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医者仁心

翁泉海经大雨淋过,发烧了,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老沙头端着一碗汤走进来让翁泉海喝,他伸手摸翁泉海的额头,说要去请大夫。翁泉海告诉他,自己就是大夫,眼下只不过受点凉而已,喝点红糖葱须姜汤就行。

老沙头赶紧去煎红糖葱须姜汤,煎好了端给翁泉海喝。翁泉海喝急了,突然咳嗽起来,汤喷在衣襟上。老沙头急忙伸手擦翁泉海衣襟上的汤渍。翁泉海看出来老沙头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觉得应该找机会报答他。

过了两天,翁泉海的身体已无大碍。他准备回去,就告诉老沙头,家里的事情他挺挂念,想回去吧,身体尚未痊愈,他希望老沙头辛苦陪他一趟,好事做到底。老沙头很爽快地答应了。

老沙头一路上悉心照料着翁泉海回到上海,一进家门,翁泉海推开搀着他的老沙头笑道:“到家了,小戏收场了。”老沙头这才明白:“原来你的病好了!”翁泉海请老沙头进堂屋:“不施小计,你也不跟我来啊!”“先生,你既然到家,我就可以走了。”老沙头说着扭身要走。

翁泉海忙拉住老沙头:“这怎么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得好好感谢你!”

老沙头微笑道:“谁赶上这事,都得伸把手,不必客气,我走了。”翁泉海急了:“不行,不行,你绝对不能走!”说着硬是把老沙头拽进屋里,按坐在椅子上。

翁泉海刚要去泡茶,葆秀立即去泡了茶端过来。翁泉海说:“葆秀,我出门病倒,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得弄点好的答谢。”葆秀大大方方地笑着:“放心吧,四盘大菜,八盘小菜,来个四平八稳。”

老沙头笑对翁泉海:“要不我弄一盘菜,怎么样?”翁泉海摆手道:“那怎么行,哪有客人伸手的?”

老沙头说:“要是把我当客人,我抬腿就走。”葆秀满脸春色道:“老话说得好,进了门就不是外人。翁大哥,既然老沙大哥想露一手,咱们就尝尝他的手艺。”

老沙头进厨房炖菜。翁泉海站在一旁看着问:“老沙,你这做的是什么菜啊?”老沙头双手不停道:“五花肉炖粉条,东北菜。”

老沙头做的五花肉炖粉条的确好吃,两女孩子边吃边夸赞。葆秀也说老沙大哥的厨艺精湛,有机会得学学。

当晚,翁泉海和老沙头坐在院中闲聊。老沙头问翁泉海,在上海忙诊所的事,怎么有闲心去妙高台游玩?翁泉海毫不隐瞒,尽把实情相告。

第二天早饭后,老沙头一心要走,翁泉海无论怎么说都留不住,只好送老沙头到门外。葆秀站在一旁。老沙头说:“翁先生,我昨晚想了想,诊病不要钱,算是一条出路,也是积德啊!”翁泉海笑而不语。

老沙头在门外站住,拱手道:“翁先生,多谢款待。”翁泉海说:“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得谢你啊!五花肉炖粉条真香,我没吃够,你还得再来。”老沙头笑道:“吃够了就来不了了,所以不能总来。”

受那场官司的影响,赵闵堂的诊所也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这天,赵闵堂闲坐在诊室实在无聊,就走出来散心。他发现不远处的一家包子铺外排着长队,就走过去问一个排队的男人:“先生,这包子铺的包子好吃?”那人说:“头回买,谁知道呢。说是一天就卖一百屉,尝尝呗。”

赵闵堂忽然有了灵感,立即来个依葫芦画瓢。他写了一张告示,说是本诊所每日挂号限量二十个,让徒弟小龙把告示贴在门外。但还是没人上门。他改成每日限量十五个号,门前仍是冷落。限量改为十个号,十全十美啊,情况照旧。赵闵堂咬牙把每日限量改成五个号。

