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妙手回春

赵闵堂见到翁泉海,很客气地问:“不知道翁大夫找我有什么事啊?”翁泉海实心实意地说:“赵大夫,我找你,就是想打听打听那个孕妇的病情。人命关天,愿尽绵薄之力。”

赵闵堂心中大喜,但不露声色道:“翁大夫,你来自江苏孟河,乃名医之后,定是医术高超,另外,你还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赵某佩服!”

翁泉海摆手一笑:“赵大夫你过奖了,中医源远流长两千年,著作浩如烟海,医理精深如渊,学术流派众多,名师代有辈出,不到花甲,焉敢妄言懂得中医呢?”

赵闵堂竖起拇指:“真是谦卑之人啊,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翁大夫,中医界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我想你一定可以治愈此病,来个满堂彩啊!”他把那个孕妇的病情如实告诉了翁泉海。

回家的路上,赵闵堂高兴得不禁笑出声来。他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躲刀的,有挨刀的,怎么还有想挡刀的呢?全上海的中西医都犯难的病,他翁泉海能行吗?他是想出名想疯了!他诊所生意不好,就是想借此事出风头。等着看吧,管叫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晚,翁泉海一会儿看书,一会儿在药方纸上写着。他反复写,反复勾掉。夜深了,翁泉海靠在椅子上昏睡着。地上到处是废弃的药方。葆秀悄悄走进来,从衣架上拿起一件衣服,披在翁泉海身上。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提着三包中药来到那孕妇家外敲门,孕妇丈夫开门看到翁泉海,立刻关上门。翁泉海不肯罢休,他回来煎药。葆秀在一旁给翁泉海扇着扇子。翁泉海脸上的汗水不断流下来。煎好药,翁泉海把药罐放在孕妇家门外,药罐封条上写着:“请放心服用,泉海堂翁泉海。”翁泉海敲门后躲开。孕妇丈夫出来,抱起药罐看了看,把药罐放在门外关上门。

翁泉海无奈,抱着药罐回来了。晓杰看到爸爸,说想买一件新衣裳。翁泉海没吭气。晓杰高声叫:“爸,您听见我说话了吗?”翁泉海烦极了,大声吼道:“吵什么!”翁晓杰委屈地哭了。

翁晓嵘替妹妹讲理:“爸,您凭什么跟我妹妹发火?!自打我姐俩到了这儿,您早出晚归不着家,回来就冷着个脸,我们姐俩让您费心了吗?我们让您给我们买过任何东西吗?晓杰想买件新衣裳,过分吗?您不给买也就算了,凭什么发火?凭什么骂她!我娘要是活着,这事我姐俩犯不着跟您讲!”

葆秀忙息事宁人:“晓嵘,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明天秀姨陪你俩买去,走,回屋。”葆秀一手拉着晓嵘一手拉着晓杰走进东厢房。

当天下午,葆秀抱着药罐来到孕妇家门外,正好孕妇丈夫出来。葆秀说:“我家先生是大夫,他听说您夫人得了重病,精心配制了药方,煎好了药,希望能治愈尊夫人的病。”孕妇丈夫迟疑地问:“你家先生是谁啊?”

葆秀说:“是泉海堂的翁泉海大夫。”“翁泉海?我可不敢用他的药!”孕妇丈夫说着就要关门。葆秀喊:“您等等!”她抱起药罐喝了两口说,您看,我没病都敢喝,这药吃不坏。您让夫人试试不行吗?”孕妇丈夫接过药罐进去了。

第二天一早,翁泉海刚进诊室坐下,孕妇丈夫就闯进来拽住他的衣服叫嚷:“好你个翁泉海,我夫人吃了你的药,肚子疼得比以前更厉害,都疼昏过去了,送进医院才抢救过来!你就等着进警察局吧!”

