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欲说还休

翁泉海带着他的人坐在马车上回上海,刚出矿场不远,呼哨声突然响起,路边树丛里蹿出几个蒙面人。

斧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高声喊:“你们要干什么?!”翁泉海让斧子退后,他下马车走到斧子身前。

蒙面人首领问:“哪个是翁泉海?”翁泉海说:“我就是。”“翁泉海,你这是要走吗?”“霍乱病灾已经根除,我该走了。”

蒙面人首领指点着翁泉海:“说走就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翁泉海,我跟你讲,你们中医不是讲究挑着三根指头走天下吗?有人要买你三根手指,如果你把手指头留下,你们都可以走,如果你舍不得,你们一个都走不了,每人都得留下三指!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个横人,可你再横有什么用?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老沙头说:“天光大亮,你们还敢动粗不成?要是动静闹大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蒙面人首领哈哈大笑:“荒郊野外,你们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来。别废话了,翁泉海,赶紧的吧!”他拽出刀扔在翁泉海脚前。

斧子猛地拔出斧子高喊:“你敢要我家先生的手指头,我就砍了你的脑袋!”蒙面人首领叫道:“兄弟们,先把这小子的脑袋给我砍下来!”众蒙面人擎刀朝斧子走来。

翁泉海大声说:“斧子、老沙、来了,你们快走!”老沙头跑到路边拾起一根棍子横在胸前。来了捡起翁泉海脚前的刀。

翁泉海问:“是不是我给了你们三指,你们就能放我们走?”蒙面人首领说:“买主就付了你三根手指头的钱。”翁泉海伸手去夺来了手里的刀,来了抱紧刀不松手,老沙头从后面抱住翁泉海。斧子大吼一声,边练斧子边喊:“削脑袋,剁爪子,挑脚筋,开膛破肚掏个心……蝥贼草寇,你们纳命来!”

蒙面人头领突然高喊:“快撤!”

众蒙面人急忙奔逃,消失在路边树丛中。斧子收住招式说:“咦?怎么说跑就跑,还没大战三百合呢!”

翁泉海回头望去。路上,一大群矿工赶来送行,他们嘴里大声喊:“恩人……”翁泉海眼含热泪,向矿工挥舞着臂膀,然后和老沙头他们几个人迅速坐上马车走了……

矿场的事情已经过去,丛万春和四个药商在茶楼雅间聚会。

石姓药商说:“那个翁泉海就是命大,否则他这辈子的饭碗就砸了!”胖药商说:“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到他家里砸锅去。”丛万春摇头说:“都老实点吧,愁事还嫌不多吗?”

高个药商说:“本来是赚了点钱,给管事分点,给大夫分点,到头来,还得给自己花点,忙活了半天,还赔了!”丛万春说:“能给自己花上钱也是好运气,这叫花钱免灾保平安。如果当真被关进牢里,那想花钱都花不上了。”

黑脸药商说:“这话有理。那管事算彻底凉快,我看他这辈子是出不来了。”石姓药商说:“这事讲到底,都是那个翁泉海搅和的,要是没有他,咱们能赔吗?根在他身上!”

从矿场回来后,翁泉海决定给几个小伙计一个名分,收他们为徒。

来了、泉子、斧子、小铜锣在翁家院内站成一排,等着举行拜师仪式。

来了说:“拜师是大事,得好好张罗张罗。斧子,今天拜师,你这身衣裳还摞着补丁呢,也太寒酸了,换件去吧。”斧子说:“拜师跟穿衣裳有什么关系?心诚就行呗。”

来了说:“要论资排辈,我可是大师兄,师父不在,你们得听我的。”小铜锣说:“要是不对的也听,那不就是分不清香臭了吗?”

泉子笑道:“铜锣说得对。”来了不高兴:“泉子,我发现你总向着小铜锣说话,怎么,你不会是……”

泉子说:“小铜锣是咱们的小师妹,多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啊!斧子,你说是不?”斧子说:“铜锣,往后谁欺负你,跟我说,我替你出气。”泉子接腔道:“用你出气干什么?铜锣有难事跟我说就行。”

来了说:“我是大师兄,有事还得跟我说。我来了能耐不大,可也有一把力气,能帮忙的肯定帮忙。”“你们都是我的好大哥,好师兄,这辈子能碰上师父,碰上你们,我……”小铜锣说着哽咽了。

鼓掌声传来。四个人转身看,翁泉海站在他们身后。

翁泉海高兴地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讲得很好。同门师兄弟,就得互相关照,拧成一股绳,这样才能取长补短,共同成长。拜师难,同门师兄弟相处更难,如果你们不能拥有一颗互相包容的心,早晚会土崩瓦解,各奔东西,留下我一个师父,岂不痛哉!”

