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八九年的初冬,陈昆读完研究生,准备回上海。他买好机票,打了个长途给爸妈,把航班的时间告诉他们。陈也爸妈开心极了,儿子在外面读了几年书,终于要回来了。他们兴冲冲地通知陈也,晚上过来吃饭。

陈也这天是早班,三点多钟下班,换好衣服出来,先去剃了个头,直接便往爸妈家赶。陈昆的航班是四点到港,差不多五点半能到家。陈也在中药店买了些西洋参给爸爸,西洋参能润肺。陈也舍不得像陈昆那样买冬虫夏草,西洋参又便宜又有效,一包十几块钱,能吃上小半年。

陈也妈妈在做蛋饺。勺子放在火上,拿小块猪油擦一擦,蛋液浇上去,转个圈,再放些肉糜,拿筷子将两边盖拢,便算是做成了。陈也妈妈做的蛋饺味道很不错,肉鲜皮嫩,陈昆在北京吃不到这个,特别惦记,电话里就指明要吃这个。还有红烧肉酱蛋和油爆虾。陈也妈妈早早地便起床去菜场,买新鲜的虾和肉。

陈也帮着择菜。李招娣也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拎着一网兜苹果。陈也妈妈本来想让她剥毛豆的,但她说剥毛豆会弄伤指甲。陈也妈妈瞟一眼她又长又尖的指甲,涂得红艳艳的,只好算了。李招娣拿过一张《新民晚报》,在厕所里待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陈也晓得她是存心躲着不想干活。当着爸妈的面,陈也不想说她,但回到家他是一定要说她两句的——媳妇应该有媳妇的样子,自己家里怎么偷懒都没关系,可是到公婆这里来,这么忙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应该搭把手,否则就说不过去了。

陈也爸爸把只有春节才用的圆桌面拿了出来,擦干净,摆上冷菜和碗碟。酒和饮料放在一旁。厨房里菜都洗好切好了,只等陈昆一到,就可以下锅。

墙上的挂钟指着六点一刻。陈也对妈妈说:“大概是路上堵车,这个时候最容易堵车。”

很快的,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当挂钟指着晚上九点半时,陈也来到小区门口的公用电话,翻黄页查到机场的问询号码,打过去,一个小姑娘说:“你好!”陈也也说了声“你好”。

陈也把陈昆的航班号报给小姑娘,让她查一查怎么回事。

小姑娘说:“请等一等。”

陈也在电话那头等了足足有五分钟,才听到小姑娘有些犹豫的声音:“嗯——这班飞机在起飞后不久,便坠毁了。”

陈也一愣,“坠毁”两个字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啥意思?”陈也听到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

“同志,请你千万要保持冷静——飞机坠入了海里,北京那边正在展开营救工作,具体情况现在还不清楚。麻烦你留下你的联系电话和地址,一有消息我们会立即通知你。请问,你要接的人叫什么名字,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们要登记的,喂?喂?你听到没有,喂?喂……”

陈昆的尸体始终是没有捞起来。电视新闻里,那架飞机的残骸一片片地浮在海面上,搜救艇一遍又一遍地打捞,直升机在半空中盘旋。岸上,死者家属哭得死去活来。搜救工作进入最后几天时,其实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这么冷的天,就算掉下去的时候还活着,也早冻死了。

陈也护送着爸妈从北京回到上海。一路上,三人几乎没说过一句话。陈也爸妈的神情木木的,像戴着个面具。眼泪早流干了,整个身子都掏空了,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了。陈也想安慰他们,也不晓得该怎么说,索性便不说了。

陈也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在爸妈家住一阵子,陪陪他们。

陈也爸爸回到上海,话倒多了起来。竟似比以前还要多。絮絮叨叨的,说的全是陈昆以前的事。

“你弟弟最聪明了,你晓得的,整条弄堂的小孩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聪明。他不但读书聪明,就是玩,也很聪明。拍香烟牌子,他手里总归是厚厚一摞,你们谁也玩不过他。他踢球也好,脚法好,我在旁边一看就晓得,他的脚法很正宗,像是专业的,也没有人教过他,这孩子就是聪明,天生的,没办法……

