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贺小辫大闹日料店 杜铁嘴白吃老酒馆

陈怀海看着老警察:“官爷,你是非得逼我把这一锅菜盛出来端上桌,摆在你眼前不可吗?”然后对外高声喊:“抬进来!”

雷子和亮子抬着大麻袋进来,把麻袋轻轻放在地上。

老警察问:“这是啥意思?”陈怀海说:“你要找的人呗。”

老警察围着麻袋转了三圈后哈哈大笑道:“把记者都叫进来吧。”

陈怀海说:“真叫记者进来?一进来这层麻袋片儿可就包不住火了。”老警察一笑:“包不住就对了,麻袋片儿能包住火吗?咱得让记者看清楚,不不不,让大连街的人都看清楚,这麻袋里装的是什么,这场火得烧死几个人!”

陈怀海喊:“请记者进来!”

三爷带着两个记者走进来。陈怀海朝雷子和亮子点了点头,雷子要解麻袋。

老警察忽然说:“等等。焖了一锅好菜,就怕出锅早了,保准味儿不好。可大家都饿,等不及了,给我烧锅开水,我得给他加把火,把他浇熟了!”陈怀海望着老警察:“您说的算,只是烫煳了一锅菜,这担子谁背啊?“话是我说的,当然是我背了。”“当着记者的面,有这话就行,烧水!”

大麻袋放在地上,静悄悄的。陈怀海和老警察对面坐着。老警察卷好一支烟递给陈怀海。

陈怀海摇头:“这烟劲儿太小,抽着提不起神。”老警察说:“劲儿大了迷糊,迷糊了就啥话都敢说,啥事都敢做,就算惹出掉脑袋的官司来还偷着乐呢,那不成傻子了。”他点燃烟抽着,低声说:“想收手还来得及,非得捅出一身血来吗?”

“不杀出一条血路活不成了,都是逼的。刀子顶后腰,不让回头看啊!”“刀都顶后腰了,为啥还不从?”

陈怀海大声说:“我想干干净净活!”老警察说:“看来你这人挺稳当,热水翻腾着,你还能坐得住。”“心里有底,当然坐得住。”“别撑着了,再撑就撑破了。”

三爷进屋说:“大哥,水烧开了。”

老警察坐着抱膀子闭眼不语。陈怀海睁眼没说话。

老警察睁眼:“一晃神儿的工夫睡着了。”陈怀海说:“我也眯了一会儿。”“我看你一直睁着眼。”“关东山里鬼怪多,要想活得久,睡觉都得睁着眼,练的。”

三爷大声说:“官爷,水烧开了。”老警察犹豫片刻:“烧开了好,抬进来。”

老蘑菇和半拉子提着两桶开水走进来。两个记者跟在后面。老警察走到水桶前试了试水温,他盯着麻袋,又望向陈怀海说:“浇水!”

老蘑菇和半拉子望着陈怀海。陈怀海说:“官爷发话了,咱小民敢不听吗?记者兄弟都在,看得清楚,只望能写得更清楚。”老警察说:“啰嗦啥啊,浇。”

三爷面露紧张。老蘑菇和半拉子犹豫。陈怀海喊:“听官爷的!”老蘑菇和半拉子要往麻袋上倒水。

老警察忽然喊:“等等!”陈怀海一笑:“戏演完了。三爷请二位记者先生喝酒,都散了吧。”

屋里只剩陈怀海和老警察二人。陈怀海打开麻袋口,老潘头躺在麻袋里睡着了。老警察摇头:“这是灌了多少酒啊?”陈怀海笑着:“借酒消愁,越喝越愁,到底把自己愁倒了。”

老警察说:“锅盖掀开了,菜看明白了,把底料亮亮吧。”

陈怀海不慌不忙道:“老潘头是假死,你要问我是咋知道的,这手绝活儿不能讲。我没让他立马活过来,就是想看看这到底是摆了个什么局,不弄清这个局,不把底摸透,往后我在大连好汉街站不稳啊!话从头讲,我们刚进屋就赶上命案,立马又被人撞破了,还劝我们不要报官,这场戏把我弄糊涂了,也吊起了胃口。我特意把老潘头留在店里,并让我手下人暗中盯住他。老潘头是假死,也就死一阵,等活过来,他该怎么办呢?这戏有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老潘头躺在地上很久,深夜他醒了,赶紧走出店铺。陈怀海早安排雷子和亮子等着呢。俩人把老潘头藏起来,在需要的时候再把他灌醉……

