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与老妇人

1

“你不是人类吧?”

被眼前的老妇人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当然,迄今为止也有好几个人注意到我不是人类。尽管尚无一人具体而准确地指出“你是死神吧”,但因感到发冷而战栗,或是歪着脑袋充满怀疑地看着我说“总觉得你好像有点怪”之类的倒是有。而像今天这样,见面头一天,并且是在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由她为我理完头发后的这种轻松悠闲的氛围中,突然就被指出这一点的情况还是极其少有的。

几分钟前,老妇人还一边聊着这海边的城镇,一边帮我剪头、洗头、用吹风机吹干后定型。但就在完工后,我站起来掏出钱包拿在手里的时候,她却突然说:“说起来,你不是人类吧?”

“你不否认吗?”她微笑着,虽然她己经年过七十,口气却仍如年轻女子。

“你是通过头发来判断的吗?”我看着脚下散落的黑发。

“当然不是。”老妇人挑起眉。她的头发已是一片雪白,脸上刻着好几条皱纹。“只是觉得你和人类不太一样。我对这种事情很敏感呢,所以刚才就猜猜看。”

“你不担心这样问,我会生气吗?”

“让年轻人生气可是老人家的特权哦。”她轻快地说着,感觉比外表只有二十五岁的我还要年轻许多。

“那么,你来我店里干什么啊?”

“剪头发啊。”我说谎。

“怎么可能。”她似乎看穿了我。

“这家理发店很有名,不是吗?”我一边回忆事先得到的信息,一边说。位于面朝太平洋的一个小镇上,坐落在能俯瞰大海的一座小山丘上,并且由一个高龄老妇人亲自理发——据说就是这三点让这家店出名的。

“大家都很想尝试由七十多岁的老人剪头发的刺激感。”她笑着说,牙齿洁白而整齐,不知是否装了假牙,“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

“原来如此。”

店里的一面墙上安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前摆放着三把供客人理发用的椅子。

“过去店里还有能帮帮手的年轻人,生意好的时候,我们得连续给三位客人理发呢。”

店面不是很大,却有点像我以前曾见过一次的芭蕾舞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门口摆放着一张皮沙发,应该是给等候的客人准备的。

“最近也只有住在附近的邻居或孩子会来了。还有些不知道看了哪本杂志而突然慕名前来的年轻人。”

“我也是啊。”

“净说谎话。”她一口就否定了我的话,“你在剪头发的时候完全没有提过这家店或者大海之类的,不是吗?如果真的是因为对这家店感兴趣而来的,那至少也会说上那么几句。”

“我疏忽了,下次一定注意。”我望着镜子,看着镜中反射出的外面的景色,“这家店视野很好,景色真是太棒了。”我假惺惺地感叹道。

老妇人却大大地叹了口气,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明明下着大雨?”

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好像被称为秋雨,虽然雨势时大时小,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的确,雨下得真大。”

“如果这样的景色也能说是真棒,那你还真好伺候。”老妇人把我给她的纸币放入收银机,并找零给我。

“我工作的时候总是下雨。”我对她坦言相告。

“总是?”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晴天呢。我这么说,你会惊讶吗?”

老妇人眨巴着眼睛笑了,那笑容拉平了脸上原本刻着的皱纹,却似乎又在别处平添了细纹。“姑且相信你吧。”她说,然后问,“那么,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工作?”她说着坐到了一把圆椅上,她的态度与其说是把我当成客人,不如说近似于盘问一个可疑的突然造访者。

“你看上去不像七十岁。”这是我的真心话。她有着白发和皱纹,却并不显得怎么老迈,而且头脑也很灵活。

“人类就算年纪大了,也不见得有多成熟呢。”

“深有同感。”

老妇人伸手抚摩着下巴,对着站立的我打量了很久,像是一个摄影师正在面对着一名模特思考构图。“你莫非是那种?”她说,“你是来见证我的死亡的吧?”

“哦?”

“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会失去身边的人。”

“哦?”

