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 第二部 第七章 嘉庆李

她就快要死了,可仍有心愿未了。

痛楚和寒冷都已经渐渐远去,唯有濒死的心脏,还在勉强支撑着跳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她数度感觉到自己离开了残破的身体,朝高处升去。

自空中回首时,她望见自己躺在下方折断的树丛中,半边身体都压在石砾下,一只胳膊被利器削断。这等伤势,魂魄早该离体。她此刻不觉半点哀伤,只觉无与伦比的轻松自在。若是能一直这样升上去,便真的再无烦恼痛楚了吧——但那人该怎么办?

这念头每次浮现,便如一只尖锐的钩子自下方伸来,贯穿她的腹部,将她狠狠地拖回那副残躯中。一瞬间,原本停跳的心脏猛然抽搐,断臂处传来如此剧烈的痛楚,叫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无声地喘息着。

昏暗中,一对招摇着长毛的白耳正在朝她逼近。

“死了吗?终于死了吗?”猿猴般的野兽嗅着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她知道它已经张开了嘴,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她的喉咙。

不,不!她昏乱地想着,仅剩的那只手一阵摸索,竟然抓住了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砸向了它的侧脸。

野兽发出了一声惨叫,飞快地退开了,用小孩子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诅咒着:“还没死?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死?我已经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好饿啊,好饿啊!”它在她身侧焦急万分地爬来爬去,踢得尘土飞扬,可再不敢轻易靠近,“你听,那是远处的狼嚎!狼群正在逼近,它们会将你从我手中夺走,不,不,这是我的肉!是我的!”

它磨着牙齿,再次靠近,又被她举起来的石块给逼退了。石块上沾着几缕淡金色的毛发,还有它的血迹。这猿猴似的野兽颤抖了一下。

“听着,我是这山上的山神。遇到我,是你天大的运气。”它忽然油嘴滑舌起来,用的是成年男子的声音,“你很快就要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一定很不甘心。可我能帮你。”它伸手触摸她举着石块的手背,见她没有反应,更大胆起来,“只要我吃掉你的血肉,哪怕只是一口,就能知晓你的过去。我能知道你爱过谁,恨过谁,又被谁害得如此凄惨。我会替你完成所有未了的心愿,替你看顾你念念不忘之人。”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干涩已久的眼眶里居然流出了一滴眼泪。

“啊——这么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野兽得意地笑起来,“告诉我,他是谁?”

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松开了手,任由石块从她手心滑落。猿猴般的野兽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鲜血沿着它的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尘埃中。

奇妙的是,一点也不疼。

她再度离开了沉重的躯体,穿过重重枝叶,穿过寒露和月光,朝着更光明的所在升腾而去。枝叶轻拂过她的脸,她甚至隐约听到了乐声。就像多年前的中秋夜宴,她站在用新罗白罗木建造的四面亭中,那亭周垂着的雪白鲛绡在风中起伏,也是如此拂过她的脸。

她又一次望见了他。明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故作严肃地皱了眉,自怀中拿出包李干来,细细地撕碎了喂她。那时她便想,这个小哥哥虽然外表严肃,心里其实软得很呢。

远处传来乐声,萧韶并举,缥缈相应,谁家的女童在唱:“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

绍兴十四年十二月,金兵破临安府、越州,上携少数宫嫔避祸至明州,乘舟入海达三月有余。后金兵退走,方得以归朝。嘉柔公主赵璎奴随上驾同往,中途失散,官家伤痛不已。

次年春,有女子诣阙,称为嘉柔公主遇人所救。其音容样貌,殊无二致,言及宫禁旧事,皆能应答。上恻然不疑,诏入宫,与之相对痛哭,恩宠甚重。

普安郡王赵瑗顶着午间明晃晃的太阳,立在勤政殿外,已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他来的时候心急,连朝服都未换,此时沉甸甸地罩在身上,捂得贴身处厚厚的一层汗。日头灼热,他被晒得口干舌燥,却又不能随意走动。

其间有内侍出来过一次,言道官家还在午休,未曾醒来。可他分明听见殿内有人传唤,几个小黄门进进出出,奉上洗漱用具和各类果品。父皇恐怕早就醒了,不过是不想见他罢了。

赵瑗自嘲地笑笑,他这个郡王,当得真是如芒在背。诸臣以为他们父子仍像往日般亲和,但凡有什么劝谏之词都找他出面,久而久之,父皇也晓得从他这里听不到什么好话,连见都懒得见他一面。

今日这点小小刁难,怕是在等着他知难而退。

偏偏他赵瑗是个倔强脾气,哪怕今日要在这里站断腿,该说的话也一定得说。

有郡王府的侍人上前来,奉了杯水给他。他尝了一口,只觉得甘洌非常,随口问:“是哪里来的山泉?”

“黄都知说,这是苍梧山中的珍珠泉,平日里都是特供官家殿中使用,今日见郡王辛苦,特地匀了些给咱们。”

那一口水便噎在了他的喉咙中,咽也不是,吐也不行。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干旱少雨,小满过后,更是连一滴雨水也未曾见到。灾情最重的越州和明州,已经池塘干涸,河床裸露,唯有深山之中几处泉眼,还在涌出少许活命之水。其中就有苍梧山上的珍珠泉。

可珍珠泉乃皇家特供,朝廷派有兵士重重把守,寻常百姓自然不敢接近。他这次求见父皇,便是要说这件事。

那黄都知站在阴凉的宫檐下,将他的尴尬瞧了个一清二楚,嘿嘿地笑着。此人生就一副弥勒相,肥得连脖子都看不见,可赵瑗知道,他从官家还是九王时便随侍在侧,并不是能轻易小瞧之人。

他默默地将侍人手中的杯子推开了:“有劳黄都知。只是就在当下,不晓得有多少百姓饱受缺水之苦,赵瑗自觉于心有愧,这水还是不喝了罢。”

“郡王这就过于拘泥了。你不喝,便能省得下?”他朝庭中的一株结满了胭脂色果实的李树挥了挥手,“连这株嘉庆李,也是用珍珠泉浇的。嘉柔公主前些天来过,说是盼着吃上面的李子,官家怕天气太旱了,特意叮嘱我们要好生看顾——”

嘉柔公主。在战乱中失散,又被奇迹般地寻回的,他的“妹妹”。官家之前便宠她,这次失而复得,对她比之前还要更宠上几分。

赵瑗紧紧地咬住了牙根,半天才松开。

“不知官家可曾醒来?”他心平气和地问。

黄都知正待开口,身后的殿内便传来了命令:“让他滚进来!”

