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的春节，陈也是在派出所度过的——小年夜，他在天桥上兜售黄带时，被便衣警察抓住，连人带货一起揪到附近的派出所。拘留五天。
派出所通知了陈也的单位。陈也本来以为这次肯定被开除了，没想到只扣了半年奖金，记一次处分。相熟的同事告诉他，是车间主任帮了忙。陈也听了，便到车间主任家里，向他道谢。
“其实也没什么好谢的，”车间主任说，“上次的事，收了你东西，没帮你办到，现在就算扯平了——我跟你讲，也就是这一次，下次你再搞出这种不三不四的事来，我说什么也不会帮忙了。”
陈也连声道：“我晓得，我晓得。”
大年初四，陈也陪李招娣回娘家。李招娣的外甥赵明在阳台上玩皮球，陈也刚进门，一只皮球飞过来，正中他左眼，顿时便肿了起来。赵明咯咯的笑。李来娣冲过来，推了儿子一把。
“小鬼头，皮球不好瞎扔的。”说着把儿子抱起来，又问陈也，“扔疼你了吧，对不起哦。”
陈也只好说：“没关系，不是很疼——嗯，这个，新年好。”
赵强走过来，说：“新年好！”他最近好像又胖了一点，跟他老婆一样，夫妻俩的体重都是日长夜大，摆在一起像两个无锡泥娃娃。陈也夫妻站在他们旁边，像是从埃塞俄比亚来的难民。
赵强掏出一包红中华，发给陈也一支，“这几天怎么样，没什么吧？”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陈也一愣，继而才明白李招娣把那件事说了。便朝妻子瞪了一眼。陈也摸了摸头，有些尴尬地说：“嗯，这个——还好。”
李招娣爸妈从厨房走出来，看见陈也，李招娣爸爸没说什么，李招娣妈妈大剌剌地问陈也：“你怎么会去那种生意——招娣也是的，也不早点告诉我们，等到出事了才说。陈也我跟你讲，头脑不要发昏，你与其做这种生意，还不如贩贩水果买卖茶叶蛋什么的，保险得多。”
陈也嗯了一声。李招娣妈妈说下去：“好好的春节，偏偏在派出所蹲了几天，算什么名堂，真是倒霉——”
李招娣爸爸咳嗽一声：“好了，不说了，吃饭了。”
赵强也说：“是啊是啊，吃饭了，老婆你帮姆妈把暖锅端进来，再把酒也拿进来——拿我们带来的那瓶五粮液——陈也，快坐下来，把大衣脱了，屋子里暖和，穿这么多待会儿出去要感冒的——”
赵明这时尿裤子了。他一个人在旁边看《猫和老鼠》，咯咯笑个不停，一个控制不住，尿便出来了，地上弄了一大摊。棉裤和毛裤统统尿湿了，李来娣随身没带裤子，只好给他包上条毛毯，骂骂咧咧地，拿裤子去洗了。
陈也趁乱又朝李招娣瞪了一眼。
吃完饭，坐了一会儿，陈也便说要走。李招娣妈妈看他一眼：“这么早就走了？”李招娣说：“早点回去，准备接财神。”
赵强问她：“鞭炮买好了吗？”
李招娣还没开口，陈也便道：“买了八串，都是两千响的。”
赵强笑道：“哎哟，灵光的，这下财神肯定到你们家里来了。”
李来娣也在一旁道：“是的呀，你们明年肯定发了。”
陈也和李招娣出了门，走到楼下，陈也对李招娣说：“我在你家丢死人了。”
李招娣一愣，说：“怎么了？”
陈也嘿的一声：“你还问怎么了，你居然还问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把我进派出所的事告诉你家里人？你这个人啊，真是不动脑子。你要是告诉我爸妈，那还没什么，我大不了被他们骂一顿。可你不应该告诉你爸妈，我虽然也叫他们‘爸妈’，可他们毕竟不是我的亲生爸妈。这下好了，你爸妈肯定更看不起我了——”
李招娣说：“不会的。”
陈也朝她看，摇了摇头。“你这个女人啊——”
李招娣撇嘴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啊，我让你没面子，我有什么开心——其实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赵强在那边一个劲地说他今年赚了多少多少，工人年终奖最差都有一两千。我听着心里气不过，就把你的事说出来了。”
陈也嘿了一声。
李招娣说：“我告诉他们，我们陈也也在做生意，赚头好得不得了，一年不到，就赚了差不多一万多块——你也晓得，我这个人嘴巴不大牢，说着说着，就把你被派出所拘留的事也说出来了。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呢，关几天又没啥损失，扣奖金就让他们扣好了，反正也没多少钱。我是一点也不在乎的——你自己也说过，管它好猫坏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陈也纠正说：“是黑猫白猫，不是好猫坏猫。”
李招娣说：“反正都差不多——我跟你讲，我真的不是存心让你没面子，我是想给你挣面子。你那个时候在你弟弟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我当然也想在我家里人面前豁一豁胖，这是人之常情，你说是吧？”
陈也笑了笑，道：“我说是的——成语讲得不错。”
李招娣朝他白了一眼，随即道：“我们快回家迎财神吧。你刚才骗他们说，买了八串两千响的鞭炮，其实我们一串也没买。这么晚了，去哪里买？”
陈也想了想，说：“没关系的，等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我拿个锅，再拿个铲，到阳台上去敲，当当当——保证比鞭炮声还要响。财神听到我的敲锅声，吱溜一下就过来了——”
李招娣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个鬼——你当心被邻居骂死。”
陈也说：“嘿，谁敢骂我？谁敢阻碍我接财神，我就拿锅子铲子朝他家窗玻璃扔过去，砸他个稀巴烂——老婆，我们再去吃点东西吧，我好像没吃饱，我们去饭店再叫一个三鲜锅巴、一个老鸭煲、一个芙蓉鸡片，一个猪头肉——”
李招娣说：“刚才那么多菜，你怎么会没吃饱？”
陈也说：“我每次去你家吃饭，回来总是肚子饿，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家里人那几张脸，我一看就倒胃口——”
李招娣叫起来：“你说什么——帮帮忙，你家里人的脸才倒胃口呢，你爸那张苦瓜脸，一年四季都是耷拉着的，就像人家欠他十万八万钞票似的。还有你妈，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没有二两肉，筋筋拉拉的，活像一根丝瓜，哦不对，应该是像丝瓜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