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日

母亲伸出手按房东公寓的门铃时,阿明努力踮起脚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他们等待着对方开门,阿明紧握纠结的拳头,听得见屋里传来小狗的吠叫,以及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开门的男人年事已高,略微驼背,身穿松垮的蓝色毛衣。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妻子,她的身形非常瘦长,打扮十分讲究,手指甲上涂了指甲油,手臂上挂着好几串手链。她手里抱着一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小狗,小狗外凸的眼珠黑溜溜的,盯着阿明猛瞧。

当母亲和新房东礼貌性地鞠躬时,阿明尽可能地压抑他的烦躁。

“在下是福岛一家,”他的母亲说,随即又鞠了一次躬,手里递出他们买的一盒茶叶当作礼物,“我们刚刚搬进二〇三号,这是小礼物,一份见面礼。”

“感谢你们还特地买了礼物。”房东一面说着,一面收下那盒茶叶。他试着把茶盒交给妻子,但她抱着小狗的手却不得闲:“真的很开心认识你们。”

“是这样子的,我先生……人在国外,所以只有我和儿子两个人。”阿明的母亲推了推他,要他开口说话。

阿明鞠躬,说道:“我叫福岛明。”

小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吠叫。就一只小狗而言,算是非常深沉的声音。

房东眯着眼睛打量阿明:“你现在读中学了吗?”

“我……我读六年级。”

“你个子挺高的,”房东点点头,“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其他房客经常抱怨年幼的孩子很吵闹,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公寓不准许幼童入住。”

“噢,他非常成熟的,”阿明的母亲很快接口,“他不会给大家造成任何困扰,幸好他像他爸爸。”她咯咯地微笑,“而且他也是个好学生。”

对话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逐渐结束,其间伴随许多客套的鞠躬、微笑和感谢。最后房东总算关上了门。阿明和母亲一起走到搬家货车那儿。那是一辆小型货车,上面装载着满满的箱子和家具。

两个大号行李箱最后才搬进屋内。其中一个是桃红色的,有硬壳;另一个则是棕色的,体积较小。

“我们自己搬剩下的行李就好。”阿明告知搬家工人。他和母亲谨慎地将行李箱扛下货车。行李沉甸甸的,要搬上狭窄的楼梯可以说是相当困难的。他的母亲不是很强壮有力,搬行李时总会撞上墙壁,阿明看了都不禁往后缩好几步。

“你看见房东太太年纪有多小吗?”他们终于将行李推上走廊,他的母亲小声说,“他一定是再婚,我猜他头一个太太已经过世了。”

但阿明并未认真听她说话,他的手忙碌地搬运行李箱,动作轻柔地把行李推进公寓。

他们总算关上门,离开搬家工人的视线。此时此刻,桃红色的行李箱开始前后晃动。

“我们这就来了,小茂!”母亲说,他们向前奔去,小心地将行李箱由侧边放低,“等等。”

她弹开行李箱搭扣,掀起盖子,八岁的小茂随即跳出来,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们顽皮的小男孩来了!里面热不热啊?”

“热死了。”他两只手抓了抓脑袋,强烈的光线让他眨着双眼。

同时,阿明已经拉开棕色行李箱的拉链。行李箱里头装着的,正是四岁的小雪,她像朵花苞般蜷曲起身子,怀里还抱着一只粉红色的小兔布偶,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带着微笑,一缕头发黏在她湿热的脸颊上。

这下阿明总算可以放松,不用再屏息了,他把小雪抱出了行李箱。

“你也很热吗?”母亲给小雪一个大大的拥抱,小女孩点点头。“你做得很棒哦!”

“我们在哪里?”小雪环顾堆满箱子的房间,问道。

“这里是我们的新家,我们住在二楼,二○三号。”母亲抬起头,看见小茂蹦蹦跳跳地跑到阳台,“小茂!快回屋里来。阿明,快把他带进来,如果被人瞧见了,我们恐怕得再搬一次家。快过来啊,你可以把玩具拿出来啦。”

阿明领着弟弟回到屋内,关上了阳台的门。

“我可以去接京子了吗?”他问。

“可以了,但要小心,你知道要怎么到车站吗?”

“我知道。”

他几乎一整路都在奔跑。

到了车站,他看到妹妹孤零零一人,坐在车站里等待。

“你好慢。”她站起来时说道。她只有十岁,但几乎和他一样高了。

“对不起。”

“公寓怎么样?大吗?”

“挺大的。”

“那儿有洗衣机吗?”

“在阳台上。”

“是吗,在阳台上啊?”

