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陈也又去看望周老师。

周老师更衰老了,而且瘦,皮包骨头,看着有些怖人。但精神还不错,说话中气也蛮足。他看到陈也很高兴,脸上溢着光。

周老师问:“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可以吧?”

陈也说:“有一阵还行,做生意、炒股,赚了点小钱。但最近越来越难过。下岗了,炒股也亏得出血。本来还以为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没想到好日子像阵头雨,很快就过去了。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心里空落落的,没底。”

周老师说:“我晓得你小子肯定是又遇到难题了。要不然也不会来看我。”

陈也有些讪讪的:“这个,也不好这么说——”

周老师摆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跟你开玩笑的。你来看我,我很开心。待会儿我们找个小饭店,咪点小酒,吃点小菜。”

陈也说:“好啊,待会儿我做东,请周老师。”

周老师摇头:“不用不用,你刚才跟我诉了半天苦,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做东呢?还是我来吧,老头子虽然退休金没多少,但还算稳定,一个人吃吃用用也足够了。改革开放的福气没沾到,不过好在也没吃啥大亏。”

小饭馆里,陈也点了猪头肉,还有几个小菜。要了一瓶黄酒。

周老师说:“还是离不开猪头肉。”

陈也笑了笑:“我这个人没出息,吃来吃去,还是觉得猪头肉最好吃。改不掉了。”

周老师也笑了笑,说:“你是个念旧的人。陈也,你是个老实人啊。”

陈也说:“老实人现在不吃香了。这个时代,老实人吃亏。有时候想想,觉得活了半辈子,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随即低下头,喝了口酒。

周老师朝他看:“年轻人,不要稍微遇到点挫折,就自暴自弃。你再怎么吃亏,能亏得过我?你才几岁啊,有的是机会。我跟你讲,不要急,搞改革又不是顺风船,人人都想赚钱不亏钱,那是不可能的。你听我跟你讲点理论知识——以前,领导人不懂经济,瞎指挥,‘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把中国经济弄得一塌糊涂。这个时候,任何改变,只要不是成心捣乱,经济情况都会好起来。这就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形势,人人得益,人人叫好。”

周老师讲下去:“过了那段好日子,困难就来了。搞经济是门大学问,摸着石头不见得能过河。我们现在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其实啊,不管什么时候,最苦的都是小老百姓,没钱没势,只有任人摆布。”

陈也问:“那怎么办啊?也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尝过了甜头,真要回到以前的苦日子,想想就害怕。”

周老师说:“怕也不用怕。‘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回到以前是不可能的,最多有点曲折。谁都不希望乱。我们这个民族多灾多难,好容易有了现在的发展,谁都会珍惜的。”

陈也说:“周老师,你真有学问。听你分析,比听中央台的财经新闻还要清楚。”

周老师笑了笑。

陈也又问:“那,股市还会涨吗?房价会跌吗?”

周老师在陈也肩上拍了拍,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说着,把目光移向窗外。

李招娣有个要好的姐妹想买新房子,到处看楼盘,硬拖着李招娣一块儿去。李招娣本来不想去,但拗不过她,只得一起去了。

一个礼拜里看了四五处楼盘,都不满意,李招娣跑得脚都酸了。这天,看的是徐家汇附近一个新楼盘。售楼处装潢得很漂亮,像五星级宾馆。两人走进去,售楼小姐朝她们看一眼,并不十分热情。

李招娣对小姐妹轻声说:“你看看门口停的那些车,就应该晓得这里的价格了——你买不起这里的房子的。”

小姐妹撇嘴道:“买不起,看看总可以吧。”

正说话间,旁边走过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李招娣朝他看了一眼,似是有些面熟。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看见了她,立刻便叫起来:“李小姐!”

李招娣听到这声带广东口音的称呼,顿时便想起来了——这男人是贾方舟。

贾方舟比前几年胖了些,头发也少了,顶上有些微秃。他显得很是惊喜,邀请李招娣去他办公室坐坐,并递上名片。李招娣看了名片,一愣,原来他就是这个楼盘的开发商总经理。

“好久没见啦,李小姐。”贾方舟笑着说。

旁边的售楼小姐见状,连忙倒了两杯咖啡过来。贾方舟让她把咖啡端到办公室。李招娣忙道:“不了不了,我们还有事,要走了。”

贾方舟显得有些惋惜,说:“这么快就要走了——好吧,我送你们出去。”

走到门口,贾方舟问李招娣要名片,李招娣忍不住笑道:“我哪有什么名片啊?”贾方舟便问她的手机号码。李招娣犹豫了一下,告诉他了。

回去的路上,小姐妹很是兴奋:“原来你认识这里的经理啊,啧啧,真是没想到——你帮我问问他,买房子可不可以打折?”

