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死神

1

驶入有缓坡起伏的六号国道,车辆的行进速度渐渐放慢。由于只有一条车道,即使是一辆轻型卡车,都有可能立刻引发交通堵塞。前方的货车司机一直踩放着刹车,而我从刚才也时上时下地反复扳动排挡杆,但最终还是双双停下了车。雨水在挡风玻璃上滑过,形成了一道道的花纹。现在是傍晚六点,天色已是一片昏暗。

“我说,你是什么人啊?竟然跟没事似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说。由于他的头一直靠在左边的车窗上,我还以为他睡着了。他的黑头发快盖到耳朵了,细长上吊的双眼看起来有点像小爬虫。

“你醒啦?”

这个年轻人姓森冈,一天前刚在东京的闹市街上杀了人,但此刻他瞪着我的表情,却仿佛我是个怪物。“我说我杀了人,你不相信吗?广播你总该听到了吧?”

几小时前,当车子正开过水户市的时候,广播里传来了整点新闻。森冈面无表情,同时又多少带着点炫耀与苦涩地指着收音机对我说:“这个,是在说我。”新闻说昨天晚上在涩谷,两个年轻人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人持刀刺伤了另一个。被刺伤的年轻人虽然被及时送到医院救治,但终因失血过多而死亡,而动手的那个年轻人目前尚在逃亡中。“我就是那个把人刺死的年轻人。”他又说。新闻里随后报出凶手的姓名:森冈耕介。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我嘛。”

“怕。”我随口胡扯。说实话,我更怕的是森冈的说话声会害得我听不清收音机里的音乐。

“从我上你的车开始,你就一直这样。”

“为什么你会上这辆车?”

“碰巧。你碰巧因为红灯停在那里,车门也没锁,而且……”

“而且?”

“我在电影里看见过这种车,一直都很想坐坐看。”森冈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

“在死之前?”我拿出死神该有的态度问他。

尽管他脸上掠过一丝愕然的神色,但还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是啊,在死之前想坐一次看看。”

所以,他们才会准备一辆这样的驼色小汽车给我吗?情报部给的指示是这样的:“开着这辆车沿国道前进,就能碰到这次你要调查的对象森冈耕介了。”

正如他们所说,森冈真的来了。今天上午十点,当我因为红灯停在与十六号国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时,森冈亮出沾满鲜血的小刀,上了车:“给我老实点,不然就杀了你!就这么往北开!”

“向北?”

“六号、四号、二八二号!”或许是出于亢奋,森冈的声音尖锐,连珠炮似的列举出国道线,“就这么一直开!不管你本来要去什么地方。你就当是倒霉,死了这条心吧!”

倒霉的是你吧,竟然被死神挑中了——我很想这么告诉他。

2

车终于再次前进。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天色昏暗的缘故,路面一片漆黑。我踩下油门,车轮驶进积水。雨刷唰地一摆,就像是魔术师在观众面前演示机关的那一瞬间。

“你叫什么名字?”森冈弯起膝盖将脚搁在仪表盘上。

“千叶。”我自报家门。

“多大?”

“三十岁。”

这次的我是一个三十岁的公司职员。身材中等,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啊,这样。”森冈瞥了我一眼,“比我大十岁。那么我有问题要问你了。”

“什么问题?”

“你在这十年里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没有?”

我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

“我如果再活十年,不就到你这样的年纪了吗?你有没有碰到过什么好事?”

“没什么特别的。”我大致能想象出人类在十年里能有多少体验,“最多就是多了很多赘肉。”

“说的也是。”森冈像是放心了,“那么,也差不了多少吧?”

“差不了多少?”

“就算我的人生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我大吃一惊。难道他己经预感到死亡的降临?

“被逮捕以后不就玩完了吗?就了结了。不过,就算能再多活十年,人生也不会变得有意义吧?”

“人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算不上在生活,不过是虚度光阴而己。”

“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我在工作时认识的一个男人这么说过。”那是距今大约两千年前的一个思想家。

“真有趣。”森冈第一次咧开嘴笑了,连连点头,“说得没错啊。被我捅了的那个家伙也没怎么好好生活。他那也不算是人生,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拿刀捅他?”前面的货车向左拐弯了,我踩下油门,拉近了与再向前一辆车之间的距离。车的左右两侧,是一片片的水田。

森冈看都不看我一眼,反而扭头望向窗外:“我不知道。”

“你们怎么总是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叫‘你们’?是想说最近的年轻人吗?少自以为是了。”

“不,我是在说你们人类。”

森冈叹了一口气,估计他已经在后悔怎么会上了一个这么讨人嫌的家伙的贼车。

“你们是在街上吵的架?”我说出自己的猜测。

“是因为刺伤了我老娘。”

“你是说对方?”我推测森冈是为了向对方寻仇。

“不是,是我刺伤了我老娘。”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回到离开一年的家,老娘正在打电话。然后我头脑一热,把我老娘给刺伤了。”

“等等,你刺中的不是那个年轻人吗?”我指指收音机。我记得当时报的应该是“在闹市街上杀人”。

“那是后来了。”森冈更像是在自己整理思绪,“我刺伤了老娘以后,脑子一片混乱,就跑出了家门。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涩谷。有个家伙笑得跟个白痴一样,我看他不顺眼,就上去揍了他。”

“因为看不顺眼就揍人,揍的时候就顺手拿刀捅过去了?”

“因为刚捅了老娘,脑子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是亢奋还是焦躁,总之就是非常生气,火冒三丈,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捅过去了。”

“那人就因为这种理由被刺死,还真是无妄之灾。”话虽如此,但归根结底,那个年轻人的死还是要追究到我们头上。毕竟,人类的意外事故或突发事件都跟我们死神有关。

相信这一定也是因为我某个同事在调查之后,递交了结论为“可”的报告。

“不过,照你刚才所说的,我终结的并不是那家伙的人生,而只是终结了他无所事事的光阴,对吧?那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真能顺水推舟啊。”我说。

他沉默了。

“那么,你母亲没事吧?”

“烦人!”

“就因为你母亲打电话,所以你拿刀捅她?你讨厌电话?”

“因为电话的内容很过分啊!”森冈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我甚至好像听到了嚓的一声。渐渐地,车流顺畅起来,看见了“宫城县”的路牌。

3

看来,就算是逃亡中的杀人凶手也会感觉到肚子饿。之前森冈一直嚷嚷着没工夫休息,此刻却拿“空着肚子什么都办不成”来当借口了。

车驶入宫城县不久,我们就进了昏暗的国道边上的一家很小的拉面店。柜台后坐着白发苍苍的店主,除了我们以外再没有其他客人。

我和森冈并排坐着吃拉面。一时间,只听到扑哧扑哧的吃面声,谁都没有说话。我没有味觉,所以不过是重复着将面前的食物塞到嘴巴里的动作,森冈吃到一半,却抬起头大叫:“大叔,好吃啊这面。好吃!”

“啊,是吗?”店主头也不抬地说,“那么,要吃光啊,别剩下。”

“这么好吃的面怎么会剩下啊。”

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的侧脸,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油然而生,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惊讶。迄今为止,我遇到的大多数人一旦犯下罪行,都会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就像背上背着沉重的石头或酒桶一样;也有人会显得焦躁或胆怯,甚至变得愈发凶残,总之,他们都会失去平常心。

但身边的森冈却表现得很自然。虽然也曾乱逃乱窜,有时候还表现得很神经质,但是在拉面店里,他却能轻松地跟店主打招呼。

我猜他是意识不够强,还没有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杀了人吧,所以还不能切实地把握自己目前的处境。可以说他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但同样也能说他是愚不可及。“缺乏想象力啊。”

森冈的嘴不动了,嘴里含着拿筷子夹进去的面条,瞪着我问:“你在说什么?”

我把视线转开,看到了一台电视机,斜放在柜台上方的架子边上,正好在播送新闻节目。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七点了。

新闻里正在报道森冈引发的事件,我没感到意外,倒是森冈,顿时脸色铁青,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连勺子都拿不稳了。店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只顾开着水龙头洗锅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感觉那水势恰似瀑布。

电视里的播音员念出被捅死的年轻人的名字,同时公布了死者的大头照:红头发、圆鼻子、长下巴,很醒目的一张脸。然后,镜头转到了案发现场涩谷的一条闹市街,具体地点就在一个十字路口旁边。

“犯罪嫌疑人森冈目前仍在逃亡中。”播音员继续说,“另外,警方还查明,在案发前数小时,犯罪嫌疑人森冈的母亲滋子女士也在家中被刺伤。”

我飞快地扫了一眼森冈的侧脸。

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森冈的大头照。照片上的森冈穿着校服,应该是很早以前的照片吧,比此刻我身旁的这张脸更显稚嫩。

森冈因为那张照片而显得十分惶恐,身体咯咯震动。他偷偷看了店主一眼,又把脸转开了,弄得碗里的汤不小心洒了出来。

“别紧张。”我用只有他听得到的音量小声说。

“啊?”

“你只要表现得自然一点,就不会被发现。那张照片跟你不太像。”我若无其事地小声回答。

森冈用力吞了一下口水,重新开始不自然地吃起了拉面。店主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怀疑我们。

结账的时候,森冈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离开。我一早就估摸到这顿饭会是我付钱,于是拿出了两人份的现金。

这时,店主叫住了森冈:“喂,你等一下。”

森冈停住了脚步,却迟迟没有回头。我饶有兴致地看着森冈和店主,猜测着接下去会上演一出怎样的戏。

森冈缓缓转过脸,脸上都抽筋了:“什么事啊?”

“真的很好吃吗?”