一个中年女人走到门前问:“每天就挂五个号?”小龙忙笑脸相迎:“对呀,找赵大夫看病的人太多,所以每天只能看五个号。不多了,要看得赶紧。”

女人进诊所请赵闵堂切脉。她问:“大夫,我是今天第几个号啊?”赵闵堂专注切脉:“第四个。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刚想歇一会儿,你就来了。”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女人进来请赵闵堂切脉。她说:“听说一天只挂五个号,我赶紧跑来了。”赵闵堂头也不抬:“没办法,全是找我出诊的,一去就没时间回来了。”女人问:“我这是第几个号了?”赵闵堂答:“第三个。”

女人立即抽回手:“刚才我姐来了,她说她是第四个,我怎么是第三个了?我说大夫,你是骗人吧?我看你就是靠限号的把戏来招揽病人!心术不正,你这种大夫我可信不着!”

女人走了。赵闵堂赶紧让小龙把告示揭了。

赵闵堂正为自己诊所不景气的事犯愁,听说翁泉海诊所患者多得房门都快挤破了!怎么回事呢?原来是看病倒搭诊费,这便宜谁不占!赵闵堂十分不满,就跑到吴雪初那里说:“雪初兄,他姓翁的如此扰乱行规,有悖医德,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吴雪初不感兴趣,认为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赵闵堂的妻子不干:“因为那官司,咱的诊所一直不景气,都是那个姓翁的闹的,眼下,他又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骑脖子上拉屎,这事不能完!”她要出头露脸,替丈夫出口恶气!

赵闵堂的妻子来到翁泉海诊所,看着翁泉海:“请问你是翁大夫吗?”翁泉海点头。赵妻冷笑:“看来没进错门,翁大夫,看病不要钱,还倒贴诊费,您真是菩萨转世啊!”

翁泉海奇怪地问:“谁说看病不要钱?”赵妻怪笑:“那门外不是有人给诊费吗?翁大夫,请问抓药花钱吗?”翁泉海皱眉:“当然谁用花谁的钱。”

赵妻捏着嗓子喊:“全是假的,我还以为碰上了真菩萨,原来是个满嘴溜滑的猪八戒,我呸!”她扭着屁股走了。

中午,翁泉海来到厨房,问正在炒菜的葆秀:“那些人都是你找来的吧?你怎么能这样做呢?这是歪门邪道!是欺骗!是心术不正!有辱我孟河医名!”

葆秀不吭声,把菜倒进盘子里,端盘子走到正房堂屋门外。翁泉海拦住葆秀质问:“你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做?”

葆秀看着翁泉海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可看诊所里连个外来的脚印儿都没有,怕你心里难受。那天老沙大哥临走不是说过嘛,‘诊病不要钱,算是一条出路,也是积德’。我就这么做了。”翁泉海生气道:“你这样做,我更难受!你回孟河吧,孩子我自己能照看。”

葆秀欲绕开翁泉海,翁泉海一挥手,失手把盘子打落在地,两人都愣住了。晓嵘和晓杰听见动静跑了过来,晓嵘喊:“爸,您怎么了?秀姨忙里忙外,还给我们做好吃的,对我们可好了,您别气她!”晓杰尖着嗓子:“我们都喜欢秀姨,您别欺负她!”葆秀忙说:“没事,没事,菜我再去炒。”她从地上捡起盘子走进厨房切菜,随着切菜声,豆大的眼泪滴落下来。翁泉海不吭气,板着脸走进正房。

小铃医摇着铜铃在巷子里走着高声喊叫:“神仙丸,专治疑难杂症,三丸躲过鬼门关;老君贴,腰酸背疼腿抽筋,贴哪儿哪儿舒坦……”

他发现有个孩子病恹恹地坐在一处民宅门口,就站在门外使劲摇起铃来。院子里走出个中年男人斥责道:“大晌午的,你吵什么!”小铃医笑着说:“你看你这嗓门,跟打雷似的,震得我耳朵生疼。我是看你家孩子可怜,要不我早走了。”

中年男人一愣问:“你什么意思?”小铃医认真道:“这孩子的病得治啊!”