老警察一笑:“果然是关东山里钻出来的人,厉害。”陈怀海说:“官爷,我还是那句话,初来大连街,投石问路,花钱买明白,这都不算什么,但求保个平安。就这点要求不过分吧?我该说的都说了,该您讲讲了,为何用如此手段?讲清楚这官司就算了了。”

老警察犹豫片刻:“当着明白人不说糊涂话,闯关东回来路过此地的人,警察局都要雁过拔毛,让你们光溜溜地回关里去。这钱不是我要的,是上面要的。”

陈怀海说:“关东山里有人要扒我们的皮,我们好容易来到大连街,还是有人要扒我们的皮。我们这一身皮都是拿命玩儿出来的,只要命在,这身皮就扒不掉。官爷,这事不怪您,您也是在夹板中左右为难。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热乎,也算交了手交了心,交心就是交朋友,钱没了可以再赚,朋友不可不交。”

老警察冷语道:“少套近乎,这世道没朋友。这一局我认输,可你要记住,在这地盘上,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哪一天我打了个哈欠想起你,你就有麻烦。老潘头的供词拿来。没有供词,你敢让我烫活人吗?又哪有底气跟我打官司啊。”

陈怀海从怀里掏出供词递给老警察。老警察揣好供词:“官司了了,回去喝酒。”说罢扬长而去。陈怀海长出一口气。

绿树成荫,树叶随风摆动。大连的初夏很美。

美沙纪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是贺小辫回老家了,没有见着孙子。贺义堂趁老爹回乡下,决心开个日料店,没钱就把房子抵押了。

怀玉日料店外,日本乐队演奏日本乐曲。伙计吕三和福六穿着日式外衣,站在门两侧迎客。店内装修成日式风格,铺着榻榻米。贺义堂一身日式打扮,走来走去,不时望向门口。都到中午了,还没有客人进来。贺义堂走累了,刚到榻榻米前坐下,伙计吕三带着一个头戴草帽的人走进来,草帽挡着那人的脸。

吕三说:“少掌柜,来客了。”贺义堂赶紧用日语说:“先生您好,您请坐。”

草帽客没说话,穿着鞋上了榻榻米。贺义堂忙说:“不能穿鞋上来,请脱鞋!”

草帽客没言语坐在桌前。贺义堂叹口气,让吕三拿来酒菜单:“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草帽客低头望着菜单不说话。

贺义堂小声嘀咕:“聋子吗?新店开张头一客是聋子,真晦气!”草帽客突然把酒菜单摔在桌上高声喊:“谁是聋子?”他摘掉草帽,原来是贺小辫。

贺义堂惊奇道:“爹,您咋回来了?”贺小辫把桌子掀翻:“回来取你狗命!”

贺小辫住的屋里改成了日式装修,进屋就是榻榻米,炕没了。贺小辫搬把椅子坐在榻榻米上。贺义堂跪坐在一旁。

贺小辫满脸怒气:“旗杆上插鸡毛,你好大的掸(胆)啊!”贺义堂嗫嚅着:“爹,我在日本这么多年,睡榻榻米睡习惯了,其实这榻榻米挺好的,冬暖夏凉,不信您试试,保准能喜欢上它。”“闭嘴,没炕不睡觉!”“爹,这不就是炕吗?只不过它比炕矮了点,矮了点好,上去下来方便。”

贺小辫问:“支摊子的钱哪儿来的?”贺义堂打马虎眼说:“我……我从日本赚的呗,美沙纪也有一些积蓄,凑凑就够了。”

贺小辫拖腔拿调:“贺义堂啊贺义堂,你娶回个日本女人,让贺家串了种,又把贺家祖传的馅饼店改了门面,还逼你爹我下了炕。天杀的,我老了,治不了你,可列祖列宗能治你,你就等着吧!”

