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陶的奶奶病了。陈也、毛头,还有三宝,一起到小陶家里去看他奶奶。

毛头、三宝和小陶都是陈也的技校同学。毕业后,毛头在卷烟厂当车工,三宝在肥皂厂机电车间,小陶在街道当办事员。小陶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奶奶带大的。小陶奶奶待人很好,以前陈也他们读书的时候,常常到小陶家去玩,小陶奶奶烧菜肉大馄饨给他们吃,还有桂花糖年糕和猫耳朵。小陶奶奶眉毛很淡很淡,牙齿全掉光了,讲话漏风,耳朵也不大好,但一双眼睛总是弯着,笑眯眯的。“吃啊,吃啊——”她总是这么说。

小陶奶奶是老毛病了,心脏不好,三天两头就要犯病。

她躺在床上,脸颊瘦削下去。精神倒还好。看到三个青年进来,头一句话就是:“我们小陶到现在还没有朋友——你们有朋友了没有?”

几个青年嘻嘻笑着。小陶朝毛头看,毛头朝三宝看,三宝朝陈也看。

陈也咳嗽一声,响亮地说:“奶奶,我有了。”

小陶奶奶急道:“真的啊——在哪里工作?”

陈也回答:“皮鞋柜台,售货员。”

小陶奶奶说:“哦——小姑娘长得好看吗?”

陈也胸一挺,朝小陶他们得意地飞了一眼,用更加响亮的声音答道:“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像天上的仙女。”

毛头推他一下:不要骨头轻。

陈也笑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本来就是嘛。

小陶奶奶说:“蛮好蛮好,陈也你蛮有福气——这个小姑娘还有妹妹或者姐姐没有?”

陈也说:“有个妹妹,不过已经有朋友了。”

小陶奶奶惋惜地看了孙子一眼,叹了口气,说:“我们小陶怎么就找不到好的小姑娘呢。你们下次要帮我孙子留心。你们脑子都蛮活络,我们小陶不行,太老实了——”

小陶在一旁皱眉:“奶奶——人家专门来看你,你别东扯西扯的——”

小陶奶奶说:“我这是东扯西扯吗?我是在讲正经话题。你啊,快点找个小姑娘结婚,然后给我生个重孙子,就算对得起我了。你看人家陈也,长相也不见得比你好,眼睛旁边那么大一颗痣,像个苍蝇停在上面,个子也没你高,讲起话来也是傻乎乎的,怎么人家就有小姑娘看上呢?所以说啊,你啊你,还是你自己不够努力——”

小陶无奈地朝几个朋友看看。苦笑。

三宝说:“奶奶,您放心好了,小陶是闷骚型,看着老实,心里可花呢——您别急,说不定到时候一下子冒出十七八个小把戏,叫你太奶奶,嘿,那就有劲了——”

小陶在三宝头上拍了一下,笑骂:“少放屁!”

陈也与李招娣结婚前一个月,双方家长见面。就在附近的小饭店,点了七八个菜,还有一瓶洋河大曲。

李招娣爸爸在劳动剧场当放映员,人蛮老实,话不多。李招娣妈妈在市京剧团工作,一张脸像放久的苹果那样干瘪下去,五官还算漂亮。她眼神很媚,看人时瞟来瞟去,大概是职业病。被她瞟到的人都会在心里打个咯噔,不好意思跟她对视,只好把头低下。

四个老人里,李招娣妈妈的话最多。

李招娣妈妈说:“我以前是唱梅派的,演杨贵妃还有虞姬。‘文化大革命’时他们让我演李铁梅,连着演了大半个月,把嗓子唱坏了,后来只能演配角。再后来上了年纪,配角也演不成了,只能管管服装打打杂。做我们这行的,老了就不值钱了,没办法。”

李招娣妈妈说:“戏唱不成了,心里还痒痒的,烧菜的时候嘴上会哼几段,洗衣服的时候会哼几段,洗澡的时候会哼几段——”

李招娣爸爸说:“就连上马桶的时候也会哼几段。”

四个老人都笑了笑。

李招娣妈妈讲到女儿时,很客气,也很谦虚。她说:“是我们当父母的没教好,招娣一点儿家务也不会做。不会烧菜,不会洗衣服,连钉个扣子也不会。以后要靠陈也多照顾她了。”

陈也妈妈也很客气:“没关系,这都是小事。不会我可以教她,招娣这么聪明,保管一学就会。”

“这丫头聪明面孔笨肚肠,怕是学不会。”李招娣妈妈说。

“怎么会呢?一次学不会就两次,两次学不会三次。李家姆妈你放心,孩子交到我手里,只要她肯学,就一定教得会。”

李招娣本来很专心地在啃一只鸡爪,听到这里,停下来,说:“我跟陈也讲好了。结婚后我不做家务,全部他来。”

李招娣说完,推了推陈也:“哎,是吧?”

陈也说:“没错。”

李招娣妈妈笑了笑:“原来两个孩子早就商量好了。”

陈也妈妈摇头:“没有这个道理。你看看周围,有几个女人不做家务,烧菜做饭全部让男人来的?”