森冈一怔,面部肌肉慢慢松弛了下来:“是啊,很好吃。”

“那么,下次再来吃哦。”店主的白色工作服上污渍斑驳、焦迹处处,这点点痕迹所表现的正是他一路走来的岁月的厚度。他伸出的手指如树枝般微微颤动个不停。

“我们接下去要去十和田湖,来不了啦。”大概是放下心来了,森冈的口气又变得粗暴起来,而我也终于知道了目的地。

“回程再来不也行吗?”没想到店主居然如此执拗,“反正什么好吃啊之类的话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

这话似乎并不是在说拉面的味道,或是在与客人进行交谈,我觉得,那更是店主对其自身生活的感慨。

4

六号国道的尾段横跨阿武隈川,一过桥,就到了四号国道。我按照森冈的指示,等绿灯亮起的时候向右拐上了四号国道。

“你要不要开一开这车?”收音机里的音乐中断了,开始播放人类的无聊访谈,于是我百无聊赖地跟他搭话。

“我没驾照。”

“你没想过乘火车去吗?”

“我说,你大概不知道吧,十和田湖,尤其是奥入濑那一带,开车去更方便。”

“奥入濑?我要去那里吗?”

“吵死了。”

“很吵吗?那我说多小声你才不觉得吵?”我可不打算把收音机的音量关小,但要我放低嗓门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说你烦啊!”

“不走高速公路行吗?”我问出了刚才就有的疑问。如果朝北走,应该有专门的高速公路,不过是收费的。我还没有开车去过那里,但如果他这么要求,应该也没什么难度。

“高速公路啊……”森冈说着挖了挖耳朵。

四号国道是双车道,车流明显顺畅了很多。和刚才经过的道路相比,这条路左右两边多了很多华丽的灯饰牌,一派繁荣景象。依路牌所示,笔直前行将进入仙台市地界。

“走哪边都可以。”他模棱两可地说。他在进行心理斗争,既不想让人看到软肋,又像是下定决心要诉说心底的软弱,“虽然说最近的破案率很低,但照片都公布出来了,万一追起来,我也早晚会被抓住。”

“毕竟是杀人凶手嘛。”

“所以呢,”森冈有些懊恼地拧着唇,“我想快点把事情解决了,然后去警察那里自首。”

“你是说你有事情要做?”

“但是呢,”森冈眼底浮现出幽暗之光,“我又希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真复杂。”

简而言之,森冈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的心情。于是,为了争取更多时间,不用过早下决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走高速公路。

“说起来,这可是我最后的旅行了,自然是要尽兴啊,就是这道理。”

“你不反省吗?”我问他,“伤了母亲杀了人,却连一点想要反省的意思都没有,这样好吗?”

“你问我这样好吗……”森冈像是被这棘手的问题难倒了,皱着眉头说,“不过,我是没有什么好内疚的。像被我捅的那个,那种人死了会让谁感到困扰吗?”

“我是不会感到困扰的。”我很老实地回答,随后又补充说,“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感到困扰。”

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迷惑,森冈从口袋里掏出小刀贴近我的腹部,刀尖上还残留着血迹。“你可别得寸进尺哦。你要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

“我觉得我很了解状况啊。我正载着你朝北开。这辆车是你想在有生之年乘坐一次的车,你要去十和田湖那里一个叫奥入濑的地方办件事。你想尽情享受这次旅行。这就是现在的状况。”

“你算什么人啊!”

“话说回来,”我突然有点好奇,“所谓的旅行是指什么样的行为?”虽然这个词我常听到,也大致了解说的是什么,不过还没有人类向我直接解释过。

森冈登时哑口无言,显得非常惊讶。“我不知道。”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接着解释说,“就是移动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找个地方住,差不多就是这样。唔,然后嘛,就是观光之类的。那样就叫旅行吧。这种事还需要说吗?你是不是白痴啊?”

“原来是这样啊,受教了。”我点头,“那么,找地方住吧。”

晚上八点,仙台车站前一派繁华。车站两侧的百货商店与写字楼鳞次栉比,往右看,还能望见沿着轨道行驶的新干线。建筑物楼顶上的广告牌灯光闪烁,到处都反射着行进中车辆的头灯及刹车灯的灯光。玻璃被雨水打湿了,给这些五彩霓虹平添了一圈光晕。前面是红灯,我停下了车。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上,行人如潮水涌过,五颜六色的雨伞随之攒动。

“我来说点了不起的事吧。”森冈指着十字路口说。

“好,说说看怎么了不起了。”

“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当中却没有一个曾经杀过人,了不起吧?”他像是要一吐心底的绝望与孤独。

“那我来说点更了不起的事吧。”我说。

“真烦。”

“这里有那么多的人,但正在为了人类而烦恼的大概一个都没有。”

“你白痴啊,每个人都充满了烦恼的。”

“那只是为了自己在烦恼而已。他们并没有在为了人类而烦恼。”记得这也是以前哪里的一位思想家说过的名言。

森冈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那么我们住哪里?这里好像有几家商务旅馆。”

我其实并不需要睡眠,就算通宵开车继续北上也没问题,但考虑到森冈会疲劳,我想还是需要休息一下。没有比跟一个疲惫的人类打交道更累人的了。

“我不住旅馆。”

“那新闻里公布的照片跟你不是很像。你只要别表现得很可疑,我想是不会暴露的。”

“不是说这个。”森冈的脸没有血色,“旅馆里一般睡的不都是床吗?”

“你不喜欢床?那么就在车里睡吧。”

“车也不行。”

“你脸色发青哦。”

“知道了,知道了。”听声音,森冈要抓狂了,他不耐烦地说,“那就随便住个什么旅馆吧。真烦!”

5

穿过车站轨道下方的连接道路,到了东口,缓缓地拐过一条弯道,再顺着宽阔大道前进一段距离之后,我们找到了一家商务旅馆。

森冈似乎是怕我逃走,要了一间双人房。站在前台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姿挺拔如退伍军人,他将视线在我和森冈之间来回扫视过后,问:“你们莫非是HOMO(homosexual 的缩写,意为同性恋者。)?”

森冈的眼神霎时间变了,鼻子以上部位僵住了,面颊以下部位开始抽搐,与此同时,他的手往口袋伸去。我忙用左手按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他是想掏出口袋里的小刀。

森冈当场一翻白眼,膝盖一弯就要往下倒,我忙用肩膀支撑住他——是我一不小心用没戴手套的手碰了他。这要是被我同事看到可就麻烦了,我这样想着,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然后赶紧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副黑色皮手套戴上。

“怎么了?”那个中年旅馆工作人员将房间钥匙递给我说,“这小年轻睡着了吗?”

“他累了,而且你刚才的话给他带来的刺激不小。”

“我的话?”

“HOMO,你说过吧?”

“那明显是开玩笑的。而且,就算真的是HOMO,也没什么丢脸的呀。难道你们真的是?”

“这家伙是homo sapiens(拉丁语,意为人类。)。”我看了一眼倒在我怀里的森冈,回答道,“我可不是。”

床上的森冈被噩梦魇住了,他的身体扭向窗边,一边磨牙一边叽里咕噜地说梦话。我在床头俯视了一会儿森冈,当时钟指向深夜零点的时候,我决定去逛一圈。难得能来到人类的街上,不去听会儿音乐可就浪费了。

我把森冈留在房里走出了房间,犹豫了一会儿带不带钥匙,最后决定还是悄悄从窗口出去。我走过床边,打开了窗户。

正当我打算从窗口潜行外出时,突然听到森冈一声叫唤:“深津先生……”

我差点要纠正他说“我是千叶”,不过看来他是在说梦话。

“深津先生,救救我……”他说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幼儿保护自己一般。

6

走出旅馆,天气依旧不好,好在雨势减小了许多,所以我决定不打伞。我仿佛是被整齐排列的街灯诱导着走上了那条昏暗的小路。没走几步,我便遇上了一个青年。

起先是听到了声响。从右面的停车场那边传来了像是小动物顽强威吓什么东西似的声响。

在停车场的最里面,一个青年面对水泥墙而立,激烈地挥舞着手,时蹲时站,左右移动,简直像是在黑暗中跳舞。

回过神来,我已经跨入砂石铺成的停车场,并正在靠近那青年。我是被那如同长长的呼气的声音所吸引了。他之所以挥舞着手,似乎是为了摇晃一只喷雾罐,球体在金属容器中滚动,发出咔啦咔啦的撞击声。而那近似于呼吸的声音,源自喷雾罐的喷射。

当注意到我的时候,青年显得有些惊讶。

“我只是看看,”我边说边叫住他,“你在做什么?”

那青年身材修长,体态优美,目光炯炯有神,小脸庞,有着人类里算得上精致的五官。

“那是什么?画?”我指着墙问。墙上有一幅以蓝色涂料涂成的像字又像画的奇异图案。深深浅浅的蓝色交错出流线型的文字,并有红色镶边。

“GOD。”青年静静地回答,“是英文。”

的确,仔细看那蓝色图案,的确是三个并排的拉丁字母。“这是你的吗?”

“你说神?”

“我是说墙壁。”

“啊,不是。这不是我的墙壁。”

“为什么你要写GOD呢?”我在想,如果我说我们死神也是神,然后再自谦忝列末席的话,眼前的这名青年不知会作何反应。

“这里有CD店吗?”我又问他。

“这里基本上没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他耸耸肩,“不过,出租录影带的店应该有的吧。”

“我还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他依旧拿着喷雾罐,站姿挺拔,谈不上威慑力十足,却自有一番从容不迫的气度。那沉稳的感觉让我认为就算我说我是死神,他都能自然地回应我:“我就知道。”

“人类为什么会杀人?”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得老大,沉默了。竖在停车场边的街灯,因为电压不稳而发出嘶嘶声,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他微微一笑:“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正好站在我面前。如果是别人站在这里,我会去问别人。只不过是正好有疑问,而你正好就在眼前而已。”

青年还是沉默。估计他是在决定该不该搭理我。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怨恨、愤怒还有算计。杀人的理由大概就这些吧。”

“算计?”

“如果那个家伙死了,我的人生就会轻松很多——这样的算计。在金钱方面、精神方面,衡量得失的算计。”

“人类总是会算错。”

“你说得没错。”青年露齿一笑。

“其实,我现在正在和一个杀了人的年轻人一起旅行。”我试探性地对他说。

“怎么可能。”

“我没有骗你。那家伙昨天杀了人之后就逃跑了,基本上没表现出什么负罪感。你说这是为什么?”