贺义堂哭丧着脸:“爹,我本来想跟您商量来着,可您不听。我第一次想跟您商量,说我在日本学了怀石料理,对它非常感兴趣。您不听,就惦记美沙纪啥时候走。我第二次想跟您商量,您又不听,说耳朵都被震聋了,听不见。然后您就把店面交给我,回乡下了。”

贺小辫拧着眉毛:“说来说去,全是你占理!”贺义堂说:“爹,咱大连街日本人多,日料店肯定兴隆,把日本人的嘴伺候好了,钱就紧着往兜里跑啊!”

贺小辫一摆手:“伺候日本人的嘴,不就是伺候日本人吗?这事坚决不行!再说咱贺家牛肉大葱的馅饼,汁儿饱满浓郁,皮儿薄如纸,脆得嘎巴响,是贺家几代人的心血。当年张大帅到咱家馆子里吃馅饼,就夸咱家的馅饼好吃!”

贺义堂说:“爹,您就别吹了,张大帅要是来了,能一屁股把咱这小馆子坐塌。卖馅饼确实赚不了几个钱,还是听我的吧。已经改头换面了,声势也造起来,回不去了。”贺小辫决绝道:“那就一把火烧了!”

贺义堂不紧不慢地说:“一把火烧了,您是解气,可咱家就没了,这罪可大了,等见到老祖宗们,您能交代过去吗?祖宗们能饶得了您吗?”贺小辫张口结舌:“你,你可气死我了……”

美沙纪忽然喊:“义堂,儿子拉稀了!”贺义堂起身欲走,贺小辫不让走。“您孙子拉了!”贺义堂说着急忙跑出去。贺小辫苦笑无语。

三爷站在山东老酒馆柜台里。陈怀海走进来:“没客,快站俩时辰了,你坐一会儿歇歇脚。”三爷摇头:“我不累。你不累我能累吗?”

陈怀海说:“我是怕你累嘛,屋里没客,你悄悄坐会儿,我睁一眼闭一眼,装作看不见。”三爷说:“那咱俩一块儿坐会儿?”“行,一把凳子分两半,你先坐吧。”“掌柜的先坐,这是规矩。”

陈怀海假装往下坐,但是屁股没挨到凳子上。三爷也假意往下坐。二人目光相对,忍不住笑了。

三爷说:“店门一开,两条腿就不能打软,这是规矩。”“眨眼工夫就有两条规矩,我再待一会儿,就得被规在这了。”陈怀海说着走出柜台。

三爷笑了:“大哥,你说咱这老酒馆酒好菜也好,店面贴着街面,地脚也不错,咋就热闹不起来呢?当年咱们在关东山也开过酒馆,死猫烂狗狼眼兔子头不少啊,都紧着往里钻,赶都赶不走,咋到这儿就没人了呢?咱爷们儿几个天天大眼瞪小眼的,急死人了。”陈怀海微笑道:“急啥,这大连街风没那么烈,你的性子得拿醋泡泡,绵软绵软。”“来了就碰上糟心事,眼下生意又不好,气不顺啊,难不成是这房子给闹的?要不找人算算?”“能算咱爷们儿的人在哪儿呢?老老实实开店,踏踏实实喝酒,急不得。”

“老二两”从外走进来,他打量着陈怀海,又环视老酒馆。

陈怀海笑着招呼:“小店新开张,您是头一个客啊!”老二两认真道:“掌柜的,如您不嫌弃,我每回来打您二两酒,占您一角,小菜我自备,人多了,我就站着喝,人少了,我就坐下,不耽误生意,您看行吗?”

陈怀海忙说:“这太行了!您这是替我撑门面,谢都来不及呢。这样吧,人多了您也坐着,钱多钱少都是客,高兴就行!”

老二两立即买二两酒自品自乐地喝起来。

怀玉日料店里坐满了人,有豫菜张,肉饼王,鲜羊杨,扎纸铺的徐掌柜,药铺的齐掌柜,茶馆的赵掌柜,点心铺的沈掌柜,脚行的卢掌柜等等,众人都坐在榻榻米上。

赵掌柜说:“贺义堂真能折腾,放着好好的馅饼店不干,非弄什么日本店,咱们是中国人,弄这东西能正宗吗?也不对口味啊!”

豫菜张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人家沈掌柜的点心铺里还有西式点心呢,你能说沈掌柜的点心不正宗吗?”

