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理清心情

现场尽调工作结束以后,钱菲和李亦非开始回各自的公司上班。

那一夜喝醉之后,钱菲总觉得李亦非有点怪怪的。可是到底哪里怪,她又说不太清楚。总之她觉得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类似纠结与困惑的情绪里。她略略不爽地想,也许是桂黎黎结婚给他的刺激太大了。

IPO开闸的消息传了几次,可几次都被残酷的事实证实为空穴来风。开闸的日子遥遥无期,上报证监会的企业已经高达七百多家,股票发不出去,资金融不进来,投行的日子开始变得不好过,好多券商开始降低保荐代表人的保代津贴。钱菲他们公司比较起来更惨,不禁降了保代津贴,还降了员工的工资。

新一月的工资到手,钱菲几乎跪地痛哭,她的工资足足降了八百块。小媛更是拍案而起大骂总部:“这他妈谁出的主意?我这工资都赶不上面馆服务员了,人家再跟我叫白领,我都不好意思答应!”

金姐劝大家:“都收声吧,这只是第一步,ipo要是再不开闸,我琢磨着裁员都是有可能的事!”

大家于是就不敢再明着发什么牢骚了。

不过暗地里,能往回找补些钱的机会,谁也肯轻易放过。比如出去办事,以前打车去,现在挤地铁,然后问朋友要点打车票回公司报销;比如以前出去吃法,谁也不怎么好意思开发票,现在不光自己吃饭开发票,连身边朋友吃饭也让帮忙开发票,等攒得差不多了,月底贴个票找项目负责人以项目活动经费的名义签个字,交给财务,算是变相补回来被降的工资了。

刘一峰对钱菲非常不错,对她的票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挨张看都是什么发票,她拿来,他就大笔一挥在项目负责人栏里签上自己的名字。钱菲对他充满感激,要不是这些报销的票子,她可能连房贷都快还不起了。

不过金姐私下里告诉她一个小道消息,因为还不确定,所以让她先别往外说。

“某中外合资券商好像要挖孔总和刘一峰过去!”

钱菲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她刚把孔总和刘一峰处好,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她觉得老天爷真是太爱折腾人玩了。她决定周末去雍和宫拜一拜,让佛祖保佑孔总和刘一峰在公司多呆一段时间,别那么快走,起码罩到她成手了大家再说再会。

以前公司有项福利,正式员工三年可以申请一部新电脑。钱菲三年前已经申请过一台,就是家里正在用的那个笔记本,她本来觉得那个本本还能用就不贪占公司的公共资源了,可是自从降了工资,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她急需其他福利来抚平这抹创伤,她决定彻底取消高风亮节的觉悟,要积极合理的行使自己的权益。

她用不惯苹果的系统,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放弃装逼依然买了实惠抗造的thinkpad。

晚上正鼓捣新电脑的时候,她接到姚晶晶的电话。姚晶晶求她在电话里帮忙办件事。

“狒狒,我老家有个大姨年轻时候嫁到农村去了,家里一直挺困难,她家我表妹人特老实,就是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我大姨听说我在北京,让我给我表妹联系个厨师学校,想学颠勺,学校和住的地方什么的我都帮着打听好了,这周末她们娘俩就过来,但是陆泽这边有点事,我和他都走不开,所以狒狒,就得麻烦你帮忙招呼下我大姨和表妹了!”

钱菲一听立刻拍胸脯,“成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姚晶晶在电话里拜托着说:“狒狒,到时候你就多费点心,帮我好好招待一下她们娘俩,我大姨夫没的早,我大姨带着我表妹挺不容易的,我小时候一放假去农村玩就吃住在她们家,这回她们好不容易求我一回,我人还不在!”

钱菲立马说:“我出马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不比你亲自出马更靠谱?你就瞧好吧,我保证让你掉不了链子!”

周末钱菲告诉李亦非自己出去觅食吧,她有事要办。

李亦非揪住她问什么事。钱菲把姚晶晶的嘱托简单说了一遍。

李亦非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长长的“哦”了一声,说:“你应该被封为三八红旗手才对啊,这么富有爱心!”然后抖着脚挑着眉说,“本来少爷我是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不过呢,今天我心情好。我一哥们呢,他叔正好是这学校校长,要想给这孩子弄一好铺位再顺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苛捐杂税什么的,也就我一个电话的事。你要是有这想法的话,就赶紧扑过来给我打溜须,我只给你三十秒时间。”

钱菲二话没说就扑了过去抱住李亦非大腿开始摇,“壮士,好汉,英雄!你打个电话吧!话费我给你出,花五毛我妥妥给你一块!那歌怎么唱来着?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燃烧,哎呀妈温暖了我心窝!”

