热情招待说:“到这就是到家了,不必拘谨,喝茶。”老沙头侄子说:“翁大伯,我叔回了东北老家,他说躺在老家的土里踏实。”

翁泉海说:“故土难离,落叶归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老沙头侄子说:“都走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人了。”

翁泉海说:“活在乱世不容易,好好过日子吧。家里要是有难处尽管跟我说,不要客气。”老沙头侄子点了点头说:“多谢翁大伯,黑土地饿不死人,我家里还过得去。翁大伯,我叔临走前让我给您捎句话,我叔不姓沙,他叫骆北风。”

翁泉海吃惊了:“骆北风,那是东北名医之后啊!我当然听说过,我还跟你叔打听过他。我听说骆北风早年成名,为人高傲,不可一世,后来被同行嫉妒并被暗地下了毒手,治死一个患者。按照骆家医规,他永不能再行医。”

老沙头侄子说:“从那之后,我叔十分痛苦,曾想自杀,但他还有个心愿没了,就是他仰慕您的医德医术,想见过您之后再自行了断。可当他遇见您之后,知道如果暴露了真名真姓,您是不会收留他的,所以他改姓沙。他留在您身边,是想看看您的为人,看看您是不是如医界传言的那样。就这样,他跟了您十几年,经历了那么多大事,看清楚了您。就因为这些,他不想死了,他只想跟在您身边,成为您的朋友,您的兄弟,您的家人。除了这些,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想把骆家祖上几代人和他的药方及研究留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翁大伯您就是他最满意的人选。”

老沙头侄子从包裹里拿出几本陈旧泛黄的手抄书放在翁泉海面前。翁泉海急忙拿起手抄书翻看。

老沙头侄子说:“我叔说中医中药不是一人一姓的,是我们国家的,只有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让有能耐的人去发扬光大,才是正路。翁大伯,我叔还说,他现在睡得很踏实。”

翁泉海轻声自语:“老沙兄弟,你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没漏……”

一滴滴热泪落在手抄书上,洇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