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毛头找陈也借钱。二十万块。毛头前阵子开始做期货,买石油跌,谁晓得石油价一下子飞涨,他血本无归。毛头倒也不十分沮丧,说做期货就是这样,跌得快赚得也快。陈也到股市场里抛了几只股票,拿了二十万块钱给他。

“要是去银行拿存款,我老婆肯定就晓得了。我股票里有多少钱,她也搞不清楚。你晓得的,女人都是小气鬼,再说发起脾气来,我也吃不消。”陈也这话是说给毛头听的,担心他再来借。陈也倒不是怕毛头不还,十来年的交情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只要赚了钱,毛头肯定连本带利地还回来。陈也是怕他又赔了,还不起。期货不像股票,跌起来一点余地也没有,今天还是西装革履,明天就成垃圾瘪三了。毛头是野胆大,敢玩这种东西。杀了陈也的头,也不敢碰。

“让你抛了股票借钱给我,真是不好意思哦。”毛头说。

陈也说:“这个倒没关系,谁晓得股票明天是跌是涨,抛了就抛了呗。”

毛头写了张借条,落款处端端正正地签上大名“江爱毛”。交给陈也。陈也不要,说:“借条就免了,我还信不过你?”毛头说:“还是拿着的好,这是程序。”陈也说:“我借钱给你,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拿了借条,感觉就不对了。”

毛头笑笑。

毛头告诉陈也——小陶升官了,现在是街道主任了。

陈也有些惊讶,说:“是吧,我怎么不晓得?”毛头笑道:“上星期刚升的,我也是昨天才晓得。小陶这家伙干活勤快,人又乖巧,我要是领导肯定也提拔他。”

陈也说:“他奶奶这下开心了。”

毛头一笑,说:“八十来岁的人了,也算是有晚福的。和孙子孙媳妇住在一起,有吃有住有照应。讲起来小陶老婆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几年了没红过脸,照样亲亲热热的。人家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也不容易啊。我们这四个人里头,看样子还是他运气最好——不能这么便宜他,得让他请客啊,而且规格要高,最起码得新雅粤菜馆那种标准——”

小陶真的在新雅粤菜馆里请了客。还要了瓶茅台。三宝问他:“是你自己的钱,还是公家能报销的?”

小陶笑道:“帮帮忙,当然是我自己的钱。我芝麻绿豆大点官,就能揩共产党的油了?”

三宝已有几分醉意了。说:“不好意思,早晓得是吃你自己的,就不点那么多的菜了,又是扇贝又是龙虾的,对不住,对不住哦。”

小陶笑道:“你吃都吃了,还在这儿说漂亮话。我跟你讲,我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待会儿埋单不够数你要借给我。”

三宝嘿的一声:“妈的,你一个当官的,好意思问我们小工人要钱?我们锅炉厂没几年好混了,效益差到极点,早晚散伙。我跟你讲,等哪天我没饭吃了,就到你这儿来讨饭吃,陶大主任,你可一定要给我口饭吃,啊?”

毛头插嘴道:“晓得了晓得了,你这个人还是老毛病,一喝酒就话多。”

吃完饭,四人走到外面。小陶他们三个是往西边的方向,只有陈也住在浦东。陈也说:“你们先走吧,我走到外滩摆渡回去。”说着朝他们挥手。

陈也正要离开,忽然瞥见赵强挽着个女人从饭店里走出来。陈也一惊,下意识朝旁边柱子后一闪。还当自己看走了眼。再看去——真的是赵强,头发梳得光光的,全部朝后捋去,脖子上那根金链子粗得像麻绳。正笑眯眯地挽着女人说话。那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烫了时兴的拉丝头,穿一条环领的粉蓝色羊毛裙,皮鞋的跟又高又尖,化着浓妆,眼睛那里紫荧荧的一块,像被人打了一拳。

女人柔柔地倚在赵强肩上,一只手抄在赵强腰上。

陈也直到两人走远了才出来,想到李招娣那天的话,不禁叹了口气。

“这家伙原来真的不是好东西。”

陈也回到家,打开门,李招娣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

“——嗯,还么晚了没回来,这男人十有八九有问题,他做的什么生意呀,毒品生意啊,老是深更半夜谈,我跟你讲,你也别太好说话,适当时候也要点点他,别让他太过分,别让他把你当傻子——哎呀,不跟你说了,我男人回来了——我们陈也不像你男人,他是和同学去吃饭,事先都打过报告的——呸,死腔,挂了!”