“比如,我的父亲就是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她说着弯起大拇指,“然后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第一次喜欢上的人也死了。”她说着又弯下食指,是说第二个人的意思吧。

“你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老妇人像是在聊自己的失败史,“虽然现在能够这么平心静气地说出来,可那个时候,打击可大了——”

她这种轻快的叙事方式甚至让我感到有点新鲜。

“打击太大了,让我觉得死的人其实是我。但是,那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明明觉得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却还是这么活了五十年。”老妇人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很可笑,呵呵笑着说,“而且还在三十岁的时候结婚了。”

我望向店门口收银机旁的小相框,照片里穿着西装的瘦削男子正害羞地笑着。“那不是挺好的吗?”我不带感情地说。

“但是我先生也在婚后第四年出车祸死了。你能相信吗?”

“也不是不可能吧。”是的,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再有——”

“还有吗?”

“果然连你也要感到震惊了吧?”话是这么说,但老妇人脸上却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我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上初中的时候被落雷劈死了。落雷啊,落雷!这种东西想都想不到的。”

“原来如此。”我静静地点了点头,“这的确有点不平衡。”

“你这说法还真有趣呢。”她笑了,“不平衡,是啊,这说法也许不错。也太不平衡了吧?大家都因为事故之类的原因从我身边一个个地离开,连比我年纪小很多的儿子都……”

基本上,都是由死神来决定人类是否会因为卷入事故或者事件而死。而像我们这样的调查员则须对被选中的人类进行调查,调查结束,如果提交的报告结果是“可”,该调查对象的死亡就会得到执行。我并不知道实际上是以怎样的条件来挑选对象,也不想知道,不过我也不禁感觉她身边的人被选中的比例未免高得太有失平衡。

“总之,我刚才在给你剪头发的时候,总觉得你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熟悉感?”

“或者说是死亡的预感?虽然听上去很无聊。”老妇人又一次像个少女似的笑了起来,我再次无法判断她的年龄。“我的父亲、丈夫还有儿子死的时候,我都曾经感觉到和你周身类似的空气氛围。我也想到了,莫非我身边有人死去的时候,基本上都有像你这样的人物出现过?”

“聪明。”她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了,那些人死亡前一个星期,我的同事们理当会被派遣到人间进行调查。

“这次轮到我了吧?”她的眼晴微微眯起,凝视着一直站着的我。她不像是在套我的话,那双眼睛里蕴藏着殷切的期盼,仿佛在诉求:这次,请一定让我去死。

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才好,她却继续说道:“基本上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还有个小儿子,就是被落雷劈死的那个儿子的弟弟,不过也有二十年没见了。大儿子死后,我还是没办法习惯,颓废了好一阵子,完全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

“所以小儿子就生气了?”

“大概对我失去耐性了吧。去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结婚也没有告诉我。音信全无。”

“你想在临死前见见这个儿子吗?”我说出了不合秉性的话。我的同事当中的确也有人会向即将死去的人类提供一定的特殊服务,但我并不是那种类型的。

“倒也不是……吧。我只要知道儿子活得好好的就足够了,我现在靠自己也能凑合着过日子。话说回来,照你刚才说的,好像这次果然是轮到我死了吧?”

“你心情不好了?”

“不。”老妇人不像是在逞强,却也没自暴自弃,她的语气中反而透着那么点自傲,“因为,我知道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

“人类皆有一死。”

“理所当然的呀。”

“对你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而我却要花上七十年的时间才能对此有一个真切的认识。”

店门突然开了,门外磅礴的雨声钻了进来,进入店内的是一个被雨淋湿的少年和一条体形庞大的狗。

2

看来少年是这里的常客,他嬉皮笑脸地大声嚷嚷着“阿婆,我来了哦”,算是对老妇人的“欢迎光临”的回应。

“这么大的雨,你还特地跑来。”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里头拿出一条大毛巾扔给少年。

“外面好冷啊。”少年边说边用毛巾胡乱揉搓起自己的头发来,完了又匆匆擦了擦身上的衣服,随后就去擦拭身边坐着的狗。那条狗的体形几乎跟少年差不多大。

“好大的狗。”我不由脱口而出。

少年骄傲地扬起了鼻子:“很棒吧。”

“几岁了?”我问。

“六岁!”少年摊开一只手掌。

我放弃了纠正他说六却只竖起五根手指的念头,继续问:“我想问的是狗的年纪。”

少年的声音愈发响亮了:“嘁,古驰也是六岁了呢。”他的表情中充满了骄傲。

“古驰?”

