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毛头老婆去世了。追悼会结束后几天,毛头把一张存折交给陈也。

“二十万,”他道,“还给你。”

陈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钱?毛头我跟你讲,我没催你还钱,你别急吼吼地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毛头嘿了一声:“你担心我去抢银行啊?”

陈也道:“那钱是怎么来的?总不见得是天上掉下来的咯!”

“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毛头道,“你还记得追悼会上作悼词的那个人吧,我爸的表哥,也就是我表伯伯,台湾来的,开了家玩具厂,七十来岁没小孩,说江家就我一个男丁,将来要把厂留给我,还立了遗嘱——你说这老头子是不是吃错药了,从来没见过面的,莫名其妙说给就给,那么大一个厂啊。我这下是走了狗屎运了。老头子大方得很,一出手就是二十万。正好还给你。”

陈也怔怔地朝他看。

“你没在编故事骗我吧?”陈也道。

“畜生骗你——你就拿着吧,”毛头道,“人生如梦,我现在总算晓得什么‘人生如梦’了,眼睛一眨,就变了个样,真像做梦一样。”

毛头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可怜的是我老婆,临死还在为我担心,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陈也在他肩上拍了拍:“别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陈也把存折收起来,感慨道:“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做好准备这笔钱拿不回来了。”

毛头说:“早知道就不还给你了。反正你也有思想准备。”

陈也说:“我晓得你不是这种人。”

毛头对他道:“别把钱交给你老婆,留着当私房钱。”

陈也嘿嘿笑了笑。

小陶离婚了,很快又结婚了。喜宴没有铺张,只请了亲戚和几个要好的朋友。

陈也觉得新娘子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直到新郎新娘过来敬酒时,他才一下子想起来——新娘子是王小娟,就是当初给他介绍过的那个姑娘。十几年过去了,她模样变得不多,只是稍胖了些,眼睛倒似更小了些。

“恭喜恭喜啊。”陈也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想,这世界实在是太小了。王小娟当初应该也见过他照片的,不晓得她是没认出来,还是装着不认识。

“这个女人厉害啊,”旁边的三宝已有了几分醉意,“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处长了,好像今年还能再升一升。其实小陶能爬得这么快,全靠这个女人。唉,就是可惜了祝芳,蛮好的一个女人,服侍小陶奶奶那么多年,现在说离就离了。小陶这个人啊,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蛮狠的。这个,人一当官,心就变狠了。”

毛头朝三宝使了个眼色。

“人家办喜事,少说两句吧。”

小陶的奶奶已经快九十岁了,精神比前几年差了许多,坐在座位上都不怎么动。陈也、三宝和毛头上前跟她打招呼。

“奶奶!”

小陶奶奶抬眼朝他们看。

“哦,是你们啊,你们来了——”

小陶奶奶吃力地指着不远处的小陶和王小娟:“孩子大啦,管不了啦——”

三人只好赔笑道:“喜事,喜事——”

闹新房的人不多,陈也本来想走的,被小陶硬留下来说撑撑场面。

三宝还是老花样,说让新郎和新娘表演一段脱衣舞。王小娟不像当年的李招娣那么搁塞,很大方地说:“跳就跳!”说完,就把旗袍外面那件小背心脱了,又让小陶也脱了衬衫,光着膀子。两人一边扭动,一边脱衣服。陈也倒有些吃惊了。

陈也让新郎和新娘同时咬住一个葡萄,再一点一点吃下去。

小陶笑骂:“他妈的,这是当年我想出来的节目,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也也跟着笑。他看着闹哄哄的新房,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新结婚的情景,已经过了十几年,现在一想,竟似发生在昨天——李招娣穿着鲜红的旗袍坐在床边,两个脸颊红扑扑的,睫毛忽闪忽闪。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肩。他看到她脸上的皮肤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还有嘴边的淡淡的茸毛。那时她是多么年轻啊,还有他自己,也是多么年轻啊。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啊,陈也想,就十几年过去了。都是岁月像一本书,还真是没错,没察觉地,便轻轻巧巧地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