李招娣挂掉电话,陈也进卫生间撒了泡尿,又走出来。

“又在挑拨离间啦?”陈也道,“看你那副起劲的样子。”

李招娣嘴一撇。“谁挑拨离间啦?我是在讲道理给她听,是为她好。你别看李来娣平常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碰到事情根本不行,一戳就软,乡下人拉屎头里硬——”

陈也皱起眉头。“你一个女人家,就不能弄点文雅的比喻?”

李招娣站起来,到陈也身上坐下,挽住他的脖子,“一股酒味,让我闻一闻——嗯,蛮香的,应该是好酒。小陶当了官,出手就是大方嘛。看不出啊,呆头呆脑的一个人,居然混得不错。现在是街道主任,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能混个区领导什么的。陈也,你这辈子大概是没这个命了。”

陈也朝她看:“后悔了?”

李招娣嘿的一声,搂紧他的脖子。“是呀是呀,后悔了,后悔得要死——要你死掉!”说着,在陈也耳朵上咬了一口。

陈也啊的一声叫出声来:“你这个女人真咬啊——好,我也要咬还!”抓住她的手臂就要咬。李招娣尖叫着,又是笑又是叫,要站起来,陈也牢牢地抓住她,不让她动弹。两人在沙发上闹着,李招娣忽然停下来,问他:“你说——赵强那家伙外面会不会真的有女人?”

陈也愣了愣,说:“我怎么晓得?”

“我觉得他肯定有,”李招娣道,“我有直觉。女人的直觉最灵了。”

陈也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假装打了个哈欠。

“睡觉吧。睡觉,这个,我困了。”

过了几天,苏娜又来到陈也厂门口。陈也看见她,照例又是“你好”,再慢慢地踱过去。苏娜笑眯眯地朝他看。“看到我,是不是有点烦了?”

陈也嘿的一声,问她:“你就不怕白等,万一我今天上的是夜班呢,你不是要一直到明天?”

苏娜一笑,说:“怎么会呢,你的班头我记得最牢了。今天是早班,明天也是,后天休息,接着是晚班,对不对?”

陈也一愣,说:“对倒是对——万一我换班了呢?”

“那就算我倒霉呗,”苏娜耸耸肩,道,“实在等不到,就只好杀到你家去,对你老婆说,我要请你老公看电影——”

陈也一惊:“什么?”

苏娜笑起来:“干吗这么大惊小怪?又不是只有我和你,还有小飞呢——这个礼拜天,我们三个人先去公园,再去吃饭,然后再去看电影,怎么样?——你别误会,可不是我要叫你去,是小飞想你了,整天问我叔叔呢叔叔呢,说想和你一起玩。我拗不过他,就只好来麻烦你了。”

陈也哦了一声,犹豫着,说:“那——好吧。”

苏娜一笑,说:“那就说定了,星期天见。”

陈也见旁边有几人都在朝自己看,都是面熟不生的,连忙迈开大步走了。边走边骂自己“走得这么急干什么,活脱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已经走开几步了,听见苏娜在后面叫道:“星期天,不见不散啊!”

陈也只当作没听见,脚下丝毫不敢停顿。心想这女人真是麻烦,像黏膏糖一样,粘上了就甩也甩不脱。可不知怎的,隐隐的,又似是有些跃跃欲试,喜欢她这样,蛮有意思的——陈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就有些不要脸了,就跟赵强差不多了。陈也不能做个不要脸的人。

星期天,陈也对李招娣说有个同事病了,大家一块儿去医院看他。李招娣听了,朝他看了一会儿,说:“我发现你最近事情也蛮多的——好像有问题啊。”

“神经病!”陈也骂了声,心里有些发虚。

约好两点钟在和平公园门口见面,陈也早到了十分钟。等了一会儿,见苏娜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袅袅婷婷地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等了很久啊?”

陈也一愣,问:“小飞呢?”