贺义堂和美沙纪从住处走出来,美沙纪给贺义堂整理着外衣。贺义堂说:“大家都等着呢,我得赶紧去了。”美沙纪说:“好容易把大家请过来,跟大家多亲近亲近,对咱家的生意有好处。”

贺义堂轻手轻脚地走到贺小辫住处屋外,透过窗朝屋里望,见老爹还在睡着,这才朝日料店后门走去。

贺义堂从后门进到店里说:“各位街坊,我临时有点急事,让你们久等了,我先赔个礼,道声歉。今天把大家请来,是小店刚开张不久,我想请大家吃顿饭,一是感谢大家对小店多年的关照……”贺小辫的声音忽然传来:“拉倒吧,大家伙关照的是贺家馅饼店,不是日本店!”

贺义堂循声音望去,没人,就继续说:“不管是贺家馅饼店还是怀玉日料店,都是对我贺家父子的关照。”

贺小辫的声音又传来:“少套近乎,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大家请稍等。”贺义堂急忙朝后门走。他在院里没有找到人,就回到店里说:“又让大家久等了,接着说。我今天请大家来吃饭,除了感谢外,还有就是平时大家都忙,今天能聚在一块儿不容易,我知道,你们是给我面子……”贺小辫的声音又传来了:“不要脸,是给我面子!”

贺义堂硬着头皮继续说:“不管给谁面子,大家既然来了,又有美酒佳肴,一定要好好放松放松,高兴高兴,我贺义堂也算尽了心意。”贺小辫的声音再次传来:“放狗臭屁,骗谁呢,你是因为买卖不好,才把大家伙叫来捧场!”

贺义堂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我……谁说买卖不好?我这是日本怀石料理,正宗得很!”贺小辫的声音:“确实正宗,我吃一口哭了好几天!”

贺义堂讪笑:“那是因为怀石料理太好吃,感动的。”贺小辫的声音:“放屁,是芥末辣的!”众人大笑。

贺义堂高声喊:“爹,您能不能别闹了?能不能让我消消停停地讲两句?”

贺小辫没声了。贺义堂说:“我想大家对日本料理一定知之甚少,会很感兴趣。咱们边吃边讲,我先从寿司讲起。上寿司!”

贺小辫端着一盘馅饼从后门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伙计端着两盘馅饼。贺小辫高喊:“馅饼来喽!”贺义堂一脸无奈。

经过贺小辫这么一闹,日料店很晦气。贺义堂提着一瓶清酒从店里走出来,踉踉跄跄说着醉话:“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他朝对面的山东老酒馆走去。

贺义堂提着一瓶清酒走进老酒馆,来到一张桌前坐下,把清酒蹾在桌上。

三爷走过来和颜悦色道:“贺掌柜,我们山东老酒馆沾着个‘酒’字,既然里面有酒,就不能外面带酒。”贺义堂嘟囔道:“我倒是想不带酒,可我这酒你们没有。”

陈怀海走过来招呼:“贺掌柜来了,这是喝一顿了?”贺义堂扫了陈怀海一眼:“我就喝这瓶酒,你们让不让喝吧?”

陈怀海说:“我酒馆里确实没有你这种酒,既然你好这口,那就在这儿喝吧。”贺义堂说:“拿两个酒盅。”

雷子拿来两个酒盅。贺义堂倒了两杯清酒:“知道这是什么酒吗?这是清酒,日本的,来,尝尝。”陈怀海摆手:“这酒没劲儿啊,我喝不惯。”“我店里有劲儿大的,可抬不动你的腿。好汉街上,就你没来,我的眼睛都盼穿了,看来你的架子大啊!”“我临时有急事出门了,实在抽不出身来。”

贺义堂说:“陈掌柜,你们来好汉街不久,我也刚回来没多少日子,咱们两家的店也是同一天开张,又门对门。咱们就比比看,看谁的店先红火,看谁能在这条街上扎得稳脚跟!”陈怀海一笑:“还是等你酒醒了再说吧。”

贺义堂身子晃了晃走了,他的清酒也没拿。

三爷拿起清酒瓶说:“喝多了跑咱这儿闹腾来了,啥人啊!”

陈怀海说:“给他摆酒架上吧。文不分国界,武不分国界,酒也不分国界,天南海北,世界各国,只要是酒,咱们这小酒馆都装得下!”