李招娣说:“你别想得美,我跟他一点儿也不熟,只是见过一次面。”

小姐妹瞟她一眼:“是吗,我看他对你的态度倒是蛮熟的嘛——哎,这男的不错哟,壮壮实实的,又有钞票——”

李招娣打断她道:“你不要瞎七搭八的。”

小姐妹说:“我可没有瞎七搭八,你看着吧,这个男人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我是谁啊,这种男男女女的事情我看的多了,准错不了——”

过了两天,贾方舟真的给李招娣打了个手机。李招娣正在上班,看上面的号码,不晓得是谁,接起来,道:“喂?”

“李小姐,是我。”贾方舟在电话那头道。

李招娣愣了一下:“哦,你好。”

“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啊,我想约你吃个饭。”贾方舟道。

李招娣又愣了一下:“这个——空倒是有的,可吃饭就不用了。”

贾方舟说:“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李招娣说:“不用了——好久没见面就没见面,其实除了我老公,我和我妈都有几个星期没见面了。还有我的大舅妈、三叔公,都几年没碰头了,也从没想过要在一起吃饭聊天。再说了,我也不大会说话,聊也聊不出什么名堂——”

贾方舟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李小姐,几年不见,你还是一样这么可爱。”

李招娣被他笑得有些尴尬。

“就在你们浦东吧,小南国,怎么样?”贾方舟说,“你下班时,我来接你。”

李招娣想这个人怎么有点自说自话,犹豫着,说:“好吧——哎,你又不晓得我上班的地方,怎么来接我?”

贾方舟又笑起来。“你现在把地址告诉我,我不就晓得了嘛。”

贾方舟让李招娣点菜。李招娣说:“我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贾方舟点了条鲥鱼,一个虾仁,一个甲鱼饭。又专门为李招娣点了个雪蛤燕窝。“女人吃燕窝对皮肤好。”他道。

贾方舟举起杯,道:“谢谢你赏脸陪我一起吃饭,来,干杯!”

李招娣拿酒杯与他一碰。“是我谢谢你才对,”她道,“我白吃你一顿饭,又没出什么力,有什么好谢的。”

贾方舟一笑,把酒杯放下,问她:“这几年过得好吗?”

李招娣说:“还可以。”

贾方舟问:“有孩子了吗?”

李招娣一怔,说:“没有。”

贾方舟哦了一声,笑道:“这样也蛮好,两个人自自在在的。现在上海也流行丁克族,对吧?”

李招娣不晓得“丁克族”是什么意思,胡乱应了一声。

贾方舟不断地为她搛菜。李招娣说:“我自己来。”贾方舟说:“这里的鲥鱼味道不错,还有甲鱼饭,是这里的特色——多吃点。”

李招娣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想:男人也涂香水,倒是蛮奇怪。

贾方舟叹道:“这几年上海的变化真大啊。我是九四年回的香港,去年再过来,感觉就像换了个城市似的。啧啧,车子开在高架上,往旁边看,就跟香港没什么区别。”

李招娣说:“那还是香港好。上海终归是比不过香港的。”

贾方舟摇头说:“差不多,真的差不多——李小姐,身为上海人,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李招娣嘿了一声:“有什么好开心的,上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再说,上海人也不是人人都有钱。现在不像过去,贫富差距大了,有的人天天鲍参翅肚,出入轿车,有的人买一斤鸡毛菜都要讨价还价,一分钱恨不得掰作两爿用——贾先生,我说这些话,你大概不会了解。”

贾方舟说:“我了解的。我以前也没什么钱的,大学毕业在工厂里做了十几年的普通职员,后来跟几个朋友出来做生意,情况才渐渐好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李小姐喜欢钱吗?”

“傻瓜才不喜欢,”李招娣说到这里,忽然愣了一下,“咦,这个问题你以前好像问过我的——喏,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次。”

贾方舟笑了笑。

“你记性真好——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怀念当年那次见面,常常会想起你。”贾方舟说完看着她。

李招娣又愣了一下,随即笑笑,把头别开。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了一条黄裙子,白皮鞋。很漂亮。”

李招娣嘿的一声:“还说我记性好,你记性不是更好?都七八年了,连我穿的衣服都记得这么清楚,我自己倒忘了——你是不是对别人的穿着都很留意?”

