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由麻子泄愤伤稚子 陈怀海报仇关东山

陈怀海安置好桦子,心疼得一头趴在炕上。三爷进来问桦子咋样了?陈怀海缓缓伸出手,塞进三爷手里一样东西。三爷看着那根铁钉,惊得说不出话来。三爷把那根铁钉放进陈怀海手里,去叫小棉袄过来问个究竟。小棉袄哭着讲述了由麻子残害桦子的经过。

陈怀海很快做出决定,要去关东山找由麻子报仇!夜晚,陈怀海把三爷、老蘑菇、半拉子、雷子和亮子叫到一起,郑重宣布了他要去关东山的决定。

三爷说:“大哥,你别说走就走啊,咱再好好商量商量。”陈怀海一挥手:“不用商量了,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三爷进一步劝说:“大哥,不是我怕事,由麻子咱可都见识过,他是个啥样的人,有啥能耐,咱们都清楚。桦子的仇不能不报,就算报,你也不能一个人去,我跟你回去,给你搭把手。”半拉子说:“三爷走了账谁管啊?干脆把门关了,咱们一块儿走,那由麻子算个屁啊,我倒要见识见识他!”

老蘑菇说:“半拉子,你就别吹了,我不是扯玄的,三个你绑一块儿也弄不过由麻子。那由麻子在关东山可是出了名得黑,比黑瞎子都黑。当年由麻子打鱼,黑瞎子游过来,一掌把小舢板拍碎了,由麻子掉进江里。黑瞎子劲儿大,上上下下按了他三回没灌死他,为此由麻子和那只黑瞎子结了仇。当年上秋,由麻子跟黑瞎子进了干饭盆,黑瞎子吃饱喝足,钻进枯树洞里过冬。由麻子逮着机会,每天往树洞里扔三块石头,石头落在黑瞎子身上,黑瞎子蹭一蹭接着睡,日子久了,树洞里的石头越来越多,等黑瞎子醒来,它动弹不了了。由麻子扛把大锯来,把树一锯两截,活活把黑瞎子一点一点锯死了,那真叫个狠啊!”

雷子说:“听说由麻子喜欢吃兔肉,他套兔子有绝招,在草棵子里安插好碗口粗的六刺环,然后撵兔子,等兔子跑蒙圈了,一头钻进六刺环里,等再从环里蹿出去,就是一个红通通的肉滚子,兔皮挂在环上了。”

陈怀海平心静气道:“各位兄弟,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是我和由麻子的私仇,要报也得我自己报,多一个人帮忙算欺负他。咱从关东山出来是一身亮堂,别为这事让关东山笑话,让由麻子笑话。”

三爷还是不放心:“可是你多少年没回去过了,人生了地儿也生了,万一……大哥,你不能自己去啊!”陈怀海斩钉截铁道:“不必再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如能报此仇,我宁肯埋在关东山里!大家都回屋吧。”

屋里就剩下陈怀海和三爷。陈怀海推心置腹道:“三爷,家里的所有事归你管了,各位兄弟还有小棉袄和桦子你都得操心。我能回来啥都好说,要是回不来,这老酒馆你看着办,想开就开,不想开就散了,到时候把沙金儿给大家伙分了,我那份放你那儿,等将来小棉袄和桦子碰上紧手的事你再给他们。”

三爷眼圈红了:“大哥,你放心,那俩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俩一口吃的。”

临行前,陈怀海来看俩孩子。桦子趴在炕上睡着。陈怀海让小棉袄也睡。小棉袄上炕蒙上被子躺下睁着眼。陈怀海坐在桦子身旁看着。夜深了,陈怀海坐在炕上,靠墙闭着眼睛。桦子一翻身,陈怀海睁开眼睛,摸着桦子的头轻声说:“疼不疼了?睡吧,睡着就不疼了。”

小棉袄背对二人睁着眼说:“你一宿都没睡,回屋睡吧,我不困了,我陪他。”陈怀海说:“那好,咱俩出去说吧。”

二人出屋,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陈怀海说:“棉袄,我打算回关东一趟,桦子就指望你照看了。”小棉袄说:“我知道,你是要给桦子报仇。我跟你一块儿去。”“那你弟弟谁管啊?”“等他病好了咱们再去呗。”