赵家茶馆里坐着几桌客人。杜先生走进来。

赵掌柜说:“杜先生,你咋才来啊,老客们都等你这张铁嘴呢。”

杜先生打了一个酒嗝:“有朋友请我喝酒,盛情难却,一坐下来就走不了了。”

赵掌柜问:“今儿个还能讲吗?”“曹操煮酒论英雄,匡胤杯酒释兵权,关公温酒斩华雄,李白醉酒三百篇,喝大酒不耽搁干大事。”杜先生说着走到评书桌前。

茶客段爷说:“杜先生,我这位朋友就喜欢听《水浒》,我特意把他带来听你的评书,大话我已经吹出去了,你可得卖力,别打了我的脸,讲好了多给赏钱。”

杜先生说:“段爷您尽管放心,讲不好我倒贴钱行吗?”

段爷问朋友秦爷:“秦爷您想听什么?”秦爷说:“那就先讲段‘武二郎醉打蒋门神’吧。”

杜先生立即开讲:“一个醉字,正应了此情此景。话说那武二郎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为大哥武大郎报了仇,被发配到孟州,遇到金眼彪施恩,少挨了一百杀威棒。要是武二郎真挨了那一顿棒子,皮开肉绽骨断筋折,还咋打蒋门神?话说那施恩为啥要帮武松呢?原来施恩在快活林开了家酒馆,生意不错。谁想来了个张团练,还带了打手叫蒋门神。那蒋门神真是门神啊,身高九尺挂零,刀枪棍棒样样拿手,一身好本事真功夫,他打伤了施恩,霸占了快活林酒馆。施恩知道武松是有名的打虎英雄,所以想请他帮忙夺回酒馆。武松说别说什么门神,就是玉皇大帝我也能把他拽下马!施恩大喜,但武松有个要求,就是出城后,碰上一个酒馆,他就要喝三碗酒。施恩说出城后到快活林总共有十二三家酒馆,这样喝过去,就要喝三四十碗酒,还没打呢,自己先醉倒了。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吃一分酒长一分本事,吃十分酒长十分本事,酒醉后胆才大,景阳冈上才打得了老虎。话已至此,还说啥啊,走吧。那武松一路酒,一路走,一路走,一路酒,歪歪斜斜到了快活林。只见那武松高声喝道,哥哥魂灵不远,兄弟武二给你报仇雪恨!那潘金莲一见这势头吓坏了,刚要叫,被武松一把拽了过来,两只脚踏住她的两只胳膊,说时迟,那时快,提尖刀朝胸口刺去,转瞬间,掏出心肝五脏,又拽住头发,手起刀落……”

忽然一只茶杯飞过来,杜先生闪身躲过,茶杯摔碎了。他高声问:“谁扔的杯子?”茶客段爷说:“我扔的!你把武松醉打蒋门神讲成武松怒杀潘金莲!”

赵掌柜走过来:“段爷,您消消气。杜先生,你讲串了!”

杜先生一时说不出话来。段爷的朋友秦爷头也没回走出茶馆。段爷冲上前抡拳就打杜先生:“你误了我的好事!武二郎宰了潘金莲,我今儿个宰了你!”杜先生被打翻在地,高呼救命。赵掌柜和伙计拉架拉不开。茶客韩爷跑上前抱住段爷。段爷又踢了杜先生两脚这才走了。

赵掌柜扶起杜先生:“你没事吧?你得谢谢人家韩爷,要不是韩爷拉着,你这身骨头架子得被人拆了!”“多谢韩爷,这恩情我记下了,等来日备好酒菜,必有重谢。”杜先生说着醉话倒在赵掌柜怀里。

没过几天,杜先生在街上碰见茶客韩爷,他躲闪不及,赶紧低下头。韩爷说:“这不是杜先生吗?你说请我吃饭,到底啥时候请啊?我知道你砸了饭碗,手头紧。算了,就当你放了个屁。往后嘴收着点,没谱的事不要乱讲,好汉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传出去丢人现眼!”

杜先生忙说:“韩爷,你这说的哪里话,我那时不是醉酒糊涂了吗!既然话扔出去了我就得兜住,今天咱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清楚,你说哪天请,我保准请您吃顿大的,吃顿好的。”韩爷一笑:“好,那我就恭候着!”