贾方舟笑着摇了摇头。

“我才没有这么八卦——我只留意我所关心的人。”他微笑地看着她。

李招娣不自然地笑了笑。

“李小姐——我能经常约你出来吗?”贾方舟忽道。

三宝告诉陈也,小陶在外面有了个情人。陈也听了,吓了一跳,说:“不可能。”

三宝说:“我都亲眼见过了,个子不高,脸型有点宽,眼睛细细长长的,反正没什么好看——这女的好像是区政府里一个处长。”

陈也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道:“世道变了,真是世道变了。”

三宝推了他一把,坏笑道:“你呢,你有没有?”

陈也嘿了一声:“我都下岗了,谁看得上我?”

三宝说:“那你老婆呢,弄不好你老婆外面有花头了。”

陈也摇了摇头:“你这张臭嘴啊,早晚被人打。”

三宝跟着笑笑,又道:“听说毛头问你借钱了?”

陈也一愣:“你怎么晓得?”

三宝道:“当然是毛头告诉我的——你小子,是不是问人家讨债了?人家老婆都快不行了,你还好意思去讨债——”

陈也皱眉道:“别胡说八道,什么快不行了,在毛头面前千万别提这个!”

三宝脸色也有些黯然:“不是我胡说八道,毛头自己也晓得,得了这种毛病,拖不了多久的,早晚的事。”

陈也闻言叹了口气。

“拖一天是一天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也到街道职业介绍所去了一次,把资料登记了。负责的那位姓秦的阿姨戴着副老花眼镜,问陈也:“小伙子,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

陈也说:“什么工作都可以,只要可以快点上班。”

秦阿姨抬了抬眼镜,说:“工作是有,就怕你做不了。”

陈也说:“不会的,什么工作我都做。”

秦阿姨又看了他一眼,问:“环卫局通阴沟的——你做不做?”

陈也愣住了,半晌道:“这个,让我考虑考虑。”

陈也到自家楼下时,抬头看,见李招娣在阳台上收衣服。现在李招娣收衣服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了,一抖,一收,衣服就在手里了。李招娣近来脸色有点黄,也许是不化妆的关系,五官就显得淡了很多,有些憔悴。头发也有些凌乱。

李招娣发现了陈也,便招招手,朝他笑了笑。陈也也笑了笑。

陈也走上楼,门已经开了。李招娣在厨房里炸小黄鱼,香气一阵阵地飘出来。陈也把外衣脱了,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走出来,李招娣在找火柴,原来煤气灶的自动点火装置坏了,只能用火柴点。李招娣划了两下,火柴很久没用了,有些受潮,点不上。陈也到抽屉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打开煤气灶开关,点上火。

李招娣把油锅摆上去,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陈也:“你怎么会随身放打火机?”

陈也一愣,没说话。

“你抽烟了是不是?”李招娣看着他。

陈也还是不说话。

“你肯定是抽烟了,要不然不会随身带打火机。”李招娣走到客厅,从他的外衣内袋里摸出一包“牡丹”。李招娣怔了一下,又回到厨房。陈也一直看着她。李招娣没再说什么,在锅里倒了些油,把青菜放进去,“咝”的一声,烟冒上来。

陈也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毛头。我去医院陪他抽,谁晓得抽着抽着,自己也上瘾了——你放心,我马上就戒掉。”

李招娣还是不说话,半晌,抬头看他:“也别戒了,戒烟很辛苦的,我爸爸每次戒烟都要死要活的。抽就抽吧,也没什么。既然抽了就抽好一点的——人家说,便宜的香烟对身体不好。”

陈也嗯了一声。李招娣转过身,翻动着锅里的青菜。

“我这个月奖金多了五百块,”她朝陈也看,笑了笑,“不错吧?”

陈也说:“挺好。”

李招娣一边炒菜,一边道:“我晓得你心情不好,别急,慢慢来。反正我们又不是过不下去。钞票多就多用点,少就少用点,没什么了不起的。”

陈也又嗯了一声。

李招娣把青菜盛到盘子里,交给陈也:“端出去,可以吃饭了。”

吃饭时,陈也对李招娣说:“你老公大概是找不到工作了,干脆去扫大街算了。”说着还笑了笑。

李招娣道:“谁说的?我老公是有技术的,只不过运气不好,才下了岗。陈也,我对你有信心,你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的。真的,我敢打包票。”

陈也苦笑了一下。

“我老婆真是越来越贴心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以前我处境还可以的时候,你总是说我这不行那不行,现在真的不行了,你反倒给我戴高帽子。”

李招娣撇嘴说:“所以这才是夫妻啊。越是倒霉的时候越要给你戴高帽子,你才能撑下去。哦,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对你不好,那不成痛打落水狗了?——陈也啊陈也,你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你就真的是个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