赵瑗低眉敛目,随了内侍进入殿中,还没走几步,便有一叠奏折横空飞来,在他脚前洒了一地。

“这群老匹夫,迟早要砍了他们的头!”

他蹲了下去,将奏折一张张地捡了起来,又捧着,恭敬地递给了官家。父皇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夺了过去。

“你今日又要说什么?”他上下打量着赵瑗,“莫非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这场旱灾是上天降下的灾祸,要朕立罪己诏,取消寿宴?朕为了江山百姓,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只不过是一点天灾,到头来竟统统成了朕的罪过了!”

“孩儿……孩儿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赵瑗表面平静,袖子里的拳头却攥得死紧。

“何事?”

“越州所遭遇的,并非是一点天灾而已!据说已是赤地千里!灾民为了寻找水源,四处奔走,放任田野荒芜,若再不下雨,今秋必定是颗粒无收——事态紧急,还请父皇取消寿宴,并允我前往赈灾!”

父皇转过眼来看他。之前被迫在海上漂泊的三个月带给官家的影响仍在,他两侧面颊都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显得阴沉沉的。

“既是越州灾情,你又从何得知?”我曾梦到过。赵瑗差点便脱口而出,又生生地改了口,“……恕孩儿不能说。”

官家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赵瑗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的先兆,可他接下来的话,却非说不可。

“还有,事态紧急,恳请父皇开放御用的珍珠泉,允许附近灾民前往取水。”

官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赵瑗反倒放下心来,等待着震怒的雷霆最终降临。最糟糕的,也不过是像以前一样叫人来拖他下去挨鞭子罢了。

可官家只是静静地坐着,最终摇了摇头,说出的话,比迎面而来的长鞭更加令人疼痛:“你真是一点也不像我。若是珩儿还在,断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赵瑗心中大恸。琅琊王赵珩是父皇唯一的亲生血脉,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死于肺痨。从赵珩的封地无夏城送到临安府的,只有他生前的一件九尾狐裘。官家捏着狐裘,独自在御座上坐了一夜,头发生生白了一半。自那之后,他与官家的关系便日益紧张,最严重的时候,一日之内,他便挨了两回鞭子。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才慢慢领悟到,单单是自己的存在本身,便不断地提醒着官家,他所喜爱的儿子已经死去,偏偏这个不讨喜的继子却活了下来。

赵瑗闭了闭眼睛,眼中莫名地酸涩。幸好那时嘉柔公主还在,常在他挨训时装着路过,硬生生闯进来,缠着官家撒娇卖乖一番,借此消了他的怒气,救下过他不少回……

“父皇,父皇,瞧我给你摘了什么?”伴随着脆生生的甜笑,一名散着头发的少女撞开了门,抱着串串玛瑙般的李子,扑进了官家怀里。

她身着紫罗银绢,胸前挂着新罗进贡来的长命石制成的重重璎珞,言语举止却完全不合规矩,倒像是自幼长在山野之间般无拘无束。

赵瑗朝她看了一眼,顿时心口剧震,眼前之人音容笑貌都无比熟悉,正是失而复得的嘉柔公主赵璎奴。

赵瑗第一次见到赵璎奴,是在九年前的中秋夜宴。她从桌子底下爬过来想要偷他席上的嘉庆李干,叫他抓了个正着。

那时赵璎奴还不姓赵,姓白,是近来颇得宠幸的贾贵妃娘家阿姐生的小女儿。为了进宫参加中秋宴,家里人将她特地打扮了一番,不仅穿着正式的大袖宫装,还在眉间贴了花钿,精致漂亮得就跟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可就是这么个瓷娃娃犯了混,都已经人赃并获了,还抱着装李干的水晶盏不肯撒手。他一板起脸来,说宫里有规矩,乐声停歇前谁都不许吃东西,她就瘪着嘴要哭:“在家时,阿娘不许阿奴吃李干,说坏牙。好不容易到了宫里,还,还是不许吃——”

赵瑗自己也不过十岁光景,她一要哭,他就有点儿绷不住了:“宫里的李干不比外面的,经过多次晾晒,蜜渍,硬得很,你又正在换牙,啃不动的。”

他依然板着脸,却从怀里掏出只手绢来,一点点打开,将里面包着的李干撕成小条:“要先放在怀里捂了,再揉上一阵才会软,来,啊——”

“啊——”璎奴傻傻地张口,接了他喂过去的李干,眨了眨眼睛。

“好吃!宫里的李子都这么好吃吗?阿奴要是入宫里来,也能天天吃吗?”

“应该是吧。”赵瑗散漫地应着,没想到她却伸手朝水晶盏里的李干抓去。

“还要吃!那些还没揉过!”

她使劲一拽水晶盘,赵瑗失了手没抓住,整整一盘嘉庆李干都甩上了半空,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

这下惹了祸,惊动了官家。赵瑗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嘴馋偷吃,打翻了盘子。

白璎奴却是不肯:“明明是阿奴做的,你们不要冤枉小哥哥!”小小的女孩,伸直了手臂,理直气壮地挡在他身前。

大概是觉得她勇气可嘉,官家不仅未加责怪,还命人重上了一盘李干,都赏给了白璎奴,又抱她在膝盖上,打趣道:“如此爱吃嘉庆李,不如日后到朕这宫里来,封个嘉柔公主,如何?”

白璎奴听到这话,伸手朝赵瑗一指:“到宫里,就能跟小哥哥一直在一起吗?”

众人都笑起来:“我们这么多人都在这里,为何独问二皇子?”

“小哥哥待阿奴好呢。”她细声道,想想又说,“他把李干揉软了喂我呢。”

赵瑗耳朵里嗡地一声,脸就红了。

“你呢?阿瑗,可愿多个妹妹?”