李亦非抖着腿甩掉她,“嘛呢,别总找机会对我动手动脚!”他拿起手机打了一通电话。钱菲在一旁听得真真的,他求人办事跟个爷爷似的,透过手机她好像能听到对面那人正跟孙子似的用小鸡啄米造型狂点头说是是是好好好没问题。

她觉得这尊少爷可真是把颐指气使这功夫使唤得到了家了。

李亦非放下电话,告诉她,一切都交代好了,保准给姚晶晶的表妹分配一个帝王至尊的铺位。

钱菲看看表,来不及酝酿八百字赞美词了,说了句回头给你炒茄条就撒丫子出了门往火车站奔。

她身后似乎还有李亦非的余音袅袅。可惜她没来得及听清楚,那是李少爷在纡尊降贵地问:用不用我陪你一起去。

于是她就更加没看到李大少爷被她忽视后,那副冷面横眉对天狂哼的傲娇德行。

接到了姚晶晶大姨表妹娘俩,钱菲把她们带到了学校地址,又跑前跑后帮着办好手续。李亦非那通电话果然让表妹免了好多项费用,住宿费更是以八人间的标准住二人间的房。钱菲由衷的觉得等回去应该给李亦非做顿好的。

缴了费用,钱菲带着表妹去宿舍,帮忙铺床整理房间又跟室友做好交际,一切事项她但凡能考虑到的就都做得周周到到体体面面。

安顿好一起之后,钱菲决定在送走大姨前请她们娘俩吃顿好的。饭桌上,钱菲在聊天的时候意外感受到表妹对笔记本电脑有无限的神往,她说:“等俺赚了钱,三分之二给俺娘,三分之一俺攒着,留着买台笔记本电脑!”

钱菲听得心里直发酸。这孩子使了这么大劲,就这么一点愿望。吃完饭她赶回家,把自己那台旧笔记本里的文件导了导,就带着电脑又去了趟厨艺学校。

当她把笔记本交给表妹的时候,表妹高兴得哭了。大姨在一旁非要给钱,钱菲说死没让,并且说这是姚晶晶的意思。最后大姨也哭了,直拉着钱菲的手说“叫我怎么谢你好啊大侄女”。

钱菲心里酸酸的。她在五光十色的大城市生活得久了,已经快要忘了什么叫“满足”了。反而大姨和表妹,生活虽然穷困一些,可是这样的生活环境却让她们更加知道满足和感恩。

第二天钱菲去火车站送走了大姨。她在回家的地铁里,接到姚晶晶的电话。

“狒狒,谢谢你帮我把我大姨表妹照顾得那么好!我听我大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哭了,说你把笔记本电脑都给我表妹了!狒狒,姐们客气的话就不跟你说了,咱俩以后还有一辈子呢,我会好好对你的!还有,狒狒,生日快乐!老子永远爱你!”

钱菲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钱菲一边说着死妖精你别煽情啊我受不了一边觉得心里暖暖的。

快出地铁的时候,她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就四个字,生日快乐。

她左看右看都不认识这个号码,可是既然这人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就说明应该是认识她的。

她尝试着往回拨了个电话,结果返回来的一直是机器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钱菲觉得有点玄幻了,停机的手机居然也能发短信。

等回到家,钱菲意外发现饭桌上摆满了菜,桌边的地上,还摆了一箱啤酒。听到她开门,李亦非从房间里走出来。

钱菲惊讶得下巴挂钩都要掉了,指着桌子问李亦非:“你做的?”

李亦非嘴唇一挑,“我说是我做的你信吗?”

钱菲摇头,“不信!”顿了顿,她敲敲头,说,“对哦,那我干嘛这么惊讶?”她肯定地猜,“你叫的外卖吧?”

李亦非点头,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

钱菲有点发证,“什么情况?整红的?”

李亦非说:“好歹你过生日,给你抬高点生活的品质与格调!”

钱菲呵呵一笑:“你也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啊!嘿嘿!”她踢踢脚边的啤酒,问,“那这些呢?”