“每次都是第一名,后来开家长会我都不好意思去,生怕老师老是表扬他,别的学生家长会有想法。有什么办法呢,你就是前天晚上让他吃三斤白酒两斤泻药下去,他也照样考第一。天才晓得吧,这就是天才。

“他额头特别高,你们生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虽然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可你的额头没他的高。他头上有两个旋,你只有一个。人家都说,两个旋的人最聪明。”

说着说着,陈也妈妈也插了进来。

“陈昆小时候最喜欢咬指甲,我怎么说都没用,手指被他啃得都秃了。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拿辣椒水涂在他的手指甲上,他一咬,辣得要命,时间一长他就再也不敢咬了。陈昆一直不喜欢吃辣,到现在还是一点辣都不能碰。

“陈昆考上北大的前一天,我做了个梦,梦到一条蛇钻到屋子里来。蛇就是小龙嘛,对吧?所以我晓得,陈昆这下要成龙了。你看,还真的蛮准!唉,成龙了,就是飞走了,飞到天上去,成龙了嘛。

“早晓得就不让他去北京读书了。上海也有好的大学,在哪儿读还不是一样——陈昆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有一年半了吧,我都快忘了他的声音是什么样了,还有他的样子,我都快记不清了——陈也,把脸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看你就等于是在看你弟弟,谁让你们是双胞胎呢。陈也,你再说两句话让我听听,听你说话也就等于是在听你弟弟说话了……”

……

“你弟弟脸上的肉比你还是要多一点,眉毛也比你浓,你嘴唇太薄,牙齿也没有你弟弟整齐,他小时候就比你喜欢刷牙……”

“你弟弟放的屁比你的臭。你们待在一起,我不用细看,光闻屁就晓得谁是谁。你弟弟放屁的声音比你的响,噗噗噗!一听就很有魄力,陈也你不行,就晓得躲在旁边放闷屁……”

开追悼会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冬天很少有这样的雨。缠缠绵绵的,不大,却是下个不停,从早上一直到晚上。一滴一滴,像是落在人的心里,潮潮的,长出了细细的绿毛。一小丛一小丛,生根发芽,竟似有愈长愈密的态势。

陈昆的照片放大了摆在正中,旁边是“音容宛在”四个字。

陈也顶着和死者一模一样的脑袋,在大厅里忙碌。许多人都好奇地朝他看,再朝遗照看看,觉得挺有意思。李招娣很不满意地对陈也说:“那些人都盯着你看呢。好像死掉的人是你。”

陈也叹了口气,说:“高兴看就看吧,反正看看也不会少块肉。”

陈昆的导师专程从北京赶来,由他作悼词。他的声音亮堂而富有磁性,一口京片子干净利落。悼词从他口里念出,像是在读一封表扬信。

“……陈昆同志在大学学习这段期间,很好地树立了马列主义思想观和世界观,以及崇高的人生志向,刻苦钻研,不断进取,无论是思想政治还是文化知识,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陈也爸妈听一句,哭一声。陈也的姐姐陈娟在一旁扶住他们。她是追悼会前一天回上海的,丈夫王有康陪她一块来,女儿王晓溪没来,因为要读书。他们只能待三天,请了七天假,一大半时间倒是在火车上的。

陈也让李招娣多照顾陈娟。

“我姐姐身体不好,路上又辛苦,又伤心,她吃不消的。你有空就多陪她说说话,上街买买东西什么的。”

李招娣撇嘴说:“你姐姐身上一股煤油味道。”

陈也说:“她在煤油厂上班,有点味道也平常——咦,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姐姐?你不晓得你自己每次回家,身上都是一股皮革的臭味。”

陈娟夫妇住在爸妈家。临走前一天,陈也让他们到自己家来吃饭。陈娟拿了几包云南白药过来,还有当地的一些菌类。陈娟和王有康是第一次来陈也家,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都说不错。陈娟不住地点头,连声道:“好,好,还是上海好啊。”