陈怀海说:“我的事你别掺和,你能把你弟弟照看好就行了。你也知道,关东山里大兽多,万一我有个闪失,你三叔会照看你俩的。我只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其实,关东山我熟悉得很,还有很多老朋友,没事。不说了,我去收拾收拾,今天就走,你陪你弟弟去吧。”

小棉袄说出贴心话:“道上小心!”陈怀海激动道:“孩子,有你这句话,爹这一道都不冷了。”

陈怀海背着包裹走在街上,忽然看见谷三妹站在前面。谷三妹走过来:“临出门也不打声招呼?”陈怀海说:“跟店里都交代好了。”“可你没跟我交代!”“你是店里人,跟店里交代,就是跟你交代了。”

谷三妹瞅着陈怀海:“你走了我咋办?”陈怀海笑着:“你照办啊。”“照办是啥意思?”“你手上的活儿不少,该干啥干啥啊。”

谷三妹警惕起来:“我手上活儿不少?啥活儿?”陈怀海说:“洗洗涮涮,擦擦抹抹,闲不着你。”“你啥时候回来?”“办完事就回来。”

谷三妹问:“万一回不来,我咋办?”陈怀海摇头:“这话让你说得真丧气。”谷三妹解释着:“我的意思是说你在家,没人敢欺负我,你要是不在家,那……”陈怀海笑道:“老酒馆不欺人,好好干你的活儿吧。”

小棉袄坐在房顶上,拄着下巴望满天的星斗。谷三妹走过来坐在小棉袄身旁说:“你爹能耐大,他不会有事的。”小棉袄还是看着天空:“他有多大能耐你都知道,看来你没少惦记啊!我知道你喜欢他。”

谷三妹说:“我可跟你好好说话,你别胡说。”小棉袄转脸看着谷三妹:“你就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不喜欢。”“那就算了,本来还想帮帮你呢。”

谷三妹笑问:“你帮我?”小棉袄诡笑:“他对我啥样你也知道,我说话好使。不喜欢就算了,等我给他找一个。”

谷三妹笑了笑:“还别说,要仔细琢磨琢磨,你爹那人还挺招人稀罕的。”小棉袄猛地站起来:“姓谷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把话撂这儿,不找到我娘,谁也插不进腿来!要是有人不听,我就把她的腿敲折了!”

隔天夜晚,小棉袄又坐在房顶上,拄着下巴望星空。谷三妹从院墙外跳进来,顺着梯子爬上房问:“起风了,你坐这不冷吗?小心受风寒。”小棉袄一笑:“你这是惦记我吗?那你把衣裳脱下来给我穿吧。”“我这就一件,脱了不光膀子了?我给你拿去。”“大半夜的没人看,脱啊!虚情假意哄谁呢,我小棉袄不是三岁的孩子,把花花肠子收回去吧!”

谷三妹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件衣裳从房下扔上来。小棉袄捡起衣裳看了一眼扔下房去。衣裳又被扔上来。小棉袄又把衣裳扔下房去。房下没动静了。

小棉袄继续抬头看星星。一件衣裳被竹竿挑着,慢慢移到小棉袄身后,竹竿一抖,衣裳正好扣在小棉袄头上。小棉袄看房下,谷三妹正抱着长竹竿捂嘴笑。

陈怀海走了,老酒馆照常营业,谷三妹也是天天干着她应该干的活儿。有个酒客吃饱喝好朝外走,谷三妹很快过来收拾桌子,她麻利地从盘子底下拿出一个纸条攥在手里。不久,一个卖拨浪鼓的在酒楼外不停地摇拨浪鼓。谷三妹从酒楼走出来,拿起一个拨浪鼓玩儿着,迅速把纸条贴着鼓面递给卖拨浪鼓的。那人把纸条塞进兜里摇着拨浪鼓走了。

细心的三爷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陈怀海背着包裹,双手抓着树枝杈,从半山腰上一步一步朝山顶爬。树枝杈断了,陈怀海滑落下来,他迅速抓住其他的枝杈,稳住身子,又朝山顶爬,枝杈上留下他手上的血迹。他艰难地爬上山顶,他大口喘着气,看着一望无际的关东平原,自语着:“我回来了!”