他似懂非懂,心里只想着每一日都能看到她,便点了点头。

那时他并不知道,贾贵妃正缠着官家,想要收养个皇子或者公主。中秋夜宴上邀请来的几位官宦子女,就是为了便于官家挑选的。他更不知道,他轻轻巧巧的一点头,白家的小女儿就此死去,贾贵妃的身边多了个叫做赵璎奴的小公主。

他用一只揉软了的李干诱惑了她,让她尚在懵懂中便一脚踏入了宫廷,跟他一样被困在透明的冰里,动弹不得。他曾想要护她一世安好,却还是任她死在了战乱之中,尸骨难寻。

赵瑗缓缓走在郡王府中,怀中抱着的李枝挂满胭脂色的果实,正随着他的脚步一颗颗滚落下来。有仆从想要上前,无一例外都被他冷峻的脸色给吓回去了。

“此乃官家钦赐,谁敢来接?”他扫了眼四周,没找到想要找的人,问道,“朱娘何在?”

前来迎接的管事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又在忙着晒太阳?”郡王殿下微微颔首,“叫她来见我。”

“这个,那姓朱的小厨娘惯于偷懒耍滑,殿下您也是知道的……”

“就说,我今日在宫中得了绝佳的食材。”赵瑗扯了扯嘴角,“她一定会来的。”

他将那李枝供在金盆里,用清水养了,又唤人上了茶,端着杯子,闭着眼睛数了十个数,便听得屋顶的瓦一阵稀里哗啦地作响,紧接着屋檐下探出张倒挂着的少女的脸,连同头顶上的双髻一并垂着。

“啊呀呀呀,还真是少见的好材料,我替你做嘉庆李干吧。”她在空中嗅了一阵,快活地道。

赵瑗自顾着喝茶:“我在宫里吃过的李干够多了。”

“这回可不一样,有我出马,滋味必定与众不同。”

话音刚落,她手中抓着的瓦当便松了,整个人都滑了下来,眼看就要头朝下砸在地上——就在这当口儿,一只青色的三足螭龙自她袖中游了出来,起初只是拳头般粗细,眨眼间便涨大了十倍不止,龙尾甩在半空中,将她拦腰一裹,又轻轻地放在了地面上。

“真乖。来,盘个座儿?”

少女眯着眼睛摸了摸它的下巴。青龙颇不自在地扭开了头,却还是听话地将龙身盘成一团,少女坐了上去,在半空中甩着两条腿儿。

这位袖中藏着青龙的少女自称是无夏城天香楼的掌柜朱成碧。十几天前,她不请自来,据说是“得知郡王殿下近日有难,特来相助”。赵瑗原是要赶她出去的,却在最后一刻认出了那只青龙。他还记得四年前的除夕,官家的马车在游行的队伍中遇熊袭击,正是这只青龙从天而降,救了大家。他甚至还觉得,自己跟她似乎还应该有更深的渊源。但那之后的记忆似乎被谁吞吃了,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你之前曾提醒过我,要小心这失而复得的嘉柔公主。”赵瑗放下了茶杯,“今日我在宫中,跟她打了个照面。”

“如何?”

“假,的。”他一字一顿。

“我可是听说,这位嘉柔公主跟之前那位,相貌记忆都不差分毫。”

“真正的嘉柔公主温柔娴雅,行止得体,怎么会像如今这野猴子一般,连头也不梳,鞋也不穿?”他咬起牙来,“更何况——”

更何况,真正的阿奴,绝不会如此待我。

那嘉柔公主在官家怀里撒了阵娇,将摘来的李子喂给官家吃了,又一转眼看见赵瑗立在一旁,便非要也亲手喂他吃一只。

她披头散发,身上一阵阵的花香袭人,惹得赵瑗无端恼怒,只将嘴唇抿得死紧,就是不正眼看她。

那妖女发了狠,扭头便对官家道:“忽然想起,阿奴在外流浪这些日子,听了些个民间流言,不如说来给父皇和哥哥解个闷?”

她用眼角瞟着赵瑗,眼中隐隐有绿光:“据说啊,越州这场旱灾旁人是治不了的,非得找到一个身上有龙形胎记或者淤青之人。唯有他才是真龙血脉,可护佑我宋室江山——怎样?是不是很有趣?”

赵瑗浑身僵硬,差一点便要伸手抓住自己的左肩。他早先曾失足落水,上岸后左肩上便现出了一条淤青,被人恭维说是龙形吉兆,之后很快便消散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其中便有赵璎奴。

父皇素来多疑,经过海上漂泊磨难之后,更是越发暴躁易怒。真龙血脉这等无稽之谈,放在以往不过是个玩笑。如今却是一把无形的刀,稍有不慎,便能置他于死地。

“幸好官家并未当真,我才总算是全身而退。”

“既已将你逼到如此地步,何不当场揭穿她?”

赵瑗冷哼一声:“她前后性格相差如此之大,你当官家是傻的,真的看不出?可他待她更胜以往,只要他不揭穿,便无人敢说她不是璎奴。”

朱成碧已经将青龙彻底当成了躺椅,靠在龙身上蹭了又蹭,听他这么一说,也翘了翘眉毛:“你怀疑这假公主其实是你爹故意安排的?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赵珩?”

赵瑗依旧面瘫着脸,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你错了,我永远都不会是琅琊王。”

在官家心中,我永远都及不上他。

“朱姑娘,你曾说过要助我,究竟准备如何行动?”

“我?”她微微一笑,“眼下既有如此好的材料,我这个厨娘当然是得先替你做李干了。”

夜空澄澈,犹如最深的海洋。透明飘渺的月光当中,一只神龙伸展了身体,正在快活地遨游。

时不时地,它会在下方山峦般起伏的云雾当中打个滚儿,享受着潮湿的雾气裹在鳞片上的舒适感。这一刻,是它最为无拘无束的时刻。

但即使如此,它还是能够听见云层之下,龟裂干燥的大地上的某处传来的人类哭喊。那哭声犹如烙铁,日夜都烙在它的龙身之上,让它不得安宁。它盘旋了又盘旋,终究还是一头扎入云层,朝那哭喊声传来之处落了下去。

那是深山中一处濒临干涸的泉眼。一群拿着小棍子的人类守在泉眼旁边,更多的没有小棍子的人类手挽着手站在一起,正在愤怒地叫嚷着。

有一些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它嗅到尘土和金属的味道,躺在地上的人类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气。

在它挟裹着雨云轰然降临,将泉眼旁边的岩石踩得粉碎之后,所有的人类都跪了下来。他们忘记了刚才还在你死我活地对峙,只顾着聚在一起朝它喊着:“神龙,神龙!”

