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陈也经历了两件大事。
腊月初八，陈也和李招娣在家里烧腊八粥。两人到超市买了赤豆、绿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还狠狠心买了一包泰国香米，五斤装，四十二元，一斤可以买五斤普通大米。李招娣听人家说，烧腊八粥，顶顶要紧是米好。
粥在火上焖了三个多小时，香气四溢，满面都是香味。陈也正要尝尝莲子、花生酥了没有，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毛头打来的，告诉他，周老师去世了，心肌衰竭，凌晨五点死在医院里。
陈也去参加周老师的追悼会。人不多，厅里显得松松落落。周老师的儿子、媳妇在门口招呼客人。亲戚来得很少。周老师当“右派”时，亲戚们怕惹事，都断了，后来也不大来往。同事也不多。周老师为人落落寡合，别人对他也敬而远之。小厅里撑门面的大半是周老师的学生，像陈也这样的，敬重周老师的为人，钦佩周老师的学问。
追悼会由周老师任教的中学党支部书记主持，校长致悼词。悼词写得热情洋溢，说周老师教书育人，为人师表，学问渊博，教学效果出众，深得同事的敬重和学生的爱戴。关于周老师二十多年的“右派”经历，悼词只简单地说了两句话：五七年被错划成“右派”，七八年平反。
陈也想，苦难，自己感到椎心泣血，但在别人看来，却只是匆匆带过的几笔。谁也不会去理会。
陈也又想，这样也好，周老师在天之灵也未必喜欢别人多提那些旧事。
向遗体告别时，陈也最后一次看到了周老师。遗体化妆得不错，比生前倒似还好看些，两颊红润润的，也有了些光彩。陈也停下脚步，仔细地看周老师。耳边忽然响起他苍老的声音：“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招娣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她担心地对陈也说：“这下要命了，年纪轻轻就绝经，我要变成老太婆了。”
陈也说：“你怎么晓得是绝经，你是医生啊？”
李招娣朝他白眼：“不是绝经，总不见得是怀孕咯？”
话音刚落，两人都是一怔，互望了一眼。
李招娣抢着说：“你别抱希望。不大可能的。”
陈也咽了口唾沫，说：“我又没抱希望。这个，明天去医院看了再说。”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两人早早地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怀孕七周。
那一瞬，陈也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有些蒙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
李招娣在一旁推他：“喂，你怎么这副表情？傻啦？”
陈也依然是一动不动。
医生笑着对李招娣说：“正常的正常的。他是太激动了。我还看到过当场昏过去的呢。”
陈也一点点清醒了。他朝李招娣看，忽的，一把抱起她，转了个圈。李招娣使劲挣脱了，在他身上打了一下。
“你脑子坏掉啦？”她笑道。
陈也张大了嘴巴，像个孩子那样哈哈地笑起来。
他说：“我大概脑子真是坏掉了。”
陈也爸妈念叨着，要是生个孙子就好了。
陈也说：“我不喜欢儿子。我喜欢女儿。”
陈也爸爸说：“放屁！我和你妈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只剩你一个，陈家传宗接代就指望你了，一定要生个男孩。”
陈也说：“爸，现在不流行生儿子了。女儿都比儿子有出息。你看我们家晓溪，复旦大学高材生，叫出去多响亮？再看那个赵亮——”
李招娣在一旁嗔道：“喂，不许说我外甥坏话！”
陈也说：“好好好，不说不说，你外甥最有出息，行了吧？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男孩子也不晓得怎么了，一个个都傻乎乎的，还是小姑娘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陈也妈妈说：“就是考不上大学，我也要孙子。”
陈也笑道：“帮帮忙，妈，你孙子考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将来你养他？到时候你两脚一伸，走了，没事了。一畚箕垃圾都倒在你儿子头上，最后吃苦受罪的是我。”
陈也妈妈说：“反正不管怎样，我就是要孙子。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傻头傻脑的，再傻能傻得过你？”
陈也嘿的一笑，问李招娣：“老婆，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李招娣说：“我无所谓，只要是自己的，都喜欢。”
陈也嗯了一声，在她肚子上摸了一把：“还是我老婆实在。”
李招娣忽的叹了口气，说：“我儿子女儿倒也无所谓，就怕孩子长得像你，那就糟了。你自己看看你那副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小眼睛、翘嘴巴、塌鼻头——要是孩子生出来像你，那真是要命了。”
这一年的十月，孩子呱呱落地了——是个女儿。长得像李招娣，皮肤雪白，眼睛又黑又大，黑珍珠似的转来转去，很漂亮。只是嘴巴长得不好，上唇翘起，像受了委屈似的。
李招娣愤愤地对陈也说：“你看你看，嘴巴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本来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差了口气。不灵光了。”
陈也笑嘻嘻地说：“你不懂。现在最流行这种嘴巴了。樱桃小嘴老早不吃香了。你看外国那些美女，嘴唇都是往上翻的，又大又翘，这叫性感。你懂吗？”
李招娣白他一眼，说：“胡说八道！快点给女儿起个名字吧。”
陈也想了一会儿，说：“就叫‘陈会好’，怎么样？”
李招娣皱眉：“什么怪名字，难听死了。”
陈也说：“怎么难听了？名字最要紧是意思好，‘会好’、‘会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多有意义啊！”
李招娣说：“那还不如叫‘旺财’、‘来福’呢，意思不是更好？”
陈也笑起来：“你这个女人啊，真是亏你想得出来，‘旺财’、‘来福’，你在给狗给名字啊？干脆叫‘阿黄’算了，倒也清清爽爽。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