“江湖郎中,耍的都是骗人的把戏,赶紧滚!”“先生,我今儿个把话放这,这孩子的病也就我能治!”中年男人望着小铃医犹豫着。

小铃医说:“这孩子是不是吃了不少药了?吃药是不是没见好啊?这孩子的病不在药上,在这宅子里。你家里有东西碍着他的病啊!”中年男人好奇地问:“什么东西?”小铃医伸开双臂:“活物,庹长。”中年男人越发奇怪了,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哪儿?”

小铃医故意转身欲走。中年男人不放心了,忙说:“哎,说半截话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讲清楚啊!”小铃医神秘地说:“备好酒,我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小铃医再到中年男人家,主人十分客气,果然备了酒。小铃医抱着酒坛喝着酒,看着不远处一口倒扣的大缸。他放下酒坛问:“还有酒吗?”

中年男人变脸:“你是来混酒喝的吗?”小铃医瞪大眼睛:“怎么叫混酒喝呢!武二郎不喝透了,敢打老虎吗?我不喝透了,敢捉……庹长吗!”

一会儿,中年男人抱着酒坛和另外两个大汉走过来,小铃医接过酒坛。中年男人把院门关上,又上了锁,他提着顶门棍走到小铃医近前。另外两个大汉抱膀子望着小铃医。小铃医沉默片刻,抱着酒坛喝起来。他有点醉了,身子摇晃着朝那倒扣的大缸走去。他走到大缸近前,围着大缸慢慢走着,越走越快,嘴里不断叨咕着。他如旋风一般围着大缸旋转,突然站住身,趴在大缸上,低声咕哝:“天灵灵,地灵灵,离地三尺有神灵,小鬼睁眼,天神在此!”他突然指着大缸,高声叫道:“睁眼睁眼,勿动勿动,有屎憋住,有尿不急。定!”

中年男人和俩大汉望着小铃医,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小铃医又趴在大缸上,低声叨咕:“不老实?不听话?”突然大喊,“开天眼,罩!”他跳上大缸,金鸡独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他跳下大缸,伏地听着。他起身,伸手拍了大缸三下,高声喊:“抬缸!”

俩大汉走过来抬缸,小铃医也俯身帮助抬缸,还叮嘱着:“慢点,慢点,别惊到了!”就在这一瞬间,眼明手快的小铃医,趁众人诚惶诚恐地抬缸之际,顺势把早就藏在袖筒里的一条蛇放进大缸里,谁都没有看见。

大缸被掀翻了,里面有一条蛇。

小铃医煞有介事地指着蛇说:“这回明白了吧?庹长,就是那东西碍着你儿子的病。”中年男人信服了:“我说我家孩子的病怎么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呢!那口老缸放在那儿有好多年了,那蛇一定也在里面待了好多年。要不是您,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是它在闹怪。您真是神仙啊!”说着恭敬地付了酬金。

小铃医舒心地笑道:“神仙不敢当,也就是个半仙之体。我这酒没白喝吧?”中年男人连连点头:“恩人,您这是在笑话我啊,您别急着走,我得好好请请您。”

小铃医轻轻摆手说:“从医之人,不占患者便宜,我心领了。如果你能把那些大夫给孩子开的药方给我,也算感谢了。”中年男人诚心地说:“这不算事,只是我还想求您把孩子的病治好,多少钱无妨。”小铃医说:“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一半,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了,你们还是另请高人吧。”

中年男人匆匆进屋拿来十多张药方,小铃医接过药方塞进怀中,摇晃着离去。

忙活了大半天,小铃医想到老娘还没吃饭,就买了烧鸡和一坛酒,回到租住的小黑屋里。他撕了一只鸡腿给娘吃:“娘,您尽管放心,儿子赚了大钱,下个月的房租不愁了。”老母亲问:“哪赚的这么多钱啊?”“就是卖药赚的呗。”“你那药要是好卖,早赚钱了,你给我说清楚,要不我不吃!”小铃医只好把捉蛇看病的事老实讲了。

