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 第二部 第八章 红鲤冻

星与海之间,有巨鲸缓缓遨游。

它的形体如此之大,以至于飞得最快的鸟儿,要从它的头部飞到尾部,也要花上一整个昼夜。谁也不知道它年岁几何,它仿佛如行星一般古老,身体两侧都是被流星撞击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漫长的岁月里,它按照既定的轨迹洄游,千百年来的星尘重重累积,在它的脊背上形成了青翠的山峦和广阔的平原,山谷间河流奔涌,于巨鲸的身体边缘垂下长长的白练般的瀑布。

若是巨鲸正好游进了透明的阳光,瀑布之上便会顿生彩虹。原本笼罩在山顶的薄雾尽皆散去,露出层林绿染,松涛如怒。一只白鹭伸展了翅膀,乘着山风悠然掠过。连散布在山间的亭台楼阁,石桥小榭,也都仿佛由玉石制成般莹莹生光,通透无比。

庄子在《逍遥游》中将这种巨鲸称为鲲鹏。

他还写道:在其脊背之上,居住着仙人,肌肤若冰雪,卓约如处子。他们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拥有高洁的品性和超凡的美貌,等等等等。

此刻,在其中一座山峰的高处,这些仙人当中的一位正坐在玉石台上,靠着一棵开满了繁花的杏树,静静地望着云海相交之处。

此人峨冠广袖,长身玉立,也不晓得在树底下静坐了多久,两肩都落满了杏花的花瓣,风起时,花瓣扑簌簌地打在他的袖子上,他也丝毫未觉。

忽有一物扑棱着翅膀飞来,一头撞进了花丛中,挣扎了一阵,又吧嗒一声掉了下来,正好跌在仙人的脚边——是个身长不到一尺的老头子,背后生有一对透明的薄翅。

仙人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任由这老头子哼哼唧唧地爬起来。

“哎哟我的个老腰哎!”他声线苍老,尖利得很,“刚才又地震了,滴翠岩裂成了两半,连太古桥都断了,仙君你倒好,独自在这里清静!”

仙人沉默一阵,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会修。”

“别别别!这几百年来你修得还少了吗?没有用!再这样下去,梦瑶岛一定会沉没,我们都会死……”

仙人俯下身,将喋喋不休的小老头子抱了起来,老头忽然就安静了,接着用很轻的声音道:“这是我们的命。”

“不认。”从仙人抿紧的唇里吐出两个字。

小老头子一下就炸了:“早说了这是我们的命了!跟仙君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们生于梦瑶岛,也死于梦瑶岛,如今到了它该沉的时候,仅此而已!你赶紧抛下我们自己逃命去吧,趁还来得及……”

“嘘。”仙人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一辆牛车悬在他们的头顶,就像是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由月光、夜色和飘动的薄雾凝聚成型。车窗外飘飞着的白纱,落满了随风而至的杏花花瓣。车前挂着只圆形的灯笼,上面写着个浓墨重彩的“朱”字。

仙人抬起手来,朝其一拜。

“这次劳烦梦瑶君久等,实在是抱歉。我家掌柜的闲散惯了,素来不到最后一刻不肯动手操办的,还望海涵。”车帘掀了起来,里面站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怀里抱着只绘着锦鲤的红木盒子,笑吟吟地道。

待看清了他的脸,梦瑶君犹如石雕般的表情却出现了一丝松动:“……段清棠?”

那青年公子略微一窒,但他心思灵活,转眼又如同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说了下去:“这道菜品是她亲手制作,又亲手封上,让我送来给仙君,说是可解仙君之围。”

盒子自动脱了他的手,便在空中越长越大,转眼便犹如床榻般大小。盒盖缓缓掀开,内里光芒四射。

梦瑶君和小老头子,甚至连同那青年公子,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

盒内未见任何菜肴,却躺着名沉睡中的秀丽少女,白皙的额头上有一道显眼的靛青色胎记。

李星羽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女勾着柳叶眉,额上贴了花钿,满头的珠翠颤动,就好似下一刻便要启朱唇,飞媚眼,唱将起来。

她望了一阵,伸手缓缓地拆了头上的翠簪,一根一根地放在妆台上。为了这身妆容,她一大早便起身梳洗,连带着阿娘也不得歇息,欢欢喜喜地亲手给她描了眉。她此刻身上着的戏服,衣襟上盘绕在卷草纹中的每一朵并蒂莲,都是阿娘亲手绣的。

学戏七年,终于有机会能在无夏城中群英荟萃的龙门会上登场。阿娘当初知道这个消息时,是多么的欢喜。她要如何回去告诉她,师傅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选了比她小一岁的师妹替她唱这《如意娘》?

“没事儿,阿娘。”她对着镜子自语道,“是我自己让的,师妹还小,让她多些临场的经验也好……”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眼圈发红,停了下来。她练习了足足一年,便是为了今天。这一年里她起早贪黑,勤学苦练,这无夏城里,除了师傅,再没人对《如意娘》下过如此苦功。

可还是不行吗?

李星羽揉了揉眼角,开始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脂粉,慢慢露出了横跨整个前额的靛青色胎记。

李星羽的指尖停在了胎记之上,屏住了呼吸。

这胎记不碍事的,只将额上片子贴得紧些,便看不出来。师傅这样说,她便没心没肺地信了。

可一到关键的时刻,哪能不碍事儿呢?

隐约有只言片语的唱词透过了窗纸,是师妹在唱:“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那把声音依然稚嫩,可就是有一股能唱到人心里去的劲儿,叫人听了忍不住也想落泪。而且李星羽能听得出来,越往后唱,师妹的胆气越足,放得越开。

假以时日,师妹会是这无夏城里顶尖的歌者。

她忍不住心中酸涩,抬手便擦起前额的胎记来,越擦越狠,直到那块皮肤发红,发烫,甚至发痛——

“哎呀,你这样如何能擦得掉?”

一双金眼忽然便映在了镜子里,吓了她一大跳,赶紧回身。不知何时身边的妆台上坐了个梳了双髻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两侧嘴角都沾满了晶莹的糖渣。

“我有个法子,可替你去了它,让你堂堂正正地登上龙门会,唱你的《如意娘》,你可愿意?”

李星羽的眼睛越瞪越大:“什么妖怪?!”