来了说:“先生,您放心,我们会拧成一股绳的。”翁泉海大声说:“叫师父!”来了问:“在……在这拜师?”翁泉海说:“去哪儿拜啊?繁文缛节,不要也罢。”

来了猛地跪在地上,泉子、斧子、小铜锣也急忙跪下。来了高声喊:“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泉子、斧子、小铜锣也高声喊:“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

翁泉海说:“好了,都起来吧。今天晚饭都进屋吃,好酒好菜。”

来了问:“师父,这……这就拜完了?您不讲几句?”翁泉海说:“该讲的话我刚才不是讲完了吗,一辈子还长,道理多着呢,讲一件做一件吧。”

小铜锣说:“我们还没敬茶呢。”泉子掏出拜师帖:“师父,这是我的拜师帖。”来了、斧子、小铜锣也都掏出拜师帖。

翁泉海郑重地说:“拜师帖你们自己留着,闲暇时多看看,不仅写在纸上,还要牢记于心。良药善医,厚德精术,医道和医术并行,道无术不行,术无道不久,谨遵医道,精修医术,大道至简,悟在天成。不求医尽天下之病,只求无愧天下之心。”

夜晚,岳小婉正在戏台上唱《西厢记》,突然旧疾发作,摔倒在地,台下观众一片哗然。演出无法继续,岳小婉只好卧病在床,请大夫来家里诊治。但是,请了好几个大夫,喝了十多服药,病情就是不见好转。女用人说:“我看那翁大夫是个高人,说不定他能快点把你的病治好。”岳小婉轻声道:“不要请他,上海大夫多着呢。”

秋月斜挂,从书房传出琴声。葆秀敲门对翁泉海说:“这么晚还不睡啊?你这一到晚上就弹琴,吵得我睡不着。”翁泉海说:“好,我不弹了。”葆秀问:“我看报纸上说昆曲名伶岳小婉病倒在台上了?怎么说倒就倒了,你说能是什么病啊?”翁泉海摇头说:“我哪知道。”

翁泉海内心对岳小婉的病放心不下,就想通过范长友沟通一下。他正要去找范长友,凑巧范长友自己来了,他说刚从外地办事回来,正巧路过这儿,就想进来看看老朋友。

喝茶闲聊之后,翁泉海说:“长友,我看报上说,岳小婉病倒在台上了?你知道吗?”范长友吃惊道:“她病了?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啊?我和小婉可是老交情,我得去望一眼啊。”

范长友来看望岳小婉,女用人带着他走进卧室,床上挂着幔帐。岳小婉说:“范大哥,多谢您来探望,只是我有所不便,请见谅。”范长友说:“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女用人说:“大夫说是气虚厥。服药了还没见明显好转。”

范长友建议找翁大夫看看。岳小婉说:“这点小病,用不着劳烦翁大夫。”

范长友心想,难道两人有什么过节?他问岳小婉,她矢口否认。范长友便私下里做主,去找翁泉海给岳小婉看病。

翁泉海听范长友说岳小婉的病是气虚厥,就说:“气虚厥最早见于《赤水玄珠·厥证门》,书中记载,得此病的人昏倒后会大汗淋漓,全身冰凉,要迅速用手死掐人中穴不放,直至苏醒。此病甚危,如果耽搁久了,必有性命之忧。”

范长友急了,说道:“那得赶紧治啊!你治这病有把握吗?”翁泉海说:“没亲手诊治,怎么会知道呢?中医讲究的就是一病一治,一人一方。同样是气虚厥,一人吃的药好用,换个人吃就未必好用了。”

范长友说:“看来还得你出手。可那岳小婉就是太客气,她说小病用不着你,可这病也不小啊,你还是快去吧!”

傍晚,女用人对岳小婉说:“要不我还是去找翁大夫吧?”岳小婉摇头说:“不能再麻烦翁大夫了,上回贸然造访,他脸上已有不悦之色。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他来诊治!”