“是这条杂种狗的名字。”老妇人一边回答我,一边让少年坐到中间的那把椅子上,“这孩子的爸爸很喜欢狗,圣诞节的时候,孩子的妈妈缠着要一个古驰的包,结果他就把这条狗带回来了。”

“这可不是包。”我低头望着脚边那只长着一身蓬乱棕毛的狗说。

“他说,这不是古驰的包,却是狗里的古驰。”镜子里照出老妇人苦笑的样子。

“狗在这里没关系吗?”

古驰很聪明,没关系的。”回答我的是少年,老妇人正在给他围理发围裙。

“与其关心这个……你还不回去吗?”老妇人似乎看穿了我并不准备走,故意对我下起了逐客令。

“我再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就走,好吗?”我边说边在沙发上坐下,将脸转向身边的狗。狗的脸和坐着的我几乎处在同一个高度,一照面,狗立刻打了个寒战,随后紧紧地盯着我看。它吐出舌头,像蒸汽机引擎似的微微摇晃。狗和猫一类的动物或许比人类更聪明吧,只要我们一从它们身边经过,它们往往就能察觉出我们的真实身份。看来眼前的这只杂种狗也不例外,它的表情明确告诉我,它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了。但它却并没有吠叫。它没有对我吠叫,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用眼神表彰我的辛勤工作。“你辛苦了!”它似乎要这么对我说,于是我也回应道:“你也辛苦了!”

店内安静了一段时间。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剪着头发,柱子上挂的钟像是在打拍子似的嘀嘀嗒嗒数着秒,杂种狗在我身边安静地呼吸着。剪刀、钟、狗的鼻息,与店内暖气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包围了我。

我看着理发的老妇人,她的手法十分娴熟,她用梳子挑起少年的一小撮头发,再轻盈地用剪刀剪掉。少年一直盯着镜子看,渐渐地被睡意所笼罩,眼皮合了起来,脑袋眼看着耷拉下去了,又一惊,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近三十分钟。说真的,我很想听会儿音乐,但我知道要求不能太过分。我告诉自己,时间还有的是。就在这时,店门打开,又有客人来了。

“还以为下这么大的雨不会有客人呢。”进门的女子不胜遗憾似的发出“什么呀”的叹息声,轻轻拂去衣服上的水珠。水珠大概滴到了狗身上,趴在我脚边的狗站了起来,往那女子的脚边蹭去。“啊,古驰!”那女子叫着伸手抚摩狗的头颈,看来也是认识的。

那女子大概二十岁出头,皮肤白皙,鹅蛋脸,一头褐色的长发扎在背后。她瘦瘦高高,穿着件毛衣,外罩一件藏青色的外套。

“啊,竹子,晚到一步哦。”少年对着镜子高声打招呼。

“你稍等一下,接下来就轮到你了。”老妇人一边说,一边竖起剪刀灵巧地移动着。

“啊,是吗,那我等一下好了,反正外面又冷又下雨。”竹子说着脱下外套,这时才注意到沙发上坐着的我。

“啊,他不是客人。”老妇人大概察觉到了,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就作了解释。

“你好。”竹子对我一点头,就在我身边坐下了。这次的我应该是跟她年纪相仿,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以比较随意的口吻问我:“你不是这一带的人吧?”

“嗯。”

“也是因为对这家理发店感兴趣才来的吗?”竹子瞥了一眼窗外,“那就应该找一个天气好的时候来呀,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色非常漂亮呢。”

“下次一定。”我回答。当然,我根本没打算下次再来。

“不过,剪得真不错呢。”竹子打量着我的脸,不,是打量了我的头部后说,“新田太太虽然己经是阿婆了,可品位还是很好的,你说呢?”

“是啊。”我理解不了她所说的对于发型的品位好坏,只能随口敷衍,并因此想起这个老妇人原来是姓新田,“你经常来这家理发店吗?”

“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吧。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开车要三十分钟呢,看了杂志后知道了这个地方,然后就一直来了,是吧?”说到最后,她像是在征求老妇人的同意。

“我比你来得早哦。”少年自豪地说。人类这种生物为什么会想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找出差异,从而获得优越感呢?从这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实在是无药可救。

“后来就觉得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跟新田太太说起,她总能逗我开心。”竹子笑得眯起了眼睛。

“年纪大了,也就是老生常谈而已。”老妇人苦笑着说道。

“比如说?”我问身边的竹子,总算有点作为一名调查员开展工作的感觉了。

“比如?啊——对了!”竹子双眼朝上望着天花板,“我有个亲戚,接连遭遇了极大的不幸……”

“不幸?”