然后她就被冰糖葫芦砸中了脸。

若是真能去了胎记,李星羽其实求之不得。

她也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平白无故出现的仙人,带来能让人升官发财,或者瞬间变美的神奇器物,可天上哪里会掉馅饼呢?

“这种故事我听得多了,无非便是利用了人心中的贪欲。最后不是害了我师妹,便是要害了我自己。”李星羽答道,“我不想成名,也不指望发财,只想安安静静地唱一辈子的戏。”

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在空中嗅了嗅。

“你这人倒是有趣。”她笑道,“哪儿有贪欲?我怎么没闻到?倒是有一丝迷茫,几分不甘罢了。”

李星羽略有些脸红,又听得她接着劝说:“我是天香楼的朱成碧,这一回是想请你帮个忙,唱戏给我一位朋友听。他最近遭遇困境,心情不佳,你若是能哄得他开心,我便有法子去了你的胎记,如何?”

她朝李星羽摊开了手掌,掌心中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迎风而长,转眼便有衣箱般大小。

“你若愿意,便爬进来吧。”

“……我在盒子里睡了一觉,再一睁眼,便到了这里。”李星羽茫然道,“常公子,这里是哪里?”

她起初还以为在做梦,否则怎么会身处山顶的玉石台上,头顶还有一株开的如火如荼的杏花树,可待她傻傻地伸手,接了枚随风飘落的花瓣,那触感竟然是真的!

万幸的是眼前竟有熟悉之人。杏花树下站着两名年轻的公子,其中一位她从未见过,另一位却在无夏城中相当有名,是天香楼的账房常青。李星羽扑过去便拽住他的袖子不放。他听了她的解释,以一种非常熟练的姿势缓慢地捂住了眼睛。

“这么说,并非是掌柜的拿错了盒子。”他艰难地道,“她根本就是故意……”

李星羽使劲地拽他的袖子,指着另一人低声道:“旁边这一脸‘有人欠了我五百两’的是谁?”

常青咳了一声:“不得无礼!这位是梦瑶仙君,梦瑶岛之主,朱掌柜跟你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了。”

平心而论,这位梦瑶君生得十分好看,李星羽本来以为常公子就已经很俊俏了,可眼前这位仙人犹如湛湛夜空之中一轮朗月,清冷孤高,光华逼人。只可惜目下无尘,压根不曾拿正眼看过她。

“我家掌柜的虽然任性了些,但在关键时刻却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这点,仙君比我清楚。”常青对梦瑶君道,“既然她认为这位姑娘能解仙君之围,便让她留下如何?”

梦瑶君尚未开口,他背后却飞出个生了透明双翅的小老头,恶形恶状地嚷道:“那怎么行!也不知道那朱成碧是怎么想的,眼下可是胡闹的时候?仙君即刻就要弃岛,送个普通人类过来,岂不是天大的累赘?”

“若空。”梦瑶君忽然开了口。那小老头儿即刻闭了嘴,飞回他的肩膀上,耷拉着翅膀坐了下来。

“我绝不会弃岛。”

梦瑶岛的主人缓缓闭了闭眼,对常青道:“掌柜的想必自有道理,替我谢过她。”他又睁开了眼,朝李星羽的方向望过来。那眼瞳深邃无比,映着满满的星光:“这位姑娘又如何说?可愿留下?”

李星羽决定留下来。

龙门会上的遭遇只是个提醒,若她还想登台唱戏,这胎记非去不可。她托常青给阿娘和师傅各捎去了一封信,只说自己在外玩耍几日,一切安好。

接下来数日,她都没有见过梦瑶君。只有那个叫做若空的小老头子带来了数位小仙女,照顾她的起居。她们个个都跟若空一样生有透明双翅,身着彩色羽衣,轻笑浅语,娇柔无比。

李星羽生性活泼,嘴又甜,不到半日便跟小仙女们熟识起来,才知道她当初从箱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们躲在一旁的杏花丛里,早就将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几百年了,我家仙君这还是头一次待客呢。”

她们自称是蜉蝣,是这梦瑶岛上土生土长的岛民。

“姑娘跟我家仙君一般大小,也没有翅膀,有你相伴,我家仙君不知道有多么欢喜。”

有吗?李星羽回想着梦瑶君那张千年不变的冷脸。从哪里能看得出来他开心不开心?

“这岛上除了他,便都是蜉蝣,从未来过客人?”

“也不尽然啦。”一只小仙女快人快语,“五百年前,饕餮将军来过一次啦,同行的还有那花——”

她身边的仙女尽都变了脸色,齐齐扑上去要捂她的嘴。

一个苍老尖利的声音就在此刻锯开了空气:“小人类,你倒是玩得起劲!”

面前的小仙女们轰的一声便散了,飞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若空老头抱着胳膊浮在半空,竖着眉毛盯着她,身后站着梦瑶君,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家仙君有话要问!”

若空对她一直是恶狠狠的,但这对李星羽完全无效。她跟仙女们调笑惯了,此刻见他飘浮过来,忍不住伸手抓了他的衣带便往下一扯。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这翅膀既不能扇动,究竟是怎么飞起来?能不能拆下来看看?”

若空嗷了一声,钻进梦瑶君袖中再不肯出现了。

只剩下李星羽跟梦瑶君两个。

她摸了摸鼻子,颇有点儿不自在。说来也怪,若空的恶言恶语吓不到她,唯独面对梦瑶君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连腰都要比平时挺得直些。果然是颜值太高,自己这是被照耀得花了眼了么?

“你会唱戏?”梦瑶君开口问,“会唱什么?”

“《如意娘》。”

她偷瞄了眼,梦瑶君依旧是面无表情。

也罢。想来仙君几百年来都在岛上,没听说过人间的戏也是正常的。

李星羽试探着解释:“这是根据唐传奇里的一个故事改编的,是讲有位名叫花如意的女子随家人出海,不幸遭遇海难,被一位从天而降的贵公子给救了……”

这位公子丰神俊朗,花如意对其一见钟情。那位公子也对她有意,送了她一尾红色鲤鱼,算作是定情信物。

这是我的真心,那公子说。花如意只当他在说笑,毕竟哪有人送活鱼做信物的。

“欺人太甚!”刚讲到这里,若空忽然从梦瑶君的袖子里冲了出来。他没头没脑地朝李星羽冲过来,却被梦瑶君一抖手,又给生生吸回袖子里去了。

“继续。”梦瑶君生硬地对李星羽道。

虽然他还是那副清冷姿态,甚至连嘴角的弧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李星羽就是觉得他在生气,而且好像还气得很厉害。

她悄无声息地朝旁边滑开了一步。

她可没有忘记刚才小仙女吐出来又被同伴给按回去的那个“花”字——难不成,眼前的这位仙君,跟这花如意也有关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戏中那贵公子的原型?

