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王朝 第一部 夺玉 第9章

宣怀风回到年宅,坐在床边,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半天一动都不动。

张妈知道他出门是为宣代云找白雪岚的,一直关切着他回来没有,做完了手头上的功夫就赶紧过来了,问他说,「小少爷,你见到白少爷没有?他答应了吗?」

宣怀风挤出个苦笑,点点头说,「见到他了,但他今天太忙,约了我明天下午六点钟,到公馆和他详谈。」

张妈念了一声佛,「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宣怀风敷衍了张妈,在床上捂着被踢到的地方,蜷着身子躺了一晚。

一下子想到林奇骏,一下子想到白雪岚,心里那种滋味,像鱼被放到有热油的锅子里两面煎熬。

就这样煎熬着,眼睁睁的,一刻儿也没有入睡,撑到了天亮。

他们虽然说了要把事情瞒住宣代云,但宣代云在年家当太太,少不了一两个耳目,第二天,宣代云还是听到了风声。

下午三四点钟,宣代云使唤丫环把宣怀风叫到自己房里,背靠着床头,病恹恹地问他,「我听说,你去见了白总长?」

宣怀风说,「是的。」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是为你那不争气的姐夫吧?」

宣怀风没做声。

宣代云猜也猜到答案,又问,「见了白总长,他有什么话说?」

宣怀风不善说谎,既然姐姐问了,就把昨天告诉张妈的重说一次,「见面是见面了,不过没有机会详谈,今天晚上六点钟,我还要去他公馆找他。」

宣代云低下头,想了一会,把张妈叫过来,吩咐她说,「我那边桌子上一个檀木匣子,你打开来,里面有个真丝手绢包着东西。你拿过来给我。」

张妈把东西拿过来。

宣代云拿了,打开手绢,里面包着一卷纸钞。

宣代云和张妈说,「你把年贵叫进来。」

张妈出去了,不一会,年贵和张妈一起进了来。

年贵问,「太太,你找我有事?」

「年贵,你过来,这钱赏你。」宣代云等年贵过来,从纸钞里面拿了一张五块钱的,递给年贵,「有件事,你帮我去办。我们家的汽车,先生坐出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去雇一辆也好,借一辆也好,弄辆汽车回来,怀风要用。」

宣怀风想不到她弄这么一个来回,原来是为了这个,不禁说,「姐姐,用不着,我一个人去,叫辆黄包车就行了。」

「不行,要汽车。」宣代云下了定论,和年贵说,「快去办。」

年贵笑着说,「太太,不用另外找车,家里的汽车刚刚开回来呢。」

宣代云倒是一愣,「先生回来了?」

「先生还没有,不过汽车夫小谢的衣服都在这里,他总要常回来换洗的。我去问一下,要是先生晚上没吩咐用车,不就可以接送怀风少爷了?」年贵就出去问那小谢。

宣代云看年贵走了,叫宣怀风坐到自己床边来,和他好声好气地说,「弟弟,我看你那神情,和白总长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密,是吗?」

宣怀风最不想提起这个,低着头不做声。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今天过去,不管是不是你同学,交情有多好,反正,是我们求人家帮忙。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既然是求人,更不能寒寒酸酸。你好歹也是司令的儿子,不能落魄到坐着破烂黄包车,可可怜怜的到人家公馆去。」

「姐姐……」

「姐姐是爱面子,你就让姐姐爱面子吧。」宣代云截住他的话,低声说,「听姐姐的,换身好衣裳,坐着汽车,威威风风的去,这些钱,都揣在口袋里,见到公馆的听差,随便抽一张赏给人家。」

她把那一卷钞票都塞给宣怀风,又说,「这世道就是这样,你寒酸,人家更欺辱你,你要大大方方,别让自己被人瞧不起。」

宣怀风拿着她塞过来的钞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年贵这时候进来,说汽车晚上刚好可以用。

在宣代云安排下,宣怀风只好换了一身剪裁很漂亮的丝质西装,坐上漆黑光亮的汽车,按时六点到达白公馆,来赴白雪岚的鸿门宴了。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到白雪岚的公馆,原以为不过是带花园的单栋别墅,等到了地方,朝窗外一看,不禁有些发怔,竟是好大一座富贵府邸。