他们回到公寓外,京子先在楼下等着,阿明则先检查走廊是否有人,好让她可以安全通过。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这样看来,公寓也不如想象中大了。公寓里有一个大房间,房间一侧的尽头是厨房,有一张餐桌和几张椅子;另一侧则是通往阳台的拉门,以及用来睡觉的榻榻米,角落里摆放着一台大电视。还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有橱柜、母亲的梳妆台和浴室。

对阿明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大家能够在一起,一切都很美好,大家争论着汤里是否该放胡萝卜、谁又吃到了最大碗的面,抢着用大人的筷子。

他们围坐在拥挤的餐桌前用餐,只有四把椅子,小茂跪坐在一把歪斜的黄色折叠凳上吃饭。母亲看起来很开心,她能与他们嬉闹玩乐,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饭后,母亲放下筷子,要大家认真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

“既然我们已经搬进新家,”她说,“那么,我要再一次跟你们解释规矩,你们要保证遵守,可以吗?”

他们点点头,心里都明白规矩的重要性。

“第一,不准吵闹大叫。”

“小茂也是吗?”

“小茂尤其是。第二,不许到外面去,连阳台都不可以。你们做得到吗?可以向我保证吗?”

“那京子要怎么洗衣服呢?”小雪问。

“京子会小心翼翼地溜出去洗衣服,但小茂和小雪,你们两个一定得待在屋里。阿明,全交给你来负责。然后好好念书,懂了吗?”

小雪望向其他人,代表大家,上下来回地点着头。

“那你呢,我的小茂怪兽?”母亲说,“你是最需要好好答应我的,绝对不能去外面,你做得到吗?”

小茂皱起鼻子,挤弄出他的怪兽表情,来回点着头,大声地吸溜他的面条。

母亲严厉地看着他:“记得上一间公寓吗?就是因为你胡乱发脾气,害我们不得不搬家。我们现在搬进这么棒的新家了,你可要答应做到啊。”

大家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小茂。

“要是我们想笑呢?”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我们就喂你吃青椒和胡萝卜!”

“不,不要!我不要吃青椒!”小茂左右摇着头,咧着嘴笑了。

“我们就给小茂奉上青椒惩罚!”母亲说,“如果这招不奏效,那下次你再敢发脾气,那就……装进行李箱。如果他开始吵闹,就把他装进行李箱里,知道吗?”

“这个点子不错。”阿明和其他人点点头,小茂也咧嘴笑了出来。

当晚,大家并排躺在榻榻米上,枕头和被褥组合成的小窝很舒适。

“妈妈?”开口的是京子,她的腹部贴着榻榻米趴卧着。

“嗯?”

“榻榻米垫闻起来好香啊。”

“是吗?像什么味道?”

“像是大自然里的树叶。”

“因为榻榻米还很新啊,还是青绿色的,会让你美梦连连。”

阿明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榻榻米的味道真好。他闭着双眼,聆听家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在这儿一切都会好转的。对他们来说,这会是个崭新的开始。没有为什么,他就是知道。

第二天早晨,阿明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母亲化妆。她看起来很漂亮,长而茂密的秀发框出脸庞的轮廓,她穿上她最喜爱的衬衫,那是一件黑色的柔软上衣,带着白色花朵及皱褶。衬衫让她看起来格外美丽、修长,又年轻。

“你今天会很晚才回家吗?”他问她。

“很晚?”她的身子朝向镜子微倾,十分认真地化着妆,手中举起神奇的小小魔法杖,仔细地涂上唇膏和睫毛膏。她的梳妆台上凌乱地摆放着小罐子和香水瓶。

她思忖半晌。“让我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哦,我想是吧,也许我会晚回家。”

“那你想要吃晚餐吗?”他问。若母亲很晚才回来,他就不煮饭了,也许只会煮四人份的面。

“晚餐吗?今天晚上吃什么?”

“大概是咖喱吧。”

“咖喱?好啊,我想吃咖喱!麻烦帮我留一些。”

随后她就出门了。没等关上大门,她就已经踩着高跟鞋穿过了走廊。

“喂,妈妈已经出门了吗?”京子问,她正睡眼惺忪地躺在地板上。

“她刚刚出门。”

京子立刻从地板上弹跳起来,然后跑到窗边,但母亲已经走过运河上的桥。母亲几近奔跑起来,恐怕是快迟到了。

在公寓里,需要做的事情可不少。阿明摆放好碗盘和厨房用具,折叠起空箱子,接着拿到走廊上。小雪和京子则慢条斯理地取出她们的书本和玩具,京子找到一个角落,可以放置她最珍贵的宝贝——一架闪闪发亮的红色玩具钢琴。