而它完全没有理会他们。岩层之下,有清冽的水在流动,它清晰地感应到它的存在,于是狠狠地挥动起了爪子——更多的清泉自它的爪下涌出。

欢呼声中,它再次飞入了空中,满心思念着云层之上一望无际的蓝天,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好的月色等待着它?若能永远这样自由飞翔,就好了……

“妇人之仁!”

神龙猛然睁大了双眼,忽然间,更多的影像纷纷涌现。一个高瘦的影子立在金殿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痛楚:“你这样畏首畏尾,哪里有我赵家血脉的样子?若是你大哥还在,若是他还在……”

可他已经死了。它不甘地挣扎着想道。而我还活着。这并不是我的错。

云层在它身侧呼啸掠过。它忽然忘记了该如何飞翔,只能无助地扭动着身躯,绝望地开始了坠落。

直到跌入了一副人类的躯壳中。

……我是谁?

他半醒半梦地躺在帷幕之间,伸着手——毫无疑问,这是只人类的手。可他刚刚还在云层之上,他还记得月光和雾气,还记得自己挖开了泉眼……

等等!他猛地翻身坐起,拉开了亵衣的领口,露出来的左肩之上,原本消散的龙型淤青,正在重新显露出来,一刻比一刻更加清晰。

“郡王!越州来的灾民涌入了临安,已经将咱的郡王府团团围住了!”

赵瑗的第一反应是握住身侧的佩剑,接着又慢慢松开了,他皱眉问道:“他们想要怎样?”

“他们说……郡王肩有龙纹,乃是真龙血脉,求郡王早日行雨,救黎民于水火!”

一夜之间,一切都乱了套。

赵瑗亲自出现在灾民面前,向他们解释真龙之说只是无稽之谈,但他们只向他磕头哀求,对他的话一概不信。更为糟糕的是,数日后,原本负责镇守苍梧山珍珠泉的兵士赶回了临安,带来了神龙现身的讯息。据说珍珠泉即将干涸时,有神龙从天而降,落爪之处,层层清泉涌出。

既有人亲眼见过奇迹,不由得旁人不信,围在郡王府外的百姓更多了。官家按耐了这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下旨召赵瑗入宫。

朱成碧从窗外翻进去时,赵瑗正不紧不慢地换着朝服。

“你还是要去?”朱娘问。赵瑗只顾着整理袖口,并不曾理她,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父皇再能忍,也忍不了你在灾民中有如此大的影响,更何况还有‘真龙血脉'的传言在先。你若进宫,只怕是自投罗网……”

“我若不去,便能有生路?”赵瑗反问。

“那你有何对策?”

“我会再次请求父皇,允我去越州赈灾。”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之前的那个梦已经渐渐消退,但关于云雾和月光的记忆留了下来。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呢?

“榆木脑袋!”朱成碧愤然道,“这当口提这种要求,明摆着是跟你那皇帝爹对着干,他少不得又要甩你一顿鞭子,说不定连你这个郡王的名头也要弄丢!”

“那又如何?”年轻的郡王安定地看着她,目光澄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此刻在越州有多少百姓因为干渴而死去,我都知道,我都能听见。我没能护住璎奴,我不希望连他们也护不住。”

他头戴金冠,胸前缠绕着三爪蛟龙,隐隐之间,竟有帝王气度:“这世上总有非说不可的话,总有非做不可之事,岂能因生死便趋避之?”

朱成碧慢慢地露出了笑容:“你家珩哥最是薄情寡义,此刻若换成是他,决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罕见地严肃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将双手拢在袖口,朝他恭敬地行礼:“幸好这一世的真龙是你。”

绍兴十五年夏,越州大旱,普安郡王府遭灾民围困。郡王为民请命,顶撞天颜,官家大怒,鞭三十,责其闭门思过,不得诏不能出。

这一世的真龙?

被面朝下捆在刑架上时,赵瑗又想起了朱成碧的话,不由得苦笑一声。灾民们口口声声这样叫,她也这样说。肩上的龙纹如此明显,而对于夜晚自由遨游的渴望,日复一日燃烧在他心口。

可那又如何?他依然被困在这里,被紧紧地缚住了手脚。那人是父亲,是君上,他反抗不得。

“官家有令,请郡王自行数数。”黄都知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宣布,又凑过来低声道,“殿下,你服个软吧,只要你哼一声,认个错,加上老奴给你说情……”

认错?他又错在何处?

第一下鞭子呼啸而落,尖锐的痛楚几乎能将人从中间撕裂。他浑身剧震,咬紧了牙关,数着:“一!二!三……”

他不太记得一共数了多少下。中途有几次意识模糊,眼前发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缓缓地关闭。却总有细细的哭声牵引着他,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是黄都知满头大汗的脸。他没有去看自己身下积聚的血迹,只是从对方灰白的脸色上知道,自己的样子恐怕很不好。

“殿下,殿下!你就服个软吧!”

服什么软?他扯了扯嘴角。现在的鞭数,早就超过三十了吧?官家就端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喊停。这是第一次,他从父皇身上体会到如此明显的杀意。

赵瑗打了个寒颤,手脚慢慢地凉了下去。

然而那细细的哭泣声并没有消失。它混杂在人群当中,微弱,却很熟悉。

“阿奴,阿奴。”他迷迷糊糊地唤着,“别哭……”

接下来的记忆就很混乱了。似乎有人冲上来扯他的手,有人快速地说了些什么。他嗅到花香,还有眼泪落在他手上。被解开的时候,他甚至还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泪眼。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赵璎奴是假冒的,他会说,是他的小妹妹奋不顾身地将他救出了死地。

但那怎么可能?

