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倾诉 第十一章

一进家门,于发昌便嚷嚷起来:人呢你,在哪儿?

等了两分钟,仍不见人,又接着嚷嚷:“你这个校长,不是在大会小会上喊,‘你们是主火箭,我们是助推火箭嘛!’我这‘主火箭’现在该添加燃料啦,你这‘助推火箭’躲哪儿去啦?”

胡眉在厨房准备午饭,听见前面的话,心里还偷偷地乐着,以为他是跟她闹着玩的,但一听后面的,就乐不起来了,把择了一半的香芹扔在水池里,跑出来问:怎么了,谁惹你了,一进家门乱发一通火。

于发昌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要是平常,听见胡眉说笑,他准保咧开嘴乐起来。但今天他实在乐不起来。

他抽空回家,有事找胡眉商量。从“沟里”出来时,心情还不错。“沟里”沟外气氛上就是有差别。从热火朝天的发射场,回到静悄悄的首区大院,顿时就会产生一种落差感。大院的马路上,几乎见不到车辆和行人。每次任务一来,工作重心转到“沟里”后,大院就是这种情形。可他马上又觉得哪儿不对劲,要知道现在是暑假,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孩子,怎么不见孩子们的身影呢?难道都乖乖地听父母的话窝在家里写作业?要是这样,可就太难得了。正这样想着,眼看快到家了,突然,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身子马上在车座上挺直。那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司机。司机说,是一群男孩……他又问:他们在干什么?司机说:好像在飙车。

停!他叫了一声。

司机把车停靠到边上,刚从车上迈出一条腿,一阵狂风怒吼着就从他身边刮了过去。是一支摩托车队,看上去起码有八九辆一辆接一辆地从高坡上冲下来,搅得空气都跟着颤动,看得人汗毛倒立,心悬得比发射塔架还要高。这帮小子,不要命了吗?

大院这条环形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尤其这下坡,来得很陡,有点意外刹车都来不及。基地对机动车辆全有限速的要求,没想到这帮小子会无法无天,敢在这条路上飙车,等出了事,可就什么都晚了。于发昌拿出手机,给警卫连打电话,让派人去拦截这帮兔崽子。

他回过身来差点跟人撞个满怀:阿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冲着那群远去的飙车族比划着两手“啊呜”地叫。

没治!于发昌直晃脑袋。

这是于发昌在进家门前遇到的事。

胡眉说:头痛了?子女教育问题不比你们发射卫星简单吧?

是啊!不然我回来找你干吗?

你找我能干吗?肚子饿了呗。

扯淡!我是想让你这“助推火箭”发挥作用,让我们“主火箭”在“沟里”少分点心。

这时,手机响了。是警卫连长打来的,说是拦截成功,人和摩托暂时扣留。

好!于发昌命他将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长的名字都记下来,并让他们写保证,谁态度好,把摩托还给谁。告诉他们,以后发现谁敢在大院飙车,摩托车一律没收。一定要好好地吓唬吓唬这群野小子。

胡眉已猜到他要干什么,便又转身回到厨房去弄午饭。

于发昌挂掉电话,又把胡眉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胡眉看他一本正经,也学起他的样子,努力憋着让自己不笑。

有什么指示,你说吧!胡眉搬过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一脸的郑重其事。

于发昌满意地笑了笑,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露出笑容:我是受基地常委的委托,来跟你谈话的。

我洗耳恭听。

你看看,我们祖国的花朵都成一群没人管的野孩子啦!

原来,于发昌特意赶回来找胡眉,是让她牵头,给孩子们开办一个丰富多彩的夏令营。

其实,于发昌不回来找胡眉商量,胡眉也想着要做这件事。只是她故意端着架子,想看看老公发急的样子。

不过,胡眉也正想跟于发昌好好聊一聊学校里的事,只是苦于没时间,自他忙起任务进了沟,基本上不着家。

今天,为孩子们的事他才主动找上门,胡眉能不趁热打一把铁吗?

说真的,随军这十几年,胡眉还真没怎么让于发昌操什么心。特别是女儿于阳,从出生到上学,又从大学到出国,现在英国拿硕士学位,基本上都靠胡眉。于阳倒是个省心的孩子,从小就很懂事,在学习方面没让人费过心。于阳是他们两口子的骄傲。于发昌一说起于阳,喜得心里能开出花来。