老母亲不高兴了:“孩子,这是骗人啊,这钱来路不正,咱不能要!”小铃医劝道:“一文钱憋倒英雄汉,这话不假。娘,这钱咱先用着,等有钱了我再还回去不就行了。来,吃。”

老母亲教训道:“我不吃,你赶紧把钱还了!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那药丸子也不是正路货。孩子,作孽早晚会得报应啊!”小铃医说:“娘,钱已经花了一些,暂时还不上了。”老母亲无奈,闭上眼睛念起佛来。

几天后,小铃医又在街头卖药,他摇着铜铃,老母亲戴着一顶破帽子坐在旁边的小推车上。忽然,一个中年男人过来揪住小铃医:“小子,你还想跑吗?骗人骗到爷爷头上来了,看我不打死你!”小铃医冷静道:“慢着,你给我说清楚,我骗你什么了?”“你那条蛇是哪儿来的?”“不是你家大缸里的吗?”

中年男人吼道:“我呸,你糊弄傻子吗?那大缸扣在那儿多少年了,一丝气都进不去,那蛇怎么活?再说了,那蛇身上溜干净,跟洗了澡一样,那么多年能不沾点灰土吗?”小铃医辩解着说:“大哥,说话得讲证据,你说谁能证明那条蛇不是缸里的?要不是缸里的,它哪儿来的?”

中年男人气哼哼地架着胳膊说:“少说废话,小子,今天我把话放这儿,要么还钱,要么给我磕十个响头,如若不然,我拆了你的骨头架子!”

老母亲大声说:“不要打我儿子!儿子,还钱!”小铃医掏出钱道:“大哥,我就这点钱了,要不,等我把药卖了再还您。”

男人上前按住小铃医要扒他的衣裳,小铃医挣扎撕扯着。老母亲喊:“你们住手!来人啊!”男人走到老母亲近前,摘掉了她的破帽子。小铃医急了,猛地冲向男人,一把夺过破帽子高喊:“我娘头怕风,要拿帽子,先把我的头拿走!”“看这老太婆可怜,今天放你一马。”男人看到如此情景,愤愤地说完走了。

老母亲看着儿子说:“孩子,你不能一辈子这样,如果不改,早晚会横尸街头啊!要是那样,娘得赶紧死在你前头!”

小铃医连忙跪在地上:“娘,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请您放心,儿子一定找个立得住站得稳的先生,拜他为师,从头立人!”

老母亲点着头,眼泪流淌下来。

为了不让老娘伤心,小铃医决心要拜师。

他要拜的第一位是中医魏三味,可魏三味不收。小铃医往门里挤,一个膀子在门里,一个膀子在门外。魏三味说:“小伙子,我不收铃医,收了有辱门风。”

小铃医争辩道:“李时珍的祖父就是铃医,他祖父有辱门风了吗?康熙年间的林含铃就是铃医出身,他开了‘长安堂’药材铺,按师传秘方精心炮制了‘眼药散’和‘食积伤脾散’,疗效甚佳,广为流传。他不但没有辱没门风,还给师父脸上贴金了呢。”魏三味说:“你懂得不少,但不可同日而语。”

小铃医接着说:“《苏沈良方》里曾记载,大文人欧阳修得病,久治不愈,他夫人说铃医有药,三文一帖,疗效好。欧阳修不信。后来他夫人偷偷给他吃了铃医的药,把欧阳修的病治好了!”魏三味笑道:“久远之事,谁知道真假。”

小铃医继续说:“《夷坚丙志》的韩太尉一文中也提到,韩太尉得病,御医诊后说治不了。正巧铃医路过,用针灸之法,救了他的命!”魏三味摇头:“小说而已,有编造欺人之嫌。”

小铃医仍不死心:“先生,如果您能收我为徒,待我学成本事,一定报答您的大恩!”魏三味厉声道:“你要是再纠缠下去,我可要叫警察了!”