“问我也没有用啊。”青年腾出拿着喷雾罐的右手的食指挠了挠脑袋一侧,随后将目光落在右侧的墙壁上,像是望着墙上的“GOD”这三个涂鸦大字,说:“问这家伙。”

之后我们聊了很多,从“人类是多么愚蠢”这个话题开始气氛变得热烈起来,然后又聊了有关“奇特的蚊子”“哲学家的名言”等,话题多得聊不完,一直到背后传来有人踩踏在小石子上的脚步声。

“喂!”森冈冲了过来,“你在干什么,想逃吗?!等等,这是什么玩意儿,眼睛好辣啊……疼死了!怎么一股香蕉水的味道!”森冈嚷嚷着站到我身边,一边用袖子遮住眼睛,一边望向墙壁上的涂鸦。

“画会刺激你的眼睛?”我对此完全不能理解。

“啊!这家伙!”森冈这时才注意到一旁的青年,“这家伙是谁?”说着伸手就去摸屁股后面的口袋。他又想亮刀了,还真是乏善可陈的家伙。

“刀没了哦,我已经扔了。”听到这话,森冈立刻青筋暴起。

“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没有负罪感的杀人犯?”青年的口吻不像是开玩笑,但却显得轻描淡写。

“难道你把我的事情给泄露出去了?这家伙是什么人?”森冈向前迈了一步,站到青年正对面。他像是突然切换到了另一种人格,怒目圆睁,嘴角抽搐。这和在旅馆前台登记的时候一样:眼睛几乎不眨,像是被什么黏液覆盖了一般,闪着浑浊的光。原来如此,这个年轻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刺伤了母亲,又在闹市街上刺死了另一个年轻人。

青年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微微举起双手:“喂、喂,你其实不是真的杀人犯吧?”

“啊。”森冈那双原本就像剃刀伤口的小眼此刻眯得更细了,“是、是啊,当然喽。杀了人的家伙会在这种地方晃悠吗?”

“也是。”青年慢慢地应声。

森冈看了看墙壁,又看到青年手上的喷雾罐,就说:“涂鸦吗?什么呀,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嘛,同类呀。”

杀人凶手跟涂鸦者能算什么程度的同类,这不是我能判断的。

“话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逃?”

“可以逃吗?”

“不可以。”

青年看着我跟森冈你来我往之后,问道:“要不要我开车带你们去车站对面出租录影带的商店?”

我一回答“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森冈便细眉高吊,愈发显得像蜥蜴了。他怒道:“开什么玩笑,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旅馆里!”

青年打开停在停车场附近一辆车的后备厢,将行李放了进去。

我问他:“这是你的车吗?”

青年微笑着回答:“我的四驱车可要帅多了。”

“什么呀,那么这车是你偷来的?”森冈开心地笑了。他似乎是想说这么一来,他就跟这青年更接近了。

这时青年突然说:“啊,警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的确可以看见车道上有红灯闪烁,连我也明白那是警车。没有拉响警笛,但正朝我们这边靠近。

“糟了!”森冈立刻慌了,他咂着嘴,左右张望。

“最好不要乱来。”

但森冈根本听不进青年说的话,完全陷入了混乱当中。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跃入开启着的后备厢中,这反应完全出自其冒失的本能,但青年却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配合地关上了后备厢。

我和他就这么站着,直直地望着警车的动向。最后,警车拐了个弯,不见踪影了。

“他真的是杀人凶手吗?”青年没有立刻打开后备厢,而是垂下目光问我。

“的确显得很若无其事吧?”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我们两个去报警吗?”

“单纯,做事不经大脑。脑子容易发热,一冲动就杀人,而且丝毫没有罪恶感。警察来了就逃,后备厢开着就钻进去,完全不考虑后果。人类都是这样的吗?”我感到疑惑,“杀人凶手都是不会感到后悔的吗?”

“怎么说呢,”青年歪着头,“如果会后悔的话,就不会杀人了,我是这么想的。”话里似乎也表达出他的决心。

许久,我们不发一语,似乎都在等着另外能有一个人来为我们解惑。

“接下去你们打算怎么做?”就连他这么问的时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风在呼呼吹。

“这家伙要去十和田湖,好像有个什么叫奥入濑的地方。”

“是奥入濑溪流。”他的面颊稍许有些松弛了。

“你知道?”

“那是以十和田湖为上游的溪水,很美。我只去过一次,但真的很好。十和田湖还有奥入濑,都能让人安心。”

“安心?”

“我时常会想,人类跟动物的区别之一,人类特有的痛苦之一,就是幻灭感吧。”

“幻灭感?”

“一直依赖着的人实际上是个胆小鬼,或者信任的英雄实际上却是个擅长搞阴谋的奸诈小人,或者身边的同伴实际上是敌人等等,碰到这种事情,人类就会感到幻灭,进而感到痛苦。如果是动物的话,大概就不会这样吧?”

“这跟那湖有什么关系?”

“那片宽广的湖泊,或者奥入濑那美丽的水流,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是不会让我产生幻灭感的,我能够确信这一点,所以感到十分安心。”

“我听不太懂,你是说,因此这家伙才会想去那里?为了让自己安心?”我说着敲了敲后备厢。

“谁知道呢,或许不是吧。”他挑起一边的眉毛,“或者,他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对他来说,如果不完成那件事情就会死不瞑目,也许他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吧?”

死不瞑目?对我们死神来说,死了就一定是死,我们会认为这种说法很可笑。

“我也有哦,必须要做的事情。”青年说。

我也不能一直和这青年这么聊下去,于是请求他:“能不能请你打开后备厢?”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了。”他笑着打开了后备厢。

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森冈会一边叫嚣着“你们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一边跳出来,但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看到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一般,紧闭的眼皮在不住地抽动,就像是一个害怕得不得了的孩子。只见他半张着嘴,牙齿咯咯打战,很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凑上前去——“深津先生,深津先生……”他呢喃,“救救我……”

7

“你醒了?”等森冈睁眼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了。他拉开厚厚的窗帘看外面,因为乌云密布而流露出一脸的厌烦。“今天又下雨。”

“你睡得可真熟。”昨天到最后,是我把森冈从后备厢里拽出来背回旅馆,再放到床上去的。一躺下,他的眼睛就再也没睁开过一次。“你在车的后备厢里待得几乎都失去意识了。”

森冈一面把衬衫下摆塞到牛仔裤里,一面恨恨地重复了“后备厢”这个词,同时脸色变得很难看。然后,他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粗暴地喝道:“快给我出发,好事不宜迟!”

“你打算做的会是什么好事吗?”

“你到底算什么啊?”森冈一边用手指划着副驾驶座那边的车窗,描着窗玻璃外侧滑下的雨滴的印痕,一边问我。这时,我驾驶的车己经开上了四号国道,穿过了仙台市,正沿着宫城县北部的城区前行。道路两旁都是水田,零星地分布着古老的民居。路上没什么车,开得十分顺畅。

“你为什么不逃走?”

“可以逃吗?”

“都说不可以了。不过,你真的不害怕吗?还有,你不用工作吗?”

像这样跟你一起行动就是我的工作哦,我在内心回答。

时间在无言的沉默中流逝,收音机里接连播放着摇滚乐曲,我一点都没觉得无聊。以正统手法演奏的乐曲,配合几乎感受得到歌手到位的眼神的歌声,让我沉溺在其深邃的内涵中。我正在感叹音乐之美妙的同时,不知不觉已开过了宫城县,标示着“一关市”的路牌出现在我们面前。景色依旧,广告牌、超市、田园,接连反复跃入眼帘。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驾驶座附近的仪表,发现显示燃料存量的油表已经降到最低。“这玩意儿如果空了,还能继续开吗?”

“白……”森冈差点连话都说不清楚,“你说什么白痴话,快找地方加油啊!”

“要这样做啊。”

过了不到五分钟,就看见了一家加油站,我把车开了进去。我虽然并不清楚加油的具体手续,但打开车窗后,根据店员的指示操作倒也不怎么麻烦。在加油过程中,森冈突然开门下车,于是我也赶忙跟着他下了车。

“一直坐着,腰都快痛死了。”他手扶着腰,舒展身体,我也模仿他的动作。看来他不过是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周围还停着好几辆车,比我们的这辆大多了。或者说,我开的车实际上是小到极点的吧?使人联想到困在一群巨兽中的小型犬。付完油费,我们再次前进。一直到又开过两个交叉路口,我才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碰到过什么事件?”

如我所料,森冈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听了我的话,他睁开右眼瞄向我:“事件?”他说着直起身,“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拿刀捅了老娘还有个红毛小子。”

“不是说这个。”

我想起了昨晚那涂鸦青年的话。他低头看了一眼缩在后备厢里发抖的森冈,喃喃道:“他或许是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吧。”他话音刚落,积雨云唰地突然裂开,月亮在那一瞬间露出了脸,仿佛在传达着夜的启示:没错,这就是正解!

“他小时候大概有过跟后备厢相关的可怕记忆,大概是什么事件或者事故之类的,所以才会这么害怕吧。”

我把他在后备厢里发抖的样子和在旅馆的床上被梦魇住的事情告诉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他嘴角立刻往下撇了:“真烦,关你屁事。”

我也不是非要听到他的回答,所以开始欣赏起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吉他声如砂石摩擦般响起。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就告诉你吧。”过了不久,传来森冈闷闷的声音。

我差点回答,我没很想知道啊。

“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森冈说话的腔调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像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我以前曾被绑架过。”

“绑架?”

“是我五岁的时候。那天,我下了幼儿园的班车,正准备回家。身边跟着一辆开得很慢的车我是注意到了,没想到车门突然打开,把我拽了进去。那时候,我家还是很有钱的。”

“现在不是了吗?”

“我老爸是个有钱人,好像是什么公司的管理层。老爸死了以后,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穷得都觉得可笑。”

“接着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被塞到后备厢了。”森冈揉了揉眼睛,像是喘息一般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后备厢?”

