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车间里一个同事结婚,喜宴订在扬州饭店,摆了十五桌。陈也去喝喜酒,和老乐安排在一桌。老乐到得最早,在那里抽烟。陈也走进来,看见他,本想坐得远些,老乐朝他招手:“陈也,这里。”

陈也只好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脱下外衣。“挺早啊。”陈也说。

老乐说:“一辆车,路上又不堵,所以早到了。”

陈也“嗯”了一声,故意朝周围看,打量大厅的布置,旁边有几个人在说话,陈也是不认识的,却一直面对着他们,把个脊背留给老乐。

“陈也。”老乐道。

陈也回过头,看他:“嗯?”

老乐问他:“最近怎么样,还好吧?”

陈也嘿的一声:“有什么好不好的,还是老样子——反正我不做亏心事,饭吃得下,觉也睡得着。小老百姓,没啥盼头,一天天的混呗。”

老乐眯起眼睛看他,说:“我晓得,你一直在怪我。”

陈也干咳一声,说:“怪也没什么好怪,是我自己傻。”

老乐摸出烟,要给陈也,陈也摇头说不抽。老乐便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他先是不说话,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陈也啊,我也是没办法。你晓得的,我女人死得早,又有个傻儿子要养,将来一点也靠不到他,相反还要帮他铺好后路——陈也你是最了解我的,你应该晓得,我实在是没办法——”

陈也不说话,拿手指转着杯沿。

老乐继续道:“我晓得你一定很生气。这是人之常情,换了谁都会生气,你已经算是好的了。陈也你是老实人,我这么做,心里非常难受,真的——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说声对不起——”

陈也嘴巴撇了撇,想说什么,忍住了没说。

老乐狠狠地吸了口烟,整张脸皮都皱起来了,像被打爆的皮球。

喜宴结束,好几个同事要去闹新房,陈也说不去了。老乐酒喝得有些多,走路打飘。陈也看看左右,只好扶起老乐,走到酒店门口,叫了辆出租。

老乐家是六楼,陈也扶他上去,费了不少劲。他的傻儿子开门出来,看见老爸喝醉了,欢快地笑了,也不晓得帮忙。陈也只得独自把老乐搀到床上,脱去鞋袜,盖上被子,又绞了块毛巾给他擦脸。老乐嘴里呜里呜里说着胡话,一开口便是股呛人的酒气。

陈也把老乐安顿好,转身要走,老乐一把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我真是没办法——我——”老乐口齿不清地说。

傻小子在一旁呵呵笑着,一边笑一边拍手。陈也看看老乐,再看看傻小子,叹了口气,走出门,下了楼,换了两辆公共汽车回到饭店,在门口找到他那辆老式自行车,一跃上了车。

自行车链条有些松了,一边骑,一边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陈也每次骑车的时候,就想着要去修一修,可转个身立刻便忘了。所以这辆车的链条就越来越松,声音也越来越响,到后来就像钢条轧过的声音,相当刺耳。

陈也看表,已经十点半了。这么一来一去,折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陈也有些懊恼,干吗要送老乐回家呢?别人见了,肯定会说他是十三点,被人出卖了,还把人送回家。陈也又想起刚才老乐的话。想着想着,更加懊恼了。

——为什么要给他机会解释呢?他这么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可陈也却更加难受了。做错事的人在那里强调理由,他却一句话也插不上。现在这个样子,人家把苦水都倒出来了,要是他不原谅他,反而显得他气量很小似的。

陈也越想越懊恼,只好把气撒在踏板上,使出吃奶的力气踏,越踏越快。链条吱嘎吱嘎直响,像骑着一辆叮当车,路过的人都朝他看。

陈也经过一家食品商店门口,已经骑过去了,又折回来——他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也一脚踩地,朝店里看——刚好苏娜转过头来,她也看到他了。两人都愣了一愣。随即同时点了点头。

苏娜明显胖了,脸上的肉鼓出来,皮肤也白了许多,看着就像个蚕宝宝。

“你好。”苏娜先开的口。她扎着马尾,穿一件宽松的红色滑雪衫,手里拿着一袋瓶瓶罐罐,不晓得是什么。

陈也说:“出来买东西啊?”

苏娜“嗯”了一声。她朝陈也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陈也点头道:“我晓得,我和我弟弟长得像嘛。”

苏娜笑笑,仍是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陈也犹豫了一下,道:“我弟弟出事了,你晓不晓得?”

苏娜点点头:“我晓得。”

陈也看她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你忙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苏娜说:“再见。”

陈也跨上自行车,骑出一段路,转弯时不自禁地朝后望了一眼,见苏娜还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脸颊有些微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像具雕塑——她一点儿也不像以前那个苏娜了。

陈也回过头,继续往前骑。不知怎的,心头竟有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