翁泉海愣住了。他知道,一定是葆秀给孕妇服了他昨天煎的药。他思考了一会儿,重新开了药方,赶紧配药煎药,急忙抱着药罐去医院。

医院里,医生告诉孕妇丈夫,实在不行就手术,虽然有风险,但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拖得太久,那必死无疑。另外,家属要有两手准备,万一手术不成功,还是提前把后事准备准备。孕妇丈夫抹了一把眼泪答应了。

孕妇躺在病床上,她的丈夫紧紧握住她的手。孕妇说:“老爷,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孕妇丈夫点着头,他扭过脸去擦掉眼泪。

这时,翁泉海抱着药罐站在门口说:“先生您好!我这次换了一味药,应该能帮尊夫人排出死胎。先生,既然做手术,有可能过不了感染关,那还不如先试试中药呢,万一好用了,不就是大喜事吗?我有七分把握,如果不见效,再手术不迟。”

医院的医生也赞成服中药试试。孕妇丈夫这才接过药罐给孕妇喂汤药。不久,病房里传来孕妇的呻吟声,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就是嚎叫声……

病房门突然开了,孕妇丈夫冲出来,一下子跪在翁泉海面前:“翁大夫,是我瞎了眼,您的大恩大德我世代相报!您说吧,我该怎样报答您?”翁泉海长出一口气道:“报答就不必了。您能给我一碗阳春面吗?我饿得实在走不动了。”

翁泉海出名了,他的诊室内站满了人。

记者挤进来问:“您就是帮那个孕妇排出死胎的翁泉海大夫吗?”翁泉海迟愣片刻问道:“正是翁某,孕妇情况如何?”

记者说:“孕妇已经能吃饭了!翁大夫,请您讲讲治病的经过吧,开的什么方?用的什么药?”翁泉海道:“其实这病不是我一个人治好的,还有赵闵堂赵大夫的功劳,他帮了不少忙,没有他前面的诊治,就不会有后来的结果。”

记者的文章上了报,文章只是集中写翁泉海,并未涉及赵闵堂。赵闵堂看着报纸自言自语:“我用的是古开骨散,翁泉海也是用的此药方,只是光收缩子宫,未必能达到效果,还需要活血、破气,引血下行。他又加了一味川牛膝。《神农本草经》里讲,川牛膝‘逐血气,堕胎’。川芎也具有行气活血的作用,但是药力不够,需要与川牛膝配伍。”

老婆在一旁数叨:“事后英雄汉,算什么本事!当初人家问你药方,你还掖着藏着,看人家,都把药方亮出来了!”赵闵堂说:“那不是因为他治好病了吗?他要是治不好,敢亮药方吗?他才叫事后英雄汉!”

老婆说:“不管怎么讲,那个姓翁的亮堂了!”赵闵堂愤愤不平道:“人这一辈子,霹雷闪电,谁没个亮堂的时候?难就难在这光得总亮着,那才叫本事。等我亮了,那就灭不了!话再说回来,是我告诉翁泉海孕妇的病症,又说了用的什么药,可到头来他吃独食,没提我一个字,太不讲究了!这笔账记下,日子长着呢,早晚算清楚。”

话音刚落,翁泉海来了,他笑道:“赵大夫,你好!”赵闵堂酸里酸气地说:“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翁大夫吗,别来无恙乎?”

翁泉海诚恳地说:“赵大夫,请问你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喝酒。我能治好那个孕妇的病,多亏你帮忙,我应该谢你。”赵闵堂怪声怪调道:“哟,这我可没想到,你还记得啊?”