夜幕降临,陈怀海住进一家小客栈。不大一会儿,就有人赶马车送来两个在干饭盆里受伤的人,一个让大兽啃了半扇膀子;一个抬到参了,因为械斗脑袋开了瓢。本来想让店主抢救呢,可一摸已经断气儿了,只好拉走埋掉。

店主对陈怀海说:“看到了吧?一上秋,天天这样,为了寻参,死了多少人啊,能留个全尸算老天爷开眼了。山那边向阳坡上埋了老多人,年年埋,月月埋,一层摞一层啊!到了清明,山东老家来亲属上坟,那哭声成宿成宿的,吵得人睡不着啊!老陈,你这一走可有些年了,在大连混得不错吧?”

陈怀海说:“混口饭吃呗。你有空去大连,到好汉街的山东老酒馆,我请你吃海鲜。”店主点头:“你说这话我信,陈怀海的大名在关东山可是带回音儿的。”

陈怀海说:“兄弟,咱们也算老交情了,我跟你打听个事。由麻子在哪儿呢?”店主迟愣片刻:“多少年没见到他了,他上回来我这店里住,还是七八年前的事。你找他?”“回来办点事,要是能碰上他就照一面。”“没想到你还认识由麻子。”

陈怀海说:“怎么不认识,我想他啊。”店主犹豫一下才说:“老陈,我也是听说,真的假的不知道,那个由麻子已经死两年了。”

天刚亮,下起大雨。陈怀海冒雨出店。店主递过一把雨伞说:“这么大雨,你急着去哪儿啊?”陈怀海说:“去干饭盆。”“干饭盆?找死去吗?”“你说对了,得有一个人要死。”

店主说:“那等雨停了再走不行吗?”陈怀海摇头:“我等不及了。”“你把伞拿走!”“我怕我还不回来。”店主说:“老陈,有啥话你撂下!”陈怀海没回头,他摆摆手渐渐消失在风雨里。

陈怀海冒雨沿着关东江边走,远远看见一个窝棚。他走进窝棚,看见老相识江老鱼。江老鱼炖了一锅鱼汤招待他。陈怀海坐在炉火旁喝着鱼汤:“这东西比啥都强!”江老鱼又递过烤酥的饼子,还把他的湿衣裳烤干了。陈怀海连连道谢。

江老鱼说:“老陈啊,咱俩多少年没见了,你能来我高兴啊。”陈怀海说:“我也想你啊。老鱼,这两年见过由麻子吗?”

江老鱼说:“你不会是来找他的吧?听说由麻子前两年为抬参的事,和一帮河北老客械斗,叫人给打死了。”陈怀海一笑:“你是不想叫我进干饭盆找他吧?”

江老鱼诚心劝着:“老陈啊,那干饭盆可是要人命的地方,去不得,尤其是这风雨天,更去不得。去了那叫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啊!”陈怀海说:“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是非去不可。活见人,死见尸!”

江老鱼又劝:“你听我说一句,这世道,没有百年的朋友,更没有千年的仇人,忍字头上一把刀,这口气你就咽了吧。”

陈怀海义愤填膺:“这道理我懂,可我不是圣人,我就要一刀剁了他,让他在我手里倒下,我再向这个老理儿磕个头!”

星空下,陈怀海靠树睡着了,忽然,他被野兽的叫声惊醒,睁眼一看,不远处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盯着他,那是一头狼。他伸手从腰间拔出刀子,两双眼睛对峙着,过了一会儿狼跑了,他长出一口气。

天亮了,狂风大作。陈怀海拄着棍子顶风前行,风卷起灰土和枯枝败叶,扑打着他。陈怀海走不动了,拄着棍子站住,任狂风呼啸。

烈日下,陈怀海掏出水壶要喝水,水没了,只得舔着干裂的嘴唇。不久,大雨倾盆,陈怀海仰着头,张嘴接雨水。

陈怀海经过艰难跋涉,来到离干饭盆不远的树林里,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非人非鬼,疲惫不堪地躺在草丛里。一个老猎人发现了他,把他搀进地窨子里。

陈怀海躺在兽皮褥子上,裹着兽皮,闭着眼睛。过了好一阵子,他缓缓睁开眼,看见老猎人在烧炉子,就问:“你是万半山吗?”老猎人没看陈怀海:“你谁啊?咋认得我?”