知妻莫如夫,于发昌知道,胡眉是个闲不住的女人,她操心操习惯了。尤其是张帆出事后,她感到特别痛心。多好的一个孩子,学校老师没一个不喜欢张帆的。他是那种不用老师多操心的好学生,每次考试又总能名列前茅。眼看再有一年就高中毕业,老师们全看好他,认为他上一所重点大学没问题,这也是给学校撑门面的尖子生。张帆的班主任让他往清华努力,他自己更看好上海交通大学机械自动化系。他说他将来要从事机器人专业。有一次,演讲比赛,张帆的演讲内容是未来的发射场,大意是说未来的发射场,全是自动化,大部分工作都由机器人操纵,指挥室里的人,只需坐在指挥台前发送指令。按张帆的设想,未来的发射场,几乎是见不到人,而大部分的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编程,搞软件开发什么的……

张帆给胡眉留下更深的印象是,一次学校组织同学们观看发射实况。眼看火箭还有最后两分钟就要点火了,突然,张帆从座位上蹿起来,说,错了错了,口令下错了,应该是“五分钟准备”,他说成“两分钟准备”了。五分钟里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呢。

会场一下乱了套。值班老师起来维护秩序,让张帆坐下,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就是叔叔把口令下错了。

又有一个同学也站起来:老师,张帆是对的,是那个叔叔错了。我也听见他没下“五分钟”的口令然后就跳到“两分钟”。

张帆说,叔叔太紧张了,等我以后用机器人,就不需要人工来下口令,那样的话,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有个脸型长得很漫画的同学说,没声音那发射还有什么看头?人家倒计时,就是要制造紧张的气氛,让人全都跟着一起数,数到最后“轰隆”点着了,那才带劲!

胡眉和老师们都在后面偷偷地乐,说怎么个个都像发射小专家。

事后,胡眉把孩子们嚷嚷的事学给于发昌听。于发昌说,孩子们是对的,那天指挥员就是下错了口令,他太紧张了,第一次当指挥。胡眉也感慨说:这个耳濡目染真厉害,没人教他们,他们自己就懂了,连哪个环节少了,都能发现。

于发昌开玩笑说:那是他们的遗传基因里就有发射细胞。

那年,张帆才上初二。

眼看着就要上大学,偏偏出了这样的问题,胡眉很担心一个好孩子就此毁掉了。从张帆又联想到阿宝、龙龙、小鱼……就说小鱼,长这么大,得到过父母的爱有多少?只要这么一想,胡眉会跟于发昌抱怨,说是做你们这些人的孩子真是苦啊!

那你就更得为这些孩子们做点好事。于发昌说。

她觉得自己不是不想管,是没能耐管,假期里她有权把老师们喊回来上班吗?就是能喊回来,你也得稍稍给点奖励性的补助吧?再说,学生们组织活动,也得有经费?一提到钱,再好办的事情都不那么好办。

胡校长,你就别叫穷了,先开起来,让孩子们找到组织再说,别整天放羊,没人管,至于经费我来想办法。

你今天可真大方啊!

其实胡眉不知道,自张帆泄密事件出来后,基地常委们开会时,议过这件事,于发昌只是落实给胡眉而已。

夏令营开营的那天,苏晴一早把小鱼送去学校,确切地说,是把小鱼交给胡眉后,她心里才踏实一些。她总觉得小鱼一个人在家,她放心不下。

但小鱼很不情愿,说一个人都不认识,她不想去。苏晴说,你去了后才能认识,不去不就更没机会认识了吗!小鱼还是不高兴,脸阴着,跟天气一样很不开心,故意走得慢腾腾的。有两次,苏晴不得不停下来等她,让她快点走。而小鱼像没听见,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步履。远处,有隐隐的雷声。苏晴抬头看了看天,眼里露出一丝的焦虑。

她们好不容易才走进学校,找到胡眉的办公室。

苏晴朝胡眉笑了笑,把一只手搭在小鱼的右肩上,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司小鱼。

司小鱼?谁叫司小鱼?小鱼一扭肩膀,就把那只手甩开了。苏晴正窘迫时,又听见一句荒唐透顶的话:我干吗要叫司小鱼。

连胡眉都吃了一惊。苏晴领着小鱼进来时,她倒是看出小鱼脸上的不情愿了,可她没想到看似文静的小鱼,竟这么有个性,像个小“刺头”。

那、那你……你叫什么?苏晴显然慌了神,想象不出她不叫“司小鱼”还能叫什么。

小鱼比苏晴和胡眉都要镇定,眼珠滴溜溜的,一会看胡眉,一会看苏晴,似乎存心想看她们脸上的反应,好半天才说:叫什么?叫“司捡”,是捡来的“捡”,捡东西的“捡”。

胡眉心里暗暗佩服小鱼能在这种情况下应答自如,但她毕竟当老师出身,对调皮捣蛋的学生司空见惯,也沉得住气。可苏晴不一样,她哪里想到小鱼会来这一手,整个人都听呆了,站在那里看着小鱼像看一个怪物。

就是!我在奶奶家,同学们都叫我“司捡”,不信去问奶奶!小鱼振振有词,找各种理由证明她不是撒谎。

苏晴感觉心里“腾”地冒起一股火,直冲脑门。她真的被小鱼惹火了,因为,司小鱼的名字不是她起的,是炳华起的,小鱼怎么能不征求她的意见就乱改名字,谁让你改的?谁同意你改的?