翁泉海实话实说:“翁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赵大夫,当那个孕妇顺利排出死胎后,记者来采访我。我说孕妇能排出死胎,是赵闵堂赵大夫查明病症在先,也开了不错的药方,我只是根据赵大夫的诊断和药方,调了几味药而已。患者痊愈有赵大夫的功劳。可记者文章见报后,只字未提你,我深感过意不去。而报文又不能重写,这也是我为难之处,望你见谅。我所言字字为真,可见天地。”

赵闵堂问:“你来就是为这点事吗?”翁泉海答:“再就是想请你喝酒。”“芝麻大的小事,何足挂齿。翁大夫,你不用介怀。”“赵大夫的心胸如此开阔,翁某佩服。”“日子长着呢,不差一顿酒,咱们慢慢处。”

翁泉海走了,赵闵堂并不领情,咕哝着说:“马后炮,糊弄谁呢?走着瞧吧!”

这几天诊所患者特别多,多亏伙计来了帮忙,他又是安排患者排队,又是唱药方。翁泉海想摸摸他的底,就让他写几个字看看。来了写的字歪歪扭扭。

翁泉海站在一旁望着,摇了摇头说:“学中医有四句话,一手好字,二会双簧,三指切脉,四季衣裳。为什么要把‘一手好字’放在最前面呢?因为大凡名医都很重视处方书写的工整,追求书法上的功夫。字是一张方子的门面,是一个大夫文化底蕴和学识才华的外露。所以很多病家见医之前,常常先看你的方子,就是看你的字,以此揣度大夫之学问深浅,医术高低。一个中医的功底,首先看字,一手好字,能看出一个大夫的心境来。如果药方上是一手好字,患者赏心悦目,会对你尊重信任,觉得你是认真的,十分病就去了一分。可如果药方上的字龙飞凤舞,张牙舞爪,患者看不懂,那心情能好吗?久之他还愿意再来吗?不来还是小事,怕就怕因字写得不好,药师错配药,贻误人命!”

来了说:“先生,我知道我这字写得不好,可我一定抓紧练,使劲练!”翁泉海问:“你学过医吗?”来了答:“学过一点点。”“跟谁学的?”“我拜了好几个先生,可……可他们都不收我。”“为什么不收你?”

来了沉默着,他的眼圈红了。翁泉海一笑:“好了,不说了。你叫什么?”来了说:“我叫于运来,人家都叫我来了。”

翁泉海让来了先回去练字,等练一段日子再来。

入夜,葆秀端着汤碗走进书房,她把汤碗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从我爸那儿学的方子,翁大哥,你最近太累,得补补。”翁泉海看着葆秀问:“你也懂医?”“知道一点。”“令尊不是只传男不传女吗?”“天天泡药罐子里,就算尝不到,也能闻个味儿吧,再说这几年,伯父也教我不少。”

翁泉海有意试试她:“那你给我讲讲养生之道吧。”葆秀略一思索,款款道来:“《黄帝内经·素问》开篇《上古天真论篇第一》讲的就是上古之人度百岁而不衰的养生秘诀:‘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篇第三》讲了,平衡阴阳是养生的大法:‘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故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翁泉海点头:“背得挺熟。”葆秀莞尔一笑:“怎能跟你比。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翁泉海喝了一口汤,称赞不错。

葆秀挺有趣地说:“翁大哥,我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你知道那个叫来了的为什么躺诊所门口地上睡觉吗?他说他躺地上是为了防小贼,小贼一进来,肯定第一脚先踩到他。我说为什么人家都不收他为徒呢,原来他脑袋里少根筋啊!可这傻人最实诚,一眼能看到底,一针能扎出血,也最好交。”

翁泉海笑了笑:“其实那人挺可爱的,只是并非学医之料。”葆秀说:“翁大哥,你初来上海,身单力孤,眼下患者这么多,身边着实缺个跑堂的。那个来了虽然傻点,但也腿脚灵便啊。他在门外候着呢。”葆秀喊来了。

来了进来就喊:“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他刚要跪倒,被翁泉海一把拉住:“来了,我没说要收你为徒,你先干点擦抹桌案、收拾诊所的杂活。我把话说在前面,你干活,我不亏你工钱,也叫你吃饱饭,但如果说学医,恐怕你不是这块料。所以,如果你愿意在这待着,那没话说,如果不愿意待,说一声就可以走。”来了忙说:“恩师,我伺候您一辈子。”