刚进宫那会儿,赵璎奴还经常跑过来找他说话。

皇子和公主不是在一处教养的,平日里也不该有见面的机会。可璎奴不管这些。在她心里,他始终还是那个会将李干细细地撕碎了,喂给她吃的小哥哥。

她初入宫廷,遇到各种疑问,都来问他。

“为什么以后阿娘就不再是阿奴的阿娘了?阿奴也不能出宫去找她?”

“为什么每天一到黄昏,贾娘娘就会对我特别的好?我们会穿着漂亮的衣服,屋子里也熏了香,她抱着我,跟我说话。阿奴好喜欢她,好想一直这样——可是到了天黑尽的时候,她就把我一把推开了?”

“绿萼说,那是因为贾娘娘在等父皇,可是父皇总是没有来。我也喜欢绿萼,她会吹很好听的曲子……我也想要父皇天天来,这样贾娘娘就会待我好,为什么他不天天来?”

赵瑗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他能说什么呢?他能告诉她,这宫里看起来是世上最繁华热闹之处,可事实上,每一个人,连他在内,都冻在寒冰当中,动弹不得吗?

那一日,她光着脚,拖着满是血迹的裹脚布来找他,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就是不肯跟教养女官回去。她以为他能护得住她,可以逃脱裹脚的痛楚。

贾贵妃来讨,未能成功,最终还是惊动了官家。赵瑗还记得父皇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的那只手。他咬着牙,将璎奴抓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抠开,亲手将她交给了父皇。

“阿奴,我以为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她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只睁了双明净的眼,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她被领走,还在不断地回头,一声不吭,死死地看着他。

从那之后他们各自冻在透明的冰中,遥遥相望,犹如隔着千山万水。

“哎呀呀。没想到我这道嘉庆李,效果竟然如此的好。”

赵瑗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是朱成碧带笑的金眼,眼角绘着微微上翘的红妆。

他还在养伤,又在闭门思过,外人一概不见。可这朱成碧不是寻常人能拦得住的,她兴致勃勃地带来据说是制作了一半的嘉庆李干,非要他品尝。他只咬了一口,过往的回忆便喧嚣不止,一时之间竟出了神。

朱成碧伸了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他不自在地躲开,她却已经收了回去。

“真龙的眼泪,真是好难得的好材料。给了我吧。三日后便是你父亲的寿宴,得给他一个惊喜才行。”

“这是……什么味道?”

“这是未能守护住的珍贵之物,是无可挽回的流逝的美好时光,再也无法弥补的错误。虽然并未全部完成,可已经足以叫人永生难忘。”她翘起唇角,“这味道,名为‘后悔’。”

朱成碧离去后,赵瑗独自一人坐在室内,李干的酸涩味道一直在口中冲撞,久久不肯散去。

他慢慢地捂住了眼睛。

临安城破时,官家带着嘉柔同乘一驾马车,回来时,却说她失散于敌兵追击之中。当时马车正奔波于山路之中,若嘉柔掉下马车,必然会滚落山崖。

想必是葬身野兽之腹了吧。

知道她死讯时,他并不曾哭过,即使有夜半时分的呜咽,也被他强行按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什么,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周围虎视眈眈,丝毫不敢松懈,不敢流露出哪怕一丝脆弱。

此刻却让一只小小的李干,击得溃不成军。

如果他一开始便不曾喂过她李干,如果他能抓住她的手不让人将她领走,如果城破之时他能首先选择带着她逃跑……

“阿奴,阿奴。”他喃喃,“对不起。”

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回应了他。他猛地一惊,伸手想抓佩剑,背上的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

“……谁?”

帐幕起伏。一个人影缓缓出现在其后,散着长发,双目在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赵璎奴能得你这两滴眼泪,就算是死,也值了。”

却是那假冒的嘉柔公主。

“你是来笑话我的吗?”赵瑗问。

“郡王以为呢?”她反问。

“我闭门思过这几日,有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就算是越州流传着身有龙纹者能终结旱灾的谣言,但灾民一进临安,便直接围上了郡王府。若不是有人暗中指点,他们如何能知道,我肩上曾有龙纹?”

那假嘉柔公主微笑起来:“郡王果真英明。”

她这样一说,等于承认了是她所为。

“可我还是不明白。”赵瑗继续道,“若说你听命于父皇,要置我于死地,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又何必要从鞭下救我?直接让他活活打死我……”

“不许!”猛然间,她皱起鼻子,面露凶相,竟在一瞬间逼近他身前。室内随之风声大作,隐隐有野兽的咆哮声。待风声止时,她维持着悬着一只手的姿势,似乎想要捂他的嘴。

赵瑗手中的剑已经拔出来一半,横在胸前,刃上寒光闪烁。幸好这妖女很快退了下去。

“你竟然对我拔剑,小哥哥,你刚刚还说对不起我。”那娇软声线,跟死去的赵璎奴一模一样。

赵瑗心中一痛,接着是翻涌的愤怒:“你是假的,赵璎奴已经死了!你骗得了官家,却骗不了我。”

“官家?”她忽然冷笑,“你那个官家,已经从内里烂掉了。我在越州时,见到土地干枯,田野荒芜,可我回到临安,发现这里还是一样歌舞升平。他心里只装着对往昔繁华的怀念,只装着如何给自己办一个隆重的寿宴而已!”她缓缓靠近,裙裾起伏,身上带着花香,“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给这样昏庸之人?最好能有一个更加年轻英明的人,而且,还是真龙血脉……”

她伸手触摸他的手臂,从下而上。而他犹如被蛊惑一般,没有躲开。

“阿奴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

赵瑗叹了一口气:“我竟不知,是在何时得罪了姑娘,让你恨我至此。”

这一句话,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我恨你,我恨你?”假的嘉柔公主朝后跌去,重复几遍,眼中渐渐发起绿光来,“是,我恨你!我恨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李干揉软了给我,我恨你为什么这么心软,对我这么好,却永远都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她忽然捂住了左侧的手臂,就好像那里传来了剧烈的疼痛,“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就不会坠落山崖,孤零零地死在山林之间!你知道我苟延残喘了多久,才落下最后一口气吗?”