白雪岚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人,住的毫不西化,两扇大门猩红色的,上面挂着铜环虎头,十足的高门大户,排场比宣家当年显赫时还大。

车一停,年家的汽车夫小谢下车帮宣怀风开车门。

宣怀风有些怀疑,「你不会带错地方了吧?」

小谢开着车门等他下来,笑着说,「舅少爷你真会说笑,别的地方还有错,白总长是先生的上司,他的公馆,我能弄错地儿吗?」

宣怀风下车,小谢也不走,把车停在公馆外面等他出来。

大门上的听差足有五六个,看见有客人来了,下来了两个人迎客,问客人姓名。

宣怀风说,「我姓宣,和你们总长约好了六点钟来的。」

那听差拿个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用手指顺着溜按下来,说,「是有这么一个约,宣先生请,我领你进去。」

宣怀风跟着他进去,过了中庭,上阶梯,迎面就是一个极大的大理石屏风,那听差没直接把他带去见白雪岚,却领着他绕过一道回廊,从一丛一人半高的白珊瑚摆设旁过去,到了一个小客厅,请他坐下,给他看茶。

宣怀风问,「怎么不见主人?」

听差陪着笑说,「抱歉,我们总长正见客呢,要请您等一下了。」

「要等多久?」

「总长的事,我们可不敢和您乱打保票,每天想见总长的人多着呢,总长也不是个个都肯见的。您能约上半个小时,已经很不错了。」

宣怀风想起姐姐的吩咐,从口袋里掏了一张钞票,递给那听差,问他,「我们约了六点钟的,现在都六点过五分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听差收了赏,笑脸更为殷勤,露出点为难的样子,低声和他说,「和您实说吧,您今天要见总长,我看有得等的,总长这会子,正在书房里和白大爷聊天呢。要是上了茶,谈兴起来,恐怕最少也要等上一两个小时。」

宣怀风一怔,「哪个白大爷?」

「就是那个唱戏的白云飞。」

宣怀风虽没见过这人,但提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很不自在了。

白雪岚上次就叫玉柳花拿白云飞和他比,昨天林奇骏在天音园,似乎也是去看白云飞的戏的。

听差收了他的钱,总不好就这么扔下他呆等,自告奋勇说,「这样吧,我去瞧瞧,要是白大爷快走了,我就来告诉您一声。」

宣怀风只好坐在小客厅里,闷闷地等。

过了半刻钟,那听差回来了,和他说,「先生您这可不运气了,书房里上了茶,刚才还到厨房要了两碟子点心,依我看,很有长谈的意思。」

宣怀风皱眉道,「我是有急事来见他的,劳你通报一声,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不妨碍他多少功夫,几句话的事。」

那听差也不推辞,点头说,「好,我帮您去问问。」

宣怀风坐在桌旁,也不喝茶,频频看着手表。

身在白雪岚的公馆里,他总觉得像到了很危险的地方,虽然富丽堂皇,到处都透着一点阴森。

看着时针慢慢指向下面的中线,尚未见到白雪岚,已经六点半了。

听差总算回来了,叹了一口气,「宣先生,我看今晚要见,是不成的了。」

宣怀风问,「你帮我通报了吗?」

听差说,「就是给您通报了。总长和白大爷聊得正高兴,要我过来和您说一声,今天不方便,没时间见您,请您先回去,明天再另约时间吧。」

宣怀风再好的耐性也被磨掉了,站起来说,「六点钟是他约的,既然定了,就应该遵守,怎么能这样把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书房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他。」

说完就走到小客厅外面去。

那听差着了慌,跟在后面,又不怎么敢强行拦他,一个劲地劝,「宣先生,这可不大好,我们这里是海关总公馆,几十个护兵守着呢,您这样乱逛,保不定他们把您当刺客了。您留步,留步……」