翁泉海道:“刚说完,我还没收你为徒。另外,梦不能做得太深,太深了弄假成真;话不能说得太满,太满了难以圆通。日久见心,慢慢来吧。”

来了问他能不能唱方。翁泉海告诉他,有活要干活,没活可以唱方。

第二天早饭后,来了打开诊所门,众患者蜂拥进来。因为没有排队,大伙争先恐后,眼看要打起来。泉子站在众人当中高声说:“都别吵了,听我说几句。大家都挤在一块,你说你先来的,他说他先来的,就是把天说破了,也分不出个先后来,这样乱下去,谁也落不着消停。都是为治病来的,万一动手再伤到谁,就会病上加病,更不好治了。所以大家还是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天还早,先一步后一步,快一步慢一步,也就差一步,不耽误治病。”众患者觉得此话有理,开始排队。

翁泉海忙着诊病写药方。来了大声唱药方:“大生、熟地各三钱,粉陈皮一钱五分……”翁泉海喊:“什么!”来了忙纠正:“啊,是粉丹皮一钱五分!”

翁泉海继续写药方。来了唱药方:“抱茯神三钱,淮山药三钱,炙远志一钱,炒枣仁三钱,潼蒺藜三钱,生石斛四钱……”

翁泉海吼道:“闭嘴!”来了愣住了,片刻才说:“我看错了,是生石膏四钱。”翁泉海不让来了唱药方,让他去烧水。

正午,患者都走了。翁泉海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沓药方。来了走过来给翁泉海倒水:“先生,外面没人了。”翁泉海抬头看着来了说:“你还是趁年轻去学点别的手艺吧,你不是学医的料。字写得不行,唱药方还唱错,你让我怎么教你?”

来了抹眼泪哀求:“先生,我下回肯定不唱错,您就留下我吧。”

翁泉海没说话。

中秋节到了,陆瘦竹在饭馆包间内宴请五个徒弟。他举起酒杯吟诗:“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中秋佳节,你们能陪在师父身旁,为师非常欣慰,我敬大家一杯。”

小铃医等众徒弟纷纷举起酒杯:“多谢师父!祝师父体健安康,长命百岁!”

陆瘦竹开心地笑着:“哈哈,百岁不敢当,活到九十九吧。酒菜管够,不要客气,吃不饱喝不好可不怪我。”

众徒弟吃起来。小铃医把一大块东坡肉夹进碗里。

陆瘦竹说:“看没看到?小朴最长眼色,知道这东坡肉最香。一人一块,不要抢。”可是,他看小铃医吃着菜,碗里的东坡肉一直没吃,就问,“小朴,你上来就把肉夹进碗里,怎么不吃啊?”小铃医答:“师父,我想拿回去给我娘吃,我娘最喜欢吃红烧肉了。”

陆瘦竹问:“你平日子不给她买肉吃吗?”小铃医说:“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让我娘天天吃上肉。”陆瘦竹点点头,夹起一块东坡肉放进小铃医碗里。小铃医眼含泪水站起身鞠躬叩谢:“多谢师父。”

陆瘦竹对众徒弟说:“百善孝为先,你们得多跟小朴学啊!”

这天,一个男患者来瞧病,躺在陆瘦竹诊室,患者家属坐在旁边。陆瘦竹说:“先生,我这里缺了一味药,马上就能买来,请您稍等。”患者家属不想等:“陆大夫,你把药方开了,我自己抓药就行了。”陆瘦竹摇头:“这是秘方,方不出门,汤不出门,药渣也不出门,望您体谅。”

陆瘦竹让小铃医去取药,小铃医跑步到药房取药后又跑步往回送药。回来路上,他忽然想起早上走得匆忙,给老母亲倒了一碗白开水放在桌上,而没放在枕边。老母亲腿有病,不能下床,他怕老母亲伸手够不到,一天喝不到水,更怕她伸手够水跌下床。他越想越担心,就跑回家了。这就耽误了送药的时间。

却说这边患者家属等得不耐烦,发了脾气:“我说陆大夫,要是因为药耽搁了时辰,害得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砸了你的铺子!”