赵瑗落下泪来。她虽然不是真的赵璎奴,但她相貌声音,都与赵璎奴如此相似,便如他的妹妹真的站在他面前,声声质问。

“阿奴,我待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她打断了他,“我姓白,我是白家的女儿!你不也不是他的亲生子?谁都知道他亲生的只有琅琊王一个,他至今还在念念不忘,可惜啊,死得太早!可琅琊王还活着的时候,他又待他如何?还不是早早地便封了王,打发去无夏那种地方?”

“住口!”

“我偏要说!小哥哥,这宫里冷得很,没有一个人不是在为自己打算,不是在为自己挣命。除了你,你心这么软,怎么能活得下去?你连对我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都是……”她脸上现出迷蒙神色,哼唱起来,“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

赵瑗只觉得头顶犹如惊雷闪过,震得两耳轰鸣,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她竟是真的。

赵璎奴初入宫时,曾有位名为绿萼的宫嫔,善吹笙,画竹,对年幼的她颇为看顾。有一日官家摆驾贾贵妃宫中,听绿萼吹了一阵,夸了句“玉手与瑶笙同色”。第二日,绿萼便落了井,据说是去井边玩耍,不小心掉了进去。

身边亲近之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再没人敢提起。赵璎奴惊恐无比,吵着要去找她的小哥哥,可赵瑗那时已知男女大防,再不敢轻易出现在她面前,只听说她夜夜无法安睡,人也日益消瘦下去。

他没有办法,只能买通了值夜的侍卫,允他在夜里靠近璎奴的居所,吹笛子给她听。他并不擅音律,反反复复也只是他们初见的夜晚,女童在旁边唱的那几句唱词。他并没有真正出现在她面前,就算有旁人听了去,也只会以为是某个路过的乐师。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就算他们之间隔着透明的冰墙,他也希望她知道,困在冰中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他曾想要陪伴她,守护她,最终却并没能做到。

“阿奴,阿奴,真的是你?”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紧紧抱在怀中的少女。

他没有看到她眼中绿色的萤光,也没有看到她嘴角胜利的笑容:“小哥哥,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想要活下去,只有唤醒真龙这一条路。”

背上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沿着脊背流淌,他昏头转向地听她在耳边念着,只觉得体内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他依然记得乘风而翔的快活,记得在月光中沉浮的自由。是啊,他是唯一的真龙,谁能束缚他?

可他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教他紧紧盯着她攀上自己左肩的手。璎奴的手腕上,曾有两颗黑痣。如今那里只是一片光洁雪白,什么都没有。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冒充阿奴?”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恼怒至极,却在下一刻不得不松手。从被他抓住的地方开始,她的手臂竟然开始皮开肉绽,紧接着寸寸碎裂,一块一块地掉落在地。她身上那么浓郁的花香,为的只是掩饰腐败的泥土味道。

“我就是赵璎奴。”那崩坏了一半的人影还在嘶嘶地道,“我被杀了,又被埋了。可我还有心愿未了,土也埋不住,水也浇不灭,我又回来找你了。谁也阻挡不了我!”

她掩面扭头,撞出窗去,就此消失了。赵瑗手中只剩下一把淡金色的毛。

“这是狌狌的毛。”朱成碧俯下身,看着他手心中的毛,“《山海经》有记载,狌狌似人形,金毛白耳,嗜吃人肉。若是吞了谁的血肉,便能知晓谁的过去,也能化成这人的模样。”

赵瑗恍然,想起这妖兽抱着新折下来的李枝,跟官家撒娇的模样。

“阿奴喂过阿爹了,阿爹,也喂阿奴吃一个!”

那时官家难道不是呵呵笑着,也喂了她一只李子么?她趁机咬破了官家的手指,还假装惊讶地说:“哎呀,都是阿奴的错,来给阿爹舔舔!”

她转过头来朝他得意地一笑,细小的牙齿上还残留有血迹。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在向他炫耀官家的宠爱而已。如今才知道,仅靠这一口血,她早就可以化为官家的模样了。她蛊惑他时是怎么说的?

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给这等昏庸之人?

“糟糕,她的真正目标是父皇!”

官家身着便服,坐在窗前,正跟黄都知在下棋。

黄昏的光线透过珠帘,映照在他盘起来的、已经有些花白的发髻上。两人中间除了棋盘,还有一壶酒,仅有的一只杯子中倒着些琥珀色的液体,还在微微晃动。赵瑗贸然进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番景象。

黄都知见他来了,竖起一根指头,又朝官家指了指。父皇浑然不觉,还在冥思苦想,终于朝棋盘上落了一子,紧接着便要重新拿起来。

“哎哎哎?”黄都知赶紧阻止他,“落子无悔啊我的陛下。”

“你这个老奴才,宫里也就你一个人敢赢过朕。”

“老奴已经让了五子,是官家技不如人。”黄都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自取了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喝了,又道,“这杯酒,是老奴欠陛下的,多亏陛下慈悲,教老奴多欠了这么些时日。只可惜从今往后,这陪陛下下棋的差事,只好交给郡王殿下了。”

赵瑗盯着那只空了的酒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他父皇转过眼来,见他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不耐烦地问:“你又是何时……”

“我已经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嘉柔,她是假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父皇已变了脸色。从他说出第一个知道的时候起,他就想要猛地站起身来,但黄都知的动作更快,他胆大包天地抓住了官家的一只手腕,硬是将他按住了。

“陛下。”黄都知慢条斯理道,“如今赵家只剩这点儿血脉,不能再少下去了。”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这肥胖的老奴挣扎着起身,朝赵瑗跪了下去,“那个时候,马已经累死了数匹,若我们再带着公主,只怕根本逃不出来。若不是公主抓着马车死死不放,陛下也不会忍心挥剑砍了她一只手臂……公主死了之后,陛下一夜一夜不能安睡,你看他,明日才是他四十诞辰,可头发已经白成了什么样子……”

赵瑗朝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是另一步。他原以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已经够令人震惊,却没有想到,嘉柔的死,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难怪她会死不瞑目,难怪她会再回来复仇!

