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陈也去看望周老师。在他心中,周老师是最有学问的人。以前陈也住在老房子的时候,周老师和他是邻居,两家就隔着一个天井。

周老师是北大学生,中文系,没毕业就被发配到北大荒劳改,右派分子。劳改期满回上海,找不到工作,修过自行车,糊过火柴盒,苦哈哈地活了大半辈子。平反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满脸皱纹,十足一个老头。他被安排到中学教语文,陈也也曾是他的学生。

陈也最喜欢听周老师讲课。周老师讲课水平高,也有意思。同样一篇课文,从他嘴巴里讲出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讲到《水浒》,周老师说:“梁山一百零八将,称得上好汉的没几个,多半是野心家、流氓、恶棍。杀人如麻,践踏生命。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其实就是杀人、抢东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有就是招安做官。这能称作‘农民革命’吗?——是暴民作乱。”

讲到《阿Q正传》,周老师说:“阿Q精神胜利法是弱势群体的哲学,是他们自我安慰的工具。我就是靠着阿Q精神胜利法,挣扎着活到今天的。否则老早就憋闷死了。许多人嘲笑阿Q,可他们没有想过,弱势群体在社会里一无所有,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甚至没有做人的尊严和温暖。他们为什么不能有自我安慰的哲学呢?用贵族老爷的傲慢去嘲笑阿Q的精神胜利法,这太残酷了。”

陈也听得入迷了。他没想到语文课原来可以这样讲。很有意思了。他认定,周老师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人。

周老师退休好几年了。人也更衰老了。他老伴去年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在浙江工作,不常回来。

周老师看到陈也,很开心。他说:“你怎么来了?听说你讨了个漂亮的新娘子,大家都说你是走了狗屎运。”

陈也嘻地一笑:“他们都妒忌我。”

周老师给他倒了茶,问他:“最近过得好吗?”

陈也摇头,叹了口气:“差到极点了。托福考不出,美国去不成,官当不了,狼狈啊。走投无路了。”

周老师朝他看了一会儿,说:“人总有高潮低潮。正常的。”

陈也苦笑:“我这个人比较倒霉,从小到大一直是低潮,水位从来没有高过膝盖。”

周老师也笑了笑,随即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和当官呢?难道没有别的路?”

陈也愣了愣:“不出国,不当官,还能有什么出路?”

周老师说:“现在不是搞改革开放吗?我跟你讲,改革开放离不开上海。政府一定会加快上海的改革开放,到那时候,机会多得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抓住。一个人活得好不好,主要看有没有钱。想去美国,想当官,不都是为了弄钱?那还不如干脆去做生意。”

陈也愣了愣,说:“做生意要本钱,我没钱。”

周老师说:“谁一开始就有钱的?凡事都有个过程。香港、台湾的许多百万千万富翁,一开始都是摆地摊出身的。耐心点,不要急,只要肯吃苦,将来总有你发达的一天。”

陈也怔怔地朝周老师看。

陈也说:“周老师,我要是发达了,第一个就来感谢你。”

周老师说:“谢也不用谢。多来看看我就行了。”

从周老师家出来,陈也主意拿定了,不去美国了。不想当官了,做生意。先做小生意,将来做大老板。

做生意是冒险的事,陈也想想又有些吓咝咝。自己运气一直不好,托福考不出,官当不成,会不会生意也一败涂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下面那颗痣。哭痣,倒霉痣。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陈也到第九人民医院把脸上那颗痣开掉了。

手术进行得很快,早上九点开始做的,不到吃午饭时间,陈也已经出来了。贴了一块纱布,遮住了半只眼睛。他带着医生开的一些消炎药,叫了辆出租。

熟人见了他,都笑一笑,说:“陈也,痣开了?”

陈也便也笑一笑,说:“是啊,开了。”

“开了好,开了好。”那些人说。

陈也笑得更欢了,脸上的肉一拱,纱布把整只眼睛都遮住了,成了独眼龙。“是啊,开了好——要是不好我开它干什么?”

动手术前,陈也爸妈表示了异议:“你忘了那个算命的话了?”

陈也大手一挥。“我不管了。我要是再不把这颗痣开掉,就翻不了身了——我说什么也要把这颗痣开掉。”

九院的水平果然不差,几天后,纱布一拆,伤口处平平整整,只留了些淡红色的印迹。陈也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非常满意。他问李招娣:“你老公是不是帅多了?”

李招娣瞟他一眼,哼道:“你啊,除非把脑袋割掉,换上周润发的头,否则这辈子都是那副死腔样子,变不了的。”

陈也呵呵笑着,用手去摸那个伤口,一遍又一遍的。“老婆啊,”他一边摸,一边说,“我想了又想,要发财,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做生意。我们去做点小生意怎么样?”