李星羽后悔不已。她是来解决自己的胎记问题的,不是要掺和梦瑶君跟谁谁谁的陈年恩怨的!

“后面的忽然记不清了——”

“喔?”梦瑶君问道,“那朱成碧既送你来此,专程唱这《如意娘》给我听,便没有告诉过你,那红鲤确实是他的一颗真心?”

他衣袍无风自动,发丝飞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没有告诉过你,一定要提醒我,那花如意最后用他的心做成了一道红鲤冻,一共是三百六十二刀,刀刀都是活切的?”

真没有!!!

忽然间地动山摇,李星羽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身侧的墙壁就象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捏得变了形,生生朝她挤了过来。

这下真是被朱成碧给害死了啊啊啊啊啊——

黑暗凝结成了实体,将她团团围困。

无论李星羽朝哪个方向使劲,都会撞在一层软软的纱帐上,帐外就是冰冷的石砾。她就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小虫子,虽没有伤到触角,却动弹不得。

李星羽惊惶失措,梦瑶君难道想要将她活活饿死在这里吗?

“梦瑶君!放我出去!”

“别瞎嚷嚷了,安静!”若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下来,包裹着她的那层纱帐窸窸窣窣地震动着。

“这是梦瑶岛又地震了。跟我家仙君没有关系,嘶——还真痛——”

有液体滴落在她手指上,带着刺鼻的味道。

“你受伤了?”

若空不是该躲在梦瑶君的袖子里的么?这个念头刚出现,她头顶的石块便叫若空踢掉了。雪白的光线照了进来,照亮了老头子那张恶狠狠的脸。他被夹在两壁中间,垂着头看着她,身上的翅膀不知在何时已经增大成半透明的屏障,将她包裹在其中。

“若不是你这个愚蠢的人类没用,怎么会连累到我们?”

刺鼻的液体还在继续滴落。

“我,我去找梦瑶君帮忙——”

“不许!”

李星羽完全没听,她从若空软绵绵的翅膀中挣扎出来,朝光线射来的入口拼命挤了过去。

喉咙中含着呜咽,但叫她咬紧牙关,生生忍下去了。只要出去,若空就能得救,只要能出去……

谁想到洞口之外,竟然还是个密闭的空间。

他们像是被地震封闭在了地下,之前以为是日光的,只是一处耀眼光源。等她挡着眼睛,适应之后,才看清光源来处,盘腿坐着的是——

“梦瑶君?”

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只闭着眼睛,双手朝上,掌心中生出的光芒层层交织,组成了一只背上托着山峦的巨鲸。

山谷间田野交错,阡陌纵横,河流犹如游龙蜿蜒而过。平原上星星点点,散落的都是结在树上的袖珍房屋。李星羽甚至还辨认出了山顶的玉石台和杏花树。

这是一整个袖珍的梦瑶岛。

鲸鱼的脊背上有一道明显的断裂之处。一整片山脊正在缓缓滑下,夹杂着烟尘升腾。

隐约有哀嚎响起,细小得几不可闻。

梦瑶君猛地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平日里的样子——那是遍布整个眼眶的,满是星光的兽瞳,如同深海之中某种缓缓转动身体的庞然大物。

“仙君?若空先生受了伤,求你救他——”

“嘘!不要吵!”若空在她身后的洞中嗡嗡地抖着翅膀,虚弱地嚷嚷,“我家仙君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你这个愚蠢的人类,休得打搅!”

她只得闭了嘴,看着那光芒流动交织,鲸鱼脊背上的断裂之处一点一点地缓慢愈合。连滑落中的山脊都止住了下滑的趋势。与此同时,梦瑶君两只摊开的手掌都在缓慢地,一寸寸化为岩石。

“他的神识正与巨鲸融合,这是眼下唯一能阻止地震的办法……不能打搅,不能中断,否则他会记不得自己是谁……”

“那你怎么办?”李星羽带着哭腔问。

若空让她伸手进洞里,她依言做了,一只冰冷的小手软软地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不许哭!”他严厉地说,“此处并无他人,若是仙君一时丧失了神智,就得靠你唤他回来了。”

静寂降临。李星羽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身边忽然传来啪嗒一声,扭头就见梦瑶君倒在地上,发光的图像依然在空中旋转,巨鲸的脊背已经修补完毕。

李星羽吓了一跳,扑过去扶他。梦瑶君软软地靠在她的肩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他的眼睛依然还是兽瞳,并没有恢复,却伸出仍是岩石状态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

“如意。”他喃喃唤着。

花如意带走了他的真心,然后用三百多刀活生生地切了,做成了一道菜。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五百年来,他独自一个人守着蜉蝣们生长的梦瑶岛,碧海青天,夜夜空对,未尝不曾怨恨过她吧。

可就在此刻,当他们都困在黑暗的地底,他殚精竭虑、神智不清之时,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唤的,居然还是她的名字。

李星羽的心中像是着了火,熊熊烈烈,灌满了五脏六腑。她握紧拳头喊:“笨蛋,笨蛋,笨蛋!”。

明明知道痴情错付,求而不得,却还是一厢情愿,简直是天下第一号的笨蛋。就像,明明容貌有缺,生有如此明显的胎记,却居然还是想要唱戏的自己。

梦瑶君就像是傻子一般,愣愣地看她。

对了,她得唤他回来。

可该如何做,她完全不知晓。思前想后,她终究还是朝他俯下身去,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如意娘》后面的情节吗?我唱给你听!”