“老奴才。”官家打断了他,“你的话太多了。”

“老奴只再多嘴这一次,今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们都知道这个嘉柔公主是假的,我亲眼看着她坠落山崖,哪里还能有活路?可自她来了之后,官家脸上又有了血色,这宫里又有了笑声。殿下,你素来敦厚仁慈,便放过这个假公主吧,她顶多便是哪个贪图富贵的宫女冒充……”

“她不是宫女。”赵瑗低沉了声音道,“她是苍梧山中的野兽,吃了阿奴的血肉,也继承了她的记忆,眼下她再回来,恐怕是要找父……官家复仇的。”

官家阴沉沉地坐在原地,就算他察觉到了他称呼上的细微变化,他也没有表现出分毫,只是喃喃自语:“若是我的珩儿还在这里就好了。”

只是黄都知着急起来,不断地拽着赵瑗的衣袖。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呛得他无法言语。

赵瑗闭眼立了一阵,终于还是不忍,开口道:“你放心,我仍是官家的儿子。”

抓在他袖上的那只手得了他的保证,终于一点一点地放开了。

只剩下父子俩默然相对。在他们中间是一盘残棋,再无人可续。

对于宋朝的史官而言,绍兴十五年注定是个多事的年份。这一年,先是死于战乱的嘉柔公主奇迹般地归来,然后便是在越州爆发的旱灾,和犹如奇迹般降临的神龙。紧接着,就在官家寿宴的前一日,普安郡王赵瑗带镇殿兵士突袭了嘉柔公主的居所。

郡王是独自进入公主的房间的。遵照命令在外等候的兵士们并没有听到特别激烈的打斗声,便见郡王重又打开了大门,宣布道:“妖孽已被本王擒获!先关押起来,等候官家发落!”

在他身后是一只状如猿猴的金毛奇兽,已经萎顿在地,四肢都被牢牢捆缚。

无论出了多少乱子,寿宴都还是要照常举行。

或者说,正是因为出了这么多的乱子,越州的旱灾也依旧在持续,没有缓解的迹象,官家才更需要这场寿宴,需要连续数日的美人歌舞,笙箫相伴,让他短暂地沉迷在往日的繁华幻梦当中。

作为普安郡王,赵瑗是必定要出席的。而且,仅仅出席还不够,他还必须要为官家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以表孝心。

“我让你制作的嘉庆李,如今可制作完毕?”他这样问朱成碧。而她上下打量着他,点了点头:“是你。”

“当然是我。那日亲自上天香楼去请你,又亲手摘了李子,借他的手捎给你的,难道不是我?”眼前之人相貌与赵瑗分毫不差,口中吐出的,却是嘉柔公主的声音。

“说得不错。”朱成碧抬了抬手,青龙自她袖中游了出来,口中衔着一只木盒,交到了“赵瑗”手上。

“但你真的要替他去参加寿宴?那殿周埋下了刀斧手和弓箭手,官家已经被逼到了角落,可他还有最后的牙齿。这招李代桃僵,就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

“赵瑗”冷笑一声,望着手中的木盒,重新恢复为成年男子的声线了:“一定会有人尝到,你亲手制作的‘后悔'滋味的,不过,未必会是我。”

“等等,真正的赵瑗去了何处?”

真正的赵瑗,此刻正困在笼中,四肢都被紧紧束缚着。

那日他刚进入假嘉柔公主的房间,就见她正襟危坐,像是已经等待许久。他还未来得及劝说她束手就擒,她反倒欺身上来,想要劝说他离开:“官家已经动了杀心,留在此地太过于危险。”

他自是不信,她便猛然间冲上前来,将尖细的牙齿狠狠地噬进了他的肩膀,接着飞快地朝后退去。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妖兽化成了自己的模样,而自己的全身竟长出了淡金色的长毛,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之声。

那妖兽漫不经心,捡了他掉落的衣服穿上,推开门便说已经擒获了冒充公主的妖兽,接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留下赵瑗一个在笼中。他不能发人声,无法说明的自己身份,也尝试着嘶哑怪叫,乱咬绳子,却叫看守用棍子狠狠教训了一顿。精疲力竭之时,他脸朝下趴在笼底,一动不动。

月光之下,云层之上,以龙形自由翱翔的畅快,如今想起来,竟然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难道真的要以这种形态,度完余生?

他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越州的旱灾仍在继续,那些干渴和哀嚎依然会出现在他梦中,他明明心急如焚,想要有所作为……

他明明,是这世间唯一的真龙!

肩膀上的龙纹刺痛起来,越来越痛,朝他的血肉中噬咬下去。

寿宴进行到一半时,普安郡王向官家献上了他的贺礼:“这是孩儿特地找来无夏城天香楼的朱成碧制作的嘉庆李,其滋味绝无仅有。”

外表普通的木盒当中,几枚深黑色的李干静静地躺着。

“听她说,这是由少女的手采摘的鲜果,经过鞭打脱了皮,又在甜蜜的回忆里渍过,再加上少有的,真龙的眼泪,方才制作完成。”他捧着那盒子,竟然靠近了御座,手中的李干差一点就要喂到官家口中。

“父皇,你尝一个吧?”那嗓音中带着慵懒的娇媚。官家悚然而惊:“……嘉柔?”

“父皇说什么呢?”他平静地道,“嘉柔早就死了,你我不是都清楚得很么。”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绿光却再也掩饰不住。

官家朝后跌去。

“有毒,有毒,这李干里有毒!你要杀我!”

他抓起身侧准备好的玉杯,狠狠地摔碎在地上。埋伏在庭院两侧的镇殿将士闻声而动,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普安郡王忤逆君上,暗中散布‘真龙'谣言,意图谋反,朕要你们立刻将其诛杀!”

“卿本真龙,奈何作茧自缚。”

笼中的赵瑗抬眼看去,见朱成碧懒洋洋地躺在青龙身上。这名曾在他府中混吃混喝数十日的小厨娘,竟然在双目中都燃着金焰。在她身后,是重重粘稠的阴影波动。

救……我……

他嘶哑喊着。她却摇摇头:“是你自缚,旁人都救不了你。养育之恩,君臣之义,条条将你捆住,不过,只要过了今日,你便能自由翱翔了。你那个阿奴妹妹,现在已经准备替你再死一次了。”

什么?她明明是假的,明明是只妖兽!