陈怀海说:“你连我都不认识了?”老猎人说:“埋埋汰汰,胡子拉碴,野人一个,我上哪儿认得你去。”

陈怀海逗他:“要是一个骚娘们,隔着十里八里你的眼珠子都能掉出来。”老猎人摇头:“老了,鼻子瞎了,闻不着骚味了。”

陈怀海笑着:“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头野猪顶裤裆里去了,把两个蛋子硌得生疼不说,还骑猪背上下不来了。”老猎人点头:“裤裆挂野猪牙上下不来了。当年要不是你掀翻野猪,我这一身肉都得让它拖了去。”

陈怀海说:“就算没有我,那野猪也跑不远。就你那一裤裆尿骚味,熏也得把野猪熏迷糊。”他笑指老猎人,“关东山里鸟兽多,碰上一拨又一拨,转眼又碰上你这个熟人了!”

老猎人这才说正题:“兄弟,你不是去大连开酒馆了吗,咋跑回来了?”

陈怀海直言相告:“我来寻由麻子,他欠我一笔账。当年我带几个兄弟去抬参,碰上多年不见的参王,掉腚的工夫天就黑了,我们就在参上系了红绳,寻思明天再来。可第二天一大早赶来,参王没了。咱当年在山里抬参,立下过规矩,讲究先来后到,谁先碰上是谁的,全凭老天爷赏饭吃。那由麻子偷了我的参,不守规矩,犯了大忌,三刀六洞,他得受着。我去找由麻子,可由麻子死不承认,我一把火烧了他的老窝。从那以后,这梁子就结上了。”

老猎人沉默良久:“兄弟,你听我说两句,一呢,这笔账是十多年前的事,再翻出来累得慌。再就是呢,那由麻子偷了你的参,你烧了他的老窝,一还一报,账面上也算清了。”

陈怀海说:“本来这笔账是了了,可由麻子不是人,他的心太黑了!不依不饶的。兄弟,你给我句痛快话,他活着还是死了?”老猎人说:“前年我倒是见过他一回,后来听说他血斗受重伤,钻进干饭盆老窝再没出来过,死活不清楚。”“你知道他老窝在哪儿吗?”“不知道,由麻子比狐狸都精,他的老窝深着呢。”

陈怀海吃饱喝足捂了一身汗,有劲了,准备赶路。老猎人劝说:“干饭盆里,麻达山(迷路)死了多少人啊,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能横蹚干饭盆。你多少年没来过,就更不灵了。再说那由麻子要是还活着,他手黑能耐大,又养了一群狼,你一个人能舞弄过吗?算了吧,留着命比啥都强。”

陈怀海摇头:“有些官司不了结,生不如死!一刀一刀在骨头上刮着,嗞啦嗞啦地响啊!”老猎人说:“要走也明天走,总得备点吃喝,不差这一天。”

天一亮,陈怀海就穿着兽皮袄,背着包裹走出地窨子。老猎人背着猎枪送他:“你一定得记住,就备十天的干粮,十天过后,你要是不出来,我就进干饭盆寻你。”陈怀海摆手:“是好兄弟就别去找我,听话。”

老猎人说:“我得把你的硬骨头背出来。是送到大连,还是送回山东老家啊?”

陈怀海眼里含泪:“兄弟,你这话扎我的心了,我谢谢!”“你给我记住,从今天起,我天天烫一壶热酒在门口瞅你,等你回来喝。”老猎人递过猎枪,“带上它。”

陈怀海摆手:“背着累。”说着大步朝干饭盆走去。

夜晚,三爷站在柜台里打算盘。老蘑菇过来靠在柜台旁,掏出一把瓜子递给三爷。三爷说:“没看见手忙着呢吗?”老蘑菇剥了一个瓜子仁送到三爷嘴里:“掌柜的这一去,险着呢。”三爷说:“可不是吗,我觉都睡不踏实了。”

老蘑菇说:“我也睡不踏实啊,成宿做噩梦。掌柜的能把事办了,当然是喜上加喜,可万一……我就是胡说一句,万一有个闪失,咱兄弟可咋办啊?”

三爷说:“掌柜的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吗?他不会有闪失的。”老蘑菇摇头:“宝马走千里,也有崴脚脖子的时候。我真是担心他啊!”三爷说:“那就回屋多念叨念叨,求老天爷睁眼。”

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酒店打烊后,老蘑菇拿着酒壶酒盅走进三爷房间说:“咱俩喝一口呗。”三爷摇头:“又困又乏,不喝了吧?”“就这一壶,喝完了迷迷糊糊,睡得更香。”“我这会儿就迷糊,不喝了不喝了。”

老蘑菇问:“三爷,掌柜的没让人捎信来?”三爷说:“有信就跟你们讲了嘛。”“去的日子不短了,他走到哪儿了呢?真惦记人啊!”“要不你去找找他?”