杜先生琢磨再找个场子。他走到豫菜张饭馆门外望着。豫菜张从饭馆走出来。杜先生忙问:“张掌柜,你这有地儿吗?”豫菜张说:“空地方倒是有,只是我怕你又讲‘武二郎快活林怒杀潘金莲’,惹急了客人,再把我的馆子砸了。”

杜先生走过鲜羊杨、乱炖唐、肉饼王等各家店铺,边走边望边琢磨,可都没敢进去。走到老酒馆门前,他看是新开的铺子,就硬着头皮进去了。

陈怀海忙招呼:“您好,里面请。”杜先生问:“新开张的?”“新开张的,还望您多来捧场。”“酒香不怕巷子深,何况这巷子还不深,等哪天我叫朋友过来,好好抬举抬举你这老酒馆,把酒菜备好就行。”

陈怀海送杜先生走出老酒馆。三爷从酒馆走出来:“还抬举抬举咱们酒馆,他是谁啊?口气够大的。”陈怀海说:“管他是谁,能来就是客,是客就得好好招待,谁让咱们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儿呢!”

三爷说:“我真服你,兜里有银子,有轻快日子不过,开什么酒馆,还得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陈怀海说:“人活着不就图个乐儿吗?乐儿从哪儿来?吃乐儿了喝乐儿了,还得看乐儿了。你看这开酒馆多有乐儿,一个人就是一个乐儿。”

这时,老白头推着小板车走过来喊着:“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嘞,戗菜刀……”陈怀海望着老白头:“老哥,进屋坐会儿呗。”

老白头一笑:“把干活儿的事说成歇着,你真会说话。”陈怀海诚心道:“大热天的,屋里阴凉,想喝水喝水,想喝酒喝酒,歇足了慢慢干,不急。”“干我这行没进屋的份儿,把该磨的都拿出来吧。”“我让你进屋就进屋,跟我进去。”

陈怀海走到小板车近前,帮着拿长条凳等磨刀家伙什。老白头笑着:“这……我活了半辈子,头回碰上这好事。”陈怀海说:“我这店里有地方,往后你就在我这磨吧,也算帮我凑个人气。”老白头双手合十道:“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敢情好了,多谢多谢!”

山东老酒馆内的两张桌前坐满了人,这是亲人们给一个三岁的小孩过生日。

杜先生走进来问:“今天挺热闹啊。还有桌吗?”三爷说:“有啊,那不空着呢吗!”“空桌留着,我一会儿过来。”杜先生说着走了,他是去拉韩爷喝酒:“您赶紧把您的朋友都叫来,一个人也是请,一群人也是请,能叫的人都叫来,我一勺烩了!”

于是,杜先生、韩爷以及韩爷的四个朋友占了一桌,桌上摆满酒菜。杜先生问:“韩爷,这菜您觉得可以吗?”韩爷说:“整得挺丰盛。”

杜先生说:“韩爷,您帮我解了围,是我的恩人,请您吃饭,我不得出点血本吗?否则我今后在好汉街还怎么混呢!”韩爷的朋友都夸杜先生是个敞亮人。

陈怀海从外走进来说:“今天热闹啊!”三爷说:“这边是孩子过生日,那边是上回要抬举咱的那人请朋友吃饭。”陈怀海一笑:“果然来抬举了,算是个说话有底的人。”

杜先生抽空走到邻桌近前,他望着小孩龇牙一笑。小孩笑了。他问:“这孩子姓王?”孩子大伯说:“姓齐。”杜先生说:“这就对了,我看这孩子有王者之相,以为孩子姓王,其实他是有齐天之福!”孩子众家属纷纷拍巴掌叫好。

杜先生说:“这小少爷长得那是真叫一个好啊!”孩子大舅说:“哪儿长得好啊?讲讲,讲好了我们给你敬酒。”杜先生说:“要说三年前的今天,那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随着一阵啼哭,齐少爷出生了,只见这孩子,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星目,目若朗星,聪明伶俐,胆识过人,一看便是贵人天相。”

孩子大伯问:“这孩子胆识过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杜先生说:“你看这齐少爷,刚满三岁,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如入无人之境,堪比当年关二爷单刀赴会啊,这不是胆识过人又是什么呢?”孩子众家属再次鼓掌,并向杜先生敬酒。

杜先生从过生日桌上回来,继续和韩爷等众人喝酒,他高声喊:“再来一斤老烧锅!”韩爷说:“杜爷,我实在喝不下了。”“那就再来俩热菜?”“一口都吃不进去了。”韩爷的众朋友也都说吃饱了。杜先生说:“真吃好了?往后咱们得多亲多近,找空再聚!”

