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第六章

虽然体验了倾诉小屋,但是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随着入学考试季的来临,工作变得繁忙,每天忙得团团转。背痛没有好转,也根本没有心情去看电影、喝小酒或者逛街扫货。健身俱乐部很久没去了。现在,只有在下班路上或是周末午后偶尔去一趟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才是特别的时刻。

但发生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情,令我脊背发凉。不过也还行,只要不放在心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一桩事情,我在厨房的烤箱下面发现了一张音乐会的门票。跟美知男还谈得火热的时候,两个人曾约好要一起去听音乐会,可是我把门票弄丢了。当时,两个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为什么偏偏现在从这种地方冒出来了?我实在是搞不懂。那场音乐会是难得造访日本的国外知名交响乐团和指挥家带来的表演,美知男期待已久。所以我也很重视地把门票夹在了笔记本里,照理说不应该落在厨房这种地方的啊。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结果,美知男最后也没有去听音乐会。他的票明明还在,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可是他却把票送给了同事。当然,他没有因为这件事责备我,当时我把这看作是一种宽容和体贴。

门票已经褪色,有几处烧焦的痕迹,沾满了油污、面包屑和灰尘,上面印着再也回不去的日期。我把它丢进了厨余垃圾里。

隔了两天,早上风特别大,我看到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空中飞舞。它盘旋得很低,显然不是鸟类,看上去也不像是普通的垃圾。我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那团白色像是接收到了信号似的向这边靠近,飘落在阳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塑胶手套,就是那种做手术或进行其他操作时使用的医用手套。

我害怕上面沾着细菌,小心翼翼地捏住手腕部位把手套拎了起来。五根手指在风中左右摇摆,稍一大意,可能又会被风吹走。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就是医院里常见的那种手套。只是,阳台上吹来一只医用手套,这事情真是够诡异的。

美知男工作时,用的应该也是这种手套吧。刚从手术室出来时,他的手指总是涨得白白胖胖,每一道细纹都吸足了水分涨大起来。指甲变得透明柔软,皮肤变得像海洋生物一般滑腻腻的。他就是用这样的手触碰我的身体。

我拎着手套看它在大风里飘了一阵后,把身子探出阳台。一松手,手套又晃晃悠悠地在风中打转,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第三件怪事发生在车站的月台上。当时我正在等车,突然,一个陌生女子跟我说话。

“上次真是太感谢了,多亏你的帮助。我今天把借的钱还给你。”

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一枚十日元硬币。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面黄肌瘦的。我听得一头雾水,她硬要把硬币塞过来。

“我想你是搞错了吧,我不记得借钱给过你……”

“不,肯定是你,我不会看错的。请你一定收下,不然我的心里放不下。”

她丝毫不肯让步,说是“不会看错”,眼睛却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慢慢地往我边上靠。

“你这么做,我很为难的……”

“我说,你是在大学医院上班吧?当时你跟松本先生在大厅里说话,有个人跟你借钱打电话,那个人就是我啊。”

听到她说出美知男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情?”

“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当时我正在犯愁,你能借钱给我真是帮了大忙。不过,现在你看,我身上带着钱。”

女子抓起我的手,硬是把硬币塞进手里。然后,低着头快步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如果是一周前的事,那她肯定是搞错了。我根本没有和美知男在医院大厅见过面,而且,我从来没有借钱给陌生人的经历。

我叹了口气,摊开手掌。那是一枚脏兮兮、冷冰冰的硬币。

每次走出倾诉小屋后,我都会顺道去小谦和美登利小姐的房间小坐。他们两个总是热情地招待。大多数人从倾诉小屋出来后,都会累得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闷闷不乐地直接打道回府。但是我的情况要轻松得多。和他们两个共处一段时间,也有助于帮我中和六边形柱体内外的空气差异。

小谦每次都为我泡中国茶,美登利小姐则埋头织毛线。几乎都是小谦和我在说话,美登利小姐至多只是面露微笑,或是谦虚地摆摆手说“不不不,没有”,又或者是眉头紧锁陷入沉思。有时候,他们会请我吃饼干、水果或是三明治。准备这些食物的人依旧是小谦。他灵活地使用刀具,用心地处理食材,美美地装盘。盘子端上桌后,美登利小姐就放下手里的毛线针,第一个伸手取来吃。

我已经不再为要在倾诉小屋里说些什么而苦恼。只要一坐到长凳上,想说的事情就会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会意识到,自己当下最在意的事情的确就是刚才说出来的那些。对于走出小屋后那种胸闷的感觉,也已经习惯。因为我知道,这种闷闷的感觉会随着血液流进大脑,流到记忆细胞的某个特定地方,然后在那里封存。

某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走进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的时候,看到小谦正在打扫小屋。

“看起来今天不会有客人上门,所以趁机打扫一下。如果你现在就要进去,那我等会儿再打扫,请进。”

小谦手里拿着抹布说道。

“不用啦,你继续。我说,要不我帮你一起打扫吧。”

“那怎么行哦,这可是我难得的干活机会。你先在那里坐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好。”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干活。

小谦把抹布投进水桶里浸湿拧干,擦拭六边形柱体的外壁。伸手够不到顶棚,于是他脱掉鞋子,踩到了长凳上。抹布拧得很干,他沿着木纹来回擦拭好几遍。

“美登利小姐人呢?”