即使他们已取出最重要的物品,公寓的墙边仍然堆放着许多箱子和行李,仿佛他们随时准备好再搬一次家。

小茂大多数时间会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妨碍大家做事、扫光冰箱里的零食和饮料、将机器人玩具散落一地。他们不止一次把他关进行李箱,但他丝毫不以为意,最后甚至把行李箱视为王座,躺在电视机前面,拿起遥控器拼命换台,一个节目又一个节目地换着。

到了下午,阿明便外出探险采购。他们的新公寓就在运河旁边,邻近忙碌的商业街,那儿有便利商店、五金行、电动游戏店,可说是应有尽有。

他思索着脑海中的清单,试着想起他需要购买的东西。他答应小雪要买她最喜欢的阿波罗巧克力——草莓口味的小型巧克力糖,形状是粉红色和棕色的小小宇宙飞船。小雪可以玩上好几个钟头,并将它们排列放好,数着数字,然后一口气吃光。这个他绝不能忘记买。

他谨慎小心地购物,他知道该如何合理地使用生活费,毕竟一家五口的开销可是很大的。他闻了闻柿子,按了按梨子,轻轻捏了捏西红柿,以判断它的成熟度。最后,他前往离家最近的便利店给小雪买糖果。

当他回到家时,已经夜幕低垂。京子洗完衣服,便帮阿明准备晚餐。厨房的空间狭小,但他们还应付得来。京子煮了白饭,阿明则负责洗马铃薯、切蔬菜。公寓里飘散着一股辛辣的香气,咖喱是阿明最擅长的料理之一。

他知道不是每个十二岁大的孩子都得每晚帮全家人买菜煮饭。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生活大多都围绕着课业和运动,但要是他们想要全家一起生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还好吗?”京子看他擦拭眼睛时问道。

他点点头,这只不过是切洋葱引起的泪水。

小茂从角落探出头来。

“放胡萝卜了吗?”

“放了。”

“那我不要吃。”

“不行,你得吃胡萝卜。”阿明说道。但他知道即便如此,结果也不会不同,小茂只有在非常、非常饥饿的时候,才愿意吞下蔬菜。

母亲回到家时,已是三更半夜。碗盘已经洗刷干净,没吃完的胡萝卜也扔进了垃圾桶里。京子穿着睡衣,用塑胶制的衣架挂起湿袜子和内衣裤,再把它们挂上窗帘杆子。两个最年幼的弟弟妹妹早已在阿明的督促下洗澡刷牙,进入梦乡了,而现在阿明正试着完成功课。

“她回来了!”京子在窗边悄声地说。她跑到门边,聆听走廊上的脚步声,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当母亲一到达家门口,她便立即拉开大门。

“我回来了!”母亲一边大喊,一边脱去脚上的鞋,“哇,外面真的好冷,不过家里好暖和啊。京子,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晾衣服。”她转身面对炉子,热起咖喱。

“真是个好孩子,”母亲摸摸她的脸蛋儿,微微笑着,说,“谢谢你。你在煮什么?”她闻了闻锅子,“嗯,好香啊。我可以吃一些吗?”

她把包包和披肩扔在黄色的小凳子上,在阿明身边坐了下来,靠过去看阿明的笔记本。

“我这道题做对了吗?”他问。他知道答案其实就在书本后面,但他喜欢母亲帮他解题。“我讨厌数学。”

“拜托,六乘以六等于……”她用铅笔戳戳他,搔得他很痒,“快点啊,你知道答案的……”

就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的手立刻伸进包包里,翻找她的手机。她的手机上挂了一个夸张的粉红色绒球,这让她老是无法顺利地找到手机。

“喂?我听不清楚你说话……”京子把咖喱端到妈妈面前,妈妈的脚步却往旁边挪动。

当母亲移至另一个房间试着听清楚电话那头的声音时,阿明也偷偷听着。

“什么?你说你人在哪里?你那里好吵……什么,卡拉OK?不,我不能去……太晚了。你说什么?还有谁在那里?真的吗?真是太可惜了……”

她关上家门离开。阿明低头望着他的笔记本。

忽然,笔记本页面上的数字,全部扭曲变形,犹如一种陌生的语言。

次日清晨,当阿明睁开双眼,耀眼的银白色的光线穿透窗帘。他听着周围的声音,其他人的呼吸声轻柔而沉稳。全家人挤在一起睡觉,这种感觉很温暖舒服。小茂就睡在他的旁边,其他妹妹则睡在妈妈那一侧。