老蘑菇一笑:“我……我去找他倒可以,只是我走了,咱这馆子还能开下去吗?要是开不下去,还不如咱们一块儿去呢。”三爷打哈欠:“我都困糊涂了,也不知道讲啥,真得睡了。”

又过了几天,夜渐深,酒馆里已经没有客人。小棉袄过来问谷三妹哪儿去了?三爷说她说有事出门了。小棉袄嘟囔:“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这可不行,得管管。”三爷说:“要管也得等你爹回来管,你爹是掌柜的。”小棉袄皱眉:“这一晃去半个多月,也不知道咋样了。”三爷说:“你爹满身的能耐,放心吧。”

小棉袄刚走,老蘑菇端着一盘肉丸子放在柜台上说:“三爷,刚炸的,趁热吃,又香又脆。”三爷问:“你咋拿这儿来了?”“不拿这咋整,想找你喝一口,你不给面子。”“这里哪能吃东西,赶紧拿走!”

老蘑菇笑着:“都拿来了,管咋的你得吃一个啊,再说了,客都走光了,没人看。三爷,兄弟可惦着你呢。三爷啊,自打这酒楼开张后,咱兄弟几个可忙活得不轻啊。可再累也高兴,谁让这是咱自家买卖呢。咱们紧着忙活,这买卖是不是比以前好了?”三爷说:“地儿大了,桌多了,客也就多了。”“赚的比以前多了不少吧?”“账不能这么算,赚的是多了,可摊子大了,花得也多。”

老蘑菇吃了一个丸子:“这话不假,咱一个月能赚多少啊?”三爷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干啥?”“唠闲嗑呗。”“我手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呢,不陪你唠了。”

干饭盆里怪树丛生,阴森可怕。陈怀海走累了,就坐在树下,掏出干粮吃。一个绳套从陈怀海身后飞过来,绳套飞到陈怀海头顶刚要落下,陈怀海迅速闪身,一手抓住绳套扯过来。“哎哟我的娘啊!”惊呼尖叫的小晴天扯着绳子另一头,从旁边一棵树上掉下。陈怀海一看,原来是个年轻女子,就把绳子扔给她,又坐下吃干粮。

小晴天喊:“把我从树上拽下来,差点摔冒泡,你装没瞅着啊?”她看陈怀海没搭理,又喊,“哎哟,我起不来了。”陈怀海像没听到一样。小晴天猛地爬起来:“你这人的心咋这么狠?看我起不来都不伸把手!”

陈怀海掏出水壶喝水:“你这不是起来了吗?”小晴天走到陈怀海近前说:“你满身毛乎乎的,我还以为是只大狗熊呢。”“我要是大狗熊,你还能活到现在吗?”“跟你开个玩笑。”

陈怀海待理不理:“玩儿去吧。”小晴天说:“我饿得走不动了,你行行好,分我一点干粮吃吧。”陈怀海说:“自己拿。”小晴天从陈怀海干粮袋里掏出干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小晴天看着水壶说:“就喝一口。”陈怀海递过水壶。小晴天连喝几口水,才把水壶递给陈怀海说:“老头,看来你是头一回进干饭盆啊。进了干饭盆,不能把自个的吃喝给别人,这是规矩。你为啥把吃的喝的给我呢?”

陈怀海淡然道:“能不能留住命,不差这一口。”小晴天感叹:“头回碰上你这样的人!老头,看你也不像抬参的,你进这干饭盆干啥啊?”“不干啥,随便溜达溜达。”

小晴天认真道:“溜达?你小心把命溜达没了!你听着:‘干饭盆儿,没有门儿,大盆儿大,小盆儿小,大盆儿套小盆儿,小盆儿撑大盆儿,盆儿里没干饭,饿死傻瓜蛋。进了干饭盆儿,再难见到人儿,麻达山了不要怕,赶紧挖个坟儿。’这是我编的,咋样?”