“游泳去了。”

“是跟上次那个老太太一起吗?”

“嗯。”

小谦嘴上应答着,手里没有停下活儿。他脱下毛衣,卷起衬衫的袖子。六角形柱体看上去也不是很脏,不过小谦干得很卖力。

六块板壁都擦过一遍之后,他从水桶后面拿出一个扁平的圆罐。

“那是什么?”

“打蜡的。”

他打开盖子,一脸自豪地把罐子递到我面前。罐子里面装着半透明的琥珀色蜡油。

“是根据六边形柱体的材质专门调制的。”

这次,他换用干抹布蘸取蜡油,然后像刚才那样擦拭板壁。一种微甜的坚果香气弥漫开来。

“你一直都是这么认真地打扫吗?”

“算是吧。”

“你的动作,怎么说呢……很优雅。”

“是吗?”

“不拖泥带水,又充满诚意,让人看得都快要着迷了。”

“只是因为我喜欢干净而已啦。”

“我跟你说话会不会影响你?如果这个打扫是需要沉默的仪式,你就直说,我立刻闭嘴。”

“没有的事。”

小谦笑道。

六边形柱体的板壁深呼吸一般,缓缓吸收着半透明的蜡,这一点从它反射窗外阳光上就可以知道。他仔仔细细地来回检查,以防有遗漏的地方,同时还注意着不乱摸乱按,以免留下指纹。

那是一个平静的冬日早晨,阳光和煦。虽然屋子里没有开暖炉,但也不会感到寒冷。排列有序的宿舍楼平等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似乎的确不会有客人上门的样子。

小谦一边打扫,一边跟我回忆以前去过的城市。在冰天雪地的北方遭遇火灾,抱着六边形柱体落荒而逃;在某个岛上,美登利小姐因为生吃墨鱼感染了寄生虫导致肠梗阻,被直升机紧急运往医院;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流浪猫死在倾诉小屋里,他们两人一起找地方把猫埋掉了……他就像是讲传奇故事一般,兴高采烈地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好,下面要进去打扫了,等我一下哦。”

他拎着水桶,拿着蜡油罐和抹布走进小屋,紧接着传来关门声。我忽然在想,小谦和美登利小姐有没有在小屋里倾诉过呢?

“喂!”

我试图叫他,但是没有回应。果然,在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想必他把里面的角角落落也擦得一干二净吧。不过因为里面有长椅,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些。啊,对,还有酒精灯。拆掉灯罩,擦去熏黑的烟灰也挺费事的吧。那盏灯的灯罩总是光可鉴人,玻璃瓶身没有一点污垢,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酒精,估计都是小谦的功劳。他肯定能把酒精灯清理得焕然一新吧。动作娴熟,而且充满感情。我看着六边形柱体的方向,静静等待。

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既没有抹布和板壁的摩擦声,也没有水桶里水花飞溅的声音。小屋看上去心情愉快,平静放松,全然没有人们大排长龙等着进去倾诉时的紧张感。打完蜡的板壁熠熠生辉,似乎已经准备好吸收无穷无尽的倾诉。

我料想得没错,过了很久,小谦都没有出来。四周一片静谧。刚才叽里呱啦说得那么热闹,令人越发感到现在的寂静了。

“喂……”

明知是徒劳,我还是忍不住再次喊他。仍旧没有回应。

我开始担心起来。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不是打扫卫生吗?如果他就这样一直不出来,该怎么办?他会不会通过小屋里隐藏着的隐蔽门,走秘密通道出发去下一个目的地了?那么,打扫卫生只是一个借口,眼前的这个六边形柱体也是个假冒货喽。美登利小姐可能已经先走一步了。明明是周日,却没有客人上门,这情况也实在可疑。大家都已经知道昨天是最后一天营业,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现在被孤零零地甩在这里。

胸口一阵发闷,我不由得产生各种想象,难以抑制的哀伤涌上心头。我不禁起身走近小屋。一旦被我当作假冒货,六边形柱体的板壁看起来也变得廉价了。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铜球把手,就在这个瞬间,小谦开门出来。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哦。”

跟进去时一样,他依旧两手拿着各种工具,轻快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额头上多了一层细细的汗。我赶紧收回伸出一半的手臂,不知所措。

“不,没事的。一点儿都不无聊。”

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小谦。我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