陈也买了一瓶五粮液,又买了甲鱼和海参,鸡鸭鱼肉摆满一桌子。

李招娣撇嘴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啊,最喜欢在你家人面前摆阔。死要面子活受罪。这顿饭一吃,这个月我们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陈也摇头道:“你讲对一半——我在陈昆面前是摆阔,这次不是。我是想让姐姐姐夫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你看我姐的脸色,黄的像蜡似的,还有我姐夫,眼皮都是耷拉着的,一点精神也没有。看着心里真难受。”

李招娣叹了口气,说:“知青就是这么苦。我哥哥也苦。”

陈也说:“你哥哥在崇明还好点,云南那种穷山恶水,海拔高,环境差,上海人过去没几个吃得消的。你别看你现在这么水灵,要是把你往那种地方放两个月,保管你也变成黄脸婆、老菜皮。”

李招娣从碗橱里拿出四瓶椰奶,往陈也跟前一放。

“喏,这几瓶椰奶都给你姐姐喝,我今天不喝了,好好让她补一补。”

王有康的酒量其实很好,陈娟说他在云南三斤白酒都喝过。可这次却只倒了小半杯。王有康拿起五粮液的瓶子看了一会儿,放下,朝陈也笑笑。

“这酒可贵呢。”王有康也是上海人,在云南待久了,话里带着云南口音。

陈也说:“还好。”拿起酒瓶又要给他倒。王有康连忙拦住,说:“我够了。”

陈也知道他是心疼酒,便笑道:“姐夫你少在我面前客气了,你什么酒量我还不晓得?你放心,被子枕头我都拿出来了,喝醉了今晚就睡在这里,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老早跟爸妈说过了。”

王有康还要推辞,陈娟开口了:“难得回来,你就多喝点。”

李招娣也在一旁说:“酒都开了,我们陈也一个人也喝不完,时间放长肯定会变味。这么好的酒,变味就可惜了。”

王有康笑了笑,这才不推辞了。陈也给他满满的倒上一杯。

陈娟一直吃面前那盆凉拌黄瓜。陈也把黄瓜拿走,换了盆腰果虾仁到她面前。陈也说:“姐,你多吃点。”陈娟点点头,挟了块虾仁放进嘴里,嚼了嚼,朝他看看,忽道:“陈也,还是你好啊。”

陈也听了笑笑,不说话。

陈娟道:“有时候想想,这大概就是命,老天爷早给你安排好了。你晓得的,我以前多么要强的一个人,一句话也不肯吃亏的,在那边待了二十年,棱角都磨滑了,现在就跟傻子差不多。陈昆算得风光了吧,又是北大又是研究生,可到头来呢,连个尸体都没找到。我们三姐弟里头,还是你最好,安安稳稳的。”

陈也“嗯”了一声。

陈娟说:“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说完笑了笑,低下头。

王有康喝着喝着,便有些醉意。“讲这些干啥,”他说陈娟,“不开心的事情,越讲越不开心,我们讲点开心的——陈也,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生小孩?”

陈也呵呵一笑。“不急不急。”

“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了,早生晚生总归是要生的。你们多好啊,小孩生出来就是上海户口,随便混混就算考不上大学,当工人也是上海人。多好!”

陈娟说:“爸妈现在正寂寞,你们生个小孩让他们带带,也蛮好。”

陈也说:“我晓得了——晓溪怎么样,还好吧,今年应该十二岁了吧?”

陈娟点头说:“暑假里来的例假,已经是大姑娘了。”

陈也说:“蛮好蛮好。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才这么一点点高。时间过得真快啊——她读书不错吧?”

王有康说:“每次都是班上前三名,像她小舅舅。小姑娘争气得很,在书桌前的墙上贴了一张纸‘我要回上海’。我和她妈妈也帮不了她什么,都是靠她自己。她说,要考进上海的大学,将来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

陈娟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一代算是没戏了,总盼着她能有出息。”

陈也说:“行的行的。姐姐你们就等着享福吧——不是有这种说法嘛,年轻时候享福也不算享福,年纪大了能享福就真是享福了。你放心,老天爷都看着呢,不用多久,你和姐夫的好日子就会来的。姐姐,来,再喝罐椰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