“是我一个己经年过花甲的叔叔,他自己的公司破了产,孙子进了少年收容所,他妻子开车还出了车祸。两年前我在这里理发的时候,感叹说这么不幸的人生真让人厌恶。还说,相比之下,还是另外一个叔叔比较幸福,住豪宅,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了医生。你猜新田太太听了之后是怎么说的?”

“猜不出。”

“她问我,那些人都死了吗?”

一直都在听我们谈话的老妇人微微一笑,照常动她的剪刀。

“说什么幸与不幸,不到临死,是不会知道的。”

“活着的时候真的是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老妇人深有感触地说着,但听上去却并不沉重,“我们喜一阵忧一阵的也都只是徒劳,不到被钉到棺材里的那一刻,没人知道还会发生点什么事哦。”

“怎么说呢,听她这么说了以后,我突然觉得,大概真的如此呢。”竹子抚摩着大狗说,“实际上,之前我认为幸福的那个叔叔,他的妻子却被人设局信了一个什么新兴宗教,似乎背了一身的债。还有无往不利的政治家年纪大了却遭到审讯,有名的运动员却出了严重的车祸,看到这些,我真觉得,不到临死前,的确不知道还会发生点什么事情呢。”

“这大概就是那什么吧。”我在判断该如何回答才比较合适的时候,回想起很久以前负责调查过的一个棒球选手,于是接着说,“就跟棒球一样,只要没有宣告比赛结束,胜负就未定,是吧?”

“是啊,也许是有点类似。”老妇人愉快地回答。

“不怎么类似呀,稍微有点区别的吧。”竹子歪着头思考。

“比赛结束!”少年莫名地大声说着,独自陷入了喜悦中。

3

我依旧坐在那沙发上等待。不出所料,雨一直没有停,老妇人也没有来赶我走。

少年理完发以后把座位让给了竹子,剪刀声再次咔嚓咔嚓响起。我到这里的时候是下午一点,从那以后己经过了五个小时。天色已一片昏暗,看不清窗外的景色。

那理完发的少年似乎也没有要立刻回去的样子,他就坐在我身边,一边抚摩着爱犬,一边阅读漫画杂志。

“大哥哥,怎么样?”少年中途突然这么问我,他的鼻子翘着,比他身边打盹的狗更像狗,“我的头感觉好吗?”

“感觉好?”

“帅不帅?”

“短了。”我说出感想,少年显得很不满意。“不是这个啦!”他的脸涨得通红,“我是说有没有变帅一点?”

竟然如此介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这种生物还真是罕见。我再次感到吃惊。

“变得有魅力了。”抬头一看,才发现竹子站在我们面前。她取出钱包付钱给老妇人,一边看着窗外说:“雨还不停啊。”夜色更深了,雨滴依旧在敲打着玻璃。她接着跟我说:“如果你要回家,不如坐我的车吧?”

“是啊,坐她的车走也不错啊。”老妇人发出愉快的声音,像是在暗讽我无家可归。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少年也站了起来,他的家似乎就在附近,而且还带着狗,应该没打算搭竹子的车。“今天晚饭不知道会不会有海发菜呢。”他说这话时一脸满是期待的表情。

“小孩子应该说咖喱吧,咖喱!怎么能盼着吃什么海发菜呢。”竹子笑着说。

“有什么关系嘛。”少年夸张地嘟起了下唇。

“这个,你拿着吧。”老妇人递给他一把伞,少年一开始还客气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下了,道了声“再见”,就带着狗走出了理发店。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老妇人转向我,对我挑了挑眉。如果竹子不在,我觉得她甚至会单刀直入地问我:“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取我的性命?”能如此镇定,倒也算颇具气量。

“这个嘛——”我看着竹子,问,“能不能带我去市区什么地方?”

“光说市区也太笼统了吧。”

“有没有CD店?”我看了一眼店里的钟,现在才下午六点刚过,商店应该还开着门。

“CD店?你要去买东西吗?”

“去听。”

竹子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然后回答:“站前的闹市街就有CD店,我载你去吧。”

“那么……”这时老妇人突然开口。

“什么?”