母亲在沉睡的时候,看起来格外年轻。有些人说她和京子、小雪根本就不像母女,而像姐妹。只要一有人这么说,她就会忍不住咯咯笑,脸颊还会因开心而显得绯红。

他现在望着她。母亲的双眼紧闭,手背靠在额头前方,不带一丝妆容的脸蛋,看起来既光滑祥和又……

起初他以为是光线的问题,但其实不然。事实上,确实有一颗泪珠自母亲的脸庞滑落。

她在哭泣。他们总算搬到属于自己的住处,能够一起生活,而她却在哭泣。

她叹了口气,坐起身子,像个孩子似的举起拳头揉揉眼睛、伸展双臂,然后分别看着自己的四个孩子。

当她转头看向阿明时,他的眼皮已经合上。

一个小时之后,阿明被小茂打开电视的声音吵醒。阿明卷起床垫,接着穿好衣服。他的母亲则和妹妹坐在梳妆台前,做些女孩儿喜欢做的事。母亲用小雪最喜爱的猴子发夹帮她扎马尾,也在兔子布偶的耳朵上别上一个发夹。京子玩着母亲的化妆品,打开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罐子,朝里头闻了闻。

京子突然盯着镜中的母亲。

“妈妈?”

“什么事?”这时母亲开始帮京子扎起头发,顺着她的耳后,梳直两边的头发。

“我想去上学。”

母亲停下梳理头发的手,皱起眉头。

“上学?”她又继续梳起头发,动作却变得粗鲁,“上学不好玩的,而且,你没有爸爸,其他孩子会取笑欺负你的。你不用去上学。”

阿明看见妹妹失望地垮下脸,他知道京子是多么想要上学。虽然他竭尽所能把自己认的字全部教给她,但到现在京子仍旧不识字。她想要学习弹奏钢琴,也想要有知心好友。

她不能尽如己意,他们都一样,真是叫人难过。

稍后阿明晾起被褥,母亲也走到阳台上,让温暖的太阳照耀他们的脸庞。

他的母亲将下巴靠在栏杆上,脸埋进被子里。

“闻起来很香吧?”他说。

“都是阳光的臭味儿,”她对着太阳眯起双眼,“真是美好的一天。”她叹口气,目光带着如梦似幻的恍惚神情。

这从来都不是好预兆……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阿明。”

“是什么?”他没有看母亲。

“你妈妈……陷入爱河了。”

“又来了?”

她看着他,然后噘起嘴唇。

“不,不是‘又来了’。这一次是认真的,对方真的很贴心,他很关心我,也很照顾我。所以这一次……如果他真的承诺……愿意娶我的话,那我们就能住进一栋大房子,然后你们都可以去上学了,京子也可以拥有一台真正的钢琴,还有……”她转过头,直直望进他的眼睛,“撑久一点,好吗?我觉得这一次是真的会成真,只是需要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他点了点头,然后把脸埋进被子里,嗅着阳光的臭味儿。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他们的母亲仍未返家,这周以来,她回家的时间是一次比一次晚。

阿明坐在桌子边,看着弟弟和妹妹睡得又熟又沉。现在连京子也受够了,不再痴痴等着母亲回来。小茂的嘴巴张得老大,还反复踢着脚。京子趴在榻榻米上睡了,她的手放在母亲的枕头上。小雪紧紧依偎着姐姐,手紧紧握住她的兔子布偶。

阿明用力晃了晃脑袋,不让自己睡着,他努力试着做功课,但数字却在他眼前飘移。没有老师可以教导他,光凭自己从书本学习是很不容易的。

就在夜深人静的街头,他听见有辆汽车忽然停下。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然后从窗帘后方偷窥街道。他的母亲正在向一台驶离的出租车挥手,手臂上挂着好几个白色塑料袋。她持续微笑挥手道别,直到出租车在街尾转弯离去。

阿明回到桌边,将头埋在手臂上,假装睡觉。他听见她摸索着门把手时,还在继续装睡。

“我回来了!”她冲进公寓时大喊道,把包包轻放在桌上,她搓揉着阿明的头发。

“我回来了!”她又说了一遍,轻轻地往床垫上坐下,对京子搔着痒痒,模仿小猫在她耳边喵喵叫,“你们睡着了吗?起来呀,孩子,我带了一些寿司回来,是别人送的礼物哦,快醒来啊!”

阿明看着他的母亲,她有些恼怒,双眼亮晶晶地发光。

他叹了口气,打开茶壶烧水,并拿出橱柜里的盘子。

京子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问:“现在吗?”