李亦非说:“整完红的整它们。”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珠,“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今天是你生日?”

钱菲说:“妖精和一个陌生号码。”

李亦非倒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钱菲,一杯自己端着,问:“陌生号码?”

钱菲把手机递给李亦非,“喏,你看!特别神奇,我往回打电话想问问是谁,结果怎么打都是停机,你说原来手机停机也是可以发短信的吗?”

李亦非看着手机上的号码,瞬间记住。他心里一动,把手机还给钱菲,又把酒放到桌上,说先去厕所清个肠再回来陪她喝,然后他在卫生间里,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遍那个号码。

结果返回的彩铃声让他大吃一惊。

全京城最变态的彩铃他熟得简直快要吐了,为这个他没少嘲笑老头子那一辈的管理方法,为了宣传企业真是无所不用。然而那个臭老头完全不在意他的嘲笑,坚持让集团每一个员工都必须得设这么变态的彩铃,而更变态的是,有那么一伙人竟以能用上这样的彩铃为荣。

一串悠扬的音乐里,一个温柔的女声说着:热烈庆祝仟圣集团再创新高,欢迎有诚之士洽谈合作!仟圣集团,是一个拥有……

光辉的历史沿革还没有被叨咕完,电话已经被人接起,话筒里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李亦非快速调整好状态,压下震惊的情绪,压低声音随口胡诌:“请问是王总吗?”

对方声音不大痛快,“不是,你打错了!”

李亦非赶紧在他挂断电话前问:“不好意思,那请问您贵姓?廖副总给了我一个号码,让我联系王总,结果就打到您这里了!”

对方听到提起廖副总,语气一变,收起了不耐烦的情绪,说:“我姓汪,你说的王总去年年底已经退休了,现在是我接替他工作!”

李亦非说:“哦,是这样,可能我没弄清楚,那我再问一下王总的电话吧!”

他挂了电话,心里瞬息闪过千头万绪。

他记得钱菲说过,她那个劈腿前男友姓汪,叫汪什么,他忘了。

他也记得听她提过,他在一个大公司上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大公司是臭老头的大公司。

他心头有些不爽。他当然知道王总去年年底退休了,但是没想到接班人会是这个姓汪的,他爬得也够快的!

这个姓汪的是什么意思呢?很明显他把钱菲的手机号拉进了黑名单,可是他为什么又要给钱菲发生日快乐的短信呢?

李亦非觉得这死小白脸太能欺负人了,他凭什么想一出是一出地折腾他老实又傻气的前女友?

一瞬里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跟臭老头和好了!

李亦非在厕所里待得有点久,钱菲在外面等得不耐烦,扯着嗓子叫他:“李亦非,你坏肚子了吗?”

李亦非按了下抽水马桶洗洗手出了卫生间。

他回到桌子前,端起酒杯,对钱菲说:“卫生巾,生日快乐!”

钱菲本来满脸带笑,听他喊卫生巾,就整理了表情想要生气,可是听到他说生日快乐又忍不住发自心底的愉悦,于是这一瞬间里,钱菲的表情变换得像神经病一样。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愉悦”,举起酒杯和李亦非碰了碰,“谢谢祝福,但是我真心求你了,以后能不跟我叫卫生巾了吗!”

李亦非瞥她一眼,“看心情!”然后一饮而尽。

钱菲死瞪了他一眼,也跟着把酒喝下肚。

李亦非趁着钱菲喝酒时不注意,拿着她的手机,把那个短信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一瓶红酒你来我往很快喝没了,钱菲咂咂嘴巴说:“这酒真好喝!哪弄的?”

李亦非说:“偷的。”

钱菲想找手机扫扫二维码看看多少钱,结果站起来时晃了一下。

“我也没觉得上头啊,怎么还晕了?”她晃晃头说。

李亦非看着她,撇了下嘴角,笑着说:“瞅把你蠢的!”

钱菲扫完二维码震惊了。手机屏幕显示,这个空酒瓶装满产自罗曼尼·康帝的葡萄酒时价值为十二万元。

不过她转瞬就想明白了:这一定是瓶高仿的!

她扶着头,不胜唏嘘地说:“这高仿的就是不行,喝了上头!”

李亦非哭笑不得。这酒是他临跟老头子闹掰前,从他床底下偷的,是高仿的才怪。

他弯腰拿出几罐啤酒放到桌上,起开一罐递给钱菲,“来点啤的透一透就不晕了!”