花如意遭逢海难,正在魂飞魄散之时,忽然见到那位惊鸿一瞥,犹如天人般的公子。

《如意娘》的第一折,名为“初见”。

她跟着他在杏花林中漫步,惴惴不安,却又满心欢喜。那一刻他们头顶繁花灿烂。那一刻她对自己说,我愿随他到天涯海角。

那是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春天。

在鲜血,猜忌,背叛,都还远远没有来到之前。

梦瑶君默默地听着。他眼瞳已经恢复,又是一副仙姿绰约生人免近的模样。

“李星羽,你……”他思考了一下措词,“你真是一点都不会演戏。”

若空先生被葬在了一株杏花树下。

经蜉蝣仙女们解释,李星羽才晓得,这并非是寻常人间的杏花树,而是蜉蝣们的母树。梦瑶岛上所有的蜉蝣,都是从这杏花的花蕊当中结成的卵珠孵化而来。他们死去之后,也必须葬在同一株树下,这样,新发的杏花中,才会又有新的蜉蝣诞生。

如此生生不息,犹如轮回。

这也正是梦瑶岛地震频繁,眼看要坠落入海,蜉蝣们却无法弃岛的原因了。

李星羽没有去参加若空先生的葬礼。

她还记得她初到梦瑶岛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是若空气哼哼地敲门,劈头盖脸地甩了床被子过来。

“你若是受了凉,人家还道是我梦瑶岛没有待客之道呢!”

而她却没能救得了他。

李星羽觉得没脸参加葬礼,干脆把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所幸地震发生之后,梦瑶君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例如修补道路、重建树屋、营救伤员之类,似乎将她的存在忘了个一干二净。反倒是之前快人快语的小仙女过来敲她的窗户:“别闷在这里啦,身上会长出蘑菇来的啦,一起来帮忙啦!”

她倒是非常愿意帮忙,可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倒是蜉蝣们说,喜欢听她唱曲儿。那日他们就是听到地下传来婉转的歌声,才循声找到了她和梦瑶君。

“再唱一个啦!听到姑娘的歌,便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欢喜得很啦!”

盛情难却,李星羽便搜肠刮肚,尽找些能鼓舞士气,或者是歌颂春天的曲子来唱。

这样一来,却出了奇怪的事情。她刚在白日里唱过了“莲子清如水”,当天夜里,便有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莲子出现在窗台上;唱了“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便能在窗下捡到一支桂花,睡觉时放在枕边,一整夜都有香气萦绕入梦。

会是,谁做的呢?

那一日,她唱过了崔护的“人面桃花”,窗台上出现的却是一朵手掌大小的桃花,重重花瓣,越往中心颜色越深,簇拥着一张双目紧闭的人脸。

……什么鬼东西??

“这是人面桃啦,相当稀罕的。”

蜉蝣仙女跟她解释,若是有什么话想跟别人说,可以先说给花心中的人脸,再把这朵花交给对方,人面桃便会在这人的耳边重复同样的话。

李星羽完全不能理解:“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要这种恐怖的东西做什么?”

那人面桃立刻睁开了眼睛,用梦瑶君特有的冷冰冰的声调对她道:“笨蛋!”

“……”

她身边的小仙女们叽叽喳喳地嚷开了。

“我就说是仙君做的,姑娘唱歌的时候,仙君肯定也在听!”

“能想到这种告白方式,仙君真是风雅无边啊。”

“姑娘你把它佩在衣服上,就可以长久地听人面桃用仙君的声音说话了!”

李星羽的眼角都抽搐了。长久地听他骂自己笨蛋吗?堂堂仙君,如此小气,她不过是在地下时趁他神智不清骂了几句笨蛋,他居然惦记了这么久,还要想尽办法地骂回来!

“……谢谢,还,还是不用了。”

话虽如此,第二日临出门前,她还是将那朵人面桃拿在手上犹豫了一阵。

地震初定,梦瑶君该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居然还有闲暇躲得远远地听她唱曲,夜里还偷偷往窗台上放东西……李星羽越想越忍不住嘴角上翘。

这该不该算是她跟朱成碧的协议里“哄得梦瑶君开心”的部分呢?她忽又想到,就算她不能唱《如意娘》,会惹得仙君生气,但她像现在这样,也算是唱曲子给梦瑶君,说不定他一高兴,有什么法子直接去了她的胎记呢?

“罢了!本姑娘宽宏大量,便佩在身上又如何?”

这一日,她唱的是东坡先生的《登州海市》。

里面有“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这样的句子,在梦瑶岛上唱来,分外应景。

她正在跟仙女们感慨,自己一介凡人,虽上了仙岛,却从未见过云海,梦瑶君就不声不响地飘落下来。依然是那副目不斜视飘飘欲仙的样子,只将眼神略微朝她佩在胸前的那朵人面桃上一点,又很快地挪开了。

如今李星羽已经对面瘫仙君大人的各种细微动作有所了解,晓得他这是心情不错。

“要来吗?”梦瑶君没头没尾地问她。

“啥?”

“去看云海。”

喔喔喔喔喔,这是要去飞的意思吗?

凡人李星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传说里,仙人出行都是要骑龙的呢!威武的大家伙!她马上就能见到活的了,说不定还能摸一把龙麟……

梦瑶君朝空中长啸几声,云端应声而落的是——

“鲨鱼?”

为什么画风差这么多?鲨鱼背上光溜溜的真的能骑吗?不,关键的问题难道不是鲨鱼居然会飞?

“你到底飞不飞?”梦瑶君皱起眉毛。

“飞飞飞!”一生能得几回飞?她豁出去了。

李星羽很快学习到两件事情。

一,这鲨鱼是用来站的,不是用来骑的;第二,鲨鱼背上是真得很滑,还很窄。

虽然梦瑶君浑身都散发着“离我远点儿”的气质,但失礼事小,摔死事大。李星羽稍一权衡,便死死地抱住了仙君的……袖子。

她其实最想抱的是腿,但并不想被人从高空中一脚踹下去。梦瑶君居高临下地鄙夷了她一眼,看起来心情依然保持良好,并没有将袖子抽回去。

他们上升,上升,将梦瑶岛远远地抛在了下方,然后一头扎进了棉团一般的云层中。

一瞬间,整个视野都被云团所占据,再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湿漉漉的云雾裹在李星羽的脸上,她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抓——

下一刻,所有的云瞬间消失无踪。

眼前是一轮光明灿烂的白日。云层在他们下方绵延起伏,耳畔是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天蓝得象是随时能滴落下来。没有见过市面的乡巴佬李星羽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拢。

“谢谢。”半天之后,她郑重地对梦瑶君道。

“莲子味道很好,桂花也很香,还有这个。”她指了指胸前的人面桃,“其实,你没有必要一定要带我来看云海的……”

梦瑶君还未答话,她胸前的人面桃又开了,冷冷地道:“笨蛋!”