小铃医无奈地收回身子,门关上了。

小铃医要拜的第二位是中医霍春亭。霍春亭走着,小铃医跟在一旁。

霍春亭问:“你学过医吗?”小铃医答:“岂止是学过,我这就给您来一段。”

霍春亭上了黄包车:“有空你去我诊所找我吧,环浦路76号。”黄包车跑着,小铃医跟黄包车跑着说:“我现在就有空。”

霍春亭坐在黄包车上问:“脉何以知气血脏腑之诊也?”(出自《伤寒杂病论》)小铃医跑着答:“脉乃气血先见,气血有盛衰,脏腑有偏胜。气血俱盛,脉阴阳俱盛;气血俱衰,脉阴阳俱衰。气独盛者,则脉强;血独盛者,则脉滑;气偏衰者,则脉微;血偏衰者,则脉涩;气血和者,则脉缓;气血平者,则脉平;气血乱者,则脉乱;气血脱者,则脉绝;阳迫气血,则脉数;阴阻气血,则脉迟……”

霍春亭再问:“上工治未病,何也?”(出自《金匮要略》)小铃医跑着答:“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补之。中工不晓相传,见肝之病,不解实脾,惟治肝也……”“那阴阳呢?”(出自《内经·素问》)“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故积阳为天,积阴为地。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

霍春亭喊:“可以了。”小铃医说:“先生,我还能背,您慢慢听。算了,干脆我给您拉车吧。”他拦住黄包车,抓起车把拉着朝前跑。车夫追赶着喊:“你赶紧停下,这是我的活儿!”小铃医说:“我替你把腿跑了,钱算你的,上哪儿找这便宜买卖去,你就偷着乐吧,前面带路!”

车夫跑到前面带路。小铃医拉车跑着背诵《内经·灵枢》:“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霍春亭问:“你不渴吗?”小铃医答:“不渴。”“不累吗?”“不累。”“会诊病吗?”“会一点儿。”

霍春亭说:“会一点儿不行,所以说明朝大学问家王守仁提出的‘知行合一’是大道理,只知不行,抬不起腿来;行而不知,腿是抬起来了,可稍不留神,就会崴了脚脖子。”小铃医说:“您说得太对了,我现在就怕崴脚脖子。”

到诊所了,小铃医停住黄包车。霍春亭下车交了车费。

一个患者赶过来,他鼻孔用棉花塞着:“霍大夫,我吃了您的药,这鼻子又出血了,止不住啊!”“屋里说话。”霍春亭说着打开诊所门。

小铃医说:“止鼻血简单,把头发烧成灰,吹鼻中即可止血。”

患者问:“此方好用?”小铃医说:“头发灰也叫血余炭,好用极了。”

霍春亭和患者走进诊所。小铃医也要跟着进诊所,霍春亭关上诊所门说:“你懂得太多了,我教不了你!”

接连遭遇挫折,小铃医有些失魂落魄。他垂头丧气地回到租住屋里,坐在床上沉默不语。

老母亲问:“儿子,你明白为什么人家不收你为徒吗?”小铃医摇头说:“心眼小呗。娘,是不是您儿子我的学问太大了点啊?”

老母亲教训道:“呸,你学问大怎么没开诊所,没坐堂行医呢?孩子,拜师不但得诚心,得厚道,还要少言寡语,多听多看!”小铃医点头说:“娘,我记住了。”

小铃医要拜的第三位是中医陆瘦竹。

陆瘦竹问:“为什么学医啊?”小铃医说:“喜欢。”“将来有什么打算呢?”“有口饭吃就行。”

陆瘦竹说:“小伙子,我陆瘦竹从不轻易收徒,你要实在想混口饭吃,那就在这干点杂活吧。”小铃医点头:“只要能填饱肚子,让我干啥都行。”

陆瘦竹笑道:“我看你挺老实的,是个憨厚人,这样,你先帮我三姨太带带孩子吧。不愿意干可以走,不留。我把话讲在前头,干活没工钱,干好了有赏钱,明白吗?”小铃医忙说:“我愿意!我明白!”