钱菲接过啤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忽然她一拍桌子,说:“李亦非,难道你真的是个富二代?”

李亦非停下手上的动作,收起表情看着她。

时间静静地流逝。

钱菲纠结地思索了一会,推翻了自己刚刚的假设:“不对,你要真是富二代,这酒要是真的不是高仿的,你倒卖个几瓶就能有买房子的首付了,何必在我这租房子呢?”

李亦非听得直想用拖布杆敲她的头。

富二代家里都有的是房子,何必再卖家当攒首付买新房子?他租房子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他是想争口气给臭老头看,所以不想跟他要钱花,但他又不是一辈子跟那位老李绝交到底,攒钱买个毛线房子。

李亦非和她一边喝啤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喝了两罐以后,他起身去了厨房。钱菲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快走到厨房的时候,李亦非忽然把房间里的灯都闭了。钱菲“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在happy birthday的手机音乐里,一点点昏黄跳跃的光芒从厨房渐渐飘向客厅。

李亦非端着一块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衬衫口袋里插着正在放生日歌的手机。

李亦非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时,看到钱菲已经泪流满面。

他吓了一跳。

“你不至于的吧,不就没亲口给你唱生日歌吗,至于你委屈成这样?”

钱菲又笑又流泪,“不是,我是太感动了,我好多年没有这样过过生日了,以前因为有男朋友,妖精不能陪我一起过,而我那个男朋友,能给我下一碗面条就不错了,我好几年没有吃到过自己的生日蛋糕了!”她抬起袖子抹了把脸,笑着问,“我这样是不是挺矫情的?”

李亦非点头,“可不是,不就一块蛋糕吗,哭成这样,值当不值当啊!”嘴上虽然这么说的,他心里却酸酸的。

那姓汪的小王八蛋待她也真够糙的。

李亦非拍拍她肩膀,“行了别矫情了,趁着蜡没烧完,赶紧许个愿吧!”

钱菲闭上眼睛,交握双手抵着嘴唇。

李亦非就着烛光看着她,她脸上一片虔诚,像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一样,认真又专注。她的睫毛长长的,末梢有一点点翘,它们在她脸颊上投下了一排小扇子一样的影子。她的鼻梁挺翘,鼻翼小小的,鹅蛋脸尖下巴。因为最近在他的督促下开始认真美容,她的皮肤白皙又细滑,连毛孔都看不见。

真是越看越漂亮。当初他怎么就看走了眼,觉得她是丑姑娘女汉子呢?

李亦非看着眼前安静祥和的面容,越看越觉得心动。忽然她挣开了眼睛,眼底湿亮亮的,嘴角翘起带着笑意,看着他说:“我许完了!”

李亦非收收神,笑一笑说:“那吹蜡烛吧!”

钱菲说:“你插得太多了,我这一口气哪够用啊,你帮我一起吹!”

李亦非说:“好!”

钱菲数了三二一,他们一起俯下身吹灭了蜡烛。

四周一下陷入漆黑。钱菲去开了灯,坐回来后切了蛋糕,给李亦非一块,自己一块。两个人一边吃蛋糕,一边喝啤酒,一边聊着天,钱菲觉得这个生日过得棒透了。

“谢谢你,李亦非!”她轻轻的说。

李亦非抬头看她,“谢个毛线!”他顿一顿,问,“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我看你恨不得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钱菲说:“别说吃奶的劲,出娘胎的劲我都想用上!我许的愿望是,今年让我遇到个好男人,然后把自己嫁出去!”

李亦非眼底神色微动。

“你就那么着急结婚?先好好谈个恋爱不成吗?”

钱菲皱着眉摇头,“破恋爱有什么好谈的!我还嫌谈得不够伤吗?过了生日我就二十七岁了,我不是年轻小姑娘了,不能再做梦了,恋爱什么的都是虚的,找个合适的人一起结婚过日子,相濡以沫地过下半辈子,才是正经事!”

李亦非默了默。

他觉得自己的思绪有点乱。

从差点酒后乱性那晚开始,他就确定了一件事,他对眼前这个傻大姐是真真正正动了心了。可是在那一晚后,他又陷入了一种纠结与困惑里——他不能确定,他这动心的程度,足以支撑起一段相濡以沫的婚姻吗?他甘心为了这一份动心,走进婚姻的桎梏吗?