“那么,我有个请求。”

她的话突如其来,我不知作何回答,老妇人见状,像是退回了数十年前,肌肤又恢复了紧致,头发也有了光泽,总之她像个少女般地对我微笑道:“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

“我说,新田太太很有趣吧?”驾驶座上的竹子对我说。

“有趣?”

“看不出已经年过七十,又有朝气,品位也好。”看似弱不禁风的竹子却开着一辆相当结实的休旅车。她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看着被雨打湿的挡风玻璃。“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可是相当漂亮呢。”

可能是道路泥泞的关系,不时传来轮胎溅起水花和淤泥的稀里哗啦声,这声音让我突然联想到人类含着西瓜时的嘴巴。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碰到的老太太都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美人。”

竹子立刻笑了:“不过,新田太太真的是很厉害。你听她讲起过过去吗?”

“只听说过她丈夫还有儿子去世的事。”

“是吗?我从来没听她提过这方面的事情。”竹子说着瞟了我一眼,似乎惊讶于老妇人怎么会对初次见面的我说这些。

我忙打哈哈说:“我喜欢听生离死别的故事。”

“怪人。”竹子一笑而过,“新田太太开那家理发店似乎是在二十年前。听上去二十年似乎已经很长了,但那之前她的工作却完全是别的领域的。”

“哦?”

“好像是电影之类的感觉的。”

“电影之类的感觉?”我无论如何都认为她这个抽象的表达方式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但她却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了,于是我只能装出理解的样子说,“是吗,是电影之类的感觉啊。”

“我以前听她说过,是做宣传,还有招募临时演员等,都是些很有趣的工作。”

“临时演员?”

“就是那种经常在电影里出现的一大群人的角色。就是那种。”看竹子的神情,似乎在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不看电影的吗?”

“要看工作内容。”我回答。我的体验一直都随着负责调查的对象而改变。我曾经和以侠义为重的黑道分子相遇,也曾和活跃于足球联赛的年轻人寸步不离。而在电影这方面,大约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调查过一个自称电影评论家的男人。和那人认识以后,他让我看了成堆的意义不明的电影。在我记忆比较深刻的一部电影里,就包含了我所厌恶的塞车和我所热爱的音乐两方面,真是一部奇妙的电影。我还记得电影的前半段描写了超现实的交通大堵塞,而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打鼓的男子的身影。我是不能理解其内容,但那个电影评论家却如痴如醉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刚才新田太太拜托你什么事情了?”当闹市街的灯光照亮我们车前的雨雾时,竹子问我。不知道是因为红绿灯的关系还是车流量增大的缘故,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我回忆起出店前她拜托我的事情。

“你能帮我找些客人来吗?”老妇人在笑着说完“此生唯一的请求”之后是这么对我说的。

“客人?你有那么窘困吗?”我扫视了一圈店内,疑问浮上心头。我完全看不出她有想赚钱的念头。

“要说窘困倒也……不,是啦,我很窘困。如果你现在要去闹市街的话,能不能招呼些那边的年轻人,让他们来我店里呢?”

“要我招揽生意吗?”

“唔,差不多吧。”

“为什么非得要我来?”我丢下一句话转过身,比我先走一步的竹子正从停车场把她的休旅车开到这边,“你拜托她不就行了?”

“不行,必须得是你才好。你对这一带并不熟悉吧?”

“是啊。”

“这样才好。等到晚上,大概会有很多年轻人上街,我想你帮我去招揽几个过来。”

“不懂你的意思。”

“不过,有条件的哦。”老妇人完全无视我的困惑,继续说道,“年纪要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四个人左右。最好男孩女孩都有。”

“这算什么啊?”

“还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得是后天来才可以。”

“这算什么啊?”我又重复了一次。

“时间限定在后天。几点来都可以,但是一定要在后天——帮我找几个年轻人来我店里,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

“要怎么说他们才肯来?你还不如就在这店门外拉人好了。”

“我认识的客人可不行。所以呢,要去人口众多的闹市街那里找。还有,不能找结伴的,一定要互不认识的四个年轻人,还有……”

“还有?”

“还有,来这个店里的时候不可以泄露说是你叫来的,你一定要事先跟他们说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

“被你拉来的客人如果说‘是有人叫我来的’,那我岂不是很失落?”

“你的条件还真多。”老妇人的一番自说自话还真是让我感到困扰,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理由要听她的指示,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做不必要的闲事。

但最终,我还是接受了她的请求,原因如下:一、如果我接受请求,就有理由再次同老妇人会面;二、我希望尽快结束与她的对话,去CD店。

“这算是什么事?”听了我的话,竹子皱起了眉头,“她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招揽客人呢,而且还这么勉强人?”

