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招娣为王晓溪买了副隐形眼镜，算是考上大学的礼物。报到那天，王晓溪戴着隐形眼镜，穿上一身新衣服。在镜子前晃了一圈，李招娣在一旁看，说：“真像个上海姑娘。”

王晓溪没吭声。陈也说：“我们晓溪本来就是个上海姑娘。”

李招娣一拍脑袋，说：“就是——我这个人老是别不过筋来。晓溪老早就是上海姑娘了。”

王晓溪撇了撇嘴：“其实上海姑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上海人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现在上海最成功的一批人没几个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陈也说：“上海人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至少我就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穷工人一个，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晓溪你要努力，将来为上海人争光。”

陈也和李招娣送王晓溪去学校报到。路上，李招娣轻声对陈也说：“你外甥女还没上大学，就已经开始看不起上海人了。”

陈也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这叫‘叛逆’，懂吧？你以为是我们那个时候啊，大人讲什么就是什么。”

李招娣说：“她爸妈也都是上海人，她凭什么看不起上海人？她要是看不起上海，又何必回来？”

陈也夫妇送王晓溪到教务处报了到，便去宿舍放行李。宿舍是六个人一间，三楼朝南，光线不错。王晓溪睡上铺。陈也爬上去，替她把褥子被单铺好。李招娣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衣服、鞋子、洗漱用品、饼干桶，统统摆到柜子里。宿舍里还有两个学生在，照例也是家长爬上爬下地收拾东西。

收拾完，已经是吃饭时间，陈也和李招娣陪王晓溪到食堂吃饭。买了一百块钱饭票。食堂的伙食还不错，三人买了一份糖醋排骨，一份煎带鱼，一份番茄炒蛋，一份鸡毛菜，总共是九块钱。陈也说：“还是上学好，吃饭便宜。我们单位食堂这点东西最起码要十二块。”

李招娣说：“学生又没工资，当然要便宜点。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伙食还要便宜呢，一顿饭一块钱都不要。”

陈也说：“帮帮忙，你那是什么朝代，现在都快二十一世纪了。浦东开发都有八九年了。你读书的时候工资是多少，现在又是多少，翻了不晓得有几个跟头！”

吃完饭，陈也和李招娣便离开了。临走时，陈也关照了王晓溪几句“好好读书，当心身体，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王晓溪哦了声，说“舅舅舅妈再见”。

陈也从学校出来，直接去上班了。李招娣便到妹妹家去。赵强不在家，李来娣在翻赵亮的作业。赵亮手里拿个苹果啃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副惬意的模样。李来娣倒是辛辛苦苦地一本本地翻着。李招娣问她：“你看得懂吗？”

李来娣说：“就算内容看不懂，打勾打叉总归看得懂的——你看看，这叫什么作业，七八道应用题没一道对的，这小赤佬真是没药救了！”

李招娣说：“你急也没用，赵亮现在还小，慢慢教总归教的会的。”

李来娣叹了口气，说：“我现在真是羡慕你没小孩，没包袱没心事，哪里像我，恨不得把一颗心吐出来给他，他还是这么不争气。”

李招娣说：“你也不要这么讲——你倒是试试看没小孩的日子！你这是说轻巧话，要不你把赵亮过继给我，你肯不肯？”

李来娣说：“我是无所谓，就怕赵强不肯。”

李招娣哼了一声，说：“你管他肯不肯呢，这种男人只晓得野在外面，家里的事死人不管，儿子就算考鸭蛋好像也跟他没关系。你真应该好好管管他。”

“我哪里管得动他呀，他那个人你也不是不晓得，像团棉花一样，骂他他就笑嘻嘻的，打他他也没反应。我是弄不过他的。”

李招娣说：“所以说呀，你老公比你厉害多了，你只晓得对自己人凶，碰到事情一点用也没有。”

李来娣撇嘴道：“是呀是呀，我是窝里凶，那你呢，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亮亮带到你家里，让你老公的外甥女帮忙教教他。”

李招娣说：“我是有这个想法，可她现在住在学校里，怎么教啊？”

“她星期六星期天总归要回来的呀，我让亮亮每个星期五到你家去，住两天，星期天晚上我再把他接回来。这样总可以吧？”