女用人望着岳小婉,犹豫着说:“小姐,翁大夫就在外面候着呢!”岳小婉低头不语,女用人赶紧请翁泉海进来。

岳小婉从幔帐内伸出玉臂,翁泉海仔细切脉后说:“脉沉细小,属气厥脉。岳小姐,您的病很重,但可治。药为秘方,我需回去煎制,等煎好后,我会给您送来。岳小姐,命金贵,千万不能轻了它。”

幔帐内,岳小婉闭着眼睛笑了,眼泪涌出来……

翁泉海回来就急忙煎药,煎好已经很晚了。天上有稀疏的几颗星星。翁泉海抱着药罐坐黄包车去给岳小婉送药。不远处,葆秀也坐一辆黄包车,跟在翁泉海的车后。

岳小婉喝完翁泉海送来的药,让女用人去洗药碗。翁泉海隔着幔帐说:“岳小姐,翁某告辞了。”

幔帐内,岳小婉说:“这确实是您亲手煎的药。用了多少心,我能品得出来。我是个孤儿,有幸被师父捡到,带进戏班子,跟师父学艺,为师母洗刷缝补,也算能吃上一口半饱的饭。可没想到师父渐起色心,师母把我打出家门。我一路唱,一路哭,有人看,没人留,眼望江水多少次,可又不想把薄命交给天。幸亏遇到好心人,让我站在戏台上,粉墨登场扮旁人,妆颜退尽留自己,众星捧月唱繁华,星退月留冷寒清。可让我深感温暖的是,有人在我危难之时伸出手,有人在我病重之时为我开方送药,这样的人就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要挂在心里一辈子不能忘记的人。”

翁泉海静静地听完岳小婉的话,才轻声说:“岳小姐,时辰不早了,您歇息吧,明天诊务繁忙,我会派人给您送药来。”

幔帐内,岳小婉轻语低吟:“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见没人答言,岳小婉撩开幔帐,翁泉海已经走了。

夜已深,万籁俱寂。葆秀心里难受,独自喝着酒,她把酒喝光,走到西厢房外。西厢房里透出灯光。她抬起脚欲踹门,却又收回脚,转身欲走。

门开了,翁泉海从屋里走出来问:“葆秀,你找我?”葆秀背对着翁泉海问:“我找你干什么?”

“哦,那我去方便了。”翁泉海关上房门,从葆秀身边走过,“你喝酒了?”葆秀说:“不喝睡不着。”

翁泉海说:“等我给你开个安神的方子。”葆秀说:“最好用药狠点,要不怕不顶用。”“你先回去睡吧,明天再说。”“我想回老家待一段日子。”“想回就回吧。”“我又不想走了。”

翁泉海问:“怎么一会儿走一会儿不走的?”葆秀说:“大上海光景多,我得多看看,走了就看不到了。”翁泉海摇头说:“净是没头没脑的话,听不明白。”葆秀大声说:“我不空出地方,谁也进不来!”

翁泉海知道葆秀是啥意思,可他装糊涂。虽然岳小婉牵着他的心,他却不能跟着心走。

感情这东西,就像淤泥里的莲藕,藕断了,丝还连着。

翁泉海坐在诊室给患者看病,泉子交给他一封信。他打开看,里面是岳小婉写的信和一张戏票。他展开信看:翁大夫,您好,在您的精心诊治下,我已病愈,再次感谢您。近日我会登台连演三天,望您拨冗捧场。

翁泉海把信和戏票烧了。

第一场戏岳小婉看到包厢里无翁泉海,就让女用人再送第二场的戏票。翁泉海接到装有第二场戏票的信封,立即把信封塞进抽屉里。

这时候,范长友和段世林来了。范长友说:“泉海啊,你赶紧给看看吧,段老板病得不行了!”翁泉海赶紧让段世林躺在病床上给他切脉。范长友问:“泉海,段老板周身浮肿,肚大如鼓,还吐了点血,是什么病啊?”