“我就被塞在后备厢里,车开了一天。你能想象吗?一个小孩子被关在又黑又窄的后备厢里会有多么害怕,我一直在发抖,以为就要被这么关一辈子了。我觉得,这已经可以算是惩罚了。”

“惩罚吗?”

“我一直就在那里说,对不起、对不起。很感人吧?这是一个催人泪下的真实故事啊。一个小孩怎么会知道,为什么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要遭受这种对待呢?鼻涕眼泪、大便小便全在身上。”森冈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表情,仿佛正在拼命忍耐着当时的恐惧、恶臭、惊吓和屈辱。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回到了童年时代,连皮肤看上去都变得粉嫩有光泽了。

“然后呢?”

“那群绑匪把我关进了一栋老建筑物的房间。”

“绑匪不止一个?”

森冈显得相当痛苦:“有四个人。有个家伙身上有一股怪味道,有个家伙说话很凶,还有……”不知为何,他突然顿了顿,“还有一个腿上有伤的家伙。”

“在什么地方?”

“怎么说呢,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应该离海很近吧。我听到过海浪的声音。啊,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很讨厌海浪的声音,听到就想吐。别人都说那是什么疗伤的音乐,但我只要听到像海浪的声音立刻就会火冒三丈。果然都是小时侯的那件事造成的。会让我想到那时的海浪声,让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

“你现在才想到吗?”

“那房间很大,但是很破旧。铺着一张红色的地毯。那群家伙把浑身屎尿的我揍了一顿以后,又把我拉到浴室冲水——连衣服都没有脱!然后他们把我关在房间里,从外面把门锁了。”

“你没想过砸碎玻璃窗逃出去吗?”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森冈悲愤交加,神色复杂地说,“而且,那房间里还有个家伙监视我。”

“监视?”

“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大叔。他一直和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一直在监视着我。然后,绑匪们就跟我家里联系,要求赎金。总之,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后备厢和床的,我被监禁的那段时间一直都躺在床上。”森冈用力抓了抓头发,“我现在算是想起来了。”

“那么,最后怎么样?”

“你还真是冷静啊。”

“是吗?”

“十五年来,我从来没把这事情跟任何人讲过!好不容易豁出去讲出来了,你倒好,什么反应都没有。”

“真不好意思,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的。”

森冈哼了一声,很不高兴地从旁窥视着我,说:“如果我说,我现在还要再去杀一个人,你会惊讶吗?”

“要让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我老实地说,“我不惊讶。”

8

我在红绿灯前停下了车,眼前堵着很多观光巴士。似乎是从另一条支路上弯过来的,方向灯闪个不停,像是马上要左转。

“这附近是观光地?”

“有中尊寺之类的吧。”森冈没什么兴趣地回答。

“寺庙啊,你要去吗?”我才这么一问,森冈立刻就发怒了:“什么呀,你在拿我开涮吗?谁有这闲工夫!”

“是吗?”

“啊,不过,去吃前泽牛(高级黑毛和牛,与松阪牛齐名。)吧!前泽牛!”

“牛?”我看了一眼车里的钟,已经上午十一点多了。由于半路上车道减少、道路拥挤,车速下降了很多。“你有这闲工夫吃饭吗?”

“真烦。”森冈不悦地嘟起嘴,指向左手边的指路牌,“那里,往右转,不是有家餐厅吗,去吧!”

“你有钱吗?”其实我是无所谓的,不过还是想先问一问,以防万一。

森冈像是认为这是一个侮辱性的问题,他闷了一会儿,才涨红了脸谄媚又虚张声势地说:“我说,这是我最后的旅行了,不是应该由你来请客吗?”

“人生最后一餐牛排吗?”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语。森冈将会在几天后死去,因为我将会提交“可”的报告。

供应牛肉的餐厅造成一头牛的样子,我不知道这算是别具匠心还是品位低俗,总之,宽敞的店里还是相当地热闹。

森冈大概是想尽量不引人注目,挑了最靠角落的座位坐下。打开菜单扫了一眼后,看着我说:“这里好贵啊。”然后,他又点头嘟囔着“算了,反正都来了”,便开始向走过来的服务员点单。“牛肉要几分熟?”服务员问,他连忙生硬地回答:“普通就好。”

我只点了一杯咖啡,服务员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森冈也显得很惊讶。

“你不吃牛排吗?”

“我分辨不出味道。”

“那也总得随便点些吃的呀。”

“我不用了。”我直接拒绝。店员正要离开,我又问他:“你不问我咖啡要几分熟吗?”那店员听了露出一脸的惊诧,森冈也拿厌恶的表情对着我。

我觉得在上菜前就这么一直沉默地坐着也不错,但考虑到这样过于怠慢,便就森冈过去的事情再度询问:“你小时候的那件事情有没有成为一时的话题?”

“真烦。”森冈像是嫌麻烦似的别过了脸去。我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后,他却主动把右手伸到运动衫的内侧里,一言不发地掏出了一张纸。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已经发黄的旧报纸。

我把旧报纸移到自己手边,小心翼翼地缓缓打开,生怕弄破了。

店员端上来一盘咝咝作响的肉块。他把盘子摆到森冈的面前,恭敬地招呼一声后就退下了。森冈拿起刀叉开始默默地食用。我看见他把沾有酱汁的牛肉送到嘴里、嚼碎、下咽,然后发出一声感叹:“好吃!”

“死掉的牛很好吃吗?”其实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森冈却很不愉快:“别说这种话。”

于是我看起了旧报纸,是距今十五年前的一场交通事故的报道:深夜的一条县道上,一辆物流卡车和一辆普通轿车相撞,普通轿车上的三名乘客不治身亡。原以为是一篇有关绑架事件的报道,结果大失所望:“这是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珍藏的报纸啊,前天离家的时候带在身上的。”

“为什么要珍藏这个?”

“因为出车祸的那几个就是绑架我的人。所以,只要看一眼这个,告诉自己绑匪已经死了,就很安心。”森冈说,“这群人是白痴,在监禁我的时候居然出车祸死了。”

“这三个人是绑匪?”

“大概是去吃饭吧,要不就是去绑架别的家伙,总之就是半夜三更开车出去出了车祸。”

“没有写他们是绑匪哪。”

“因为警察没介入。可能谁都不知道吧。这些人是绑匪的事和我被关起来这件事,除了我父母,应该没人知道。”

“那你是怎么从那间关你的房子里逃出来的?”

“是绑匪来放我走的。”森冈面部稍许有些颤动。

“绑匪?不是死了吗?”

“不是啦。那里不写着只有三个人吗?还有一个,就是监视我的那个家伙。”

“就是你刚才说的拄拐杖的吧。”

“只有他死里逃生。”

“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他突然闯进房里,拄着拐杖,很慌张的样子。他浑身都在流血,估计还骨折了吧。总之,他对我说‘其他人都出车祸死了,你可以回去了’,然后就把我放了。”

“这算什么……”我感到很难理解,这绑匪对你还真好啊。”或者说,居然还不忘记善后?

“那家伙就是那样的。”

“那样到底是哪样?”

森冈似乎很难回答,吞吞吐吐的,突然,他压低了声音说:“他很温柔。其他几个绑匪都戴着面具蒙着脸很可怕的样子,只有他没有把脸遮起来,然后在房间里……”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监视着我。”

“也就是说,你是被那个人救了。”

“你说什么?”森冈停住了叉子。

“那个人把你从那间屋里放出来了,不是吗?那你不就是被他救了吗?”我继续说,同时注意着森冈的反应,“就算他本意并非如此,但你的确是被那个绑匪救的。”

森冈像是想要争辩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的。然后,他像是想通了,用力点了点头,简短地回答说:“或许吧。如果没有那个家伙,我可能更害怕,结局也可能更悲惨。那个人一边监视我,一边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比如‘只要乖乖的就没事’‘一定能平安回家’之类的。不然的话,我的脑子一定会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变得不正常。话说回来,我现在脑子就已经不正常了。”他自嘲道,“是啊,情况更糟。那个负责监视我的绑匪,没错,的确是他救了我。”

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我断定实际上他比他说的还要感谢那个绑匪。我仿佛可以看见处于被监禁状态的五岁的森冈是如何全心依赖着那个绑匪。“难道说,那个腿脚不方便的监视你的人,就是深津?”

“你怎么知道?”森冈站起身,一把抓过桌上的餐刀对准我。一名店员扭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脸上露出后悔的神情,仿佛不想看到这令人不快的场面。

“是你自己说的呀。你被梦魇住的时候说梦话了,叫着‘深津先生,救救我’。”

森冈又坐回座位上。这年轻人,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发抖一会儿愤怒,慌慌张张的。“你说得没错。”森冈像是豁出去了,突出下唇说道,“那家伙的确姓深津,不过……”

“不过什么?”

“我现在就准备去杀了他。”他这么说完,像是要确认自己的意思似的,把嘴巴张得老大,塞了一大块肉进去。

9

走出餐厅,我们再次沿着四号国道向北开。雨更大了。我呆住了,不得不认为这积雨云实际上是一路追着我来的。

“喂,你到底算什么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森冈己经不知道第几次问我了。

我向左边望去,开口问:“怎么了?”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

“什么?”

“我现在是要去杀人。”

“啊,这个啊。”

“啊,这个啊……”森冈似乎感到一阵眩晕,黑眼珠一阵转动之后,问,“你这算什么啊,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吗?”

“你希望我惊讶?”

“不是这个意思。”

“肉好吃吗?”

“嗯。”森冈被我转移了话题,表情也柔和了一些,“感谢你的款待,非常好吃。”

趁着森冈回味那牛肉滋味的间隙,我开口询问有关深津的事情:“你和那个姓深津的人后来就再没见过吗?”

“后来?”

“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放了你。从那以后,你和深津还有没有再见面?”

“这不是废话嘛。”森冈的口气很不耐烦,但随后,却又像记忆突然复苏一般地改口说,“不,有一次。”

“有一次?”