韩爷和四个朋友走了。杜先生坐在桌前,望着满桌的剩菜琢磨着。陈怀海走过来。杜先生朝陈怀海笑了笑。陈怀海也朝杜先生笑了笑,然后朝后门走。

邻桌的小孩生日宴继续热闹着。杜先生望着小孩。小孩望着杜先生。杜先生走到小孩近前,弯下身扮鬼脸逗小孩。小孩笑了。杜先生装着要走,小孩伸手拉杜先生,不让他走。杜先生还是装着要走。小孩哭了。

孩子大伯说:“朋友,你别走啊,再坐会儿,咱们喝一口。”杜先生说:“这孩子太招人喜欢了,我再逗逗他。”杜先生给孩子做着鬼脸,一点一点朝门口走。三爷站在柜台里,抬头望一眼杜先生。杜先生指了指孩子又做鬼脸。三爷笑了笑。杜先生出了门,他把头探进来,朝孩子笑。杜先生不见了。

三爷从酒馆里跑出来。街上行人匆匆,没有杜先生的身影。杜先生快步走着,不时回头望一眼。杜先生走到僻静处,突然发现陈怀海站在前面。

陈怀海笑着:“就我一个人,不用怕。酒菜怎么样?”杜先生撸起袖子,紧了紧腰带:“菜不错,酒过瘾。”

陈怀海说:“你的嘴皮子挺溜啊,讲评书的吧?是《明清笑话集》里学来的?逗孩子玩儿的把戏耍得更好。”杜先生说:“你也看过?”

陈怀海说:“在关东山老林子里的时候,那本笑话集陪了我多少年,都让我给翻烂了,满身冰碴的时候翻翻,保准能笑出一身热乎气儿来。”

杜先生赖着脸说:“菜我吃了,酒我喝了,要钱没有,命就一条。”陈怀海正色道:“我喜欢听评书,咱们可以交个朋友,成了朋友,那点酒菜钱就都不算事了。只是讲评书就好好讲,别走歪门邪道,笑话就是笑话,是逗人笑的,不是骗吃骗喝的。你看你,费劲巴力演了这一段,不还是个笑话吗?”

杜先生诚恳道:“多谢掌柜的,您今天给我留了脸,日后我也得给您长长脸!”

杜先生果然说话算话,山东老酒馆经常可以听到他说评书的声音:“话说那山东老酒馆可不简单,酒有扳倒井,闷倒驴,老烧锅,烧刀子,跑舌头,吹破天,这是烈性的,一口闷下去,就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哪里,敢用舌头顶火车头,当街一站,就觉得腰也粗膀子也宽,看见树也想拔出来,这世道没人敢惹你;也有柔的,二闺女,枕头亲,老婆腰,劲儿慢慢地上,烘着,绵着,自己能跟自己聊个大半宿。老酒馆没什么大菜,凉菜有炸花生米,酱牛肉,猪头肉拍黄瓜,蒜泥肚条;热菜有脆炸凤尾鱼卷煎饼,松蘑肉片熘白菜帮,方肉塌白菜片,螺片扒茄子条,爆腰花,大鹅炖土豆块。出了老酒馆,嘴里跑着嗝,屁打脚后跟,从头到脚顺了气,那叫一个舒坦……”

老白头坐在长条凳上磨着刀,磨一会儿,咂巴一口酒……

老二两坐在桌前喝着酒,不时从袖口里悄悄拿出一块儿咸疙瘩头,咬一小口又放进袖口里。来客了,老二两起身来到窗前,靠窗闭着眼睛慢慢喝。他嘴里经常叨叨咕咕,还莫名其妙地笑……

山东老酒馆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那里还有杜先生说评书的声音:“书接上回,那武松武二郎在快活林醉打了蒋门神,后又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那是一个彩儿接着一个彩儿,请听我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