“我去挖个坟儿。”陈怀海说着,背起包裹拄着棍子走了。“哪有上门找死的人,真是个傻子!”小晴天大声说着撵上陈怀海。

陈怀海扭头问小晴天:“你去哪儿啊?”小晴天挺胸迈步:“抬参去!”“你跟着我干啥?”“谁说我跟着你了?你往这走,我也往这走,赶巧了呗。”

陈怀海说:“不会惦记我那点吃喝吧?”小晴天笑道:“姑奶奶我的吃喝要不是让野猪嚼了,能看上你那点破烂吗?”“你没吃的咋去抬参啊?”“用不着你管!”

陈怀海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块儿白布被一只飞镖钉在树上,白布上写着血红的“要命”俩大字!他走过去把白布摘下来。

小晴天扯过白布闻了闻:“兔子血。”陈怀海把白布叠好塞进怀里:“正好缺个搓澡巾,就它了。”

走了一阵子,俩人坐在树下休息。陈怀海说:“你赶紧回家吧。”小晴天连珠炮似的发话:“这山是你开的吗?这树是你栽的吗?我是你生的吗?你咋哑巴了?”“怕天黑不好走,劝你早点,我这是好心。”“那你直接说后面这句话多好,省得我废那么多话了。”

陈怀海摇头笑道:“总是你有理。”小晴天说:“看来你是服气了,好,我走了。”“路上小心点。”“你就不问问我去哪儿?”

陈怀海脱口而出:“你这孩子,咋跟我闺女一样难缠呢!”小晴天大笑:“上一边去,老糟头子,谁缠你啊!”“好了好了,别走了还惹一肚子气,是我说错了,对不起。”“这还差不多,老头,我走了。”

陈怀海挥挥手:“赶紧走吧。”小晴天瞪眼:“你看,又撵我走!”“好好好,我不说话了。”“你看,多大年岁的人了,咋跟个孩子一样,说耍性子就耍性子。”

陈怀海站起来:“我是咋样都不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走了。”小晴天挡住他,一本正经道:“开个玩笑嘛,咋这么不扛逗呢。老头,我看出你是来寻人的,你的眼珠子告诉我你寻的不是一般的人。那白布上的字是写给你的吧?我知道你是闯过关东的人,钻过山蹚过水,可你这两下子在干饭盆里晃不开。听人劝吃饱饭,前面虎豹豺狼都在暗处红着眼呢,你就别再往深里去了!”

“讲得不错,多谢了。”陈怀海走了。“敢情我白讲了?”小晴天对着陈怀海的背影高喊,“我叫小晴天,碰上难事别忘了敲棍子(抬参人求救的一种方式)!”

夜幕降临,山风呼啸。陈怀海走到一棵树下,从包裹里拿出水壶喝水。两只飞镖飞来,擦着陈怀海的耳边钉在树上。他见不远处有黑影晃动,就提棍子追赶,没有追到什么,他赶紧回到放包裹的地方,包裹皮敞开着,里面啥也没有了。

天亮了,陈怀海迷失了方向,他把白布撕下一条,绑在树上。可是,他走了一阵子,那棵绑着白布条的树出现了。他改变方向又走,没过多久,前面又是那棵绑着白布条的树。他努力辨别方向,不小心被一具尸首绊了一下,他看看周围,有三具尸首被落叶覆盖。

没有干粮了,陈怀海靠树坐下吃野果子,他闭上眼睛慢慢啃。忽然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没有看见什么。他刚闭上眼睛,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他微闭双眼,看见不远处的草向他这边动着。他机警地抓住腰间的尖刀。一个身影越来越近,直到陈怀海近前,陈怀海擎刀刺去。

那个身影高喊:“哎哟我的娘啊!”原来是个瘫子,他坐在地上,用两只手掌支撑着行走。陈怀海收回刀:“我还以为是头兽呢。”

瘫子问:“抬到参了?”陈怀海摇头:“连个影儿都没见到。”“我也是。兄弟,看你眼生,新来的吧?叫啥名啊?”“新来的。我姓陈,你呢?”