“说起来,我也早就警告过它,这次的食物可不同以往,可她不肯听,也难怪,那少女临死前的心愿如此炽烈,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也想尝……”

她身下的青龙闻言立刻竖起了鬃毛。

“咳咳,我不吃,不吃就是了!总之,它如今步步深陷,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是谁,只当它真是你的璎奴妹妹。不,应该说,是赵璎奴的心愿太过于强烈,强到身死魂灭,也不肯消散,要借助这狌狌的躯体,继续完成。”

“那个如今变成了你的样子去赴宴的,如假包换,就是你的阿奴妹妹。”

赵瑗猛地睁开了眼。他肩上的龙纹忽然开始发光,朝更深的地方烧灼下去,一直到达白灼燃烧着的核心。

然后猛地爆裂开来。

她曾是山野之间自由攀援的猿猴。

那时她饮山泉,餐野果,对月长啸,何等的快活?可她也恍惚记得,自己是真的在这重重宫墙之间生活过的,记得她是如何将沾满了鲜血的布一点点裹上脚去,如何与最亲近的人日益疏远,如何装得温柔娴雅,如何笑得百媚横生。她曾以为这样能换来宠爱,说不定能自官家的盛怒之下护住她的小哥哥。

她是换来了百般宠爱,可到头来,第一个被抛弃,被扔下的就是她。

自己不过是个,需要时就拿来开开心的玩意儿而已。

躺在山石之间,奄奄一息的她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可即使如此,她也不肯彻底死去。

她忘不了小哥哥,忘不了他是如何的容易心软,忘不了他今后便是独自一人,困在这重重宫墙之中。靠着这样可怕的执念,她竟从坟墓中爬了出来,起死回生,脱胎换骨,重新站立在这金殿之上。

这一次,她带来了足以让官家后悔之物。

在她身周是长枪如林,枪尖闪着寒光。持枪的兵士们却扭开了头,躲避着官家的视线。

“你们!难道你们也要犯上不成?”

领头的镇殿将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官家,郡王是真龙,杀不得啊!”

兵士们连声附和,转眼间便跪了一地。官家气急了,过去踹翻了两个,其余的还是岿然不动。

“若不是郡王化为神龙,让珍珠泉重获生机,小人的父母早就都渴死了!郡王仁义,小人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一个声音响起来,更多的声音在回响:“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好,很好,你们……好得很!”

晴朗的空中,忽然闪过了雷电,照亮这名已经孤家寡人的官家的脸。

“阿爹,来尝上一口吧!你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滋味的。”她继续柔声劝道。

你会知道,一直以来你对待我们的方式都是错的。你会知道,小哥哥才是真正的真龙。到那个时候,我跟他就都自由了。我会带他离开这处牢笼,再也不回来。我们一起在山林之间遨游,饮山泉,餐野果,那该是何等地快活——

然而剧痛自腹部袭来,撕裂了一切美好愿景,她抬头朝上望去,只见曾经杀死过她一次的那个人,如今第二次将剑尖插入了她的身体。

“若我死了,你就是皇帝。故意散播那个什么真龙的谣言,不就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吗?你休想!”官家目眦欲裂,面目狰狞,“朕,自己动手!”

第二次雷霆响起,近得就在头顶。血沿着剑身在往外涌,而官家还在咬牙切齿,继续往里深入。她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比起上一次来,这一次反倒没有那么震惊,也没有那么痛。

“也罢,阿爹,你终究是又杀了我一次……这次便算是小哥哥的份儿罢。”她伸出已经重回少女姿态的手,将那剑身牢牢抓住,“此番剔骨剜肉,还了你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各不相欠……你得放他自由!”

官家松开了手,跌跌撞撞地朝后倒去。

“嘉柔?阿奴——怎么会是你?!”

风声忽然间猛烈起来,刮得庭中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他们趴在地上,用袖子捂着头,好不容易等得风小了些,抬眼便望见盘绕在殿中的那只巨龙。

鬃毛贲张,鳞片竖立,是只正在暴怒中的神龙。

它盘绕着身子,似在护卫什么。从龙身之中,伸出一只少女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它的鼻尖。

“阿奴只愿,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独自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死去的赵璎奴,最后的心愿。如今枷锁已去,心愿已了,那长久以来支撑着她行动的动力也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自由翱翔吧,我的真龙。再也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误,再也不要听从于任何人了。

从今往后,你是自己的主宰。

哗啦一声,整个世界的暴雨开始降落。

神龙静默地立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犹如雕塑。在它低垂着的头颅下方,是少女垂落的手。

许久之后,它终于一点一点舒展了身体,重新盘旋着,升上了天际。暴雨和雷霆跟随着它,犹如它的护卫。它一次又一次地朝下方回着头,最后还是朝着南方飞去。干枯的越州大地在那个方向等待着它。

“来人啊,救救我的女儿,我的宝贝!”

“官家,官家!这只是一只淡金色的猕猴,你瞧,你瞧!”

他朝下望去,果然,躺在他怀中的是具猕猴的尸体,身上的血都被暴雨冲淡了。

“说得对,说得对。嘉柔早就已经死了,是我亲手……”他打了个寒颤,放开那尸体缓缓站起来,忽然只觉得万念俱灰。

大雨滂沱,在他听来却是一阵寂静。只有雨地里躺着的那只木盒子异常清晰,里面的李干散落一地。

多年前的中秋夜宴上,他也吃过这样的嘉庆李干,那时围在他身边有黄都知,也有珩儿,璎奴,还有瑗儿——那时他们还小,一个个都如此可爱。可如今所有都消失在了雨幕中,独留他一个,面对这漫漫余生。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这李子难道不是有毒么?

旁边有人来拦,他不肯停,依然抓起李子来就咬,又咬牙切齿地咽下去。酸涩的滋味在嘴里烧起来,接着便落往肚腹里,沿着咽喉一路烧灼。

他终于切切实实地尝到了这滋味,在他的余生当中,它将慢慢地烧蚀着他的内脏,噬心削骨,永志不忘。名为“后悔”。

苍白头发的帝王忽然掩住了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绍兴十五年,越州大旱,幸得真龙行雨相救。有见者云,真龙自临安宫中起,行在云雾中,伴电光雷霆,威严不可直视。民叩拜不止,立龙王庙祀之。苍梧山珍珠泉即为神龙掘出,遗有爪印,至今仍可见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