翁泉海说:“段老板,记得半年前我跟您说过,让您戒酒,您没戒吗?那次堂会上,我观段先生面色红如猪肝,两目红赤,眼胞皮红而无神,这是酒已伤肝的表象,如不戒酒,则肝伤必重,甚至会有性命之忧。段先生,您尽可放心,此病还可治。但是您得答应我,病愈后不要再喝酒了。”段世林点点头说:“我答应,我保证戒酒。”

第二场戏翁泉海还是没有来看,岳小婉就让女用人去送第三场戏的票。戏开演了,乐器声响起。岳小婉演唱中看向包厢,那里没有翁泉海。

演出结束,岳小婉谢幕下台,观众纷纷站起,看台角落里,一个须髯老者依旧坐着。岳小婉穿着戏装走过来,她眼尖,发现那个须髯老者是翁泉海,就一把抓住翁泉海的须髯扯了下来。

翁泉海捂着下巴笑道:“轻点。”岳小婉笑了:“您到底是来了!我唱了三天,每天都朝为您留的包厢望啊,都快把包厢望穿了!”

翁泉海说:“我也听了三天,真是好戏,一天比一天唱得好。只是昨天你的嗓子还有一点沙哑,今天更严重了。不过你处理得十分巧妙,外行人听不出来。”

岳小婉笑问:“您不是不懂戏吗?”翁泉海说:“可我懂医啊,听得出您为了唱好戏,累着嗓子。”他从怀里掏出药方,递给岳小婉:“一天一服,连服七天,嗓子就透亮了。”

岳小婉邀请翁泉海一起吃夜宵,翁泉海婉拒,急匆匆走了。

夜深了,寒风刮着。葆秀端着一壶热水走过来,翁泉海刚好来到西厢房门外。

葆秀问:“这么晚才回来啊?天冷,喝杯热水吧。”翁泉海口中冒着寒气说:“我不渴,你睡吧。”

葆秀突然指着翁泉海的下巴问:“你这里怎么红了一片啊?我看看。”翁泉海躲闪着:“没事、没事,我累了,得赶紧睡了。”他急忙进屋关上房门,还没有坐下,就听见茶壶摔碎的声音。他打开门问:“你怎么了?”葆秀说:“没拿稳,壶摔碎了。”

葆秀走进卧室,关上房门,靠在门前,热泪流淌下来……

这日,翁泉海在街上走着,岳小婉的女用人抱着一个大纸盒跑过来说:“翁大夫,这是刚上市的法国大衣,小姐让我转交给您。”说着把大纸盒塞给翁泉海。翁泉海要把大纸盒还给女用人,女用人不接。

翁泉海抱着大纸盒,来到岳小婉家房门外敲门,没人答言。

门缝里伸出一张纸条:天寒风疾,唯盼一衣暖身,望勿推辞。

翁泉海迟愣一会儿,把大纸盒放在门口地上走了。第二天上午,翁泉海来到诊室,就看到那个大纸盒放在桌上。傍晚,翁泉海抱着大纸盒来敲岳小婉家的门。岳小婉开门请翁泉海进屋。

翁泉海说:“岳小姐,我就不进去了,这件大衣……”岳小婉情真意切地说:“我知道您是来找我算账的。您给我治咳嗽病,开了方子,我没给您诊金。我受伤后,您给我煎药送药,出诊费我没给,车马费也欠着呢。还有,我得了气虚厥症,您又给我煎药送药,出诊费我又欠下了。我嗓子哑了,您开了方子,诊金还没付。翁大夫,这一笔笔算下来,我欠您不少钱啊!既然您非要跟我算清楚,那咱们就好好算一算。需要我拿算盘吗?”

翁泉海尴尬地笑笑,抱着大纸盒走了。岳小婉望着翁泉海的背影笑了。

晚上,翁泉海在西厢房内穿着法国大衣站在镜子前。敲门声传来,翁泉海打开门。葆秀站在门口说:“吃饭了。呦,这大衣真漂亮啊,洋货吗?”翁泉海点了点头。

葆秀说:“你等等。”她很快拿来一条灰黑色围巾,“围上这个,就更帅气了。我这也是洋的,英国毛线,我织的。来,围上试试。”她说着就给翁泉海围上围巾,把翁泉海拽到镜子前笑着说:“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你穿上这大衣,年轻了五岁,再配上我这围巾,足足年轻二十岁啊!”