也正是由于这种纠结与困惑,他没有主动去提醒她想起那一晚所发生的事。

钱菲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她爸爸和后妈在祝她生日快乐。他听着她快乐的打电话,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事,间或和她爸爸抬杠拌嘴,他忍不住想跟着乐。

那是跟他完全不一样的家庭,那个家庭里,每个人都活得勤奋、努力,算得上是屌丝家庭中条件还可以的,可也为她在北京买一套房子掏空了积蓄。这个傻大姐她担心她父亲的健康,感激她后妈的恩泽,每天都活得有点战战兢兢的,很怕前面有什么不能预知的事情发生,而她手头上又没有余钱去解决这些事情。

他能看到她嘻嘻哈哈的笑容下,隐藏着怎样细碎的忧心忡忡。他也能看到她为了改变现状,在默默做着多少努力。她努力看书,努力学习业务,她想要考保代和注会,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能力改变和掌控一切不可控的事情。

她活得这么努力,这么认真。而他一向玩乐至上,他虽然喜欢她,可是能够负担起她的认真吗?能够负担起她心心念念的婚姻吗?

李亦非心头一片乱纷纷。

钱菲收了线,端起啤酒罐跟李亦非说:“我爸让我替他跟你喝一口!”

李亦非也举起啤酒罐。他正仰头往下喝酒的时候,忽然听到钱菲“啊”的一声叫。

他放下啤酒罐,看向钱菲。

她脸色通红,红得像刚炸完的辣椒油。她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满脸都是惊恐。

李亦非蹙了蹙眉心,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钱菲胀红着脸,看着李亦非,眼底满是惊慌:“我想起那天晚上一起喝完啤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了!”

原来那场春梦不是梦,是场真人秀,而表演者,就是她自己和眼前人。

她结结巴巴地说话,声音都含着抖音儿:“我我我们怎怎怎么会会会……”她抖啊抖,舌头都咬了好几下,却到底也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全。

而李亦非就坐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人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钱菲尴尬得想哭。

他哪怕说点什么,就算说是酒醉后一时冲动他现在很后悔也好,也比这样一语不发让人舒坦些。可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看着她,像在欣赏她的惊慌失措一样,让她特别想挖条地缝钻进去。

“我我我头很晕!我先回去睡觉了,晚安!”说完这句话,钱菲站起来磕磕绊绊慌慌张张跑回了房间去。

李亦非看着钱菲砰一声关得死死的房门,拍拍僵硬的脸。

她刚刚忽然说想起了那晚的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说不小心还是一时冲动?说其实我喜欢你但是我没想过要不要和你结婚?

他什么也不敢说,就怕说错一句话,按着她认真的性格,他会被她壮怀激烈地扫地出门从此绝交。

他拍着脸回了房间。

他想他应该冷静一段时间,好好理理清自己的想法,决定以什么姿态什么关系去和那个傻大姐走后面的路。

这么决定以后,他打算睡下。把一切交给明天吧,毕竟Tomorrow is another day。

而他刚躺下,就接到公司副总的电话。

第二天上班时,钱菲发现李亦非已经走了。

她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觉得他明显在躲着自己。

上班时,刘一峰要她就之前尽调的一些事情和李亦非他们公司的人进行确认。她打电话给李亦非,却发现他关了机。她只好又打给赵德。

赵德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恹恹的,钱菲问他怎么了,他说胸口闷。

钱菲问他李亦非在做什么,打他的电话一直关机。赵德的声音有些惊奇:“你不知道吗?你们不是住一块吗?亦非他一大早就跟着另外一个项目组出差了,估计得一个月,就是之前他被借走去做公司债发行的那个项目,现在恐怕还在飞机上。说也奇怪,之前那个项目组的负责人怎么求他再跟着一起出一趟差他都不干,说这个月有件重要的事得做,似乎还和你有关。不过今早我听说昨晚副总给他打完电话他就同意了。你说他这性格,比女人还善变!”

钱菲接完这通电话,彻底懵了。

她觉得无地自容。他这就是在躲她啊!

她后悔自己嘴欠,就算想起来那晚的事了,又干嘛一定说出来呢?

