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恨(4)

宝锦接过她奉上的绸巾,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册妃的当晚,皇帝却宿在中宫那里,这未免太过刻意了——夫妻之间的缱绻,却要这般经营维系,实在值得玩味……”

“只有出现了裂缝,才需要去刻意弥补……而一旦失控,裂缝只会愈来愈大。”宝锦含笑说道,清晨的风从她身畔吹过,外间已微微有人声响动。

“瞧着吧,新人晋位后,这宫中会越来越热闹的……”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几不可闻,“宫中这舞台上,从来不乏戏子,乱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台……却不知这一回,谁能笑到最后。”

声音怅然,却带着清醒的无畏。

一个月转瞬即逝,宫中的人们逐渐习惯了这姹紫嫣红的新晋佳丽们,也习惯了随侍帝侧的那一道青裙纤影。

在狭长曲折的夹道中,宝锦安然走过,无视道旁的窃窃私语。那些窥探、嘲讽甚至是嫉妒的眼神,在她心中不过是清风拂面,却不能兴起半分涟漪。

时光如常,皇帝并没有对新晋嫔妃们多加宠幸,只是点了几个人侍夜,事后也未见有什么封赏。

这一众女子,孤单惶恐之外,又多了一重哀怨,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患得患失中,因酒后狂言而被禁足的月妃,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朝中仍是暗潮汹涌,帝后二人多年来并肩携手,才创下这一份基业,如今得了大半天下,却也一如从前——皇后以她的玲珑手腕参与着国家大事。

后宫干政本是大忌,不仅言官有不平之鸣,连旧日部属也多有非议,只是慑于二人的威仪,倒也不敢公开弹劾。

皇后对此心知肚明,却也夷然不惧,她暗中支持着新政,刚柔并济之下,竟是一副大刀阔斧的架势。

十一月十日,冬日的阴冷寒气,一下子都收敛起来,云端终于露出晴色,日光直直洒下,将天地万物都染上一道薄金。

到了傍晚,街上仍是川流不息,游人接踵,京城的百姓们仿佛要把多日来的寒气消尽,纷纷出入于酒肆店铺之间。

宝锦以帷帽遮面,从翠色楼上看下来,只见绣楼华灯,悦目怡然,街面上红袖纷招,珠翠乱摇,好一派繁华奢靡的气象。

这一条街除翠色楼外,皆是秦楼楚馆。一阵微风吹来,妙龄佳人们的莺声燕语中,又平添了隐约的丝竹妙音。

“看京城这太平热闹的景象,谁能想到……一年前,这里还是兵临城下,朝颓国灭?”宝锦饮下一盏暖酒,眯起微醺的双眸,轻声叹道。

沈浩在旁侍坐,嘴唇翕动,却是欲言又止。

两人看似意态悠然,气氛却隐隐地透出凝重来。

那一日之后,宋麟很快就将账本送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厚薄不一的各色账本,竟然用了两口大箱子才抬了过来。

面对宝锦诧异的眼神,宋麟好整以暇地道:“陛下当年暗中经营的资产甚多,可以说是遍布天下,近至京畿营口,远至蜀地、大理、南越,甚至海上也有商船,可以直达旅宋。”

宝锦望定了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些……都是皇室所有?”

“是先帝私人拥有的。”宋麟微妙地纠正了她的说法,起身一揖,径自去了,只留下宝锦一人,望着这满箱满匣的账本,一时头疼欲裂。

……

宝锦想起那日的情形,又是一阵心烦,转头问沈浩:“那些账本,可理出个头绪来?”

“有了些眉目……”沈浩皱起浓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算账的人手不够吗?”宝锦望了他一眼,微微诧异地问道。

沈浩望着宝锦,咬一咬牙,终于说出了口,“账本非常干净,但我们却从中发现了别的……”

“是什么?”

“大量的违禁物交易。”沈浩低声说道,力拔千钧的手掌,这一刻竟是微微颤抖,险些连茶杯都脱手掉落。

“怎会如此?”宝锦秀眉一凝,重瞳中晶莹生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微臣当时也不敢相信……但账本上清清楚楚,制式刀剑、铜矿、盐,甚至连床弩火器这些都有……源源不断地卖出,多年来积累的数目,已经非常惊人!”

宝锦凝目听着,手中已是一片冰冷。

她虽然少不更事,但这一年多的磨砺却也让她懂了不少国事民政,上述的违禁物件,别说是公开贩卖,就是偷运也是死罪,即使是最轻微的私盐贩子,抓住了也是要被流徙千里的。

可皇家居然率先犯禁!

“也许,这些都是宋麟私下弄出来的……”沈浩的声音低沉,却是毫无底气。

“你不用自欺欺人了,这么大宗的买卖,要想长时间地瞒住姐姐,是绝无可能的。”

宝锦想起那日宋麟别有含义的言语——是先帝私人拥有的!

她定了定神,拭去指间的冷汗,低?道:“姐姐贵为帝王,天下尽握手中,又为何要……”

雅室中一片死寂,半晌,宝锦才又开口道:“是卖到什么地方去的?”

沈浩这一回连嘴唇都在发颤,“有蜀地、南越、江南、高丽……甚至还有,叛军那里。”最后四个字,从他唇中迸出,几乎要溢出血来。

宝锦听得目眩神迷,简直如坠云雾,心中却是激荡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决然低喝道。

正在此时,却听楼梯上有脚步声急响,竟是翠色楼中的一名管事!

他面色凝重,勉强压住了惊惶,上前禀道:“大掌柜遣我来说一声,底下有人要求见小姐!”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宝锦与沈浩对望一眼,各自心中生出滔天惊骇来——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