小铃医满头大汗跑进来。陆瘦竹接过药包,不问青红皂白,抬手抽了小铃医一个嘴巴:“命比天大,你不知道吗?滚!”小铃医欲解释:“师父,您听我说,我……”陆瘦竹一挥手说:“不必说了,你另寻高就吧。”

小铃医手里拎着酒坛,孤零零地坐在黄浦江边。他望着静静流淌的江水,借酒浇愁。傍晚,小铃医回到小黑屋内。

老母亲坐在床上问:“儿子,累坏了吧?”小铃医说:“娘,走,我带您下馆子去。”老母亲说:“下馆子干什么,多贵啊。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去学徒,怎么能喝酒呢?”

小铃医坐在床边不语。老母亲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铃医不敢隐瞒,只好如实相告。老母亲宽慰道:“没事,孩子,咱还能再找师父。睡吧。”

小铃医躺在床上睡着了,忽然,他被雨声惊醒,睁眼一看,老母亲不在身边。他急忙跑出去找。雨滴飘落着,四周一片黢黑。小铃医四处张望,高声叫喊,跑着寻找着。不远处,一个黑影蜷缩在泥地上。小铃医跑到近前,原来是老母亲!

小铃医搂住老母亲喊:“娘,您这是干什么呀!”老母亲浑身颤抖着:“孩子,你让娘走!娘不能连累你。”“您往哪儿走?”“孩子,娘对不住你,娘要找你爹去。”

小铃医说:“娘,您……您在说什么啊!”老母亲说:“没有娘,你就不会挨你师父那一巴掌!就不会被人家赶出来!没有娘,你就能静下心来,专心学医!都是娘拖累了你!孩子,娘的腿好不了了,下不了地,什么都干不了,就是挨到死,也是一个白吃饱。有娘在,咱娘儿俩都活不好;没娘在,你就能活好,就能出息着!”

小铃医搂住老母亲,泪水和雨水一并流淌下来:“娘,您别说了,您的话都不对,一个字都不对,儿子不赞成!您是我娘,生我养我,别说您腿不好下不了地,就是您一动不能动,我也该养您。我爹说过,一个对父母都不孝的人怎么能爱别人,怎么能成一个好中医!娘,您放心,儿子会再求名医,苦学本事,将来一定开堂坐诊,一定能从黄浦江里钻出头来,好好喘上一口大气,冒个大泡!”

老母亲流泪了。小铃医抹掉老母亲的泪水,背起老母亲,雨水朦胧了二人的身影……

高小朴没办法,又干起了铃医的营生。他推着小推车,老母亲坐在推车上,摇着小铜铃。

有个行人站住问:“小伙子,你妈得的是什么病啊?”小铃医答:“我娘腿不好。”

那人好心地说:“堂医馆的赵闵堂赵大夫擅长骨科,去找他看看吧。”老母亲告诉儿子:“赵闵堂,这名儿熟啊,你爹唠叨过,听你爹说有他一号。他是河北的大夫啊。”

既然如此,小铃医就推着老母亲来到赵闵堂诊所外,背起老母亲走进诊所。徒弟小龙问:“您好,什么病?”小铃医说:“三个手指头就能切明白的事,还用问吗?”小龙一笑:“先生,我不是大夫,赵大夫是我师父。”小铃医也笑:“那你不早说,小猫包虎皮,愣装山大王!”