她认为李亦非那晚一定就是喝多了而已,他只是借着酒劲冲动了,所以才那样对她,其实他从心里是不希望她想起来那晚的事的吧?而她偏就想起来了,还说了出来,搞得他无法面对,所以只能借着出差躲出去了。

她觉得特别囧,特别难堪,觉得脸都没有地方放了。她像在逼着人家要对她负责似的。

而难堪过后,她又觉得有点难受,心隐隐的有点疼,眼底微微的有点酸。

她深吸口气,压下那点难受,那抹疼,那股酸,强迫自己不再往深里想。

随便他吧,如果他回来之后想搬走,她就再找新的租客,如果他还想继续住,她也会和他保持距离,不叫彼此相处得那么难受。

李亦非坐在飞机场,看着窗外白雾蒙蒙的云层,心思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昨天副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快要跪下来了的姿态,恳求自己跟着发债的项目组去善善后。那个发债的企业老板实在是个刺儿头,别人都搞不定丫,只有他还能说上两句话。副总说,如果他不去,这个项目就彻底搁浅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没办法再拒绝,只好答应下来。

答应以后,他想了想,这次出差倒也挺和适宜,他正好可以借着这段时间,彻底理清自己对钱菲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能为她把自由放弃到什么程度。她跟他从前接触过的那些女孩都不一样,他和她们光谈恋爱不想结婚没问题的,反正大家追求的都是潇洒和舒服而已。可是钱菲不行,她每一次谈恋爱都是认认真真奔着结婚去的,虽然每一次都失败了。

而恰恰也正是因为失败了好几次,她再也不能受到伤害了。所以他更要慎重,更要理请自己对她的感觉,到底情愿不情愿以奉献婚姻为基础——如果不,她会受伤,那样的话他不如干脆就此停止脚步,并且远离她;如果情愿,他需要考虑的是,自己将来又会不会后悔。

他决定利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事情梳理个清楚明白。

不知不觉,李亦非已经出差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他没有跟钱菲通过电话。钱菲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头三天每当手机响起,她总觉得是李亦非,而当看清不是时,心底既会松一口气同时也有淡淡的失望。前几次出现这种状态的时候,她想着要不她先打个电话问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出完差?可后来一想,人家躲她都躲得出差去了,她还夺命连环call,这不是臭不要脸的节奏么。

于是她就消消停停的放下手机,消消停停的每天一个人吃饭,每天一个人上班,每天一个人看电视,每天洗一个人的衣服,每天一个人收拾家务,每天一个人对着墙壁说晚安。觉得寂寞的时候她就给姚晶晶打电话。

姚晶晶听出她的状态不对,就问她:“狒狒,你是又恋爱了还是又失恋了?”

钱菲问她为什么这么问,姚晶晶说:“因为这个世上比你还了解你自己的人是我!我闻到了你身上有不一样的情绪和味道!”

钱菲损她是属狗的。然后她把那场不是梦的春梦和李亦非躲她躲到出差去的情形说了一下,问姚晶晶:“你说这个尴尬的僵局要怎么破?”

姚晶晶在电话那边居然默了。隔了好久她才出声:“狒狒,你是喜欢上他了吗?”

钱菲吓了一跳,之前她还真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使劲的集中了一下注意力想了想,略略犹豫地告诉姚晶晶:“好像还谈不上喜欢吧……但是他不在我又觉得挺寂寞的,可能真是作伴作得都习惯了!”

姚晶晶“哦”一声,说:“万幸,你还没有喜欢上他。反正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总之我现在觉得呢,他跟我们应该算不上是一路的人,你看他吃的穿的玩的,跟我们明显不是一挂的!”

钱菲问:“我们是哪挂的?他是哪挂的?”

姚晶晶说:“我们还用问吗,屌丝挂啊!至于他呢,不知道人家使的是哪个路数的本事,反正混的都是高富帅挂的,你看人家看着不声不响,挣钱的歪歪道可多了,土豪泽泽跟我说,李亦非好像在用他的对日通道做点什么出口贸易的买卖,似乎也赚到一些钱呢,具体的情况土豪泽泽说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跟我说太多!”

钱菲“哦”了一声,顾左右言其他:“你这个欠嘴巴子一天不给人起外号牙痒痒是不,给你相好又起了个新昵称!”