苏娜先是不语,随即道:“待会儿告诉你。我们先进公园再说。”

陈也瞥见她的神情,便有些不安起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苏娜摇摇头,到售票窗口买了票,“走,先进去再说。”

两人走进公园,到长凳上坐下。陈也急着问她:“到底什么事?”

苏娜朝他看看,忽的,扑哧笑了出来。

“什么事也没有,”她道,“小飞今天幼儿园搞活动,不能来了。”

陈也这才定下心来,道:“你刚才怎么不说,吓得我还以为出事了。”

苏娜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要是说出来,你还会陪我逛公园吗?”

陈也这才回过神来。

“你这个人啊,”陈也恨恨地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我看我还是走了,小飞不在,我们两个人逛公园算怎么回事?”

“我们两个人逛又怎么了?”苏娜撇嘴道,“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再说,刚进来就出去,票子不就浪费了吗,无论如何也要玩一会儿再走。”

苏娜不待陈也回答,便拉着他往湖边走:“我们去划船。”

陈也无奈,被她拖着到了划船处,两人挑了艘小船,坐上去。陈也拉开桨,向湖中心划去。天气不错,阳光照下来,落在湖面上,金光点点的。周围的船来来回回,大都是年轻的情侣,姑娘撑着小花伞,小伙子划船。

“我们这个样子,”苏娜笑着问他,“像不像一对谈恋爱的小青年呢?”

陈也朝周围看了看,嘿了一声:“这里反正没有熟人,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晓得你这个人有点人来疯,越是不让你说,你越是说得起劲。”

苏娜笑起来:“你想得开就好。”

划过船,两人又到草地上坐了一会儿,苏娜从包里拿出话梅,给陈也一颗:“喏!”陈也接过,往嘴里一扔。“好久没吃话梅了。”

“是不是也好久没逛过公园了?”苏娜道。

陈也扳了扳手指:“嗯。最起码有三四年。”

“平常不和老婆来吗?”

“都老夫老妻了,谁还会来这里,”陈也说,“去菜场逛逛倒差不多。”

苏娜看了他一眼。笑笑。

陈也说:“你别这么对着我笑。你一笑,我就晓得你又在动啥坏脑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娜摇头,说:“天地良心,我可没动坏脑筋。我只是在想——你老婆找到你这样的老公,运气真好。”

陈也一怔,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是吗?”

苏娜很郑重地点了点头:“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极了,好到天边了。说句实话,我很羡慕李招娣——我可不是开玩笑。”

陈也笑了笑,想再说什么,瞥见苏娜的神情,却又不晓得怎么说好:“嘿,这个——你这么说,我要脸红的——表扬人也不好这么直接的。”

苏娜呵呵地笑起来。

“我亲你一下好吗?”她忽道,“反正是你自己说的,这里又没有熟人。”

陈也有些吃惊了:“你——”

苏娜不待他说完,忽的直起上身,凑近了他,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啵!”亲完了,又坐回去。动作非常利索。陈也脸上顿时出现一个鲜红的唇印。

“你——”陈也被她这个举动惊得呆住了。

“你这副样子,怎么像是被我揩油了似的?”苏娜一笑,柔柔地问他,“我亲你,你不喜欢吗?”

陈也兀自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这个人——真是——”陈也忙不迭地拿衣袖把脸上的唇印擦掉,“我跟你讲,别再开这种玩笑了。你是无所谓,我可是有家有口的,被人看见了,我就一生一世也讲不清了。”

苏娜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拿这个擦吧。”

陈也接过,擦了两擦,随即一骨碌爬起来:“该走了。”

苏娜点点头:“好啊,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去吃饭了,晚上还要看电影呢。”

陈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了不去了,回家了——再待下去就不对了。”

“有什么不对?”苏娜朝他看看,幽幽地说,“你就那么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陈也愣了愣:“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的问题——我不跟你瞎缠了,我晓得你是故意在逗我,你比我聪明得多,我缠不过你。”

苏娜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也爬了起来。

“走吧。”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径直朝前走去。陈也一怔,急忙也跟了上去。

两人出了公园。陈也对她道:“再见。”

苏娜说:“再见。”转身便走了。陈也没料到她说走便走,有些意外,又觉得似有话还没说完,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差点想把她叫住。陈也忍不住暗骂自己:你是傻子啊?你是不是嫌日子忒太平了,想弄点事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