翁泉海说:“这围巾太厚了。”葆秀说:“厚点好啊,暖和。”翁泉海苦笑着摘掉围巾,刚要脱大衣,葆秀说:“别脱啊,穿着吃呗。”“哪有穿大衣吃饭的。”“有了就得穿,不穿就亏了。再说家里谁看啊,你就是光着,别人也管不着。”

翁泉海硬要脱大衣,葆秀不让脱,二人撕扯,大衣的肩膀部扯开线了。翁泉海埋怨:“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啊!”葆秀说:“不就是开了几针线嘛,衣裳是线缝的,哪有不坏的,等我给你缝上,保准比原来的漂亮。”

葆秀饭也不吃了,坐在床上缝着法国大衣。她缝着缝着,把线扯断了。她拿起剪子想剪法国大衣,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剪子放下。

葆秀拳打法国大衣……

葆秀用法国大衣捂着脸哭了……

这种情感的煎熬对她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

1929年2月23日,民国政府卫生部公布了《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这在全国中医界引起了震动。

赵闵堂、吴雪初、陆瘦竹、魏三味、霍春亭等几个中医在茶楼闲聊。

陆瘦竹指着报纸说:“旧医登记限至民国十九年为止;禁止成立旧医学校;取缔新闻杂志等非科学医之宣传品及登报介绍旧医等事由……这是要干什么?要灭我中医!灭学之惨,甚于亡国啊!”

魏三味说:“想废止中医,何止是开个会就能废止的?中医中药历史悠久,是全国百姓的身子骨,要是中医倒了,全国百姓的身子骨就全倒了!”

霍春亭说:“现在全上海的西医也不过几百名,这么点西医,能治多少病啊?不还得靠我们中医吗?”

陆瘦竹丧气地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眼下议决案通过,中医的饭碗端不住了,估计过不了几年,全国医界就是西医的天下,中医的饭碗没了。”

几个人都认,绝不能让这个议决案实施,得把它推翻。最好是大家集体抗议。

可是,谁带头呢?

魏三味说:“赵大夫,你怎么不说话?要不你带个头?”赵闵堂连忙摆手说:“我何德何能啊?再说我这一年来身体欠佳,实难承此重任。”

霍春亭说:“吴大夫满墙的朋友,认识的人多,有号召力,还是让吴大夫带个头吧。”吴雪初连连摇头说:“老了,老了,耳朵不灵喽!”他回家就让小梁把墙上的照片都摘了塞进柜子里。

翁泉海诊所里也聚集了几个中医,在议论《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

一个说:“此次中央卫生委员会各委员都是西医,根本没我们中医的位子,他们是有意这样做。”

另一个说:“那些西医对于我们中医中药没有丝毫研究,凭什么让他们说的算!”

还有一个说:“卫生部长也说过,‘医无新旧,学无中西,要以实事求是能合真理为依归’。可眼下,他们公然要废止中医中药,其党同伐异之心显然可见。”

几个中医一致认为翁泉海医德和为人堪称楷模,希望他出头振臂高呼,带着大家推翻这个议决案。

翁泉海说:“各位同仁,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这件事太大也太重,先不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就算我有,我一个人的力量也微不足道,如沧海一粟,惊不起风浪。我想这件事还是应该找中医药团体来带头解决。”

可是,大家都知道,各个中医药团体倒是有动静,也都愤愤不平,只是有意推辞不敢出头。那些名望大的不是有事外出就是病了,总之都有借口。大家找上翁泉海的门来,也是觉得他有这个本事和魄力。

翁泉海考虑再三说:“这是天大的事,不出动静则已,一出动静,必会惊起狂风暴雨千层浪。此事还应三思而后行,在没有缜密的计划和安排之前,不能妄动。我觉得应该召集全国中医团体的代表到上海开个大会,研究一下具体的抗争方案,把声势造足了,把动静闹大了,先给他们来个下马威,敲敲他们的心。”众中医都连连点头称是。

翁泉海要带头抗议废止中医案的事,很快传开了。

赵闵堂回家就对老婆说:“那是天大的事,大夫能管得了吗?翁泉海想出风头想疯了,是蚂蚁搬大象腿!”老婆说:“可万一要把这事做成,他可真就不得了,能上天入地啊!”

赵闵堂冷笑:“能不能上天不知道,入地倒是没问题,阎王爷那报个名,就歇着了。”老婆倒吸一口冷气:“这事能掉脑袋?让你说得怪吓人。你可别掺和!”