那三姨太够难伺候的,她要小铃医倒尿壶!小铃医说:“三姨太,先生没说让我给你倒尿壶啊!”三姨太瞪眼说:“你是来伺候我的,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干别的行,尿壶我不管。”“你敢顶嘴,晌午饭别吃了!”“我都干半天活了,凭什么不给我饭吃?”“我说不给吃就不给!”

小孩子哭了,三姨太跑到床前抱起孩子哄着。她让小铃医趴地上给小孩骑一会儿。小铃医摇头说:“先生说让我干杂活,没说让我给孩子当马骑。”三姨太喊:“好,晚饭也别吃了,赏钱也没了!”小铃医只好趴在地上。三姨太把小孩放在小铃医背上。小孩嘎嘎笑着。三姨太朝小铃医屁股踢了一脚喊:“驾!”小铃医猛地站起身,小孩摔在地上。三姨太赶紧抱起孩子放在床上,倒拿着鸡毛掸子,抽打小铃医。小铃医挨了几下,就跑到陆瘦竹面前诉苦。

陆瘦竹问:“你为什么不听三姨太的话?你把道理给我摆明白了,我不但不责罚你,还给你赏钱。”小铃医理直气壮地说:“先生,我老母亲重病在身,不能行走,她每天爬着自己倒尿壶,我欲伸手,老母亲都会呵斥。我小时候,我爹给我当马骑,我很高兴,骑着我爹满院跑,夜里听到我爹的呻吟声,后来老母亲告诉我,说我爹因胃下垂而疼痛难忍。先生,能给人当马骑的,唯有老父;能给人倒尿壶的,唯有老母亲。我老父、老母亲没享受到的,我不能施与旁人,请先生见谅!”小铃医盯着陆瘦竹继续说,“三姨太说不给当马骑,就不给我饭吃,不给我赏钱。我没有饭吃,我娘就没有饭吃,我没有赏钱,我娘就会饿肚子。”

陆瘦竹看着小铃医想了一会儿问:“那你伺候我如何?”小铃医点头:“可以,只是还是那句话,我老父、老母亲没享受到的,恐怕先生也享受不到。”

陆瘦竹点点头:“心气好高啊,不过……你还算有孝心,留下吧。”

这天,赵闵堂又来找吴雪初。吴雪初笑问:“又有什么新鲜事啊?”赵闵堂说:“雪初兄,我听说有个孕妇胎死腹中,医院妇产科治了十来天,没排出死胎,他们又怕手术过不了感染关,愁得没招了。听说找了很多中医,没人敢接,怕背黑锅。上回那个官司虽然跟咱俩无关,可也溅了一身泥点子,想洗干净不容易。眼下,这可是个好机会。”

吴雪初笑道:“闵堂,妇科是你所长,看来你动心思了。有把握?”赵闵堂说:“我自己当然没把握,可如果你能伸把手,我心里就有底了。”

吴雪初摇头:“富贵险中求,话是这么讲,可咱爷们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万万不能把已经得到的东西再赔进去。”

赵闵堂回家把吴雪初的意思对老婆讲了。老婆倒是有心:“自打那个官司后,咱们诊所的患者很少,这可是个翻身的好机会。妇科是你的专长,你试都不敢试,难道要让翁泉海抢了先?这事在上海中医界的动静不会小,要不你先接下来,亮个响,如见势不妙,就赶紧撤。”

赵闵堂觉得老婆说的在理,决定出马了。他给那个孕妇切过脉,赶紧回到诊所,找出几本医书翻看,希望有所收获。入夜,月朗星稀,赵闵堂背着手,在院里缓缓地来回走着,琢磨着。夜深了,赵闵堂躺在床上也在思考。赵妻的鼾声传来。赵闵堂忽然来了灵感,急忙起身下床。