“是我刚进小学的时候。那次我正好逃学。理由不记得了。反正我从小就有点多动症,大概因为我脑子不正常吧,总之就是擅自回家去了。结果却在我家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看见我老娘和一个男人在说话。”

“是深津吗?”

“我觉得是他,不过我之后问我老娘,她却不承认。我老娘的确不可能认识深津,而且她既然否认了,我自然也就相信了。但是,那人实际上的确是深津。”

“为什么绑架你的人会到你家来?”

“就是呀,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只能认为他们是同谋了。”

同谋?我正想开口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发现眼前的车道突然增多了。几乎同时,一辆车子横插到我们车前。那是之前一直跟在后面的红色轿车,现在赶超了我们。

森冈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身体直往后仰。“这人开车也太危险了,开什么玩笑!你快点反超回去!”

“反超以后呢?”

“不知道,不过不反超回去这事可没完。”

但是,我被收音机里的英文歌所吸引,错过了反超的最佳时机。

又开了四十分钟左右,我问森冈:“走哪边?”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块蓝色的交通指示牌。

“右面啦右面。”森冈指指右边,“走外圈这条,这条路离盛冈近。”

“和你的姓一样嘛。”我发现两者的发音都是MORIOKA,“所以你才要去那里?”

“我的姓和盛冈同音不同字。你真无聊,别玩文字游戏。”

“你想去的十和田湖就在那里吗?”

“在更前面。十和田湖是在青森,还是秋田?我说,你怎么一点地理概念都没有?”

“我很景仰你这种无所不知的人哪。”我转动方向盘,让车子往右拐。车子画出一个舒缓的弧度后,笔直朝前。继续往前,又看见了刚才的那辆红色轿车。刚才明明那么心急火燎地超我们的车,此刻却丝毫不觉得开得有多快。而且我们还发现,那车时不时还会忽左忽右地扭着前进。虽然现在往来车辆比较少,构不成大问题,但森冈仍然说:“什么呀,太危险了吧。”

雨滴打在车窗上。前方几乎看不到建筑。青山肯定是一路绵延,但灰蒙蒙的云却也如雾一般散开,远方一片昏暗。

“你不问我原因吗?”开过桥后,森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原因?你不是说这条路近吗?”

“不是。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愚蠢。我说的是,我去杀深津的原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要去杀了那家伙。一般不是都会问为什么吗?”

“我没兴趣知道。”我老实地回答,但考虑到这样就无法继续对话,于是又问,“那个姓深津的人是在十和田湖吗?或者说是在那个叫奥入濑的地方?”

“是啊,”森冈死死地看着前方,“好像是。”

“好像?”

“深津好像是在奥入濑附近的一家小商店里干活。”森冈咬牙切齿恨恨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都不去回想。只要一想到曾经被那样绑架过,脑袋就会变得不正常,所以我一直都不曾回想。就算对我老娘也从来不提。没必要保留这种浑身屎尿的回忆,对吧?”

“你那一直神经兮兮的性格,难道就是你小时候那起事件的后遗症?”

“别说得那么肯定。”

“你被关在后备厢里的时候,曾经以为是受到惩罚,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陷入莫名其妙的恐惧当中,你还以为是自己做了错事吧?所以,说不定你潜意识里至今都在责怪自己。”

“责怪?”

“或者认为自己遭别人厌恶。”

“别胡说。说什么因为过去不愉快的记忆而导致性格扭曲,什么呀,这不是电影里的老一套嘛,不要把我跟这种混为一谈。”

突然,红色轿车的行进路线扭曲起来。刚开始距离我们大约二十米,与我们一样沿左侧道路行驶,此时却突然大幅度地歪到了右面的车道,刚以为他要换车道,却又回到了左车道,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前进着。

“喂、喂,干什么呀。”森冈略带不安地小声嘀咕。

这时响起了喇叭声。右车道上的一辆四驱车一边避让红色轿车,一边超了过去。之后,又有好几辆车同样把喇叭摁得震天响,呼啸而过。

“该不会是喝醉了吧。在这种地方碰到车祸什么的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也快点超车吧。”森冈说着用手指按住我手中的方向盘,像是要往右转。

我见这道路暂时没有拐弯的迹象,于是也将车移动到超车道,踩下油门加速,在与红色轿车并驾齐驱的时候,右脚更是用力。这时,却听到我左面的森冈发出了呻吟声,或者说,是急促的喘息声。

我刚想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往左一看,看到了那辆红色轿车的内部。虽然是在雨中疾驶,但我却看得很清楚。

开车的是一个光头男子,脑袋呈鸡蛋形。在后座上还有一个长着娃娃脸、留着刘海的男人,在他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拼命晃动的女子。那女子挥舞着双臂,似乎十分激动。娃娃脸男人想要制住她,穿校服的女子却依旧把手伸向驾驶座的靠背。为了躲避那手,开车的光头不得不弯下脖子,同时,车滑出车道。

“你看见了吗?”一超过红色轿车,森冈就说,他正将脸贴着车窗看外面。

“就因为他们打打闹闹才开得这么歪歪扭扭吧。”

“不是这样,那是绑架啊,绑架!”森冈这时肯定已经丧失了理智,“喂,你快给我阻止!”

“阻止?”

“车!你回到左车道然后踩刹车,逼他们停车。”

我没什么理由反对,便按照森冈说的做了。我先把方向盘往左打,开到了红色轿车的前面,等把车速略微放缓之后用力踩下了刹车。只听一记刺耳的声响,轮胎下扬起一片水花,整辆车几乎往前倾倒。我的上半身快要飞了出去,幸好安全带将我牢牢地拽回,但终因势头太猛,额头撞到了方向盘上。副驾驶座上的森冈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车虽然停了下来,但两个人都因冲击太大而怔怔出神。

后面的轿车为了躲避我们而滑向了右车道,看来也是猛地将方向盘打到底,但因轮胎打滑,转了半个圈,最终停在了我们斜后方。轿车激起地上的积水,蔚为壮观地泼向我们的车身。

森冈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冲了出去,我紧随其后。森冈笔直朝停下的红色轿车走过去,步幅很大,身体前倾,看架势仿佛要把这雨给踩碎了。光头男同样从轿车的驾驶座一侧下车,对着森冈就是一通骂,那简直就像是要回避战斗的虚张声势。总之,他满脸通红,像是破雨而来。

右车道上又开过两辆车,尽管他们对胡乱停车的我们表示出了惊讶,但终究自顾自地开走了。

“你干什么啊!很危险的好不好!居然急刹车。”光头男声音大得像是想要把雨弹开,站在森冈面前,他足足比森冈高了一个头。

“你想要对你后面的女人做什么!”森冈眨眼的速度明显减缓,仿佛要用眼皮将对手牢牢咬住。

“后面的女人?”光头才扭头往后看去,森冈便立刻动手了,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光头的下巴上,只听砰的一声,肉碰肉。

我在一旁闲着,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轿车里的另一个年轻人也从车上下来了,像是要来陪陪我这个闲人。就是那个后座上的娃娃脸。他长得不高,体格倒挺魁梧。

娃娃脸男子向我跑来,刚一在我面前站定,就揪住我的领口抽了我左脸一记。我的脖子歪到了一边。正当转过头想要看清他的脸时,被他从同一方向又抽了一下。

而森冈和光头正扭在一起,你揍我一拳、我揍你一拳,你揪我、我揪你,重复着这组动作。森冈像是对斗殴颇有心得,反而是光头因为被揍的痛楚和体力消耗而显出疲态,渐渐地,他出手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抓住我领口的娃娃脸依旧在抽打着我的脸。在我观看右面战况的时候,他也无数次地挥拳相向。每一次,他那讨厌的拳头都会害得我视野抖动。但没多久,他挥拳的气势也渐渐减弱下去。等我回过神来,那娃娃脸已经把手从我身上放开,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同时左手不住地揉右手。

“你疼吗?”我问他。

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瞪着我,仿佛在望着一道无解的难题:“你这家伙说什么?”

“你怎么了?继续尽情地打我啊!”我无意挑衅,应该说,我是出于一片鼓励之意。

然后我听到了水花飞溅的哗哗声,再次往右看,却见光头已经倒在地上,森冈正对着他一阵猛踹。森冈像是不要命的发条人偶一般反复踢出右脚,光头则捂着肚子,嘴巴呈菱形张开,不停喘着粗气。然后,森冈奔向了轿车,我急忙跟上。

“你这家伙,你给我等着。”那娃娃脸年轻人却又再度伸手要来揪我的领口。

“还没打够?我无所谓的,就算你打到明天早上都可以哦。”我回答。听了这话,他当场蒙了,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

森冈打开轿车的后车门就往内部张望,追上来的我也从一旁打量着车里的情形。

“你没事吧?”森冈对着车里问。他的脸涨得通红,衬衫的肩膀处己经裂开,嘴巴和眼角都淌着血。

后座上的那个穿高中校服的女子正盘腿而坐,晒成小麦色的脸上化着浓妆,裙子卷起。

“喂,快逃!”森冈说着伸出手,不料那女子却满脸怒气,一脚踢向森冈的胳膊。

“你干什么!什么叫快逃啊?!”女子咬牙切齿,牙龈都露出来了。

“你不是被他们拐来的吗?”森冈的眼神开始涣散。

“啊?”女子的眉毛狠狠拧起,“我不过是跟小可他们一起兜风而已,你说什么傻话,别开玩笑了!”

10

副驾驶座上的森冈显得十分疲惫。也不知道是在发愣还是沮丧,他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神情卷起牛仔裤的裤脚,注视着脚踝上的伤口。似乎是在踹光头的时候,被皮带扣勾出来的伤痕,这条线状的伤口隐隐有血渗出。

他同我一样,被雨淋得浑身透湿,又非常不喜欢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肌肤碰触的感觉,因此每个动作都显得很不自在,座椅上也湿了一大片。

“算什么呀,刚才那女人。”离盛冈市区越来越近,在车开抵一个大型十字路口时,森冈郁闷地开口抱怨。

“哪个是小可?”我看见前面是红灯,于是踩下刹车。

那辆轿车并不是什么绑匪的,单纯只是因为车座上那两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互相打闹,才导致车开得歪歪扭扭的。

“管他是哪个啊。总之是倒霉透了。”

“你这个杀人凶手怎么会想到要去救那个女孩呢?”