赵闵堂来了,他给老太太切脉看舌后说:“脉沉涩,舌淡苔白。一定是股骨头坏死,这病最容易被当成关节病治!与股骨头坏死关系最为密切的是肝、脾、肾三脏。肾为先天之本,主骨生髓,肾精充足则骨髓满,骨髓满则筋骨坚。反之则髓枯骨萎。肝主筋又主藏血,与肾同在下焦,乙癸同源,两藏荣衰与共,人动则血运于诸经,人静则血归于肝。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胃运化正常,则水谷腐熟,化气生血,以行营卫,若脾失健运,胃失和降,气血生化无源,则筋骨肌肉皆无后天之充养。这都是造成缺血性股骨头坏死的重要原因。明天来取药吧。你带个碗,自己来就行,不用背老人家过来,怪累的。”

第二天,小铃医去取了药,把药碗递给老母亲。老母亲问:“看明白用的是什么药了吗?”小铃医说:“他不给方子。”

老母亲说:“要是鼻子好使,闻汤也能闻出个八九不离十,你爹当年就是这样学的医。”小铃医闻着药汤琢磨着:“娘,我只能闻出两味药来。”

隔天,小铃医拿着药碗来到赵闵堂诊所,他躬身施礼:“赵大夫,我娘自打喝了您的药,腿疼减轻了不少,我替我娘感谢您。”赵闵堂笑了:“意料之中的事,不值一提。这么讲吧,你娘的病,对于一般大夫来讲,那是天大的病,可对于我来讲,小事一桩。”

小铃医忙说:“赵大夫,不瞒您说,我家境贫寒,没什么钱。您能不能把药方给我,然后我自己抓药,自己煎药,这也省了煎药的钱。”赵闵堂发了善心说:“不给你药方,自有不给的道理。还有,我只收了你的诊费和药费,煎药没算钱。这样吧,药钱从今往后算个半价,诊费就免了。”小铃医笑了笑,再次鞠躬施礼:“多谢赵大夫。”

老婆不满意了:“诊费不要,煎药钱不要,药钱还算个半价,这样下去,日子还咋过啊?”赵闵堂站在鸟笼子前逗着鸟说:“我也不是对每个病人都这样,你吵吵什么!他背着娘来,破衣烂衫,一看就是苦命人,算了吧,穷富不差这点。”

老婆说:“儿子来信说钱快花光了,要钱呢。咱儿子留洋,单枪匹马,又人生地不熟,得吃多少苦啊,花点钱算什么!”赵闵堂随意应着:“是啊,花点钱是不算什么,你拿吧。”

老婆喊起来:“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是女人,我拿什么?要拿,也是你这个当老子的拿!男人赚不到钱,推到女人身上,算什么本事!当年你迎娶我的时候,怎么跟我爸妈说的?我记得清楚,让我穿金戴银、好吃好喝暖和一辈子!”

赵闵堂回嘴道:“你金首饰还少吗?你那衣柜里的衣服都快把衣柜挤破了,再说你看你吃得那身架,快赶上我俩了!”老婆一听这话,眼睛往上一翻就要倒地。赵闵堂一把搀住老婆,好言好语哄着:“又来了,夫人,你听我说,诊所不景气,那是暂时的,我赵闵堂在上海滩也有一号,等踩上好时气就能翻身。”

老婆这才屁股一扭,食指一戳赵闵堂脑门子:“我就等你的好时气了!”

翁泉海诊所外患者们排着长队。泉子站在队旁,拿着一位患者的药方念叨着:“清炙草五分,银柴胡一钱五分,广陈皮一钱,全当归三钱,怀牛膝……”患者问:“你前前后后念好几遍了,干什么呢?”泉子说:“我看这方子开得怎么样。”“毛病!”患者一把夺过药方走了。

夕阳西下,诊所要关门了。泉子坐在门外的石墩上啃着饼子。翁泉海扫了泉子一眼,走进诊所拿来一杯水,递给泉子。泉子起身望着翁泉海,使劲把干粮咽了下去。

翁泉海问:“小伙子,我这已经关门了,你怎么还不走啊?”泉子嗫嚅着说:“先生,我想跟您学医,但是我知道您是名医,门槛高着呢,我迈不进去。门里进不去,我在门外待着心也踏实。还有,先生,我……我还想看看大家都得了什么病,再看您给开了什么方子。”