宣怀风不理会他说的什么,站在走廊上四处望着,挑了一个方向,看着觉得像,径直往里头走。

沿途遇上几个护兵,大概见他模样周正,衣着光鲜,后面又跟着一个听差,也不太留意,没有阻拦。

幸好大凡中国大庭院,格局总有多少相似,正厅位置,书房位置,都是大略可以猜到的,宣怀风从前家里也是偌大的园子,虽然第一次来,按着感觉走了小半圈,转找电灯亮堂处,居然真的找到书房了。

隔窗一看,里头灯光亮晃晃的,好像白日一般,白雪岚和另一个男人,一人坐了一张沙发,面前一张小茶几,摆着茶水点心,正很惬意地交谈。

那听差怕惹事,早就悄悄走了。

宣怀风自己去敲门。

里面白雪岚问,「谁?进来。」

宣怀风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白雪岚一看是他,眼中波光一闪,仰着头,坐在软软的沙发里,很清淡地问,「你怎么进来了?」

宣怀风忍着气说,「白总长,你和我约了六点钟,在公馆见面的。」

另一个男人,应该就是听差说的白云飞了,发现进来的不是下人,很礼貌的站起来,转身看了宣怀风一眼,转头对白雪岚说,「原来是客人。抱歉,抱歉,我聊得忘了时间,误了你的事,还是先告辞好了。」

又转过来,对宣怀风轻轻说了一声,「实在抱歉。」

他穿着一件天蓝色夹袍,人很秀美,这样文质彬彬,气质不凡,倒让宣怀风颇为惊讶,这样一来,反显得自己举止粗鲁,脸颊红了一红,对白云飞说,「道歉的应该是我,打搅你们的谈兴了。只是我实在有急事,要和他说一说。」

白云飞温柔地说,「不要紧,我本来就该走的,刚才是忘了看时间。」

接着就向白雪岚告辞。

白雪岚要送,白云飞坚决推辞了,自己出了书房。

亮晃晃的书房,一下子就只剩下白雪岚和宣怀风。

气氛顿时更为尴尬。

宣怀风站在书房靠门的地方,白雪岚也不请他坐下,自己大模大样坐在沙发里,端着喝了半杯的热茶,在白瓷茶杯边缘抿了一小口,用很放肆地眼光,慢慢地打量着宣怀风。

宣怀风觉得身上被他扫过的地方,都泛起一阵凉气,本来打算等白雪岚说话,现在却等不下去了,只好先开口,尴尬地说,「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请你出面帮帮忙。」

白雪岚问,「是你姐夫和你姐姐吵架的事吗?」

宣怀风点点头。

白雪岚有趣地一笑,「人家夫妻的事,我一个外人,能帮什么忙?」

宣怀风说,「那倒不是,我姐夫这个人很倔强,但你的话,他还是肯听的。」

白雪岚不置一词,把茶杯放在茶碟子里,轻轻转着,把宣怀风晾在一边,晾得困窘不堪了,才指着白云飞坐过的那张单人沙发说,「你坐下再说吧。」

等宣怀风坐下,白雪岚又把茶几上另一杯茶端起来,递到他手里,「这是真正的大红袍,很难得的,你尝尝。」

那茶杯放在茶几上,不用说,是刚才走掉的白云飞碰过的,宣怀风哪里肯喝,接着那杯茶,半晌只拿在手里。

白雪岚笑着问,「怎么,嫌这是戏子喝过的?」

他把身子往后一靠,舒舒服服躺在沙发厚厚的椅背上,瞥了宣怀风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总以为自己很矜贵吗?告诉你,要换了十几年前,白云飞比你还尊贵不知多少呢。人家祖上,过去袭着爵位的,和皇帝连着姻亲呢,住着大庭院,一从娘胎里出来,丫环嬷嬷一群围着,比红楼梦里的宝二爷还宝贝。可有什么用?一个大革命,多少代的风光都革掉了,贵族血统值几个钱?房子钱财没了,家一散,落魄得比自己的下人都不如,只能粉墨登场。幸亏,他长相好,嗓子也不错,人更是很识趣的,没你那些臭脾气。和你比起来,倒是找他解闷聊天更有趣些,你说是不是?」