“这是别人送的寿司哦!”母亲说,“噢,你在睡觉吗?生气了吗?快来啊,小雪,来妈妈这里。”小雪爬到妈妈怀里,小茂则冲到桌边,翻看一盒盒的寿司。

京子跺着脚走到水槽边,倒了一杯水。

“她浑身都是酒味。”她压低声音对阿明说,然后把水杯递给母亲。

“给你,妈妈,喝水。”

“谢谢你,亲爱的。”她的母亲睁大双眼看着她,脸上大大的笑容慵懒歪斜,阿明最讨厌看到她这副模样,看起来既傻气又愚蠢。

“来吧,坐到我旁边,我很抱歉吵醒你们,只是啊,妈咪今天晚上很开心。”她的头靠向墙壁,两只手臂环抱着小雪和京子,她望向两个儿子,阿明正在取出茶杯。

“看看阿明,长大了呢,”她说,声音轻柔恍惚,“他越来越像他爸爸了,眼睛和他爸爸简直是如出一辙。”她转头看着小雪:“你哥哥的爸爸曾经在羽田工作。你知道羽田是什么地方吗?那里有好多的飞机呢。”

小雪微笑,开心地点点头,她最喜欢飞机了。

“阿明,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羽田机场找过爸爸的。”

“记得啊。”她把他的爸爸与小茂的爸爸搞混了,但他并不想纠正她,反正她现在已经烂醉如泥。

“京子,你的爸爸呢……是位音乐制作人。我想成为歌手,差那么一点点就成功了,我本来要录唱片了,但是最后呢……嗯,却在最后一刻落空了。”她叹了一口气,拍拍京子的手,“我知道了!咱们来给京子涂指甲油,你觉得如何呀?”

京子微笑地点头,她的母亲将手伸进提包里,取出一罐亮红色的指甲油,她握住京子的手,然后摇摇晃晃地开始帮她涂上。

“哎呀!我用太多了!”她咯咯地傻笑,指甲油滴在被子上,但她浑然不觉。涂完京子的左手后,她忽然失去兴致,头直接就往后倒在枕头上。

“没错,我本来可以当歌手的,”她自言自语,眼皮渐渐合上,“但最后落空了……”

阿明的手伸向后方,关掉正在烧水的茶壶,开始将茶杯归位。

小茂坐在桌边啃着寿司,直接就着盒子吃了起来,他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是鲑鱼寿司,这是他最爱吃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阿明很惊讶地发现,母亲早已外出工作。他并没有把窗帘拉开,好让弟弟妹妹可以继续睡觉。他们昨天很晚才睡,况且,早起也没有事情可做,更没有他们能去的地方。

他走到冰箱前,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桌上的字条。他得高高举起字条,才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内容:

亲爱的阿明:

妈妈要离家一阵子。请好好照顾京子、小茂和小雪。

字条底下放了一个装满钞票的信封袋,阿明用手摊开整把万元钞票。

钱看起来很多,似乎可以用上好一阵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弟弟妹妹,所以起初对他们只字不提。

直到最后,当小茂和小雪在屋里忙着玩游戏时,他走到阳台,京子正在那儿洗衣服。她很喜欢左手亮红色的指甲,还用手指搓掉斑驳的指甲油,想让涂得一团糟的指甲油看起来整齐些。京子的手指头很修长,跟妈妈的一样。她的红色指甲在阳光底下犹如宝石般闪闪发亮。

“我要出去买点东西。”阿明对妹妹说。

“好。”

“哦,还有,”他很快地补上一句,“妈妈这一阵子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我猜应该是工作的关系吧。我走啦。”他钻进屋里,关上身后的玻璃门。

附近的便利店卖着所有他们需要的物品:杂货、玩具、一整架的杂志、可以外带的寿司和食物,甚至还有袜子和雨伞。

阿明慢悠悠地在店里闲晃,不慌不忙,最后停在一整架模型玩具前。他们甚至还卖变形金刚里的天火,这是他最喜欢的角色。等到他存到足够的钱,一定要回来买这个模型。

阿明付钱买了东西之后,便在漫画区停下脚步查看,很多孩子也站在杂志架旁闲晃,店员似乎也不以为意。

但他知道弟弟妹妹正在家里等他,所以过了一会儿,他就拿起袋子,步出便利店。

他还没走多远,便感觉到有人忽然扯住他的运动衫。

是便利店的经理。

“你跟我来,”经理说,他的手把阿明的身子转过来,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到我的办公室去。”

在便利店后方的办公室里,他的手探入阿明的袋子中,拿出三盒模型玩具,他把玩具排放在桌上,模型人偶排成一个小小的军队,然后他抬起头瞪着阿明。

“你以前做过这种事吗?”他声音粗哑地说。

“没有。”

“你是初犯?”