李招娣撇撇嘴:“反正我们说好了。陈也你说是吧?”

陈也点点头:“没错。”

陈也爸爸皱眉:“男人做家务不像样。”

李招娣爸爸从口袋里取出烟,递一支给陈也爸爸。“来一支。”给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支,吐了个烟圈。

陈也问:“男人做家务为啥不像样?”

陈也爸爸虎起脸:“左邻右舍看到要笑的,笑你没出息。”

陈也妈妈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

陈也看看李招娣,又看看爸妈,把筷子放下来,说:“反正我已经没出息了,谁要笑就笑吧。我讨老婆就是摆在家里看的,我要让人家看,我陈也的老婆多么漂亮。我不要她做家务,我不要她手弄得像砂皮那样粗糙,我也不要她头发里一包油烟气,我要她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个大花瓶。人人都说我陈也没出息,可我有个漂亮的老婆,谁也比不上。”

李招娣笑嘻嘻地啃着鸡爪子,“呸”的一声,吐出两根小骨头。

陈也说完,掏出皮夹子,问服务员:“这顿一共多少钱?”

新婚之夜,闹新房的人很多,乱糟糟的。毛头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手一个劲地往李招娣屁股上摸。三宝吵着闹着让新郎和新娘表演一段脱衣舞。李招娣死活不肯,急了,就说:你回去和你妈跳脱衣舞吧。小陶掏出一颗紫葡萄,让新郎新娘同时把它咬住,再一点一点吃下去。陈也笑笑,说:好的呀好的呀。李招娣翻着一对白眼,啊呜一口把葡萄吃了下去。李招娣轻声对陈也说:“你这帮朋友的素质真差。”

夜深了,陈也和李招娣把闹新房的客人送走,一屁股坐在床上。身后好几条花花绿绿的簇新的被子,堆得老高。床上有零零碎碎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李招娣一股脑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到地上。她张开嘴巴,结结实实打了个哈欠。

陈也见了,说:“以后打哈欠嘴巴别张得这么大。”

李招娣问:“嘴巴不张大,怎么打哈欠?”

陈也说:“你用手遮着嘴巴。”

李招娣又想打哈欠了。“啊——”她用手遮着嘴巴,打完了,说:“真不习惯。”

陈也说:“不习惯也要习惯。你牙齿长坏了,又黄,还是遮一下好。”

李招娣说:“你嫌我?”

陈也说:“我要是嫌你,就不跟你结婚了。我是想让你更好看。你想不想让自己更好看?”

李招娣说:“废话。”

“那你就得听我的,”陈也说,“刚才酒席上你一直在拽裙子,我晓得这条裙子是紧了些,穿在身上不舒服——”

“晓得你还说?”

“再紧你也不能一直拽它呀。还有,三宝让你敬烟,一次次把火柴吹灭,这是开玩笑图个热闹,你为什么骂人家‘吃饱饭没事做,胃口好死了’?他们背后肯定会说,新娘子长得倒是蛮好看,怎么举止像个村姑一样——”

“你骂我是乡下人?”

“我为什么要骂你乡下人?我讨个乡下人当老婆有什么开心?我这样说是提醒你——你到底想不想让自己更好看?”

“好好,你往下说,别尽说废话。”

“我跟你说,好看分成两种,一种好看是照片上的好看,还有一种好看是照片下的好看。”

“我不懂,什么照片上、照片下的?”

“有一种人,拍出来的照片像天仙一样。可惜她不能动,只要她说两句话,走两步路,就不好看了。照片上的人是不动的,对吧?还有一种人,照片上倒不一定很好看,可是看到她的真人,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情,都让你很舒服,越看越好看。这种就叫有气质。”

“你是说我没气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你长得这么漂亮,照片上的好看已经有了,如果再加上照片下的好看,还有谁比得过你?”

“那倒是的。”

陈也手一伸,把李招娣揽在怀里。

“我早就跟你保证过,结婚后我会很宝贝你——你说,我为什么宝贝你?”

李招娣在陈也额头上轻轻砸了个毛栗。

“因为我长得好看呗,你这个大坏蛋、大流氓。”

陈也问:“你想不想我越来越宝贝你?”

“傻瓜才不想。”

“那你就要把自己变得越来越漂亮。你要想办法让人家看见我就说——哎呀陈也,你老婆怎么一天比一天漂亮,你给她吃什么好东西了?我一高兴,就会越来越宝贝你。”

陈也说完,拍了拍肚子,说:“我怎么好像有点饿了。刚才光顾着喝酒,没吃菜。咦,我怎么又想吃猪头肉了,一盆香喷喷的猪头肉,还想喝一点黄酒,不要多,小半杯就够了。”

“嘻嘻,傻瓜。”

李招娣把头枕在陈也的手臂上。她的头发长长的、柔柔的,有几根伸进陈也的鼻子,陈也打了个喷嚏,用手将她头发撩开,揉了揉鼻子。李招娣说:“没见过像你这么好色的人。”

陈也咧开嘴笑了笑。

“我不是好色,”他道,“是为了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