老婆问:“你去哪儿呀?”赵闵堂答:“开个方子。”“你的方子好用吗?”“好不好用,试试就知道了。”

赵妻打着哈欠说:“这事还真是悬啊,要不就算了吧。”赵闵堂穿着鞋说:“算不算全是你说的算,再说这都上了高头大马了,全上海中医界都听见动静了,我能说下就下吗?就算下,也得有个下马石啊。”

天刚亮,赵闵堂就来到自家药房,拿着小戥子称药、配药,顾不得吃早饭就忙着煎药。他坐在灶台旁,摇着扇子,不时擦脸上的汗。小龙过来要替他,他说:“你能行还拜我为师干什么?小龙啊,千万不要小看这煎药的功夫,文火武火,汤浓汤淡,先煎后下,时辰长短,都有讲究。李时珍说,凡服汤药,虽品物专精,修治如法,而煎者鲁莽造次,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则药亦无功……”

药煎好了,赵闵堂和小龙火速送给孕妇服用,他俩就坐在客厅内等待。几个小时过去了,孕妇的丈夫忽然跑进客厅喊:“赵大夫,赶紧进屋看看吧。”赵闵堂进卧室给孕妇切过脉,面露喜色道:“好!有动静了,宫缩启动。”他让小龙赶紧请记者来。

记者一进门就问:“赵大夫,您说孕妇二十四小时之内定会排出死胎?”赵闵堂笑道:“要是没有把握,我怎敢劳驾你们呢?”摄影记者忙给拍照。

记者问:“赵大夫,我听说孕妇的病着实难治,上海中医界的大夫大都不敢接手,您为什么敢呢?”赵闵堂侃侃而谈:“你说的没错,此病治愈甚难,可病高一尺,医高一丈,我这人就不信邪,不信天下没有我治不了的病!不不不,是天下没有大夫治不了的病,那个‘我’字一定要改掉。虽然我医术精湛,但学无止境,得谦虚啊!从医者,以治病救人为第一要务,更何况我还对妇科有极为深入的研究。远的不说,就说在这上海滩,碰上这种病,我不伸手,谁还能伸手呢?”临走前,赵闵堂让孕妇的丈夫尽管放心,静候佳音。

第二天一早,记者采访赵闵堂的文章就出现在报纸上。葆秀拿着报纸给翁泉海看:“翁大哥你看这报纸上说,上海名医赵闵堂接诊胎死腹中之孕妇,用药稳健,效果良好,死胎即将排出。那赵闵堂的胆子真不小,人命关天的病他都敢接!”翁泉海说:“为医者治病救人,什么病都应该接,岂能知难而退,就从这件事上看,赵闵堂是个人物。”

翁泉海决定去拜访赵闵堂。他来到赵闵堂诊所见到赵闵堂,诚心诚意地说:“赵大夫,我是来请教的。听说你冒着极大的风险接诊了胎死腹中的孕妇,效果良好。所以翁某非常佩服。此番前来,我想请教,孕妇是什么症状,你用的是什么方子呢?”

赵闵堂哈哈大笑:“快刀切肉,平顺爽滑,可最后一刀硌到骨头了。孕妇是什么症状,你有手有眼,自己去拿捏呀?怎么,拿捏不到,跑到我这儿套底儿来啦?还有,我用什么方治病,能告诉你吗?”