李星羽扑哧一声就乐了。

“是我该谢谢你。”梦瑶君在她头顶缓缓道。

“是为了我在地底给你唱的曲?”

梦瑶君垂下了眼帘。这就是承认了。

“其实也不必如此,真要道谢的话。”李星羽转了转眼珠子,“不如你也唱个曲子来给我听呀?”

“……”

糟糕!她这几日都是在跟蜉蝣仙女们厮混调笑,一时间得意忘形,都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谁了。他们还悬在云海之上呢!梦瑶君随时可以把她踹下去的!

“哈,哈,其实不唱也罢——”

梦瑶君却忽然开了口。

那歌只有一个音调,却绵长雄浑,久久不绝,犹如矫捷的游龙,挟裹了满身的雾气,自云海中蜿蜒而过,最后再高高地拔起来,直入九宵。

李星羽哑口无言。她只觉得天地之间所有的风都朝她涌了过来,又一一自她胸口呼啸而过。那歌里有那么深厚的爱,有火一样炽烈的痛楚,有山岳一般沉甸甸的执著。却无从诉说。

纵然她在无夏城中学了七年的曲,可人类的耳朵,要修满几辈子的福分,才能聆听到这样的歌?

李星羽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那歌声消散在云海之间,又隐隐传来回响,仿佛有人在与之应和。

天高海阔,云烟浩淼。

有短短的一瞬,李星羽忘记了额上的胎记,忘记了如意娘,也忘记了她自己。之前的迷茫也罢,不甘也罢,都随风飘散了。

“以天地之大,会不会还有别的梦瑶岛呢?”她傻傻地问。

“……不知。”梦瑶君答道。

“若空先生临死前,握着我的手指,跟我说了他最后一个愿望。”回程的路上,她这样对梦瑶君说,“他希望你能离开梦瑶岛,希望你能抛下蜉蝣们,自己逃生。你既有这会飞的鲨鱼,又不像蜉蝣必须依赖母树生活,其实是随时可以离开的。”

李星羽素来自由洒脱,除了唱戏,她的人生中还未有过“固执”二字。若她今日不曾听过那鲸歌,她原是打算趁着跟梦瑶君独处的机会,劝上一劝的。

“可如今我已经知道,你绝不会走。有你在此一日,梦瑶岛就能再支撑一日,就算……你恐怕也早有准备,要与梦瑶岛同生共死。”

她苦笑着抬头。梦瑶君同时也在看她,他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眼角略弯,已经算得上是在微笑了。

李星羽心胸激荡,忍不住开口:“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象你这样——”

像你这样蠢,这样固执?还是像你这般霁月光风,重情重义,生死不顾?

李星羽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词是什么了。因为梦瑶岛一侧的鱼鳍忽然毫无征兆地断裂了。整个岛屿失去了平衡,开始朝一侧翻倒下去。

就在他们眼前。

梦瑶君朝李星羽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眼中所包含着的滚烫痛楚,将她激得一哆嗦。

紧接着他便从鲨鱼背上跳了下去。她阻挡不及,只得看着他身形尚在半空中,便开始了膨胀变形。

宽阔扁平的鱼嘴从脸上突了出来,嘴中翻着密密麻麻的层层利齿,手掌和脚掌都化成了扁平的鱼鳍。与此同时,他的躯体也开始了十倍百倍地增长,直到一脚踩入海中,一肩却撞上了那已经开始翻倒的岛身。他竟是想要用血肉之躯,生生扭转梦瑶岛的倾颓之势。

逃出来的蜉蝣们乘着飞鱼,驾着小车,绕在他身边,嘤嘤嘤地唤着。

“我在这里。”李星羽听见那面目全非的怪物,胸膛里滚过雄浑的回声,用梦瑶君的声调,镇定地道。

他鼓满了全部的肌肉,要将倾斜的岛身一点点推回原位,可就在这一刻,原本悬在他头顶的另一侧的鱼鳍,忽然也断裂了!

“小心!”李星羽大喊起来。

那曾经是梦瑶君的怪物猛地抬头,无数触角从他脖颈上汹涌而出,将掉落的鱼鳍碎片纷纷包裹在内。

其中一根触角却扫向了李星羽和她骑着的鲨鱼,她避无可避,被高高地抛向了半空。

有一个瞬间,她到达了最高处,正对着那怪物巨大的眼瞳。它朝她缓缓地眨动着,带着莫可名状的冰冷。紧接着,她在尖叫中开始了坠落。

“啊——”李星羽惊叫着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俱是粘稠的触手和各种挤挤挨挨的鳞片,将她层层缠绕,因此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重又回到了梦瑶岛上的居所,而且奇迹般的毫发无损,顿时松了口气。

“我刚才做了个怪梦呢。”她对着进来的蜉蝣仙女们道,“我居然梦见仙君变成了怪物,想来真是好笑。”

仙女们并没有像往日一般跟她调笑,冷冷地齐声道:“我家仙君有令,请姑娘立刻离岛,他已经告知了朱掌柜的,她很快就会来接你。”

“为什么?!”李星羽猛地坐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一朵人面桃从她身上滑落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它,伸手一点一点地将它捏住:“那不是梦,那不是梦!你家仙君何在?”

仙女们彼此看了一眼。

“仙君不让说啦!”快嘴小仙女为难地说,“他的原话是,我暂时变不回去啦!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在玉石台旁边的瀑布下面躲着生闷气啦!”

……躲着生闷气那段肯定是你擅自加的对吧?