姚晶晶怒了:“钱狒狒我说你能把对事物的聚焦点调正吗!我跟你说的是李亦非,你跟我扯土豪泽泽干什么!”她顿了顿,幽幽地说,“狒狒,你知道吗,每次你跟我玩岔话题,就说明你对一件事在意了!”她叹口气,又说,“反正我是觉得呢,李亦非这个人,挺适合做哥们的,认识的人多,玩的邪,路子野,很多事他都能帮上忙,但是要是做情人,就应该仔细考虑考虑了,因为我觉得跟他谈恋爱会很累的,你就单看人家那英俊的小模样不驯的小眼神和伟岸的小身材,搁哪个富婆看见了都想脱裤子甩票子求交往!这样的人,你我是驾驭不来的,所以啊,你也别想太多,这一段别扭就别扭尴尬就尴尬,等过一段时间顺其自然到麻木不仁,你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就自然了,子不是曾经曰过吗,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们只管静观其变!”

钱菲想了老半天也没想起来哪个子曾曰说过这句话。不过她决定听姚晶晶的,让一切顺其自然。

又过了两天,大学时代的班长给她打电话,说大学带他们班的导师下周六过六十大寿,问大家那天都有没有事,如果没什么事就一起给老师过个生日,顺便也聚一下。

钱菲说没问题,当天一定到。

班长在电话里有些吞吞吐吐:“钱菲,那什么,那天的话,可能汪若海也会来,没关系吧?”

钱菲笑了笑:“我们分手都快一年了,能有什么关系!”

她嘴上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小抽了一下。

后来她给姚晶晶打电话,问她回来参加聚会吗,姚晶晶说手头上事儿太多,就不特意回来了,让钱菲帮忙包个红包。

钱菲讷讷说:“你不回来,那天我就得孤军奋战单独面对汪若海了!”

姚晶晶哼一声冷笑说:“面对他干什么!我告诉你,以你现在的音容笑貌,只有他巴巴地来面对你的情况发生!我再告诉你,他只要敢往你跟前凑,你就两个大嘴巴子抡过去,他要问你干什么,你就说是我让你打的,有本事让他来找我,他孙子敢来,姑奶奶我就敢给他报销来回机票!”

钱菲一下就高兴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还有我谢谢你,你才音容笑貌,姐姐我活得正来劲呢!”

聚会那天,钱菲选了那套李亦非第一次带她逛街时给她搭配的上衣裙子和打底裤,然后又认真地化了个接近裸妆的淡妆并打理好头发。

收拾完一切后她对着镜子看。镜面上的那个人,皮肤嫩得像要滴水似的,有了眼线的雕琢,眼睛似乎更大了,打了高光的鼻梁也愈发坚挺,长发也柔顺地披在肩上,在最末端娇滴滴地打了个卷。她怎么看镜子里那人怎么觉得自己是脱胎换骨了一回。

钱菲满意地收起化妆包。

出门前她想了想,拿了瓶矿泉水,然后下楼到花店买了捧鲜花,又去黑天鹅取了蛋糕,一切办妥,她打车直奔月坛南街的刀王铁板烧。

路上很堵,她怕花蔫,就打开矿泉水小心翼翼地灌溉娇花们。司机瞥见了,在一旁啧啧地赞:“年轻人就是有想法,这都能想到!”

钱菲笑了笑说:“是一个朋友教我的!”

说完不知怎么,她心里黯然了一下。

这个朋友最近不理她,对她避如蛇蝎。

快到地方的时候,钱菲收到班长的催促电话:“到哪了?人可都齐了,就等你了!对了老师的蛋糕你说你负责,没忘吧?”

钱菲一连声地答:“没忘没忘,马上就到,不好意思啊班长,路上太堵了!”她喘口气,跟班长说,“对了班长,要不你出来接我一趟吧,我买了束花,再提着蛋糕,多少有点费劲!”

班长答好。

等到了地方的时候,钱菲看到班长已经等在刀王铁板烧门口了。

她付了钱开门下了车,站在车旁边笑盈盈地等着班长过来接应她。可是班长不知怎么了,眼神从她身上轻巧一扫,颇含赞许地打量了一下后,就转去看向大马路了。

钱菲愣了愣,到后备箱里拿出蛋糕,高喊了一声:“班长,你往哪瞧呢啊,我在这呢!”

班长调过头来,看向她,张大了嘴巴往她这边走,走近后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才如梦方醒般大叫一声:“你是钱菲?头两年聚会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啊!我的妈呀,你整容了吗?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好看!”

