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子(2)

宝锦心中雪亮,笑道:“世子过誉了,身为前朝遗族,不过苟延残喘罢了……世间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如此也好……”李桓不置可否地一笑,随即叹道,“我这三十万两白银,却是要打水漂了。”

“我来还。”宝锦低低地答道。

短短三字,声虽清婉,却隐隐有金石之音。

“既是姐姐欠下的账,我会一力负责到底。”

李桓听着,却也并不怎么欣喜。他叹息着,竟是起身一揖,“如此,就拜托殿下了。”

他也不再多说,起身就要告辞。

“世子请留步。”

清脆的声音,有如珠玉落地,在他耳边响起。

李桓回头,却正对上少女沉静的重瞳。

“我想请教一下……您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正在楼中的?”

李桓想也不想,微笑着干脆地道:“先前景渊在时,曾嘱咐我说,若有急事,可以托这里的掌柜求见——我抱着一线希望而来,却正好撞见你们。”

“是这样……”宝锦面上淡漠,将这话微微咀嚼,随即霁颜而笑,“这也是缘分!”

她目送着李桓下楼,重瞳中光华幽闪,咬牙轻声道:“翠色楼跟姐姐之间的联系,竟是这般的密切!”

她这一句话听不出喜怒,却是含义无穷,沈浩听得一头雾水,于是问道:“殿下,这到底……”

“调集可用的所有人手,不拘宫外宫内,紧紧盯着这位世子!”宝锦断然道,“蜀地富庶,三十万两银子虽不是个小数目,却也没必要急赶着来要账!”

她拂袖起身,“我也要回宫安睡了——这位世子今日到京,明日便要上殿觐见,我要随侍帝侧,可不能带着倦色。”

“以前有使节觐见,我和姐姐都是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如今,却是要换个位置了!”她这最后一句,带着玩笑的意味,却也不无凄凉。

第二日一大清早,宫中上下便得到旨意,道是蜀王世子今日觐见,晚间更会设下盛宴,以待贵客。

于是宫人们忙着洒扫涤尘,直到庭院殿堂都焕然生辉,这才罢手。

昭阳宫偏殿中,正是方宛晴的寝居,此刻一众少女们红袖皓腕,纷飞蝶舞似的在翻绳为戏。

她们互相嬉戏着,不时好奇地看着中庭的杂役忙乱,有人小声道:“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迎接那个世子吗?”

“再怎么着,也不能在外藩面前丢了天朝的脸面。”

方宛晴骄矜地微笑着,随即抿了抿唇,仿佛嫌茶叶苦涩,将杯盏顿放在桌上,发出好大的声响,“都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好好的洞庭碧螺春成了这般滋味,你们当的什么差!”

随着她尖锐的呵斥,早有宫婢畏缩近前,伸手欲将茶盏撤下。

只听咣当一声,方宛晴居然将整个杯盏掷落于地,锐利的瓷片四散飞溅,将这宫婢的手脚都划出了几道血痕来。

宫婢泪含于眶,却不敢出声,只听方宛晴又道:“今晚的宫宴,只有婕妤以上才能列席——姐妹们不能陪我同去,场面又定是严谨非常,想想真是无趣哪!”

众人明知她是言不由衷,故作矫情,却仍是七嘴八舌地遗憾感激,莺声燕语之下,竟是说不出的和睦温祥。

方宛晴在众人的簇拥下,兴兴头头地梳妆打扮,内侍宫女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从几十套宫装中选了一件,又打开八宝珍珑匣,半挑拣、半炫耀地看了所有的金玉头饰,却仍觉得不足意,她一咬牙,干脆将一支朱红珊瑚簪斜插在髻中。

珊瑚并不名贵,这一支却是通体幽红,绝无瑕疵,簪头作为凤首,镶了一颗硕大的明珠,它的璀璨光华让人目眩神迷。

这一番打扮品评,花去三个多时辰,眼看日头西斜,该是赴宴的时候了,方宛晴在宫人的搀扶下盈盈出殿,刚到中庭,却听有人唤道:“方婕妤且留步。”