“我什么也没拿。”阿明不明白模型是怎么出现在他的袋子里的,但他明白他越少开口,越不容易出错。

“那这些是什么?”经理终于生气了,“你叫什么名字?”

“福岛明。”经理写下他的名字。

“学校呢?”

阿明不发一言,他紧紧握起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

“你父亲的名字呢?”男人逼问他。

“我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那你妈妈呢?”

“她外出工作一阵子。”

“她去哪里了?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只好找警察了。”

阿明可以感觉到汗珠从他的肩胛骨滴落,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会接受更多的盘问,社会福利机构也会插手干预。上一次类似的事件发生时,他们四个孩子被迫分开一阵子,这让他的母亲濒临崩溃。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是其中一个店员,她有着很好看的笑容。她鞠了躬,有些紧张地步入办公室。

“有什么事吗?”经理大吼。

她又再次鞠躬。

“经理,这个男孩应该不是小偷,我猜是外面看漫画的男孩把玩具放进他口袋里的。”

“你说这不是他干的好事?”

“是的,我想不是他做的。”

男人叹了口气,懊恼地揉揉额头:“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对不起。”

“别跟我对不起了。”他把手往下伸,捞起袋子还给阿明,然后指引他到办公室门口,“好了,幸好没有铸下大错。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知道吗?去吧,拿一些肉包走吧,当作是小小的赠品。”他转身面向店员:“快点啊,给他一些肉包。”

店员把肉包装进小袋子,阿明在一旁静静等候。

“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他接过肉包时对她说,向她点点头。当下他松了一口气,但离开商店时,双手仍旧无法克制地颤抖。

阿明曾经告诉母亲,他讨厌数学,但现在的他却不断地做着算术。不是在作业本里算数,而是反复地加减乘除,努力算清楚他们还剩下多少钱。他们缴了电费、房租,还了其他账单后,还有多少钱可以花在食物上。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活在数学题里:阿明在超市花了七百四十元,他的钱包里还剩下六千五百元,请问阿明的钱包里一开始有多少钱?

最糟糕的莫过于妈妈何时才会回来,他们一无所知。

等到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万元的时候,阿明决定采取行动了。

在转了好几次地铁之后,阿明才在城市另一端的某家出租车行里,找到小雪的父亲,事实上并不难找。大多数的出租车都已经出班,阿明找到他时,他正在出租车上,躺在乘客席呼呼大睡。他的嘴巴微张,肥胖的肚腩撑得制服仿佛快要裂开。阿明敲敲他的车窗,里头却毫无动静,所以他只好坐在路旁堆起的轮胎上等候。

他总有醒来的时候吧。

阿明总算等到小雪的父亲醒来,但他却对阿明视若无睹,直接走进了室内的洗手间。但阿明仍旧耐心地等着。等他回来时,他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阿明。

他们一起坐在出租车里,小雪的父亲手里把玩着手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母亲怎么样了?”

阿明不想浪费一分一秒:“她一个月没回来了。”

“你在开玩笑吗?”他的目光避开,不看阿明,“你几岁了,阿明?”

“十二岁。”

“那小雪呢?她长得像我吗?”

真是愚蠢至极的问题。这家伙甚至不曾跟他们住在一起。在他爬满横肉的脸上,眼睛变成两条细长的裂缝,真的难以想象他会是小雪的父亲。

“是的,她长得像你。”

他朝嘴里丢了一片口香糖,也没有分给阿明一片。

阿明立刻明白,这一切分明是无望之举。这家伙充其量就是个浑蛋。

他离开小雪的父亲,让他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机。阿明则迈向地铁站,查看口袋里的另一个地址,花了好长时间,认真研究地铁路线图。

阿明来到位于地铁线另一端的小钢珠店,店内拥挤嘈杂不堪,空中烟雾弥漫。照理说,小孩不准许进入这样的场所,但阿明来回走过一排又一排的走道,经过一个又一个客人身边,却没有人抬起头来,多看阿明一眼。他们正忙着往机器里塞硬币,如此一来才能控制击槌,努力不让一颗愚蠢的小钢珠不幸落入沟槽中。

为什么不玩电动玩具呢?阿明暗自想,电动玩具比较具挑战性,也比较有意思吧。

他在一列拥挤的过道上,找到他的爸爸。他正在清空一台机器的硬币,看见阿明时,他快速地挥挥手要他走开,示意他到外面等候。

阿明在停车场等待父亲结束轮班。这时天空已经开始飘雨,他在脑海中练习着他想要说的话。这次他绝对不能空手而归。

他的父亲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接着往贩卖机的方向走去。

“该死,我还缺十元。阿明!借我十元。”

“十元?”他难以置信,父亲竟然伸手跟他要钱,但他还是掏出钱包。

“快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有,你是在哪儿买的这种怪钱包?”

