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陈也下岗的第三天,就去毛头家了。

毛头的老婆前几年动了手术,把子宫切掉了。今年卵巢又出了毛病,长了个橘子大小的肿瘤,目前还不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医生刚给她做了检查,结果要几天才能出来。陈也到毛头家的时候,毛头刚从医院回来,整个人都恹恹的。

陈也不晓得怎么跟毛头说,想了半天,还是直奔主题:“毛头,你把钱还给我吧。”

毛头没说话,给陈也倒了杯茶。陈也继续说:“我下岗了,没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

毛头听了,说:“我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陈也朝他看。

毛头说:“我哪里还有钱?我老婆的病,把家里的钱都折腾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赖皮,你那笔钱我早晚会还的,可你让我现在还,我是无论如何也还不出的。”

陈也不说话,把茶一饮而尽,放下,站了起来。毛头看他一眼,说:“你干什么?”

“回家。”陈也嘿了一声,“我还能干什么,我又不是香港电视里那些放高利贷的流氓,还不出钱就在你家门口拿红漆写‘欠债还钱’要么再卸胳膊卸腿——我拿你没办法,所以只好回家。”

毛头犹豫了一下,眉头那块蹙得紧紧的。

“你不要这么讲——你这么讲,我心里很难受。”他道。

陈也摇摇头,说:“你不要难受——其实我问你要钱,心里比你还难受。我晓得你老婆住院了,也晓得你不是存心赖我的钱。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兄弟了,我还不清楚?可我实在是没办法,我要是有办法,也不会过来。”

毛头眉头那块蹙得更紧了。

“我晓得,我晓得的,我、我也是没办法。”毛头一遍遍地搔头。

“所以呀,”陈也叹了口气,“我只好回家了。”

李招娣从信箱里把水、电、煤气的账单,还有电话费,物业费单,一张张的摆在陈也面前。李招娣买了菜,去厨房烧菜了。是小黄鱼,油煎一下味道蛮好。小黄鱼便宜,但弄起来太麻烦,要一条条地剖开,洗净,再一条条地煎。李招娣以前最讨厌弄小黄鱼,最近倒是隔三岔五地买。

陈也对着那些账单发了一会呆,便慢慢踱到厨房,帮李招娣择菜。李招娣一声不吭,眼睛定定地,看那些小黄鱼。陈也也不说话。两口子默默地干活。过了一会儿,李招娣轻声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买新衣服了。”

陈也哦了一声。

李招娣说:“我的化妆品都用完了,可我舍不得买。你看我最近都不大出门,因为出门就要化妆,不化妆我就不想出门。”

陈也又哦了一声。

李招娣又道:“我们几个同事本来说好这个夏天去海南岛玩的,我跟她们说,我家里有事,不去了。她们回来跟我讲,海南岛很漂亮,海水湛蓝湛蓝,像颗宝石一样。不去真是可惜。我说是蛮可惜,不过没关系,下次我们陈也会带我去的。”

李招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我这些话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她道,“就当我放了个屁——我晓得我不该说,说出来让你难受,可我就是忍不住。你不要以为我在怪你,我连一丁点怪你的意思都没有,真的——我只是随便说说,你要是不让我说,我会变成神经病的。”

陈也柔声道:“你说好了,没关系的。”

陈也觉得鼻子酸酸的,连忙把头别开。他瞥见李招娣两只手上都是小黄鱼的内脏,她灵活无比地拿剪刀一剪,再一掏,一扔,一冲。一条小黄鱼就弄干净了。陈也忍不住说:“你现在做家务比以前利索多了。”

李招娣嗯了一声,说:“我妈也这么说。她上次看到我杀鸡,都愣住了。她说我比李来娣聪明,李来娣到现在洗碗还不晓得要擦灶台——她说两个女儿都给她宠坏了,什么也不懂。她还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跟我爸妈说,不会让我做一点家务,现在还不是做了?男人讲话都不好相信的,女人都傻乎乎的,女人终究是弄不过男人的,男人比女人门槛精得多。”

陈也苦笑道:“你妈是不是说‘陈也这家伙讲话像放屁’?”

李招娣朝他看了一眼,摇头说:“你这个人啊,不要把我妈说得这么粗鲁——我妈不是这么说的,我妈说‘陈也这种男人要是讲话算数,母猪都会上树了’,是不是比你说的要文雅一点?”

陈也点头:“嗯,是文雅多了。”

李招娣又叹了口气,忽道:“陈也,我想问你个问题。”

陈也说:“你问吧。”

李招娣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们以后是不是天天都要吃小黄鱼了?”

陈也到医院去看望毛头的老婆。毛头老婆又瘦了一圈,整个人像是被削去一块,精神却还好。检查结果出来了,确诊为癌。毛头瞒着她,说是良性肿瘤。陈也买了一袋苹果,一听麦乳精。

陈也对毛头老婆说:“胃口好不好?只要吃得下睡得着,问题就不大了。我看你精神蛮好,等开完刀再休息一阵,应该就没什么了。谁没有个三病六痛的,只要发现得早,治好就没事了。毛头跟我说,等你好了,就带你到杭州去玩一趟——”

毛头到厕所抽烟,陈也也跟了出去,瞥见他在抽“牡丹”,问他:“怎么抽这个了?”

毛头点上烟,吸了一口:“省一点是一点吧。”

陈也看他,说:“那就干脆戒掉。”

毛头摇头,道:“戒不掉的。晚上陪夜,要是不抽上几根,心里就堵得慌,手脚都发抖。抽两口就好了。”

陈也没说话。半晌,说:“也给我一支。”

毛头朝他看了一眼,道:“你也抽了?”说着,给他一支。

陈也接过,点上。

两人在厕所里吞云吐雾。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毛头说:“你晓得吗——我现在看到你心就怦怦穷跳。”

陈也说:“你别紧张。我拿你没办法,又不能宰了你。”说着,竟笑了笑。

毛头也笑了笑:“我倒宁可你现在宰了我——我都有点不想活了。”他说着,拿手去搔头。头屑雪花似的掉下来,他不停地搔,搔着搔着,眼圈就有些红了。“真的,不大想活了,死了干净。”他说着,狠狠地抽了口烟。

陈也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别这样讲。人活着谁没个烦心事呢?老古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是一帆风顺,那就不是人生了——”

毛头嘿的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陈也叹道:“想不开也要想啊,总不见得真的去死。毛头我跟你说,我难过的事情不比你少,我老婆不会生小孩,双胞胎弟弟飞机失事,现在又下岗了,家里水电煤都快付不出了,你以为我不难过?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权没势的,有几个活得顺顺当当没一点烦恼的?——毛头你放心,那笔钱我不催你——”

毛头急道:“我不是指这个——”

陈也道:“我晓得,我只是跟你说,让你放心。”

毛头看他一眼,说:“你不要再讲了,你再讲下去,我就更难过了——我觉得我像个骗子,骗兄弟的钱。”

陈也摇了摇头,在他肩上拍了两拍。

“进去吧,别让你老婆一个人待着,”陈也道,“多陪陪她。”

两人重又走进病房,邻床一个女人正拿着个随身听,听音乐。却不用耳塞,歌声径直放了出来。很抒情。病房里的女人们都静静听着。毛头老婆见老公过来,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似是怕吵了这气氛。毛头倚着她坐下,女人把头靠在他身上,微闭着眼,脸上竟带着年轻时撒娇的神情。

陈也依稀记得这首歌叫《城里的月光》,是个新加坡女歌手唱的。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她心房,看透了人间聚与散,能不能多些快乐片断?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洒满整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