李星羽跳起来就往外冲,冲一半还折回来,在屋里胡乱寻了件袍子。

玉石台旁边的瀑布她是认得的,下面还有一处碧玉似的深潭,平日里落满了杏花花瓣。她抱着袍子坐在潭边的时候,正有某物在潭中翻动不休,时不时地露出一段长长的触手,或者是半截鱼尾。

“我早就知道。”李星羽叹了口气,背对着潭水,冲着空无一人的半空道。

身后的泼水声忽然就停了。

她心中酸楚,仍是慢慢地道:“你别忘了,《如意娘》的第四折,叫做‘情破’。”

花如意与那公子两情相悦,终于到了洞房花烛夜。谁知道那公子却有着古怪的规矩,房中不许点灯,要在一团漆黑当中与她相见。花如意心中忐忑,便将其灌醉,点了红烛,凑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和今天的李星羽一样,她看见了宽阔的鱼脸,翻滚的利齿,无数触角围绕在其周。

李星羽其实能理解花如意当初受到的惊吓。她本是官宦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只道自己嫁了个俊美郎君,谁晓得却是如此一副真相。更何况,那终究是鱼妖。自古以来,人与妖,何时有过美满结局?

如意娘的第五折,便是“杀鱼”。

可她每次唱到此处,总是忍不住要想,这花如意爱的,是不是只是一副俊美的皮囊?

那被滴落的蜡烛烫醒,惊惶地跳窗而去的鱼公子——他是否会像今日这样,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在深深的潭水当中,恨不得再不出现,恨不得从未出生?

“我啊,其实是阿娘在河边捡来的。”她将怀中的衣服抱得更紧了些,“你也看见我额头上的胎记了吧?形状是不是有点儿像是一条鱼?从小,无夏城里的孩子就喜欢叫我丑八怪。有一回还有一个胖和尚闯进家来,说我是鱼妖转世,必须跟着他修行,叫阿娘用扫帚打了出去。

“我的亲生爹娘,大概也是因为相信这种说法,所以才把我放在竹篮子里,顺流而下的吧。如果没有阿娘,我早死了。”她吸了吸鼻子。

身后传来轻轻的拨水声,像是有谁在犹豫地靠近。她没有回身,只伸出去一只手,命令道:“手!”

有一样冰冷冷的扁平之物放在了她手上,是鱼鳍。

“可就是这样的我,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唱戏。我想要登上龙门会,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叫他们每一个人都听见我的歌声。我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师傅,她教我,相貌不重要,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可是……”

可是在最后一刻,师傅还是用师妹替了她。

师妹虽稚嫩胆怯,可额头上,是干干净净的。

你想去了这胎记,你想回去唱龙门会。

她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梦瑶君平静的声音。

“是的。”她点了点头,“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现在你也知道我最大的秘密了。我俩扯平了。”

放在她手中的鱼鳍正在发生着变化,一点一点地重新成为男子的手。

“李星羽,”梦瑶君缓慢地,字斟句酌地道,“你明日早上……可还会给蜉蝣们唱曲?”

李星羽的眼眶忽然就湿了,她咬着下唇道:“嗯。”

“后日呢?”

“会唱的。”

“那,大后——”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啰嗦,抓着袍子就甩向身后。

“你还是先从池子里出来再说罢!”

因为成功地把梦瑶君从池子里拽了出来,李星羽顿时成了整个梦瑶岛上的英雄,差点儿被蜉蝣仙女们摘来的水果和鲜花淹没。

她自个儿也膨胀起来,自不量力地开始考虑起梦瑶岛的未来。

以梦瑶仙君的死脑筋,劝他离岛这条路,若空先生早就走过了,不通。可若总是修修补补,总有一日,这巨鲸化身的岛屿会出现连他也修补不了的裂缝,到时候梦瑶岛还是会沉,先不说蜉蝣们的生死,恐怕梦瑶君在那之前就已经累死了。

若是能想个办法,将岛上的杏花树都给挪走,就好了……

她琢磨到半夜,也没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反倒是困得不行,第二日清晨根本连爬都爬不起来。

她裹着被子呻吟了半天,才忽然想起来,她刚答应过梦瑶君,每天早上都要照例给蜉蝣们唱曲儿的!

“啊啊啊啊——”

那快嘴小仙女捧着果盘浮在半空,见她胡乱扎着头发,脚上还少了只袜子,急得直跳的样子,指着远处玉石台上悬浮着的牛车劝道:“姑娘你不用这么着急啦,仙君在待客啦。”

“这次朱掌柜的亲自来啦,说是要接你回去啦。”

李星羽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出。

那时梦瑶君自以为在她面前暴露了真实面目,根本不敢再见她,自个躲到水潭里,还先发制人地要立刻就送她走。

……果然还是个小气鬼。

不过眼下她已经哄好了梦瑶君,朱成碧这次恐怕得白跑一趟了吧?她一边梳着头,一边还是觉得不放心。如果梦瑶君忽然脑子又抽了,认为梦瑶岛如今地震加剧,留她在岛上太不安全,一定要朱成碧带她走怎么办?

李星羽决定去偷听。

她和小仙女还没靠得太近,迎面就有一股声浪炸了过来,隐隐夹杂着兽类的咆哮:“你这是执迷不悟!”

幸亏她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了小仙女,后者才没有被那声浪吹走。她俩找了棵粗壮点儿的杏花树,躲在后面,探头张望玉石台上对峙的两人。

梦瑶君面无表情,反倒是朱成碧气急败坏。

他俩中间放着只小小的石盆,李星羽隔得太远,只能望见里面似乎有什么在游动,却不辨颜色。

“我原以为,我送了那姑娘来,唱《如意娘》给你听,叫你晓得那花如意是如何在人间编排于你的,你也好早日断了这份心思。谁想到反倒是害了你。”朱成碧恨恨地道,“莫不成,她演的如意娘果真如此出神入化?”

梦瑶君缓缓道:“那日乘着你的牛车,送她来的常青公子。”

“又如何?”

“我第一眼见他时,还以为他是段清棠。虽不是完全一样,至少有七八分相似。”梦瑶君叹气,“你光顾着劝我,阿碧,你自己可不要一错再错。”

“他不是段清棠。”朱成碧的声音忽然高起来,“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是段清棠,我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你呢?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能分得清现在在你身边的,是花如意,还是李星羽吗?”

原来如此。他送人面桃给她,他带她去看云海,他唱歌给她听,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从她在地底给他唱了《如意娘》,不,从他神智不清地想要触碰她的脸的时候起,这个错误便埋下了种子。而她之前甚至还飘飘然起来,自以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将他带出那水潭之人。

她甚至还想要拯救整个梦瑶岛!