“我没觉得她这是突然下决心想要好好做生意。”

车流再次变得顺畅,竹子将休旅车开到一条小路上。“大概是想让店里生意兴隆点吧?”

“光靠后天一天就能兴隆吗?”

“真是怪呢。”竹子笑了,将休旅车的速度放缓停靠在路边,然后告诉我说,沿着有拱顶的商店街走,右手边就有一家CD店,我一边致谢一边下了车。

4

一走进CD店,流淌着的音乐便一下子钻入耳中,我自然地绽放出笑容。店里很热闹,我看见并排站在架子前的年轻人,还有站在收银台前的女子。我也听说最近通过网络下载欣赏音乐的人数陡增,店面销售逐渐式微,但我见状还是受到了鼓舞:看来还好。

找到摆放试听机的区域,我快步走去。很幸运,还有空着的机器,我立刻将耳机贴在耳朵上,按下播放器,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CD快点转,音乐快点响起。

一阵鼓声之后,吉他声响起,应该是摇滚乐吧,还算是我比较喜欢的。我闭上眼睛倾听。

在我即将听完一整张专辑时,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肩膀,敲的是左肩。不出所料,一抬头,果然一个手持耳机的女子站在我左面,对我说:“你好。”

是同事。不光是我,我所有的同事都热爱音乐。晚上在CD店,一般总能碰到同事。

“你负责调查的对象也在这一带?”我摘下耳机问她。

“对对。”以女子姿态现身的同事点头,“今天调查结束,刚刚提交了报告。”

“‘可’?”我问她,其实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会是“可”。

“唔,是的,‘可’。”她果然这么说,“你什么情况?”

“今天刚开始。”我一边回答她,一边回想起手握剪刀的老妇人的身影。

“什么样的人?”

“老妇人。有趣的是,她已经察觉到我不是人类了。”

“这可真稀罕。不过有时候是会碰上这样的人。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反正是‘可’吧?”

我正要回答“大概吧”,老妇人对我述说的身世,或者说她身边的人发生的事情却突然掠过脑海,于是问她:“到底他们是怎么选出要调查的人类的呢?”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不是,我这次的调查对象身边死过很多人,让我觉得好像挺不平衡的。”

“谁知道呢,我对这个可没什么兴趣。”

“我也没兴趣。”

“不过就算不平衡,也无非就是有些误差罢了,你说呢?”

“说的也是。”我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走到外面,我看了一眼建筑物上安装的电子钟,发现还不到晚上八点,商店街上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候。我往左边走去,倒也不是己经有明确的方向,只是预感到那一带会有年轻人扎堆。

我打算去完成老妇人的请求,寻找愿意后天去她理发店的客人。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身穿校服的少女一脸嫌弃地看着我。

我坐在快餐店二楼靠窗的座位,俯视着街上往来的人群,原打算姑且先从坐在邻桌的这个女生开始。“你后天要不要去剪头发?”

在我唐突地发出邀请后,她起先是一脸怒气地“啊”了一声。我接着把理发店的名称、地点和老板品位之好等信息说了一通,最后又说:“所以请一定去那里看看。”她却完全不予理睬。

无奈之下,我只好转移目标,于是去跟坐在最里面的一伙高中男生搭讪。“想剪头发吗?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店哦。”

我刚说完,他们就群情激奋,大叫起来:“开什么玩笑!”

我想原因应该是他们全都理了一模一样的光头。我又问了一次,他们当中身材最魁梧的那个马上摆出一副要扑过来的架势,我只好作罢。这事看来还挺麻烦的。

走出快餐店后,打算就站在路边招揽来往的路人。恼人的雨依旧下个不停,但好在商店街上有拱顶可以避雨。

每当有貌似十五至二十岁之间的少男少女走过,我便上前说“头发……”,但是几乎没人会停下脚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不够响亮,有人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也有人在我面前猛地加快脚步匆匆而过。几十个人里总算有一个肯停下来听我说话了,却不知是否我嘴笨,还是他对理发没有兴趣,最后还是让他走了。

“喂,你在推销什么?”大概过了两个小时,一个男人走到我身边。仔细一看,他脸上皮肤黝黑,一头烫过的长发很显眼,个子高高的。他穿着一件棕色外套,手上拿着一叠纸。

“我在找愿意去理发店的客人。”

“理发店?你不发传单吗?”