瘫子说:“叫我坐地炮就行了。兄弟,你是还打算往前走吗?”陈怀海说:“总不能空手回去啊。”“里面有大兽啊,昨天就有个赶山人被老熊瞎子撕了半张脸,骨头都露出来了。”“吓死我了,这可咋整,我还指望抬根大参发财呢。”

瘫子说:“还发啥财啊,保命要紧,命没了啥都没了。再说这抬参得靠运气,你说是不?”陈怀海笑道:“那我就试试运气吧,要是碰上老熊瞎子,我也送它半张脸。谢谢你的提醒,我走了。”“看来你能耐挺大,咱俩搭个伴吧?”“别呀,万一碰上老熊瞎子,我可护不住你。”

“没事,你个高,碰上老熊瞎子,也是先看到你,等它吃饱就不吃我了,到时候我还能把你的骨头捡两根回去埋了。”瘫子双掌撑地走了。陈怀海跟着走。

这俩人在干饭盆走着,速度很慢。陈怀海劝瘫子:“兄弟,你别跟我受累了,回去吧。”瘫子话蛮多:“小瞧我咋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打小生在干饭盆,这里的一草一木不是我的爹娘,就是我的连襟,我在这儿是专门给迷路的人指道的,我救活了多少人哪,临走前他们多少都给我扔两个,够吃十天半月的。你别不信,就连林子边的老猎人我都给指过道。”

陈怀海面露难色:“我不是不信,我没钱,干粮袋子也丢了,没啥给你的。”

瘫子说:“这事闹的,可我都来了,也不能回去啊。没事,临走撂两句热乎话也行,要是撂两句笑话让我想起来就笑几声,那也是买卖。”“我不会说笑话。”“那我扔几句笑话你能接住也是个乐,要不我看看你的笑话也行。”

瘫子朝前走。陈怀海警惕地望向瘫子的背影。

傍晚,陈怀海望着一望无尽的山林发呆。瘫子喊着:“要是有口酒喝就好了。你还得走到啥时候啊?”陈怀海说:“兄弟,你别跟我遭罪了,指条路我自己走,改日我一定报恩。”

瘫子唠叨着:“眼下不是报恩不报恩的事,是命的事!咱已经到了干饭盆深处,这里险着呢。我曾经带过一个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有钱人,他嫌我走得慢,自己走了。过了些天,我一头撞散了一副骨头架子,正晦气着呢,一睁眼,我又乐了,那骨头上挂着金链子呢!我以为赚到了,乐半截又乐不起来了,那金链子是假的!”

陈怀海说:“不管真假,人家还有条金链子,我要是死在这儿,你都认不出来。”

瘫子笑:“谁说认不出来?你那后腰里不还插着一把刀嘛。”“你这眼睛挺好使啊。”“浑身上下总得有个好使的地方吧。走,跟我回去喝酒吧。”

“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陈怀海自己走了。瘫子高声叫:“你可别后悔!阎王叫你三更死,保你活不过五更,作死去吧!”

陈怀海拄着棍子走着,闪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有些眩晕,就闭上眼睛,忽然听到瘫子的声音:“这是活着还是死了?”陈怀海闭着眼睛问:“你咋又回来了?”“挂念你呗。”瘫子从绑腿里拿出干粮,“吃吧,怕我害你?想要你的命,趁你饿昏死过去的时候就要了,等不到现在。跟我回去吧。”陈怀海摇了摇头。

瘫子说:“我从来就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人,为抬根参连命都不要了。”陈怀海轻声说:“那根大参勾人啊,不把它拔了,我死了都闭不上眼。”“大参?在哪儿呢?”

“你知道由麻子在哪儿吗?”“他早死了,被抬参的人干死的。你是来找由麻子的?他真死了,不信我带你去看看他的坟。”

瘫子真的带陈怀海来到由麻子坟前。土堆上,一个新石碑上面写着“由霸天之墓”。瘫子说:“你看,‘由霸天’就是由麻子,没错。”陈怀海看着坟说:“可惜了,我还想跟他好好唠唠嗑呢。”瘫子说:“他是一瞪眼就要命的主儿,还是别跟他唠了。”“兄弟,谢谢你。”“这有啥可谢的,你要是早说,我早就把你带来,省得遭那么多罪。你说的那根大参在哪儿呢?”

陈怀海说:“在坟里埋着呢。”瘫子笑着:“果然是根大参。”

这俩人走了不远,陈怀海又回到由麻子的坟前,他摸着石碑沉思。瘫子说:“我明白了,你看这碑有点新是吧?这是他的后人见碑倒了,说不定是被仇家砸倒的,就竖了新的。还不信是吧?要刨坟?一堆骨头你能认出来就行。”陈怀海不说话。“这点事磨唧不完了,你刨吧,我走了!”瘫子嘟囔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