听了我的话,森冈拿一双细长的眼睛瞪着我:“我以为她是被人绑架的,搞错了。”

“是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吗?”绿灯亮了,我发动汽车。看看表,近下午两点。

“不知道。”

“为什么人类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

“真烦。”森冈不耐烦地说着,定定地望着自己左手边的车窗。用衬衫袖管擦拭因为雨水而模糊的地方,然后把额头贴在玻璃上,观察着窗外的景物。

“怎么了?”

“看不见山呢。”

“你要去的不是湖吗?”

“这附近应该有岩手山。但是外面下雨,一点都看不清楚。”

“你要去?”

“嗯。”

“反正这是你最后一次旅行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都去看看吧。”

森冈没有立刻回答。想必是因为没有必要顺道走那么一趟。他的目的地是深津所在的地方,与山没有关系。但是,他自己也对笔直前进感到害怕。是害怕那湖,还是害怕遇见深津?或者说,他是害怕旅行结束?我忍不住说出口:“不管怎么说,你心里其实是很怕的吧?”

森冈误解了我的意思,他语气强硬地说:“我为什么要怕山啊?顺带去趟山上有什么?走,就去岩手山。”他强调着。

“你认识路吗?”

“不认识,不过顺着这条路开就会到的吧?”森冈顺手指向左前方,信口开河道,“山这玩意儿,只要你一直走总能碰上的。”

我按照他的指示从国道转到了左侧的一条小路上。的确,虽然并不是很清楚:但遥远至极的前方,却是看得到一方被厚得不能再厚的云层遮蔽的天空,那后面似乎就真的隐藏着山。

开过一片宽广的田地之后,又看到了四十六号国道的标牌。再次开回国道,很快又看到一块路牌。

“哟,这不是小岩井农场吗?”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森冈冷不丁地说,“真怀念啊。”

“你知道那里?”

“小时候曾经来过,跟老娘一起。”

“就是被你刺伤的母亲吗?”

森冈看了我一眼,似乎要警告我别废话。“那个时候当然还没有刺伤她。”他莫名其妙地解释了一句,“小岩井农场这个地方,原本是岩手山爆发的时候被火山灰掩埋的地方。”

“火山爆发啊。”我曾经好几次亲眼目睹火山爆发所造成的灾害,不由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然后,经过上百年的时间,重新开垦为土地并且植树造林,最后才成为了牧场。真的是费尽千辛万苦呢,知道了吗?”

“你真博学。”

森冈再次陷入沉默。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似乎正在回忆某些事情。而我因为无法断定到底该走哪条车道,便一直挑比较空的那条时左时右地前进。

终于,森冈又开口了:“我从没想过老娘竟然是我的敌人。”看他的样子,就像是水池里的水位上升了,水不得不溢出来一样,话就是那么自然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了。

“敌人?”

“就像你说的那样。”

“像我说的?”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是不是自从那次浑身屎尿的事情之后,我就认为自己遭人厌恶?我想,那大概是正解。我把身边的人都看成是自己的敌人。”

“是吗。”

“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的确是这样。所以,这十多年来,我一直都是时刻处于戒备状态,习惯先下手为强,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就算是在街上,我也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动手揍人。”

“这不是电影里的老一套吗?”我把刚才森冈对我说的话还给他。

“你算什么人啊。”森冈一愣,苦笑着说,“但是,我一直相信至少我老娘是和我一边的。老爸死了,我又总是那么胡来,但我觉得我老娘应该是能理解我的。”

“向母亲撒娇并没什么可耻。”我一边回答一边联想到其他动物也都如此。

森冈以为我又在揶揄他,细长的眼睛再次向我扫来:“但是,我老娘竟然也是敌人。我真的很惊讶。”

“所以就刺了她?”

“我只能刺她。”

雨一直下个不停,可见度很低,这让我们迷路了好几次。在来来回回绕路的过程中,转眼已过傍晚。虽然时间长得连湿漉漉的衣服都已经快干了,但森冈却丝毫没有流露出焦躁的样子,不知他是累了还是觉得怎么着都无所谓了。

等看见写有“岩手高原”几个大字的路牌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一片昏暗。

我问森冈:“高原跟山一样吗?”

森冈回答:“当然不一样啦。不过反正天已经黑了,就往那边开吧。”

又前进了约莫一公里,竟在路边发现了一辆警车。虽然应该只是查超速而已,副驾驶座上的森冈反应却很大,他自言自语道:“这可麻烦了。”然后慌张地指向左边说,“先往这边转弯吧。”

于是,我一个左转,将车开上了一旁的小路。

11

虽然是突然到访、衣衫破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们依然受到了民宿老板的欢迎。这家旅馆似乎是夫妻共同经营。把车停在停车场,走进旅馆,看见屋内站着两个人。

女的应该是妻子吧,她微笑着对我们说:“正好今天有人取消了预订的房间哦。”

男的应该是丈夫,他说:“你们正好赶上吃晚饭的时间哦。”

“你感冒了吗?”女的看着我身边的森冈问道。

森冈的嘴巴上罩着一只口罩,是之前在便利店买的。虽然他一直都逞强说“这种高原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东京发生的杀人事件”,可似乎心里还是很不安。

“两个男人跑到这种民宿过夜,绝对会被人怀疑的。”跟着来到二楼的客房,看到房内的两张床,森冈苦笑着说。

“被怀疑?”

“不过反正你是不会介意的。”

然后我们回到一楼,在一个类似于饭厅的地方吃晚餐。陆续端上来的盘子里盛着摆放考究的蔬菜和肉类。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两个女子,还有一桌则是一男一女。一开始,森冈还担心这些客人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该摘口罩,但随后就完全被美食所吸引,吃到一半时把整张脸都暴露在众目暌睽之下,还直咂舌。“这个——”他一口咬掉叉子上叉着的一块肉,动着下巴说,“实在是好吃得要死!”说完一口吞了下去。

他就这样不慌不忙地咀嚼着,不停地点着头。

而我依旧对进食没有什么兴趣,只得仔细观察森冈吃东西的样子,努力加以模仿。于是我也用叉子叉起一块胡萝卜放到嘴里嚼着,说:“这个——实在是—好吃得要死!”最后一口吞到肚里。

“你耍我吗?”看见我的动作,森冈皱起了眉头,“这不是胡萝卜吗?”

用餐完毕,森冈捧着微微鼓起的肚子站起身,我们一起走出饭厅。“吃得太饱了,真的快死了!”他边说边揉着肚脐周围。

“是吗,快死了吗?”我随声附和道,“的确是这样呢。”

随后我们去了院子里。因为森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去外面乘凉吧”,便走出玄关,我自然也穿上鞋子,和他一起走出民宿。

“还在下啊。”森冈伸出手掌朝上,有点后悔地抱怨说。的确,雨依旧在下,即使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真不好意思。”

“为什么你要道歉?”

“因为我还没有看见过晴天呢。”

“你又在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森冈嘟囔着,仰头对着夜空说,“如果不下雨,星星应该很亮吧?”

“星星很亮?”

“真烦。你怎么什么都要问?”森冈鄙夷地说,随后突然站定了,“啊,这家有狗?你瞧那个,是狗屋吧?”

民宿前是一个宽敞的院子,种植着许多树,还有一块大草坪,但最吸引眼球的,是一条拉得长长的绳子。不,应该说是锁链吧。那条锁链连接着院子的两端,一端缠绕在一根柱子上,另一端则连接到一栋小屋内部。看来,这条锁链就是被拴起的狗的活动半径。

“是什么狗?在小屋里吧?”森冈与其说是在问我,倒不如说像是在问那只狗。只见他蹑手蹑脚地慢慢向前靠近。

“在里面吗?”我跟在他身后问。

“嗯,在呢,正盘着。”森冈弯着腰朝小屋的内部张望,“太暗了,看不太清楚,有点像是《日本的狗》(日本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家岩合光昭的影集,主题为日本柴犬。)里的那种狗。”

“像日本的狗的狗?”我无法理解他的说法。

走到离小屋约莫两步距离的时候,森冈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它在生气呢。”森冈回答,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个悲伤的小孩。

竖起耳朵,的确能听到小屋里传出长长的充满戒备的低吼声,显然是在威胁我们,如果继续靠近,它就要冲出来。

森冈沉默地站在那里,虽然还企图尝试再看几眼小屋中的情况,但那低吼声却愈发凶狠,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他嘟囔着,与其说是在发泄不快和不安的情绪,倒不如说更多地是在抒发心底涌上来的浓浓的寂寞。即使被雨淋湿,依旧要背负起那一整片灰暗的天空——他似乎就是被这样的落寞所吞噬。

12

第二天,自然依旧是雨天。

我们吃完早餐后便准备出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等磨蹭完,却发现快十点了。

森冈在玄关旁类似大堂的地方看晨报,他抬起戴着口罩的脸对我说:“好像没有那起事件的报道。”但却丝毫不见他松口气的样子。

“这话我说大概不合适,但如果我说这世界上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你觉得怎么样?”

结完账,我们正打算穿鞋走人,老板夫妇过来送行。看上去很悠闲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我们:“今天二位打算去哪儿?”