宣怀风听了他一番带刺的话,满身血管里都泛着屈辱,忍着气问,「我姐姐的事,你到底愿不愿帮忙?」

白雪岚玩味地看着他,「我帮又如何,不帮又如何?」

宣怀风说,「你帮忙,我自然很感激你。要是不帮,那就算了,这种事,也勉强不了人。」

白雪岚立即说,「我要你感激我干什么?这种没用的客套,我看着就心烦。」

宣怀风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失望了,索性把茶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妨碍你,告辞了。」

白雪岚问,「你这样就走吗?」

宣怀风回过头问,「不然还要怎样?」

白雪岚看他的神色,俊美中透着阅历不深的青涩,真是非常诱人,眯起眼睛,睐着宣怀风,冷笑着说,「宣少爷,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海关总长的公馆,想闯就闯,想走就走吗?恐怕没这么容易。」

宣怀风瞳孔猛地一收,警惕起来,「就算你是总长,也没有随便扣人的权力。现在这时代,有法律和人权的。」

白雪岚挑着唇角,不在意地一笑,「在我这,我就是法律。」

朝外面叫了一声,「来人。」

宣怀风趁机往门外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已经站了两个护兵,每人都配着盒子炮,仿佛门神一样目不斜视地守着门。

心脏猛跳起来。

外头听见白雪岚叫人,进来了两个听差,垂手站着问,「总长有什么吩咐?」

白雪岚问,「宣先生是怎么过来的?」

听差回答,「坐汽车过来的,车还在外头等着送他回去呢。」

白雪岚吩咐,「你把汽车夫叫进来。」

听差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年家的汽车夫小谢就被听差带了过来。

白雪岚也不让小谢进书房,就在书房门口站着,对小谢说,「你不用等了,宣怀风乱闯公馆,犯了我的规矩,被我扣下了,你回去,叫她姐姐过两天到我这里领人。」

宣怀风听了,头嗡地一下响了,咬牙说,「你这是强行囚禁!」

趁着还有小谢这样一个自己人在,一边说话一边快步往外走。

白雪岚也不拦他,坐着悠悠笑着看他怎么逃。

果然,还没跨出书房门,两个护兵就拦上来了,把宣怀风往里面一推,推得宣怀风几乎栽倒。宣怀风还在挣扎着出去,两个护兵索性一人反绞了他一只胳膊,用力一扭。

宣怀风只觉得手臂仿佛被折断一样,疼得冷汗直冒,咬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护兵把他押到白雪岚的沙发旁,按着他的肩膀,逼他坐下。

白雪岚仿佛做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笑了笑,对小谢说,「愣着干什么?照我的话去办。」

小谢只是个汽车夫,讨工钱过日子的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看到凶神恶煞的带枪护兵一边一个站在宣怀风身后,完全是把宣怀风扣押的样子,胆子都吓破了,颤着身子连连给白雪岚鞠躬,连忙说,「是……是……」就打算快点逃走。

宣怀风心急如焚,却还没有忘记他的姐姐,看着小谢转身走,朝他着急地大叫,「你不要把事情告诉我姐姐,你会急死她!小谢!小谢!你回来!」

他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只好转过头,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将就你一次。」

叫人把小谢重新叫回来,对他说,「你回去,就对年太太说,宣少爷在我这里歇下了,一切好得很。别的事,不要给我胡说八道,明白吗?」

小谢刚刚见识过白雪岚的手腕,见到他笑吟吟的,也觉得胆战心惊,低着头说,「知道,知道。」

白雪岚说,「嗯,去吧。」

小谢如逢大赦般,赶快走了。

宣怀风见小谢走了,心里凉浸浸的,四肢都觉得发麻般,沉默了片刻,看看门口站着的护兵背影,还有身后两个高大的看住自己的护兵,问白雪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雪岚开门见山说,「这个你还不懂?你心里想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早说过,这杯罚酒,你是喝定了。」

对两个护兵一扬下巴,「把宣少爷送到我房里。」

护兵们经过训练,都是只执行命令的,白雪岚一说,他们就立即动起手来。

不管宣怀风怎么呼救挣扎,还是被送进了白雪岚的大睡房,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