李招娣沉吟了一下。

“好，就这么办，”李招娣说，“这点忙她要是不肯帮，我以后也不要她叫我舅妈了。”

星期五吃过晚饭，李来娣带着赵亮，来到陈也家。

王晓溪看见李来娣，叫了声“阿姨”。李来娣眉开眼笑：“哎哟，个子这么高呀，样子老好的，眼睛也漂亮——你怎么这么厉害呀，听你舅妈说，你考了全校第一对吧？啧啧，你爸妈真是好福气呀——”

李来娣让赵亮叫“姐姐”，赵亮圆鼓鼓的脑袋，手胖脚胖，五官倒是异常的清秀，像个小姑娘。“姐姐！”他依言叫了，声音还有点奶声奶气。

陈也把赵亮的书包拿下来，“这么重，现在小学生的书包怎么都跟炸药包似的，天天背着要长不高的，”说着拍了拍赵亮的头，“咦，你好像又胖了点，你妈妈天天给你吃什么好东西呀，怎么日长夜大？”陈也笑眯眯地问他。

“人胖有什么用，又不是养猪！”李来娣气呼呼地道。

李招娣说：“你少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你这个人啊，讲话总是傻乎乎的。”

李来娣说：“是呀是呀，我是傻——只要这个小赤佬别傻就行了。”

李来娣走后，陈也把赵亮带进书房，王晓溪坐在那里。“听姐姐的话，用功一点，晓得吗？”赵亮点了点头，说：“晓得了。”陈也随即出去了，带上门。

王晓溪翻了翻赵亮的作业本，看到上面横七竖八的大叉。她不动声色地朝他看了一眼，继续翻其他的作业本，还有考卷。赵亮揉了揉鼻子，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摆在大腿上，眼睛眨巴眨巴的。王晓溪很快翻完了，停了停，随即问他：“你平常上课都认真听讲吗？”

赵亮说：“嗯。”

王晓溪又朝他看了一眼。把作业本合上。

“你要是认真听讲，作业都做成这样，那你就回家去算了。我估计没这个本事教你。”

陈也和李招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赵亮“哇”的一声大哭，吓得立刻冲进去。见赵亮眼泪鼻涕齐流，嘴巴张得老大。王晓溪在一旁若无其事。

“怎么了？”李招娣急道。

“姐姐骂——骂我笨——”赵亮哇哇哭道。

李招娣一愣，朝王晓溪看去。王晓溪脸上神情不改，缓缓地说：“我没有骂他笨，我只是说——如果他已经很认真了，还学成这样，那就干脆别学了。学了也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回家打游戏、睡觉。”

李招娣眉头一皱。“你怎么——”

陈也忙把赵亮拉到一边，哄道：“姐姐是跟你开玩笑的，姐姐是希望你认真学习，为你好——”

赵亮两只眼睛哭得红通通的，说：“姐姐骂——我笨——我要回家。”

王晓溪嘿了一声，道：“我刚才那几句话，连一个‘笨’字都没提过，你能听出我在骂你笨，说明你根本就不笨。你自己看看你的作业，连续三天错的都是同一个地方，老师都帮你圈出来了，可你还是错。为什么呢——说明你根本就没认真看过！你在为谁读书？为你妈妈？为你爸爸？我告诉你，你是在为自己读书。读书好，将来开心的是你自己。你要是再继续这样捣糨糊下去，别说是我了，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招娣要说话，被陈也使个眼色，制止了。赵亮朝李招娣看看，再朝陈也看看，见他们都不理会，便又哭着要回家。陈也说了句“乖一点”，便拉着李招娣出来，关上门。

门内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李招娣急了，问陈也：“哎，你外甥女不会打他吧？”

陈也道：“你管她呢，打就打，只要别打死就行，说不定这样反而对你外甥好——我问你，你到底希不希望你外甥成绩有进步？”

“废话，”李招娣朝他白了一眼，“不希望他成绩有进步，我又何必让他过来？”

“那就是了，”陈也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反正这小子也没救了，你就随便晓溪怎么弄吧，这叫死马当活马医。嘿！”

“放你的狗臭屁！”李招娣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