不用谁同意。小鱼镇定自若,小嘴捣得飞快:你们把我像垃圾一样扔给奶奶,经过谁同意啦?!你们不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这两句话,听得苏晴目瞪口呆,嘴唇索索地打着抖,就是说不出话来,到濒于失控的地步,又像是一具木偶。

小鱼翻着那双酷似苏晴的眼睛,脸上露出浑不吝的样子。

胡眉也没想到,小鱼心里会有这么大的怨气,还一古脑地全撒在苏晴身上。

僵在那里的苏晴,什么话都没说,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一直默默无言。又有隐约的雷声响了起来。外面刮着风,有一只塑料袋被风吹起,在高空中旋转,旋得苏晴头有些发晕。一侧乳房里面咚咚地敲了两下,剧痛仿佛要冒出火花来。脸上的汗珠也渗了出来。苏晴身子摇晃了摇晃,被胡眉及时扶住,到沙发上坐下。

你没事吧?别生气,孩子都一样,口无遮拦,没轻没重。胡眉说着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苏晴旁边,让她歇一会儿,这段时间你可能太累了。你们也真是的,忙啊忙,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替老于数了数,这一年时间,基本上没过过星期天,都在“沟里”待着。胡眉一边说,一边朝小鱼走去。她知道把小鱼的火气降下来,后面的事情才好办。

把小鱼拉至一边,胡眉轻轻地说,小鱼,不能跟妈妈这么没礼貌。要知道,妈妈也不容易。其实,改名字是有条件的,你了解吗?

小鱼看着胡眉,不吭声。

你不了解吧?那阿姨告诉你,你必须到派出所去改,经家长同意,拿上你的户口本,这样改的名字才有效。你这样做了吗?

小鱼微微地摇头。

胡眉说,那你改名就是无效的。我知道,小鱼肯定是跟妈妈闹着玩的,是不是?

小鱼低下头看着脚尖不吭声了。

胡眉又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请教导主任过来一下。一会儿,一个又高又胖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胡眉先介绍陈主任,又介绍司小鱼,下个学期司小鱼同学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这次,她也参加夏令营。你先领她过去登记一下吧。

陈主任把小鱼带走了。

苏晴尴尬又羞愧地向胡眉致谢。

胡眉叹了一口气,批评自己说:苏晴,你、凌立、亚娟全都叫我嫂子,可我这个嫂子当得有愧啊!我早就该提醒你,把小鱼接到自己身边来,可这话,一直没跟你说。是我这个嫂子当得不合格,我要向你检讨!

不!苏晴说,是我做母亲做得不好。

过去的事咱们都不说它了。刚才看见小鱼的样子,也怪让人心痛的,她是用这种方式给我们提意见啊!仔细想想,小鱼也不容易,这么多年没在你们身边,她也是渴望父母亲的爱……胡眉说着说着,嗓子就哽咽起来。

我知道……苏晴的眼睛又洇出一层红。

咱们不提这些,有些事想到了,就要付诸行动,否则就成了空想。以前,我从没跟你提过你个人的事情,那是因为很多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没适合你的人,我想,你绝对不会凑凑合合地再找个人结婚,所以,我看老于他们为你忙乎,心里却一直想笑,我知道那些人没一个配得上你。

不!苏晴说,是我有问题……

胡眉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说:苏晴,你别嫌嫂子多管闲事,你必须给小鱼找份父爱了。而且,你一个人的时间也太长了,必须抓紧解决。现在眼皮底下有个合适的人,你可别再错过机会。

苏晴知道她指的合适人选是谁,没接话茬。

胡眉说,你给嫂子一句话,这件事要不要我和老于出面?我们老于早就催我,让我来问一问你。他呀,平时什么都不着急,唯独在你们这件事上,急成什么似的。老于说,只要看你成了家,他心里才能减压。

苏晴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远远的又响起雷声,像是“沟里”的方向来的。好像还有汽车的喇叭声。苏晴顺便看了一眼时间。

胡眉问她是不是还有事?

苏晴说不好意思,自己还要赶回“沟里”去,手头的活太多。胡眉随即站起来,让她先去忙,说小鱼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苏晴又一连串地道谢。胡眉知道,她的道谢不光是为小鱼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