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子(3)

所谓的蜀王,并不是朝廷分封的王爵,而是前朝派下的一名刺史,他趁着朝廷不察,与当地女土司联姻,到景渊年间,隐隐已成一方之主。

等到义军四起,天下大乱,他也趁势而起,举旗自立为王,这才有了蜀王的名号。

新朝刚立,暂且不愿多动干戈,这位蜀王也见机称臣,彼此之间虽然相安无事,却也是各自戒慎。

世子乃是女土司所出,本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可是生母早逝,父王又纳了宠妃,生下一堆弟妹,多年的枕边风下,对这个长子也是心怀猜忌。

她正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宗卷资料,却见乐声悠扬中,有一名青衣宫人悄然而入,来到皇后身边,悄声急切地说了几句。

皇后面色一变,咬着牙冷笑不已,目光直射阶下的方宛晴。

宝锦离得略近,隐约听见“王美人”、“瓷瓶”、“御医”等语。

皇后眼中怒色越盛,却在下一瞬强压下去。她举杯为贺,觥筹交错间,宫乐越发喜气欢畅。

皇帝饮了几杯,与李桓谈起了政务兵法,两人越谈越是投机,虽然心知是敌,却仍有知己之感。

“听说你还精于辞赋,真是难得……可惜朕出身贫寒,未能学得这些,如今想来,仍觉遗憾。”

皇帝叹完,酒兴一起,于是唤过一旁的近侍,“去请翰林院陈学士!”

皇帝宴饮,本就有当值的侍从学士,不到一刻,殿门前便出现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那人未着官服,大约二十多岁,面目英俊儒雅。到了皇帝近前参拜,皇帝示意他起身,赐了座位,这才笑道:“今日有贵客在此,不妨以文会友!”

陈学士虽然年轻,却很是老练世故,早就听说这位世子的微妙身份,听着皇帝的语气,知道不能示弱,却也不能太过欺人。于是起身斜坐着,正打着腹稿,不经意间瞥见皇帝身后侍立的宝锦,不由浑身一震。

他唤过宫人,低声询问了两句,面色越发难看,额头也冒出冷汗来。

“怎么,是一时想不出题目吗?”皇帝惊奇道。

“臣……臣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在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陈某平日伶俐的口舌在这一刻变得笨拙,偷眼瞥着宝锦,嘴唇都有些发抖。

“近日天气转冷,你们文人身体柔弱,更要注意才好。”皇帝以为他偷眼看来,是怕自己发怒,反而宽慰了几句。

宝锦见这人面色有异,一副惊骇欲死的模样,心中知道不对,可搜遍脑海,也没有此人的印象。

正惊诧间,端盘盏的侍女递来一道纸折,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两字:“陈某。”

字迹鲜红淋漓,以朱砂写就。宝锦看过,心中一凛:红名为信,是要处决的死犯才用得着的。

这意思……是让自己杀掉陈学士?

“是谁送来的?”她看着笔迹有些熟悉,于是向侍女问道。

“是月妃娘娘。”

确实是她……

宝锦端详着字迹,确信不是伪造。

她望着阶下神情恍惚的陈学士,心中踌躇未定。

明月并非无事生非之人,她若是起了杀心,必定有她的理由。

可如今众目睽睽,却要怎么取他的性命?

况且……不问缘由地胡乱杀戮,也不是自己的行事作风!

宝锦微微咬着唇,正在思量,却听皇帝低声道:“你在神游天外吗?”

她蓦然一惊,急忙回神,替他杯中斟满酒液。

皇帝瞥了她一眼,冷然道:“专心些。”

他随即恢复了微笑,继续与李桓谈起了蜀地的风土人情。

阶下陈学士仍有些昏蒙,却是强打起精神,谈起了巴山蜀水,传说中的神女云峰。

他口才甚佳,虽然打了些折扣,却仍是娓娓动听,一旁的太监宫女都听得入神,连李桓也心生敬重,称其先生而不呼其名。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陈学士吟起《神女赋》中的名句,叹道:“楚王梦会巫山神女,如此绝世风华,非人间所有,只那一梦,便足慰平生了!”

李桓听得双目幽渺,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于我心有戚戚焉,但若说这等绝代佳人非人世所有,桓却不能苟同。”

皇后出身世家,也曾经饱读诗书,听到此处,不禁好奇地笑道:“世子意有所指呢——却不知是哪位佳人,可当得起这绝世之名?”

李桓抬头望来,郑重道:“便是以女子之身执政多年,而未被察觉的锦渊陛下。”

仿佛平地里响起巨雷,又好似在这花团锦簇间冒出个鬼魅,和睦笑语的氛围在下一刻僵滞死寂。

近处众人听得真切,各个面色惨白,心中惴惴,有胆大的偷?向上看,却见帝后二人面色淡漠,仿佛毫不在意。

皇后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血脉突突直跳,多日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再一次在心间划下血痕,既深又痛。

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却终于压了下去,只是矜持地微笑着,轻声地道:“是吗?”

皇帝却是微微冷笑,“男不男,女不女的,那姿容越是出色,越发显得不祥!”

宝锦手捧绸巾,指间却把它绞出深痕,几乎破碎。

她几乎将牙咬断,才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姐姐!

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以生平最大的冷静,在一旁听着这些议论。

李桓深深地凝望着帝后,仿佛要在他们面上看出些蛛丝马迹,然而,他终究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