翁泉海回家,征求老沙头对废止中医案的看法。老沙头说:“这是国家大事,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是官的事。”翁泉海对老沙头,又像是对自己说:“有人说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新医事业一日不能向上,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展。我不明白,欲发展新医,为何非要把旧医踩在脚下呢?难道就不能共生共存吗?凭什么把西医称为新医,把中医称为旧医?分了新旧,这一杆秤就不公道了。如果数千年来,中医中药确实没有作为,不用官说,老百姓早就不干了,它怎还能流传至今呢?”

老沙头说:“大哥,大道理我不懂,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全听你的。”

岳小婉听说这事,非常担心,她借看病之名来到诊所,问翁泉海:“翁大夫,听说您要带头抗议废止中医案的事?”翁泉海反问:“您怎么听说了?”

岳小婉面色凝重地说:“我也不止认识您一个大夫,人家都说您打算出头了。风高浪急,一只小船经不起风浪,稍有疏忽,必会船翻人亡。”

翁泉海一笑:“可风浪里不只有一只小船,也可能是千千万万只小船,小船们捆绑在一起,还怕风浪吗?”岳小婉说:“可一把火上来,一损俱损啊。”翁泉海说:“那就得看他们能不能借到东风了。”

岳小婉无奈地走了。

翁泉海经过慎重考虑,决心破釜沉舟,拼命一搏。为此,先得免除后顾之忧。

夜深了,他敲了敲葆秀卧室的门问:“葆秀,你睡了吗?”葆秀说:“门没锁,进来吧。”翁泉海推开门,看到葆秀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就有点犹豫。

葆秀说:“有事就说呗,我听着呢。”翁泉海站在门内嗫嚅着说:“葆秀……”葆秀说:“咱俩可是合法夫妻,你说话用得着离我那么远吗?”

翁泉海走进来,葆秀坐起身说:“怎么?坐都不敢坐?看这脸色,是大事?”翁泉海坐在床头说:“没什么大事,我看孩子们好久没回老家了,要不你带她们回老家去看看吧。”

葆秀冷笑:“嗬,你这是赶我走,还想赶孩子走。怎么,怕我耽搁你的好事?说吧,要我们走多少日子,是三五个月还是一年半载?还是一辈子别回来啊?”

翁泉海正色道:“别开玩笑,道不近,回去就不要急着回来,多待些日子。”葆秀怒气上冲:“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回来了。翁泉海,你别以为我是个好掐捏的软包子,我忍你好久了,今晚咱俩就说道说道!有话全倒出来,不用绕弯子!”

翁泉海问:“葆秀,你全知道了?”葆秀说:“我也不是聋子、瞎子,怎么不知道?”

翁泉海说:“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直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葆秀泪眼婆娑地望着翁泉海无语。翁泉海劝慰道:“你别这样,我不会有事的。”葆秀哽咽着:“你会有什么事,要有事也是我有事!”

翁泉海问:“你……你有什么事啊?”

葆秀的怒火点燃了,义正辞严地说:“翁泉海,你尽管放心,我死不了,不但死不了,我这辈子都是那俩孩子的妈!你要是觉得那俩孩子别了你的脚,那我养那俩孩子,保证坏不了你的好事!还有,不管怎么说,咱俩也是夫妻,你想做的事,我得伸把手,我得把你扶上高头大马,再敲锣打鼓,好好送你一程!”

翁泉海点头:“我真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大,我谢谢你,只是敲锣打鼓就算了。”

葆秀泪流满面地望着翁泉海,她忽然抡起枕头抛过去:“没良心的,你给我滚!”翁泉海接住枕头问:“你干什么?我这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全国的中医中药啊!”

葆秀愣住了,她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颤声道:“你怎么早不说清楚啊!”

翁泉海摇头叹气:“谁知道你老往歪处想啊!”

葆秀说:“泉海,那是国家大事,你算什么啊,能管得了吗?再说老百姓找中医用中药都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胃口,你就用心治你的病,过安稳日子多好。”翁泉海说:“巢毁卵破,到了那时,我想过安稳日子能过得了吗?”

葆秀说:“全国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让他们去想办法呗!你这小脑袋顶不动大帽子。”翁泉海说:“顶不动也得试试,总得有人来顶啊!”

葆秀力劝:“枪打出头鸟,你不怕吗?”

翁泉海坚定地说:“怕就能躲吗?葆秀,我已经决定,绝不更改!拜托了。”

葆秀深情地看着翁泉海说:“你交给我的事,我会拿命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