“是妈妈的,她的旧钱包。”

“谁的?”他抛给阿明一罐饮料后,两人靠在停车场的墙上,看着冰冷的雨水从天空飘落。

“我妈妈。”他的父亲几乎与小雪的父亲一样糟。但这次阿明才不会让爸爸随便搪塞打发他。

“你们搬家了,对吧?”他父亲说,“新家大吗?你开始发育了没?”

“什么?还没有……”

“骗人,我五年级就发育了。”

阿明斜眼看着父亲。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父子间的对话,但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父子对话?

“不可能吧?”他说。

“是真的,小子。”

他们沉默半晌。阿明手中的饮料就快要见底了,他必须开口。

“是这样的……妈妈离家之后,呃,我们就没有钱了。”

“你在开玩笑吗?听着,我可没钱。你还剩下多少?”

“大约一万元。”

“这还不算差啊。喂,我可是自身难保。我女朋友刷爆我好几张信用卡,我现在也有一堆卡债要处理,小子。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工作,全因为我得努力还债啊。”

阿明沉默不语,只是站在原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父亲。

“好吧。”父亲最后终于妥协。他的手伸入口袋,递给阿明一张皱巴巴的钞票。“这是我身上仅剩的钱了,小子,就这样,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谢谢。”

“没问题。”他伸出手摸摸阿明的头,简直与真正的爸爸没有两样,“哦,另外我要告诉你,小雪不是我的孩子。我每次和你妈上床时,都戴了安全套。”他把空罐子扔出去,罐子划过半空中,最后分毫不差地落入垃圾桶。他走回小钢珠店之前,又对阿明挥了挥手。

阿明看着手中的钱,五千元。他把钞票塞进口袋深处,注视着垃圾桶,瞄准,手臂往后拉,朝目标投掷。空罐子先是撞上墙壁,接着应声落在巷子的地面上。

“我真是没用。”他自言自语,快步过去拾起罐子,重新投进垃圾桶。走进大雨之前,他颤抖着身躯,拉起夹克的衣领。

“天啊,好冷啊。”

十一月初的深秋,她就像一只仓皇的鸽子,匆匆忙忙地闯入公寓,挟带着寒冷的气流,一阵慌乱中,她手上的袋子沙沙作响。

“我回来了!”她大叫着,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工作后,正准备回家吃晚餐,“你们都还好吗?”

当她提着购物袋挤进室内时,阿明只是僵硬地撑着大门。弟弟妹妹开心地跳上前迎接她,京子本来正在和小雪看相册,这时她缓缓地合上相册,没有起身。

“你们看,我回来啦,”母亲又大喊一次,“看呀,我还带回了礼物呢,这个是给小雪的,这个给小茂。阿明,我回来了呀。”她转身面对阿明,并且朝他伸出双臂,他却在她碰到他之前往后退开。

“好久不见了,阿明。”她说。阿明不想看她的眼睛。

她要孩子们立刻拆开礼物,京子和阿明也得加入。两个弟弟妹妹很开心,小雪背上她的新双肩背包,背包上面有只泰迪熊。

“你瞧瞧,”母亲说,“你可以把你的东西都放进里面,然后背在背上。”

阿明和京子面面相觑,小雪要背包做什么呢?她连公寓都不能离开呀。

过了一会儿,母亲帮两个儿子理发,仿佛她从未离开过。有她在家,公寓中弥漫着一股不同的气味,充满香水的花香味和澄净空气的味道。

母亲修剪并梳理孩子的头发时,小雪紧紧依偎在她身边。

“你的表情是怎么啦?”母亲看到小茂检视镜中的自己,用手搓揉自己的平头,“很可爱呀,我是说真的。小雪,你不觉得哥哥短发比较好看吗?你喜欢哪个呢,短发还是长发?”

“长发。”

“那京子你呢?”京子正在晾衣物,她没有搭理妈妈。

“真不巧,我反正是要剪了。好吧,换阿明吧?”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剪得太短了,但他能说什么呢?

从镜子里,他看见京子缓慢步向母亲的提包,她将手伸入包包中,取出那瓶红色的指甲油。京子旋开盖子,闻着指甲油的气味。浓烈的指甲油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

忽然,指甲油的瓶子从她手中滑落,京子惊讶地倒抽一口气,低头看着木地板上那摊闪亮亮的血红色指甲油。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她的母亲皱着眉头冲了过去,“别乱碰我的东西!”她抽出好几张面纸,开始擦起地板上的污渍,却越帮越忙,“瞧瞧你做的好事!都是你的错。现在擦不掉了!”