翁泉海点头:“看来你是个诚实人,那你问清楚了吗?”泉子苦笑:“他们大都藏着掖着,不肯跟我讲。”翁泉海说:“傻孩子,病是隐晦的事,人家怎么能随便跟你讲呢!回家吧。”

翁泉海忙到很晚,直到俩女孩子都睡了,他才有空吃饭。葆秀早做好饭菜等着,见翁泉海来到饭桌旁,就忙着给他盛饭,翁泉海要自己盛。翁泉海的手和葆秀的手都抓着碗,二人扯来扯去。葆秀笑着:“不就是盛碗饭嘛,抢什么啊!”翁泉海松开手坐下,葆秀盛好饭,把碗筷放到翁泉海面前。

翁泉海问:“你不再吃点?”葆秀说:“我都吃过了,你赶紧吃吧。先喝汤,后吃饭。诊所太忙了,《黄帝内经》说‘久坐伤肉’,你每天老那么坐着,得多活动活动。”

翁泉海喝着汤:“你懂得还不少。”葆秀抿嘴笑:“没你懂得多。不过‘五劳所伤’还是知道的,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嘛。”

翁泉海岔开话题:“对了,也不知道老沙哪儿去了,一晃走了有段日子。他那东北菜做得不错,五花肉炖粉条,真香。”葆秀问:“怎么,我做的菜不好吃?”

翁泉海忙说:“你别多心,我没说你做的不好吃,是老沙做的挺好吃。”

葆秀回嘴:“那就是说我做的不好吃了呗,这就叫远的香近的臭。”翁泉海敷衍道:“近的不臭,都香。你不用等我了,去睡吧,碗筷我自己能刷。”

可是,葆秀就是不走,坐在旁边看翁泉海吃饭。翁泉海吃过饭,要收拾碗筷盘子去洗,葆秀争着要洗。葆秀伸手夺,翁泉海躲闪着。葆秀说:“你能不能给我?非把孩子吵醒吗?”翁泉海只好把碗筷和盘子递给葆秀。

这天,翁泉海正在坐诊,老沙头从外走进来,笑着坐在翁泉海面前伸出手。翁泉海笑而不言,低头给老沙头切脉,他看过舌头才说:“脉沉涩,舌边尖红,边有瘀点瘀斑,这是气滞胸胁,膈下瘀阻的症状,你有胸肋骨损伤,宜当行气止痛,开胸利膈,服用柴胡疏肝散加膈下逐瘀汤可愈。”

老沙头一本正经地问:“诊费多少,药费多少?”翁泉海戏说:“给我来一锅五花肉炖粉条,诊费和药费就都免了。”二人哈哈大笑。

老沙头在厨房炖肉。翁泉海走进来说:“真香啊!”老沙头说:“肉熟了,粉条还没烂,得再等一会儿。”翁泉海掀开锅盖,夹起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烫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老沙啊,你这肉炖得好,我就是吃一辈子也吃不够。”

老沙头笑:“那我没事就来给你炖肉吃。”

翁泉海看着老沙头:“说正经的,老沙,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找我诊病吗?”老沙头说:“对,胸口难受,想找你给看看。”“还有其他的事要办吗?”“没别的事了。”

翁泉海笑道:“好,太好了!这样,你就在我这住下得了。有吃有喝,想住多久住多久。”老沙头说:“翁大夫,这太麻烦你了。”

翁泉海爽朗地笑着:“这有什么麻烦的!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不就是多张嘴嘛。再说了,你上回走得急,咱老哥俩没聊够。老沙,你可是自己把自己的后路封死,找不到口了,事情就这么定了。还有,治你这病,用的是秘方,秘方懂吗?拿不走啊!所以,你要想治好病,就得留在我这儿,死心吧。”

桌上摆着五花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等几盘东北菜。翁泉海、翁晓嵘、翁晓杰坐在桌前。翁泉海请老沙头坐在他身边,老沙头谦让道:“翁大夫,你们吃吧,我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就行,我不能上桌。我上回来是客人,能上桌;这回来,是有求于你,所以不能上桌。”翁泉海生气道:“这是什么道理?你不上桌,我就不吃了!”