翁泉海说:“赵大夫,你用的是祖传秘方?如果是祖传秘方,我可以不问,若是普通的方子,就没必要藏着掖着,望你能不吝赐教。”赵闵堂看着翁泉海讥讽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拜我为师吗?”翁泉海无语离开。

葆秀知道翁泉海被拒绝心里窝火,就安慰道:“翁大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要怪就怪那个赵闵堂心地狭窄,有眼无珠,咱不和他一般见识!”翁泉海说:“为医者,治病救人本是寻常之事,大医精诚,医术要精,心要诚,我就不信我这一颗诚心,暖不了……”

葆秀道:“是金子早晚得亮,我信得过你。”她摸着角落里的古琴:“对了,翁大哥,你琴弹得好,有空给我弹弹呗?”翁泉海摇头:“早已生疏,弹不成曲儿了。”

然而,赵闵堂许诺的二十四小时就要到了,孕妇的死胎仍未排出。孕妇丈夫心急如焚,急忙去请赵闵堂。赵闵堂带着小龙匆匆赶来,客厅内挤满了孕妇的家人,那个记者也在。

孕妇丈夫着急道:“赵大夫,还得多久能排出死胎啊?”赵闵堂故作镇定地说:“不要急,二十四小时还没有到呢!”“还非得等二十四小时吗?”“我也不是神仙,哪能算得分毫不差,你放心吧,我说能排出来就能排出来,你得沉住气啊!”孕妇丈夫叹了口气走进卧室。

赵闵堂眨巴眨巴眼,悄声告诉小龙:“一会儿我要说什么事,然后人家问你是不是那样说的,你只管说是。切记!切记!”

落地钟的钟摆不知疲倦地摆动着。二十四小时已经到了,孕妇仍未排出死胎。赵闵堂给孕妇切脉后回到客厅,紧皱眉头道:“奇怪了,不对啊。先生,尊夫人昨晚宫缩剧烈,本应排出死胎,可为什么没排出来呢?昨晚尊夫人临睡前,服药了吗?”孕妇丈夫答:“服了啊。”“分几次服的?”“一次啊。”“不是告诉你分三次服用吗?服用间隔为半个时辰。”“你说了吗?”

赵闵堂叹了口气,转脸问小龙:“小龙,我昨天是不是跟他说,尊夫人临睡前要服药,此药分三次服用,服用间隔为半个时辰?”小龙连连点头:“对,对,您是这么说过。”

赵闵堂说:“先生,您听听,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有人证啊。药这东西,煎煮讲究多,服用也讲究多,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治病最讲究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时机过了,那就是满盘皆输啊!”孕妇丈夫急忙问:“你的意思是说治不了了?”赵闵堂不快地说:“这是什么话,治不了我能来吗?你得再给我点时间啊!”

赵闵堂已经束手无策,他愁眉不展地去见吴雪初:“雪初兄,赶紧帮我想想法子吧。”吴雪初说:“闵堂啊,我早就说了,咱爷们犯不着去冒风险,你就是不听。眼下你一脚踩进稀泥里,拔出来能擦干净是你的本事,擦不干净只能怪老天爷不开眼。”

赵闵堂恳求说:“雪初兄,你就别再埋怨了,快去帮我看看还能不能治!”吴雪初摇头:“妇科是你的专长,我不如你,去了也白去。要不你去找齐会长吧,让他找中医学会的同仁们商讨商讨。”

赵闵堂顿足道:“要能商讨明白,早有人冒头了,还能等到此时吗!”吴雪初说:“要不你就拖,拖到最后逼急了,他们就去找西医动手术了。这是他们着急找西医,不是你治不好,打个时间差而已。唯有此法了,你看着办吧。”

记者的文章又见报了:“上海中医赵闵堂接诊胎死腹中之孕妇,疗效不佳,孕妇危在旦夕……”

翁泉海看到了报纸,他执意要去孕妇家看看。

葆秀皱着眉头劝道:“翁大哥,我也同情那个孕妇,可这是全上海中医头上顶的难字,你一个人能扛得动吗?眼下这是个烂摊子,就算你能治好,人家也会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不全是你的功劳。”

翁泉海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岂能有贪功图报之心!”

翁泉海想,还是应该先去见赵闵堂,具体了解一下孕妇的情况,好心中有底。他来到赵家没有进屋,就被赵妻一番恶语挡了回去。赵闵堂知道了,把老婆埋怨几句,赶紧去见翁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