钱菲把蛋糕往他怀里一塞,“什么叫整容了?我就是有那心也没那钱啊!”她推开班长死死瞪着她打量的大脸,“看什么呢,真整容从外面也看不见刀口,你得把眼珠子塞我嘴里来看!”

班长犹自震惊着,“今儿一聚,好多人都挺让我长眼的,各有各的成就,尤其汪若海,不过看到你之后,我能预见,你绝对是咱班今晚最让人吃惊的人,且没有之一!”

钱菲听他说到汪若海,翻了个白眼。

他们拿着东西往往里边走,钱菲问:“今天谁挑的地方啊?这地儿一顿饭可挺贵呢!”

班长犹豫了一下,说:“是汪若海挑的,他说这顿他买单!”

钱菲“哟”了一声,“还真挺让人长眼的!他现在混得挺好的吧?”

班长看着她,试探着说:“好像是挺好的……听说现在他在他们公司已经升到部门负责人了!”

钱菲没再说话。

果然大树底下就是好乘凉,跟着她这颗干草一起的几年时间里,他都在不断地跳槽,改抱大树才不到一年,他就已经爬到部门负责人的位置了。钱菲讥诮地想,看来还真是她耽误了他。

走到包间门口的时候,她收了收思绪。班长把她挡在门口,对她说:“你等下再进!”然后提着蛋糕推开门,对着里边的人叫,“同学们,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谁来了!当当当当——”

班长让开身体。钱菲忍不住乐,一边乐一边从门口走进去。

然后她觉得她的人生继金鼎轩之夜后,又迎接到一个新的巅峰。

围坐在圆桌前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打量她,然后开始有人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钱菲?!我的天啊,这大美人儿是钱菲?!”

她笑着跟大家依次点头问好。点到面对门口的圆桌首位时,她弯腰鞠躬说了声“老师生日快乐!”

再接着往右打招呼时,她看到了汪若海。

他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脸上有一种类似意想不到的神色,嘴角还略略有些翘,像是之前正跟谁说笑着还没来得及收住表情。她瞄了他一眼,本想不笑也不打招呼就此略过他,可是转瞬间她的心念忽然一变。她停顿住目光,冲他绽放了她所能表现出的最为优雅的笑容。

何必让他觉得她还在意?就这样优雅地一笑而过,让他明白,离开彼此后,滋润的不只他一个,她过得也很快乐,这样的表现不是更显从容么。

所以她对他优雅地笑了。然后她真真地看到,他端着茶水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整顿饭的主题都是所有人在祝福老师生日快乐。钱菲坐在与老师成九十度角的位置,整顿饭她都觉得有两道目光一直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开始时她还忍着,几杯酒下肚后,她压不住脾气了,用力一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始作俑者汪若海,用嘴型问:“看什么?”

汪若海却对她笑了。她真想出声痛骂他臭不要脸。

之后他看向她的目光更加直白和肆无忌惮。钱菲气得牙根痒痒,却碍于人多无从发作。

她给姚晶晶发微信说:“让你说着了,汪若海那孙子一直直勾勾地看我!”

姚晶晶秒回她:“发张自拍照给我看看,让我鉴定一下你自己想多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钱菲悄悄发了张未经任何软件处理过的俗称毛片的自拍照给她。

姚晶晶速度回:“靠!你今天长这样,别说他,弯男也能瞅你两眼!汪若海那孙子一定是看你的姿色枯木逢春于是又起了色心了!狒狒你记住咱俩之前说的啊,他要是敢凑过来,你就大嘴巴子抽死他丫的贱人!

这样吃喝了一轮,唱完生日歌许完愿切完生日蛋糕,老师说着“今天很开心”和“不胜酒力”以及“谢谢大家”之后,由班长找人护送着打车回了家。

老师一走,大家变得活络起来,不再那么拘谨,彼此的三八细胞也开始复活,互相打听着最近工作怎么样,又跳槽了没有,一个月赚多少了,买没买房子,什么时候结婚,以及,谁又分手了,谁要嫁大款了,谁马上会迎娶白富美了等等。

谈到这些话题时,钱菲开始了躺枪时光。

终于有人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她:“钱菲,你和汪若海真的没戏了吗?我看一晚上汪若海没干别的,就含情脉脉地瞅你来着!”

钱菲猛地呛了一下。

她咳嗽着,觉得像有一口痰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里,让人无比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