方宛晴听了这话先就不喜——偏殿上下,都深知她未成九嫔之一,实在憾恨,所以无人敢提什么婕妤,都以娘娘称之。

她侧过头去,只见是南后院的王美人。

王美人容长脸儿,白皙肌肤,眉目虽然秀丽,却也不见得上佳。她多年来一直随侍在皇后身边,皇后体恤她的忠心,这次趁着选秀,也一并将她封了名分。

“王美人今日没有跟皇后娘娘在一起吗?”方宛晴看似平常寒暄,话中却是暗讽她的侍婢出身。

王美人好似听不出言外之意,裣衽见礼后,轻声地道:“婕妤这支簪子,好像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这等硕大的明珠,只有后妃一级可以佩戴,婕妤您……”

方宛晴未听完已是大怒,冷笑道:“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又不是宫中制式,哪谈得上什么忌讳?你若是有空,不妨好好伺候皇后娘娘,少嚼这些舌根!”

她不待回答,转身盛气而去。

乾清宫中,鎏金席面两列排开,瑞兽金炉中紫烟袅袅,熏香馥郁,一阵夜风吹来,拂起帷幕几重。

云贤妃带着徐婴华早早到了,两人静坐品茶,过了小半个时辰,帝后二人才联袂而来。

徐婴华眼尖,一眼便瞥见皇帝身后的纤瘦身影——她雪白的面庞上毫无表情,点漆似的重瞳略微转动,竟让人有目眩之感。

宝锦手持绸巾,随侍在皇帝身后,望了一眼正殿大门,却未见李桓到来。

今日晨间,皇帝升座紫宸殿中接见,她站在那极高极深的御座阴影里,眼望世子恭谨参拜,一举一动,无懈可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因此,也没有看见她。

姐姐造的紫宸殿,实在是太高太深了……

她到底是在想什么呢?舍弃了先祖留下的太和殿,宁愿将御座设在无限孤寒的高处……

宦官响亮而略带尖厉的唱名声打断了宝锦的沉思,她抬起头,却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地迈步入殿。

蜀王世子李桓,高冠宽袍,一派名士的飘逸气度,一双桃花眼中也敛了微笑,变得沉静专注。

他上前向帝后行礼,皇帝示意赐座于席,皇后却是瞧着他笑靥如花,“世子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我若是有个姊妹,定要与你结亲!”

世子闻言,微微一躬,笑道:“在下生来不羁,性喜流连秦楼楚馆,若真与您家小姐结亲,娘娘此刻怕是要叫刀斧手来伺候我了。”

皇后被他这等诙谐言语逗笑了,连皇帝也忍俊不禁。

“真是名士自风流……世子乃当世俊才,不知哪家女子才有这福分呢!”

宾主正在笑语,却见殿外匆匆而入一人,是方宛晴。

她面上怒色未消,虽然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被皇后一眼瞥见。

世子也多看了两眼,向身旁侍女低声打听着什么,皇后心中越发不快——才刚笑谑嫁妹,堂妹就迟到露丑,生生折了自己的颜面。

皇后看着这满座辉赫,将怒气压了下去,示意侍者开席。

御膳珍馐被源源不断地送上,席间主客皆是妙语如珠,对答玄妙。

“朕在京中,也久闻世子贤名……”皇帝示意宫人斟酒,冷峻的黑眸中竟是赞赏之意,“蜀王有你这个儿子,实在受益良多!”

这话虽是实情,却也颇有深意,李桓目光微闪,笑着举杯不语。

皇后在旁却不罢休,笑着问道:“世子有几个弟妹,可还住在府中吗?”

“有两位弟弟,三位妹妹。”

宝锦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知道这两方看似闲谈,实则句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