老沙头实心实意地说:“翁大夫,真的,这是我祖上的规矩,我得守规矩,请你见谅。你们尽管吃你们的,别管我,这样我心里也踏实。”他走到厨房去了。翁泉海无奈地摇摇头。

入夜,老沙头坐在院里抽着烟袋锅。翁泉海端着一碗药过来让老沙头喝。老沙头喝完后说:“翁大夫,谢谢你。”翁泉海说:“老沙呀,你能不能别叫我翁大夫?我比你大,你叫我大哥。在家里,咱们就是兄弟,不要客气。”老沙头爽快地喊:“好,大哥。”

翁泉海笑了:“嗯,听着舒服多了。老沙,你一个人,无家无业,四处漂泊,要是不嫌弃,病好了就留我这吧。”老沙头说:“大哥,那就太麻烦你了。”“还是那句话,多一张嘴而已,我养得起。”“我有胳膊有腿,不用养。”

翁泉海点头:“那是。你就帮我忙活忙活吧,正好我缺人手。”老沙头恳切地说:“行,大哥,我有口饭吃就行,别无他求,也省得我东家屋檐坐一夜西家柴房蹲一宿了。”翁泉海一拍手:“这话才敞亮,高兴。西厢房就留给你了!”

这天,来了把一个大红请柬放在桌上说:“先生,那个得胃病的楚先生儿子结婚,请您今天中午出席婚宴。”翁泉海诊务甚忙,着实难以抽身,就让老站在门外的泉子跑一趟,给他带上喜钱,让他吃完饭再回来。

来了说:“那他要是把喜钱偷跑了怎么办?”翁泉海笑道:“钱不多,真要是偷跑了,就算给他的工钱,毕竟他也帮咱们忙了好几天。”

饭后,泉子回来说喜钱送到了,但他没有吃酒席,自己买了两个烧饼吃。翁泉海笑了笑:“你送喜钱不吃酒席,也太实诚了吧!”

泉子又站在门口指挥患者排队。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住了,一位衣着考究的先生下了车,走到诊所前望着。泉子问:“先生,您要看病吗?请您排队。”那先生拨开泉子,径直走进诊室。

那位先生走到翁泉海近前低声道:“翁大夫,我姓卢。我家老先生想请您出诊。”翁泉海客气着:“先生,我这里诊务繁忙,着实抽不开身。请见谅。”

“诊金您随便开。”“这不是钱的事,我真的抽不开身,恕难从命。”

卢先生冷语道:“好大的排场!”翁泉海解释着:“这不是排场的事。孙思邈说过,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出自《大医精诚》)

卢先生沉默不语。这时,一个重病患者被人抬进来。翁泉海忙起身走到患者近前,卢先生看到这种情况,只好说:“翁大夫,您先忙,我改日再来。”他急忙坐上黑色轿车走了。

晚饭后,老沙头说:“大哥,我觉得今天姓卢的那人挺奇怪啊!”翁泉海点头:“我看出来了,那人不光奇怪,而且来者不善。”

老沙头说:“看这来头,这个故事恐怕挺长。”翁泉海感慨道:“做中医这行,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五谷杂粮,人有三六九等,事分红白喜丧,都得懂都得伺候着,一个不周全,神仙也能撕破脸,小鬼儿也能上你的床啊!”

老沙头接道:“是的,打掉牙得往肚子里咽,第二天还得强颜欢笑喜开张。”翁泉海说:“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睡觉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