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而已。

“若空先生,我要走啦。”李星羽站在埋葬了若空先生的那株杏花树下面,双手合十喃喃,“多谢你救了我,我却没有什么能替你做的……”

连你最后的愿望,我也没能完成得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她头顶的繁花随风摇摆,花瓣如同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她一身。连带着一颗青白色的卵珠也掉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她的手心里。

“这孩子喜欢你。”梦瑶君缓缓踱过来,跟她一起看着那卵珠,“它既选择了你,你便带它走吧,平日里带在身上小心孵化着,应该很快就能出生。说不定,还能有若空的性格。”

李星羽根本不敢抬头。

虽然错不在她,可她连梦瑶君当时的回答都不敢听,这样一声不吭落荒而逃,简直像个懦夫。

梦瑶君沉默一阵,接着道:“蜉蝣终生记得母树的位置,若你有一日想要回来……”

他忽然住了口,这半句话就此悬浮在了空中。

李星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算了。”短暂的静默之后,梦瑶君轻不可闻地叹道,“梦瑶岛眼看就快要沉了,我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你还是别回来的好。”

他毫不留念地转身就走。

“等一下!”李星羽对着他的背影喊,“我还会回来的,这次回无夏,只是为了唱龙门会……”

这是谎言。可她多么希望它是真的。

梦瑶君没有回头。他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李星羽,我早说过,你一点都不会演戏。”

李星羽最后只带走了那朵人面桃。整个梦瑶岛的蜉蝣仙子都以为她是弃岛逃走,没有一个来送她的。

再睁眼时,她仍是躺在绘着红鲤的箱子里,身边的妆台上放着翠簪,师妹的戏甚至都还没有唱完。

梦瑶岛上发生的种种,就像是黄粱一梦。

最初的几个晚上,她夜不能寐,总觉得枕下仍有涛声,起起伏伏,宛如私语。偶有几次,窗外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她翻身起来,推开窗户,却只有月光静静地洒下来。

只有她家师傅察觉到她的变化。

“之前不让你登台,是因为你虽对《如意娘》滚瓜烂熟,却终究还是年纪尚小,隔着一层。这‘初见’的惊艳欢喜,‘情破’时的惊慌惶恐,‘杀鱼’前内心百般挣扎,没有亲身经历,哪里晓得个中滋味?你师妹虽然也年纪小,但她比你敏锐,又善观察人情世故,反倒能唱出其中一二来。”她抚掌微笑,尽是欣慰,“没想到短短数日,你竟像是开了窍一般有所精进,懂得这戏里更深层的滋味了。如此一来,作为大弟子,你便替为师在最后一夜的龙门会上唱‘杀鱼’吧!”

若是之前的李星羽,不晓得会有多么欢喜。

现在的她只是苦笑。

转眼便到了最后一夜的龙门会。

她带来的人面桃一直用清水养着,不曾凋谢,却也不再开口骂过她笨蛋。蜉蝣的卵珠她日日都用体温孵化,却也毫无动静。

她跟上回一样扮了如意娘,满头珠翠地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连姿态都跟上回一模一样。内在的心境却千差万别,只有她自己晓得。

她照了一阵,又将那朵人面桃捧在手中。花心中的人脸闭着眼,沉沉睡着。她用指尖触着人面桃的脸:“……跟我说句话吧。哪怕是,再骂我一句呢?”

人面桃没有开口。存在于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中的阴影却起了骚动,它们开始沸腾,鼓动,跃往空中,组成了新的形体——双髻的金眼少女出现了,手中还捧着红鲤盒。

“知道姑娘终于达成心愿,今晚要正式登台,特来祝贺。”朱成碧走上前来,将盒子里的东西呈给她看。洁白的瓷盘中是一片雪白的肉,裹在晶莹剔透的鱼形胶冻当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那鱼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灵活得似乎随时能游动起来。

这是什么?李星羽想要问,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她甚至也无法动弹,那些阴影将她手脚团团围住。直到朱成碧用一双翡翠制成的筷子将鱼冻挑起来,完完整整地喂给她吃了,它们才退了回去,放她自由。

那雪肉如同冰一般冷,李星羽不由得掩住喉咙,感到它朝她的心中一点点沉淀下去。

“这是什么?!”她惊惶问道。

“这个么?这便是传说中的红鲤冻。”金眼的少女冲她露出了虎牙,微笑起来,“这是那只傻鱼的一片真心。那日在岛上是他求着我,一定要做给你吃,我虽不情愿,却也拗不过他。”

李星羽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朱成碧朝她挑起眉毛:“你可别吐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东西。你道那花如意当初为何要切它三百多刀?这每一片鱼肉,都有助颜之效,尤其是我取的腹部最丰腴的这一段,可让任何人成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样子。”她朝一旁的镜子抬了抬下巴。

李星羽若有所悟,扑过去趴在镜子上。额头上那道她曾费尽心思想要掩盖的鱼形胎记,就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消失了。

你想去掉这胎记,你想回去唱龙门会。

那时他为了阻止梦瑶岛的倾覆,化成了怪物,精疲力竭,甚至不复人形,只得躲藏在水潭当中。

他以为她既已经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就一定会离开,他甚至想送她离开。可她过来,告诉他关于胎记的事情,以为是在安慰他。他就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将他的手交在了她的手里。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决定了,为了成就她的心愿,要再一次献出自己的心?

“他怎样了?!”李星羽惊跳起来扯着朱成碧,“那红鲤,你竟切了它的肉,它还活着吗?”

“别大惊小怪的。上次他被花如意切了三百多刀,不也还是活下来了吗?”

一提起花如意,李星羽的劲就泄了。

“喔。”她无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朱成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脸,恍然拍手道:“那一日我跟他在林中争吵,你是不是都听见了?你以为他如此待你,是因为他当你是花如意?”

“那你有没有听到,他接下来对我说了什么?”

无夏城龙门会的最后一夜。

幕布已开,锣鼓响过了三巡,却不见那该登场的如意娘。小师妹急了,去找还在化妆的李星羽,却见她家师姐胸前佩了朵奇怪的桃花,呆呆地独坐在镜前。

“师姐,师傅要吃人啦——你,你这是哭了吗?”