李招娣斜眼看他:“做什么生意?”

陈也说:“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李招娣哼了一声,道:“帮帮忙,就凭你,保管做什么亏什么——你别瞪我,你自己说,你有什么事做成功的?大学考不上,托福考不出,官当不成——”

陈也打断她道:“这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不一样了——”

李招娣问:“哪里不一样了?”

陈也一笑,又去摸那个伤口,小心翼翼的,就像摸一件珍宝。

“以前这颗痣挡着我的运气,现在把痣开掉了,运气就都回来了。我有预感,我做生意一定会赚钱——真的,肯定会赚钱的。老婆,你就等着瞧吧。”

一周后,陈也把一个麻袋扛回了家。他打开,里面是一盘盘的录像带。李招娣凑过来,看录像带上的片名:《红楼十二春》《勾魂俏佳人》《吻我》《销魂一夜》……再看录像带上的图案,一男一女一丝不挂地搂在一起——李招娣当即就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

“你要死啊,你、你这个下作胚——”

陈也嘻嘻笑着,不说话。

“你拿这种东西出去卖,不怕被公安局抓?”李招娣道。

陈也嘿了一声:“有本事就抓吧,抓到算我倒霉,抓不到就只好让我发财——老婆,我想了几个晚上,现在做什么生意最赚钱呢?卖水果利润低,做服装生意倒是有赚头,可惜我不懂门道,也没那么多本钱,摩托车载客方便是方便,但不安全容易出事。我想来想去,只有卖黄带了。虽然有风险,但是本钱小,利润高。这批货是三宝的一个朋友帮我进的,他靠卖这个,都有好几万身家了——他娘的,就算前面是火海,我也要跳一跳,再不弄点名堂出来,我就不活了。他奶奶的雄!”

“朋友,生活片要吗?”天桥上,陈也穿着风衣,把手插在口袋里,对着迎面走来的几个男人说道。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朝他看一眼,走过去了。第二个男人头也不回,飞快地过去了。第三个男人像是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

“绝对灵光,没马赛克的。”陈也对他道,手从风衣里伸出来———拽着一盘录像带,飞快地一闪,又放了回去。

“真的还是假的?不清爽我回来换的。”男人道。

“放心好了。我就在这里,天天都在,又不是做一次性生意。”陈也接过他递来的钞票,把录像带交到他手里。“看得好就再来,我这里有的是货,一次带三盘以上还可以打八折——”

陈也看着男人渐渐远去,伸到上衣口袋,摸了摸里面几张钞票。

三宝的朋友没有介绍错,这附近生意挺好做,警察也少。只要保证一晚上有六七笔生意,一个月赚个千把块钱应该不成问题。顶得上几个月工资了。

陈也吹着口哨,蹲了下来,夜里的风挺凉,他把手插在袖笼里。他想象着自己的模样,应该和火车站那些外地来的盲流差不多,可怜巴巴的。陈也倒不觉得自己可怜。他有家有老婆,有工资还有副业,小日子过得美美的。

陈也开始哼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却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这时,他看到前面一个矮个子男人在徘徊,眼睛朝他瞥啊瞥的,却不过来。陈也嘿的一声,朝他慢慢走去。

“朋友——”陈也正要说话,忽的瞥见天桥那头也有个男人,个子高高的,手插在口袋里,朝这边不住地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陈也心里一凛,闭上嘴,说声“借光”,从他身边又踱了过去。矮个子男人一愣,随即跟上去。陈也加快脚步,奔下了天桥。没命地狂奔。

陈也奔进一条小弄堂,喘着气,看看后面好像没人追来,才放下心。风衣在奔跑途中散开,里面的录像带撒了一地——大概有十几盘。陈也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随即,骂了声“他娘的!”

几月后,陈也把一沓钞票交到李招娣手里。李招娣接过,点了两遍,眉开眼笑地,在陈也额头上轻轻一点。

“我现在算是晓得了,为什么都说‘人无横财不富’,老老实实是赚不到钱的——陈也我看出来了,你这个人啊,读书不行,做官不行,弄点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意倒是把好手——”

陈也呵呵笑着,说:“偷偷摸摸也是做生意。邓小平都说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是吧?”

李招娣咬着嘴唇朝他看,说:“瞧你这副黑不溜秋的模样啊,肯定是只黑猫,刚开掉痣的黑猫——我现在要把这笔钱再数一遍,这是我嫁给你以来,你给我的最大一笔钱了。我明天就去银行把它存掉——哦,不能全存掉,我要拿出一部分来买衣服,我已经有三个月没买新衣服了,我以为你做生意肯定会亏本,所以就没买新衣服,把钱省下来预备救急的。现在你赚到钱了,我又可以买新衣服了,还可以买两双新皮鞋,我们店里最近清仓大甩卖,刚好能买到便宜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