“传单?”我反问道。

他目瞪口呆。“你真的假的?”然后他把手上的那叠纸给我看,说,“就是这种东西,上面一般会写有关店铺的介绍。”

那叠纸上印着完全一样的图案与文字,我看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家即将开张的西餐店的广告。上面画着地图,我还看到诸如“优惠”“奉送甜点”之类的字样。

“你一直在拼命地招揽人,但好像通通被拒绝了,所以我有点担心。”他外表看上去像一头黑狮子,说话却很沉稳,“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在泡妞,可又看见你也找男生搭讪,又不像我们这样是发传单的……”

“没有这玩意儿不行吗?”我盯着那叠纸说。

“唔,有比较好。”他耸耸肩,“而且,光凭嘴说理发店在什么地方,还是很难找的,不是吗?单凭你一张嘴,别人也会怀疑你说的理发店在招揽客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等你说完,人家就走掉了。而且如果有传单,你只要发就行,就不需要逐一说明了,很轻松。”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眼前这个长了一张狮子脸的男人说:“需要的话我帮你做一份也行。”他摸着面颊说,“其实我比较擅长设计的。”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过我必须得在后天之前找到客人。”

“后天?找去理发店的客人?现在开始?真的假的?”他的脸上同时露出怀疑与同情,“要是真的,那可就困难了。理发店这种地方,通常大家都有固定的店,再说要是离家太远就不愿意去了,你说呢?你今天招呼,让后天就去……到那家店附近找不是更方便吗?”

“是有人要求我来闹市街找的。”然后我把老妇人列出的其余条件告诉了他:十五至二十岁之间的年轻人,男女共四人左右,而且不可以结伴而来,也不能说是我找去的。

“这是什么游戏吧?”狮子男晃动着长发,半是吃惊半是愉快地点头,“搞得像寻宝游戏一样。”

“宝?”

“好吧!”这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大声说道,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帮你好了,我喜欢玩游戏。”随后他指着一个在百货店前长凳上坐着的年轻女子问我:“她怎么样?”

那女子正低着头,颇为无聊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个子高,腿也长。

“她看上去挺时尚的。对了,你那家理发店的卖点是什么?或者说有什么特色?”

“看得到大海,坐落在小山丘上,景色很好。”我回答道。

狮子男立刻挥舞起手上的那叠餐厅宣传单,激动地说:“啊,我知道我知道。海边山丘上的理发店,我知道!是一个阿婆开的吧?”他的脸一瞬间亮了起来。

“果然很有名啊。”

“有一个著名女演员常去,一时间炒得挺热的。哇,那店现在还开着吗?”

“著名女演员也会去吗?”我完全不知道这一点,情报部的家伙们怎么老是只给一些并不彻底的信息。

“是啊是啊。不过,大约两年前吧,已经去世了,喏,就是那个女演员,因为地铁事故去世的。”他转着脑袋,像是迷失在茫然的记忆海洋中,“叫什么来着……”他重复了十遍以后,终于报出了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我自然不可能认识。总之,我再次强烈地认为她身边的死亡人数有失平衡。人当然是一定要死的,但在一个人身边发生的由死神执行的意外死亡也太多了点。

“那家店很有名,要招揽客人大概比较容易。”狮子男顷刻之间又重新燃起干劲,“要不你试试快速走过去,很有礼貌地说‘向您推荐一家理发店’,你长得还挺帅的,这么爽朗地去说没准能行。”他似乎很习惯做这样的事情,要不就是一边在思索通常跟陌生人搭讪的手法,一边对我滔滔不绝地提出建议。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打算先按他说的做做看,于是向前迈出脚步。

“不过……”我听到狮子男在身后说,“那么勉强地要找客人到店里,是为了给谁看一看店里一派繁荣的景象吗?”

5

“成果如何?”步行回到理发店,看见老妇人正在翻看杂志。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那本杂志是面向年轻女性的,她大概是为了工作在做研究吧,打开的都是只刊载女性发型的页面。她说了声“欢迎回来”,看她的表情,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会回来似的。我把我在繁华地带商店街上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她。

“外面还在下雨吗?”老妇人指了指店里的窗户,厚实的浅褐色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下着呢。”只要我在,雨就不可能停。

“那么,成果如何?有愿意后天来的客人吗?”