“没,没有。”她惊醒一般,只用手背沾了沾睫毛,“哪能呢,我可不敢弄花了脸上的妆,辜负了某人一番心意。”

千呼万唤,龙门会上最后压轴的如意娘,终于站在了台上。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尽都安静了,无数双眼睛望着她。她一步一步,踩着鼓点,朝被红灯照亮的戏场中央而去。观众们都晓得,今天这场“杀鱼”,演如意娘的是被称为“小如意”的花小楼的大弟子,李星羽。但见她柳眉微颦,双目含泪,一步步都走得艰辛无比,可不正是那百年前,将利刃怀在袖中,要去刺杀鱼公子,又顾念着往日情分,百般纠结的花如意?

她在场中站定了身,朝左右凄惶一望,开口唱道:“暗暗沉沉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

啼声初试,竟像是在人心上狠狠地揉了一把,转眼间便要逼下泪来。

这姑娘年纪虽小,好俊的功底!

听众稍有唏嘘,立刻便静了下来,眼神尽都系在了李星羽的身上,跟着她一个转身,又一次回眸,屏住了呼吸。《如意娘》的结局众人皆知,花如意知道了鱼公子的妖怪身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前思后想,终是意难平。她谎称自己病重,将不久于人世,那鱼公子听说后,果然朔夜前来相会。

等待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刃。

花如意从鱼公子的心口挖出了珍贵的宝珠,从此飞黄腾达皆大欢喜。只是那之前提过的,作为真心送出的红鲤鱼,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李星羽虽年轻,竟能将花如意的矛盾挣扎演得淋漓尽致,台下众人想着,今夜过后,莫不是这“小如意”的名号就要换了人?谁知台上立刻就出了岔子。

“花如意”明明已经举起了利刃,要挖出鱼公子的心,可她的手却定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去。演鱼公子的小生一头雾水,递了无数眼神过去,她也只是愣愣的,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像是要触碰他的脸颊。

“若为花如意,是三百六十二刀。若为李星羽,千刀万剐,甘之如饴。”

她哽咽着:“你究竟有多蠢,才会说这种话?你,你,你——”终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又掩着嘴道,“你疼不疼?”

小师妹才回过神来,接着赶紧想要冲上去救场,却被师傅拽住了胳膊。

“师傅,师姐魔怔了!”

“嘘。你师姐的戏还没唱完呢。你没发现她额上的胎记消失了么?这几日里进境如此迅速,必有奇遇。”她家师傅抱着胳膊,悠哉地道,“这小混蛋,怕是要出师了。”

台下一片哗然,可嘘声刚起,就被压制住了。台上的李星羽转过身来,将那利刃朝地上一甩,双目灼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重新又开了嗓。未经过任何演练,也未有任何事先准备。乐队已经被她惊得傻了,完全停了音。整个场中,只有她一人在唱。

她唱着杏花林中的初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唱着云海之上的辽阔,天地寂寥,沧海桑田。

她唱着山岳一般沉重的承诺,唱着不能被卸下的重担,唱着那颗带着鲜血颜色的、活泼泼的真心。

它被一次又一次地献了出来,千刀万剐,却只是因为他相貌丑陋,他与众不同。相貌丑陋,便一定是邪恶吗?与众不同的,就一定是怪物吗?

人类的眼睛如此笨拙,可终于有一次,如意娘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鱼公子皮相之下存在的光芒。

李星羽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不再觉得是自己在唱。是这歌撕裂了她,自己要涌出来,涌向眼前的辽阔天地。

就在这一刻,她胸前的人面桃忽然睁开了眼睛,朝着夜空中的层云,也唱起了歌。歌声雄浑,辽阔,充满了悲伤和寂寥。是那日在云海之上,梦瑶君曾唱起的调子。它被人面桃给记了下来,经过了长久的暗哑沉默,终于在此刻重新与她和鸣。

这游龙般的歌声在众人头顶呼啸而过,朝更高的云层升了上去。直到它消失了许久,场内还是静得只能听到李星羽的喘息声。然后,云层之上,传来了新的歌声,仿佛是对先前这歌的回应。

李星羽抬头,跟大家一样目瞪口呆,看着一只巨大无朋的鲸鱼笼罩在了头顶,用生满藤壶的鱼鳍撕裂了层云,正在缓缓下降。它的背上托着层层山岳,一株株杏花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梦瑶岛?不,眼前的鲸鱼颜色更深,更加年轻,跟托着梦瑶岛的那只正在石化的苍老鲸鱼如此不同。

梦瑶君当初唱的,竟然是鲸歌。

李星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他的合唱,竟然能引来新的鲸鱼,新的——

她捂住了嘴,欢喜得落下泪来。

一滴泪水落向了她怀中的蜉蝣卵珠。它在她怀中不安地挣了一阵,跃向了空中,波的一声,炸出了一只年幼的蜉蝣,头上还系着红头绳。

“愚蠢的人类,你吵着我啦!”

“若空!”李星羽扑上去抱着他,“我知道拯救梦瑶岛的办法了,快带我回去!找蜉蝣母树!”

“放开,放开!我警告你啊,不要擅自给我取什么奇怪的名字啊!”蜉蝣抗议道,接着朝空中长啸几声,一只会飞的鲨鱼应声而落。李星羽和若空骑在了鲨鱼的背上,人面桃在她胸前,依然唱着鲸歌。

他们在空中绕了几圈,接着向着东方的大海飞去。在他们身后,新的巨鲸缓缓扭转着身体,跟着鲸歌传来的方向追去。

她会和梦瑶君一起,将梦瑶岛上的杏花树移植到新的巨鲸身上。这样就算梦瑶岛断裂,彻底沉没,蜉蝣们也可以继续生活。

滚滚的波涛当中,一团烈日正在挣扎着,要从厚重的云层压迫之下挣脱出来。

海风吹拂着她的脸。长夜即将破晓。

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这一次,她会给那位鱼公子唱一出崭新的《如意娘》。

有李氏女名星羽者,为“小如意”花小楼首徒,于绍兴十五年龙门会上初试啼声,后声名鹊起,红极一时。其脍炙人口之代表作,为新版《如意娘》。此戏自成型以来,版本众多,独此版为大团圆结局。诸多唱段均由李星羽一人于龙门会上独创,一气呵成,且一字未改,可谓有神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