我见森冈没想搭理,就回答他们说:“十和田湖和奥入濑。”

“那可真不错呢,可惜今天下雨。”老板娘歪着头说。

“开车要当心哦。天要是放晴就好了。”老板说着伸手抚摩下巴。

然后他们两个人将一张画有去十和田湖的大致路线图给了我们。我和森冈笨拙地低头致谢,转身欲走,正在这时,他们叫住了我们:“啊,对了对了。”森冈立刻紧张地停住了动作,大概是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吧。然后他僵硬地慢慢转过身,一边当心着不让口罩掉下来,一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那老板的声音很自然,他解释道,“您可能不知道吧,如果是想步行游览奥入濑,从下游往上走比较好。看着前方潺潺流来的溪水真的很有乐趣。”

森冈的肩膀松弛下来。我们再次低头致谢,走出玄关。而那对夫妻似乎打算要一路送我们到外面,也一起来到了院子里。

当我们靠近那间小狗屋的时候,里面跑出一条黑色柴犬,夫妻俩亲昵地抚摩起它来。

“啊,那狗。”森冈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那狗看上去体形不大,却是威风凛凛,生了一张狡猾而又精明的脸。

“昨天你们有没有被它吼?”老板娘问我和森冈。

“有啊。”我点头,“我们靠近的时候它生气了。”

“果然是这样啊。这只狗自己在小屋里的时候总是这样。”

“大概它认为那是它的私人空间吧。”老板笑着说。

“就算是我们靠近,它也会‘呜呜’地表示不满呢。”

“是吗。原来是这样。”森冈尽管仍然心有余悸,还是略带胆怯地靠近那只狗。的确,那狗完全不见昨晚警惕的模样,非常老实。哪怕森冈蹲下来伸手过去,它都没有介意,丝毫不见要吼的样子。不仅如此,在森冈抚摩它背部和腹部的时候,它甚至眯起了眼晴享受,然后顺势仰躺到他身边。

戴着口罩的森冈睁着那双小眼睛,不停地抚摩着那狗,我就在一旁看着他。“错不在我啊。”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并没打算让别人听到,但却清楚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这车真小。”老板指着我们的车,“很可爱呢。”老板娘微笑着说。

的确,和两旁的车比起来,我们的车相当小,但整体给人一种虽然看上去像是缩着肩膀娇小可怜,却又无所畏惧的感觉。

“因为小,所以可以唰唰地往前开吗?”老板问。

“不,是慢吞吞的。”森冈一副不屑一顾的口吻。

“比大踏步前进更可爱,不是吗?”老板娘的声音很温柔,于是我也使用了最近才学到的一个词语说:“是嗨哟嗨哟前进的。”与此同时,我想到,人类走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永远都是嗨哟嗨哟的。

我发动汽车引擎往前开,从后视镜里,我看见老板夫妇在对我们挥手。

我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顺着高原笔直开,如地图上所示,到了一个颇大的丁字路口。

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被雨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一定时间启动一次的雨刷声、引擎声和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所包围。收音机收不到电波信号。雾气弥漫,原本可以看到山的地方,此时也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烟雾。不知道当风吹散这烟雾的时候,躲藏在其背后的山是否也会一起消失?

“我时隔一年回到家,看见老娘正在打电话聊天。”冷不防地,森冈又挑起了话头。

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以为是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人物正在质问或者询问森冈。没有任何人存在,看来他是不问自答。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回来了,所以我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她说的话。挂电话的时候,我听到她说‘深津先生你也要注意身体哦’,叫出对方的姓来了。”

“所以你怀疑你母亲跟深津之间有什么联系?不过,那个深津可能不是你说的那个深津啊。”

“电话挂断以后,我就追问我老娘了:‘跟你打电话的深津是不是就是那个绑匪深津?小时候来咱们家的也是那个家伙吧?’绑架我的家伙居然跟我老娘认识,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而我老娘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无法给出合理解释。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所以你就火冒三丈地刺了她?”我想起在仙台的停车场遇到的青年所说的话。“人类会因为产生幻灭感而感到痛苦。”他是这么说的。是一直被森冈认定为唯一同伴的母亲让他产生了幻灭感吗?

“显然是因为你用那种威逼的口气质问,你母亲才会吓得前言不搭后语。”我说。

森冈却摇头道:“不,那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表情。她欺骗了我。”

“但是,姓深津的那个人不是个好人吗?他在精神上拯救了你。”

“而且还是他放了我。”

“那么你母亲对他怀有感激之情也不奇怪啊。”

“可绑匪就是绑匪。”

“唔,说的也是。”

“为什么母亲会和绑匪熟识,我可以想到的只有两种可能。”

“哦?”

“要么就是我老娘本身参与了绑架,不然就是在事件发生过后,她跟深津搞上了。二选一,你说呢?”

“搞上了?(日语原文为“できた”,除表示男女间发生亲密关系外,也有完成之意。)”是“完成”的意思吗?

“我捅了老娘一刀后马上就打了电话,按的是重拨键。然后拨到了奥入濑的一家小商店,接电话的是在店里打零工的人。我就问‘有没有个姓深津的家伙’,结果对方回答说‘有’。”

“你和深津说话了?”

“没说就挂了。用电话可杀不了他。”森冈的口吻淡淡的,却让人联想到满是倒刺的树皮。

开上四十六号国道以后,我又去加油站加了一次油,以防万一。随后便一直在平坦的公路上驱车前进。车流量不小,所幸没碰上令人厌恶的塞车。

我试着打开收音机的开关,音乐再度响起。似乎又开到了可以接收信号的地方,我不由放下心来。

“你这人还真是喜欢摇滚呢。”

“摇滚?”

“你不是笑眯眯地在听吗?”森冈看着收音机,抬了抬下巴。

“我笑眯眯的?”

“你可别说什么音乐可以拯救人类的话啊,我最讨厌这种屁话空话了。”

“准确地说,是音乐可以拯救人类以外的事物。”

森冈脱掉鞋子,把脚搁在仪表盘上弯起了膝盖,同时把座椅靠背稍稍放低,双手抱在胸前,说:“我睡一会儿好吗?”

13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看到了标有十和田入口的路牌。地图上写着在这里右转,我便依言开上了一○三号国道。山路忽左忽右高低起伏,我也接连不断地转着方向盘。

“转啊转啊转啊转啊的,还真手忙脚乱呢。”森冈醒了,他把脚放下,脸朝前方凑了过去。天空依旧是灰蒙蒙一片,但雨似乎快要停了。“我说,差不多了吧?”

“地图上是这么写的。”我伸出左手拿起纸片地图放到眼前。开过这条山路以后,迎接我们的应该就是十和田湖。

“啊!”过了几分钟,森冈惊叹出声。

前方出现一面大湖,虽然因为阴天而雾气弥漫,但依然可以看到那如同聚满了水的一个巨大圆环。此刻我们位于高处,俯瞰到一个圆。

“是那里吗?”

“好棒啊!”森冈感叹,“真大!”

我继续顺着道路驾驶,下山后逐渐驶近湖畔。环绕在湖畔的似乎是一棵棵的山毛榉。我们沿着湖畔顺时针前进,顺着湖岸画圆圈。副驾驶座上的森冈呆呆地将脸贴在玻璃上:“要是晴天的话,这里应该更漂亮吧。”

我心里暗想,天公不作美是因为我的缘故。

“真好啊。”过了一会儿,森冈深深地感慨,“又宽阔,又安静。”

奥入濑溪流似乎是从十和田湖一个叫子之口的地方向东北方向延伸的。子之口既是观光船的码头,也有成排的小商店,还有停车场。

下车以后,森冈立刻舒展起身子来,像是要确认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还连接在一起似的用力左右扭转着身体。然后,他再次转向十和田湖,用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眺望着这片景色。他痴痴地看着,仿佛写了一篇湖景风光的文章后又面对着它读出来一般。

乌云依旧无边无际,灰蒙蒙地笼罩着天空。雨几乎已经可以算是停了。可能由于是工作日,停车场几乎没有什么车,小商店前的店员和出租车司机看上去都很空闲。

我站在湖边的导游图前,仔细观看奥入濑溪流的全景图。

“深津在吗?”我问他,他的眉毛动了一下,嘴唇与脸颊又开始痉挛。“我还没去呢。”

“你母亲如果真的跟深津有联系的话……”

“错不了,他们以前就认识。”

“那么你母亲会不会打电话跟他联系,告诉他你可能会来这边?”就算被刺伤了,打个电话总还可以的吧。

“啊——”森冈拉出一个长长的拖音,“这很有可能呢。”

“你还真是走一步算一步。”我表示佩服,“那么你要杀他吗?”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你的刀已经扔了。”

“无所谓用什么东西来动手。”森冈说着掏出一把原先不知藏在哪里的叉子,看来是从昨天去的那家餐厅里顺手牵羊的吧。

“用那玩意儿能把人杀死吗?”

“我可以戳他眼睛。”森冈说这话时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刺了他以后打算怎么逃走?”

“我不逃。我不是说过嘛,我要去警局自首。”

“那么,你快去那小商店吧。”我说。

森冈像是不满意我的态度,绷着一张脸又甩出他的口头禅:“你算什么人啊。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说完,他转身背对着我往前走。

我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停车场对面的一家小店前,有一个男人正在烤着一串什么东西。森冈走近那个人,板着脸孔开始搭话,口罩早就扔掉了。

和我预想的不同,森冈走回到我身边,手插在裤袋里,耷拉着肩膀,身子微微向前倾。

“深津不在吗?”

“不,他的确就在那家店里干活,不过据说今天休息。真是倒霉透了。据说他会在三点左右露个面,来还之前借的车。”

我看了一眼商店旁公交车站的时钟:“还要再等两个多小时吗?”