“你去哪里了,妈妈?”京子问,她的语调平淡,带着一丝僵硬。

阿明屏息以待。

“什么?我告诉过你们了,我去工作啊。”

“去了整整一个月?”

“我人在大阪,太远了。”她继续擦拭地上的指甲油,却用了过多的面纸。

她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只是让情况越来越糟而已。

“我告诉过你,不许动我的东西的。”她收起面纸,跺着脚离去。

京子手中仍握着指甲油的盖子,上面有个小刷子。阿明看到她注视着地板上指甲油留下的那块污痕。

她在一根手指的指甲上涂上一抹艳红。之后盯着它,许久许久,都无法移开视线。

第一个注意到的人是小雪,就在母亲回来几个小时后。阿明和小茂在玩小茂的新遥控机器人,京子则在她的小钢琴上弹奏零散的音符。

他们几乎都要忘记母亲已经回来了。

但小雪却不断地观察母亲。

“你在做什么?”她问。母亲正从衣柜里拿出衣服,叠起衣服,然后放进一个行李袋里。

“什么?哦,是这样的,妈妈要外出,所以我在打包行李。”

阿明站起身。她回来还不到一天呢。

“你又要走了吗?”小茂问。

“妈妈今天……很忙。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回来过圣诞节的。”

阿明陪她走到车站。母亲想要他戴上她为他买的围巾,所以阿明戴了。围巾的颜色橘白相间,看起来就像是女孩子的围巾。

“只有五千元吗?”当阿明告诉她,他去找过父亲时,她如此反应道,“他应该多给你一些的。我是说,你们还是孩子,况且你们生活很辛苦。不过,在这么艰辛的时刻,小钢珠店和出租车确实也拉不到什么生意。不过往后一旦有需要,你还是尽管去找他吧。”她不住地颤抖着,将外套往脖子拉紧,继续往前走,“真的好冷啊,风也好大。”

阿明停下脚步。他盯着母亲的背影,觉得自己必须开口了。

“你告诉你男朋友我们的事了吗?”

他的母亲顿时停下脚步,他看得出她的肩膀僵硬。她深吸一口气,感到气恼。

“我告诉过你,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他……”她又继续往前走,这下脚步更快了。

他们走进车站附近的甜甜圈连锁店,她买了一个甜甜圈给他。他们面对面地坐下,她看着阿明吃。他注意到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她的妆也不像以往那么浓。

甜甜圈的味道甜滋滋的。他咀嚼着,面包团在他的喉咙里,黏成一颗黏糊糊的球。

“你的嘴唇上有糖霜。”她取笑他,伸出手想帮他抹掉糖霜,阿明马上扭开头。

“天啊,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呢。”她说。他知道她想在道别前,跟他愉快地共度时光。

他是真的受够她了,但她是他的母亲,也是他们在世上仅有的一切。

“听着,”他最后终于开口,“我们一直问你,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让我们上学?”

她翻了翻白眼:“你们一直吵着要上学,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怎么着?谁需要上学呢?很多出名的人物都没上过学呀。”

“比如谁?”

她嘟着嘴,噘起她的下嘴唇,跟小雪生气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怎么会知道?不过真的有很多……”

“你真的好自私,妈妈。”总算,他说出口了。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她开始抱怨。

“你想知道谁才自私吗?你父亲,他才自私。他自私得不得了,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算什么?难道我就没有幸福的资格吗?这算什么?”她手臂交叉,背部往椅子上一靠,不愿意看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蔓延开来。

“我知道了。”她唐突地出声说。他抬起头。“我想到一个名人了,日本田中首相(1)。你听说过他吗?”

“没听过。”她在胡扯什么?

“你还太年轻了。好吧,那么……安东尼奥·猪木(2)呢?”

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摔角选手吗?他跟这整件事有什么关系?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我猜猪木从未上过学,”她说,“我不是很肯定,不过……”

“他肯定上过学。”阿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的天,你还真没意思。”她说,“快点,吃完你的甜甜圈。”

在车站,他看得出来,她急匆匆地想要离开。

“我会寄钱给你们的,”她说,“很快。”

“你圣诞节会回来吗?”他问母亲。她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这一次他不再闪躲了。

“当然了,我会回家。很快就会回来的。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好吗?”

她提着行李,通过旋转门,消失在人群中,他的视线里很快就没了她的踪影。

(1)指田中角荣,政治家,日本第64任、第65任首相(内阁总理大臣)。

(2)日本职业摔角运动员。摔角,区别于摔跤,是一种更娱乐化的格斗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