“有一个。”我竖起一根手指,“有一个女孩大概有点兴趣。地点我也告诉她了,大概会来吧。”靠着狮子男的建议,我在之后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跟像山一样多的年轻人——或者说像海一样多也行吧,总之就是向非常多的人作了推销。

“大概会来……这可不行,一定会来才可以。”

“但是你突然要人来剪头发,你不觉得也太难了吗?”实际上,有好几个年轻人就是这么抗议的。

“这还需要你想点办法。”她的表情很认真,看来并非单纯想把一个难题硬抛给我,自己在一旁等着看好戏。

“想点办法?”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于是跟她约好明天上街招揽客人。我竟然跟人类立约,除了惊讶之外我不知作何感想。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不怕死吗?”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妇人热心地读着杂志,忍不住就想问一问她是怎么想的,“你不是已经察觉到我此行的任务了吗?”

老妇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我说:“你是来见证我死亡的吧?”她依旧一副恬淡的口吻,“我自然是怕死的。”但她的语气中却没透出一丝恐惧。她摇着头说,“但更让人痛苦的,是身边人的死亡,不是吗?相比之下,我情愿死的是自己。如果死的是自己,也就不会有空去想什么悲不悲伤了吧。所以,最糟的情况是……”

“最糟的是?”

“死不了。”她像是拉出一根天线一样地竖起一根手指,“活得越长,身边死的人就越多,这是肯定的。”

“没错。”

“所以,我并不怎么害怕自己的死亡。当然,我很怕疼。我也没什么未尽的心愿了。”

“没有了吗?”

“或许还有吧,说不定我也已经一起认了。”她点头“嗯”了几声,看上去并不像是在逞强。

我无法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改口问:“你店里有音响吗?我想听听音乐。”

老妇人一开始似乎没能明白我的意图,眨了几下眼睛,但很快就站起身来:“小一点的还是有的,一台收录机,如今也已经算是古董了。”

“你想听什么?”她走到收银台旁一个好像是收录机的机器前,一边插上电源一边回头问我。

“只要是音乐,什么都行。”

“这种说法最讨厌了。你女朋友没有向你这么抱怨过吗?”老妇人板起脸,从身旁的CD盒里翻出几张挑了挑,“那就这张吧,很久以前很热门的哦。”她说着,按下了播放键。

不知将会有怎样的音乐飞出——我怀着让我快要窒息的期待竖起耳朵倾听。

传来的女声沉静而通透,清亮、优美而有力。随着鼓点和贝斯的加入,歌手加入了在地面跳跃着要将歌声传递到天上的跃动感。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台古老的收录机,伸手从侧柜上取下CD盒,想要确认到底是哪个歌手的歌。

“相当不错吧?是个大器晚成的歌手,在我年轻的时候——大概二三十岁的时候吧,那时候造成了很大的轰动呢。歌是老歌,可现在依然没有过时。”

由于我们对时间的认知与人类有异,我无法分辨新旧,所以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声音很好。”我看向CD盒,封面上是一个妆容素朴的女人微微低着头的模样。虽然并不怎么华丽,但她的侧脸却流露出并不张扬的自信神采。

“啊!”我立刻惊叹出声。

“怎么了?”老妇人问。

“我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子。”我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我记得她的名字叫一惠,还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的:“爸妈希望我能蒙上天恩赐至少一项才能,就取了这个名字。”

“你特地去会面的人不是都要死吗?”老妇人呵呵地轻笑出声,似乎觉得很好笑。

“这个是例外。”我低声道。我例外地没有上报“可”。总之,关于照片上的这个女子,我确实是递交了“放行”报告。“她果然成为歌手了呀。”

“是呀,还是很棒的歌手哦。”老妇人感触颇深地应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老妇人回到沙发上,再次翻看起杂志来。我则站着欣赏跳跃在店内的歌声。音乐弥漫开来,搅动着屋内的空气,这实在是一段舒心的时间。坐在沙发上的老妇人在不知不觉间摇头晃脑地睡着了。在死神的调查期间,调查对象不会死,所以我想过就让她这么睡着估计对她身体也不会有影响,但还是抱着她上了二楼,让她在床上躺好。然后我回到一楼,继续倾听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