“是啊。”

“那么,”我试探着说,“要观光吗?”我伸出大拇指指向那块奥入濑溪流的标牌。旅行就是要观光,这可是森冈自己说的。

14

森冈并没有忘记民宿老板所说的话,他出乎意料地执着,说:“既然要去,那么就从下游开始吧。”于是我们决定搭出租车先去下游。这样,就可以从下游开始,步行回到子之口。

司机告诉我们:“从这里开始走,用不了三个钟头就能走到子之口。”我们便决定从他建议的地方开始行程。

下车的时候,司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们说:“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然那里的景色才真叫漂亮。”

森冈应道:“我们已经习惯天公不作美了。”

对我可言,奥入濑溪流也是新鲜的。我不明白人类是因何感动而来到这里,但依然还是对这缓缓流动、几乎与地面等高的溪流产生了浓厚兴趣。源源不断的溪水潺潺地从前方流来,从我身旁滑过,让我联想到了大迁徙。

森冈无言地步行在树木围绕的散步路上。

他走到半路,站定了,轻叹了一声:“啊!”那声音听上去如同一个年幼的少年。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森冈的个子缩小了,变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身边也同样站着我。

眼前正是水流湍急之处,河床上有好几块岩石矗立,挡住了水流前进的方向。溪水撞击着岩石,增强了水势,仿似一只冒着泡泡的白色的手在粗鲁地拍打着岩石和河床。水花的白与岩石的灰交织出一幅天然的绝妙景色。

溪流周围和突出水面的岩石上长有青苔,根据刚才那位司机的解释,是因为这里的水位几乎常年不变,这样有利于青苔的生长。

“真好玩啊。”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森冈突然发出感慨。

“好玩吗?”

“虽然我们现在是逆流而上,但你不觉得这几乎跟地面平行的溪流是在跟我们并肩而行吗?”

的确,我们正和那流淌在身边的溪水比肩同行。我一边走,一边像观察人类一般观察着溪流。鸟儿振翅飞翔的声音和树枝随风摇曳的声音里交错着哗哗的水声,阵阵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我轻轻闭上眼,心想,只要侧耳倾听这声音,何尝不是一种音乐?

又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我们走到一处能观看到小瀑布的地方。那里放着的一张长凳上坐着两位老人,应该是夫妇吧。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正要站起来,却见老奶奶一个不稳,向前摔去。

我和森冈差点撞到她,连忙站定。

我本来以为森冈又要像往常一样发作,没想到他一动没动。

“不好意思。”双手撑着地面的老奶奶向我们道歉。

一旁的老爷爷忙伸手撑住老奶奶的身体,将其扶起。“真对不起,内人走得累了。”他抬头看着我们再次道歉,而他自己的脚步看起来也有点摇摇晃晃。

我不由指出:“二位好像都累了呢。”

老爷爷却坚决否认:“不,我还精神得很,只有内人一个人走累了。”脸上布满皱纹的他转头对老奶奶说,“来,抓好我。”接着,便顺着我们来的方向离开了。

“老人家走这段路,很累哪。”森冈说。

“那老爷爷明明很累了啊。”我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说谎?”

“在逞强吧。”

“逞强?有必要逞强吗?”

“不知道,应该是为了那个老奶奶吧?如果连老爷爷都累垮了,老奶奶不是会很不安吗?所以他才要逞强。是这样的,一般都认定信赖的人必须得比自己厉害。”

“是这样啊?”

到此,我们的谈话再次告一段落。

往前继续走了十几二十分钟,森冈渐渐喘起了粗气。大概是因为上游逐渐接近终点的缘故吧,森冈的神色变黯淡了。

“虽然这事可能无所谓——”我边说边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和刚才的那对老人分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事?”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不知道。”他还没听完就回答说,“什么事?”

“那个姓深津的人,其实也是受害者?”

“啊?”森冈皱紧了眉头。

“他会不会并不是绑匪的同伙,而和你一样也是被他们绑架来的受害者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

“因为其他绑匪都蒙着脸,只有深津一个把脸露在外面,这一点是个关键。”我说是这么说,可其实也是刚刚才注意到,“他当时拄着拐杖,对吧?很难想象绑匪会要一个受伤的人共同参与行动。”

“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会被绑架吗?”

“就算是大人,只要能要到钱,也是照绑不误的吧?”我试着说。

“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连深津他自己都说自己是绑匪啊。”

“这就是那个呀。”我指着我们一路走过来的小路,“就跟刚才那对老人一样,不是吗?”

“刚才的?”

“深津当时是在逞强。”

“啊?为什么?”

“为了消除你的不安。”

我此话一出,原本正打算开口的森冈立刻闭上了嘴。

“深津安慰你说‘没关系的’,让你安心。但如果深津自己也是被绑架来的受害者,那他的话还有说服力吗?你还会安心吗?”

森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仿佛正在努力回想当时那段可怕记忆的细节。“我不知道。”

“深津和你一样,也被监禁在那间屋里,但为了消除你的不安,他假装自己是来监视你的人。”

“我说,如果真是那样,绑匪一般会把深津给绑起来的吧?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还好说,他可是个大人啊。”

“的确是这样。”我点头。

“什么呀,别那么轻易认输啊。”

“反正我也不知道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我不过是把我想到的说出来而已。”

“你算什么人啊。”森冈目瞪口呆,叹着气说道。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完全不在意刚才作的那番臆测究竟如何,但森冈却不是。“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一句,“但是,大概是因为深津腿脚不方便吧。就算他能出那间屋子,凭那双腿也逃不了多远吧,所以索性让他在房间里自由行动了。对了,对绑匪来讲,如果不绑住他,他就可以自行去上厕所什么的,反而更方便。”

我耸耸肩:“真相如何我不关心。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绑匪们碰到的车祸搞不好是深津引起的。”

“你说什么?”

“深津当时被塞到车子里去了,至于是为了放他还是杀他灭口,就不知道了。总之,那天他上了那辆车,然后为了逃生,就在车里反抗。”我回想起昨天看见的那辆歪歪扭扭前行的红色轿车,“然后就发生了车祸。”

“那他能在车祸中逃生也只能算是侥幸喽,这也太危险了吧。”

“大概他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吧?”其实是因为那个时候深津身边没有死神跟着吧。

“然后他再回来救我?一走了之不就好了?”森冈说完又忍不住嘀咕,“就他那双腿,”他挤出干笑声,像是要一扫心头的混乱,“怎么都不可能吧。”

“不可能吗?”

“不可能。”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你母亲会跟深津取得联系也就不奇怪了。因为深津并不是绑匪,而是你的恩人嘛。”

“那深津为什么会来我家?”

“大概担心你吧。毕竟你们是共同的受害者啊。你在遭到监禁的时候,有没有告诉过深津你家地址?”

“不记得了。”森冈的太阳穴上血管暴突,“我说,假设这是真的好了,那我老娘为什么不告诉我?老实告诉我不就好了?如果深津不是绑匪的话,就这么跟我解释不就好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说到这里,我再次在脑海中搜索出与在仙台遇到的那个青年有关的记忆,“或者是不想让你感到幻灭吧?”

“幻灭?”

“深津对你来说,是值得信赖的人,不是吗?如果你知道他也是受害者,一定就会感到幻灭,大概深津是这么想的吧,他不想让那个嚣张的绑匪形象消失。”

“怎么可能会感到幻灭?”

森冈一边走,一边用双手用力挠着头,那拼命的样子好像在说,造成他思维混乱的原因就隐藏在发根处。

“等一下,如果真像你说的……”

“尽管我没有你那么博学……”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我这算什么啊?我刺伤老娘,还杀了个小流氓,而这全都是因为我搞错了?”

“不是因为你搞错了。”

“如果老娘或者深津把事情如实告诉我,我大概就不会无端杀人了,我的人生大概也会不一样了,开什么玩笑!”

其实我认为人类做的事情大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并没有就这个问题给出答案。但是因为森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所以我说:“人类不是最擅长这种无聊的一念之差吗?”

一片巨大的瀑布映入眼帘,我们再次停住脚步,这片横跨溪流的瀑布宽约二十米,高不足十米,宛如一块白色绢布伴随着清亮的水声飞流直下。很多拿着相机的人聚在一起,相当热闹。

在一块写有“铫子大瀑布”的标牌前,有好几个游客在拍照留念。

听到瀑布的声音,见到人群,森冈才如梦初醒地将手从头发上拿开。随后,他一脸茫然地凝视着瀑布。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说:“这个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的一生。”

“什么意思?”我想起一个死神同事说过的话,他说人类看任何东西都可以扯上人生。

“这里是河的上游,是起点。那是瀑布。这里很气派,人也很多。这像不像我们出生时的场景?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大人们像过节似的,我们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每一个人都感到很高兴。但是,随着这水流啊流,就跟我们一路看过来的一样,只能是静静地、单纯地往前流动了,你不觉得很像吗?”

我侧着头望向他,然后回忆起刚才步行了两个多小时看到的那条舒缓而美丽的溪流。溪水波澜不惊地静静流淌着,保持着平衡的水位和沉稳的呼吸。“我觉得下游的景色也不坏。”我这么说道。

回到子之口的停车场,森冈去了一趟公厕,回来后对着我感叹道:“好久没有走那么多路了。”然后,他把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凑近了我,“喂,你说我该怎么办?喂,你说到底是怎么样的?深津会是那起事件的绑匪吗,还是说他跟我一样都是受害者?”

“那有什么区别吗?”

“碰到深津我到底该怎么办……”森冈兀自呻吟的时候,三十米开外的小商店前面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头发略显稀疏,浓眉,眼睛低垂,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走路的时候像是要用手拽着腿才能艰难地往前走。

森冈呆呆地看着那个人。

我问他:“那就是深津?”他却置若罔闻。

过了好久,他才求助似的问我:“我说,我说那个人,你看了有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像是个胆小的绑匪,或者,是一个会为了逞强而假装绑匪的人?”

我可无法清楚地断定这两者存在怎样的差异,于是我回答:“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用叉子戳他眼睛也好,上前打个招呼然后直接回去也罢,都和我没关系。”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再过五天,森冈就要丧命。

“拉面!”这时森冈突然说。

“什么?”

“我们来的时候吃过的那家拉面店,回去的时候再去一次吧。”

“国道边上的?”

“那家店里的大叔,说不定在等我们呢。”

接着,森冈朝小店那边跑去。我看见地上掉了什么东西,蹲下来捡起后叫道:“喂,你忘了你的叉子!”

这时,一滴雨点突然滴到我脸上,我抬起头,看见那个站在小店前的中年男子露出了惊喜交加、终究要哭出来的表情,努力拖着腿朝森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