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边形的小屋 第五章

看来小谦说的是实话啊,这里只是一个单纯用来倾诉的房间而已。

我并没有不相信他,相反,他是那种可以让任何人都感觉信任的类型。美登利小姐更是毫无防备,让人不由想要伸手亲近。我对他们两个都很有好感。要不是如此,也不会再次来到这里。

不过,第一次听说这里的性质时我真的感到挺困惑的。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下子有点无法接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怀疑里面是不是装了窃听器来窃听秘密并以此敲诈勒索他人。这样低俗地怀疑过,真是抱歉,请原谅。虽然就算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说可以吗?

我微微抬起头,面向六边形柱体的墙壁问道。然后,把耳朵凑上去屏息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回答。

果然没有人在听啊,好吧,那我就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关在小屋里的人是在自言自语吧。在这个六边形柱体里,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人们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尽情地吐露心声。这样一想,多少变得可以接受了。在地铁车厢或医院候诊室里,常常可以看到一脸严肃、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词的人,这类人会遭到嫌弃,被当作怪物看待。他们四周的空气连带着也会变得诡异。如果把这类人连同他们四周一起关进这个倾诉小屋,他们一定会感到高兴。空间越是狭小,自己的声音就听得越清楚,内心的状态就越能得到确认。这才是自言自语的快感。

那么,还是说说我自己吧。我想,如果在这个小屋里不讲讲自己的事情,那就失去意义了。

“偶然”和“命运”是一对反义词吗?这是我最近思考得最多的问题。只要稍有一个偶然的契机,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事情我们常常可以听到。比如,因为在地铁上照顾身体不舒服的乘客而错过了预定的航班,结果那班飞机坠毁,乘客全部遇难;又比如,误把皇家饭店听成了广场饭店,结果在饭店大堂不幸遇上黑社会火并,被流弹击中意外送命。

不管是遇到刚好身体不舒服的邻座还是把皇家饭店和广场饭店搞混,都是一个小小的偶然。可是,由此带来的命运却大不相同。有人躲过空难,逃过一劫;有人被流弹击中,死于非命。说到人的命运,最直观的就是寿命。一个人的寿命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确定好的吗?死亡的日期已经刻在了遗传基因里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上面那两个例子就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了。不管当事人再怎么耍花招,逃过空难的那个人仍旧会坐在身体不适的人身边,死于非命的那个人仍旧会把饭店名称搞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事情。

或许也有人会认为通过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可以改变命运。可是,我认为意志和努力本身就已经是命运的一部分。当然,我不是要否定人生。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必须通过自己的力量做选择、判断和积累。如果因为无力改变命运,就全盘放弃,那未免太过愚蠢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命运的终点都是死亡,所以,在生命的最初就失去活下去的动力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吧。

我清了清嗓子。一旦停止说话,整个小屋瞬间就被寂静笼罩。我说的内容越来越复杂,连自己都开始感到无聊。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想要确认是否还有客人在排队等待,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挺了挺身子,重新在长凳上坐好。

好像进行得不太顺利,每个人一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看来,想掌握诀窍还要再花一点时间。

为什么我会说这些大道理?这都是美知男的错。我和他的分手把我的生活步调都打乱了。而刚好就是从那时候,背痛开始发病。并不是因为分手而感到寂寞、痛苦或是忧伤。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倒简单了,可事实上要丑恶得多。

我对他的厌恶之情变得忍无可忍,所以才会选择分手。并不是因为自己见异思迁,也不是因为他对我暴力相待,完全只是出于毫无缘由的厌恶。

明明曾经那么喜欢的人,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如此厌恶,厌恶得不行呢?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深恶痛绝。如果换一下,换做自己被美知男抛弃,想必我一定会纠缠、哀叹、后悔不迭,整日沉浸在回忆里泪流不止,饱尝各种心情。可是,现在的我所能体会到的情感就只有憎恨。

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如果能有一个让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理由,我就能得以解脱。随着事态的发展,他渐渐博得越来越多的同情,自怜自哀,开始学会“装好人”,而我却越发变得面目可憎。一想到自己会变得心情糟糕都是美知男害的,我就更加恨他,一发不可收拾。

我至今清楚记得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厌恶的前因后果。当时,我们邀请各路朋友举行派对,朋友们也都带着他们各自的男女朋友一起参加。我们打算在派对上宣布订婚的消息。美知男悄悄准备好订婚戒指(结果我一次也没有戴过),挑选香槟,把桌子、窗户和地板都擦拭干净,为了让我们的订婚仪式更加浪漫,还想了不少节目。

派对的食物由我负责。为了这一天的活动,我还特地买了烹饪书,准备好厨具,挑选了最高级的食材,完全不在乎花钱多少。当时的我们忙碌而幸福。

一切都完美地闪闪发光。星星在夜空中眨眼,整个房间纤尘不染,香槟杯晶莹剔透,紧身礼服裙衬托出身体的优美曲线。而这份完美象征着我们两人的关系。我们在忙碌准备的空隙,不时地拉手接吻。

朋友们就快要陆续来到,食物的准备也进入到最后阶段。那天的主菜是西班牙海鲜饭,成品看上去十分诱人。染成藏红花色的米饭粒粒分明,上面盖着各色海鲜,大虾新鲜得好像胡须会随时动起来。美知男用两手抓住大铁锅,准备端上餐桌。我埋头把橄榄放进前菜里做点缀,并没有盯着他看,只是余光瞟到他端着那口平底铁锅从眼前走过。所以,一开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他已经瘫坐在地上,嘴里发出不知是呻吟还是惨叫的含糊声音。那个瞬间,我似乎看到铁锅在空中翻转一周后掉在地上翻滚,里面的海鲜饭四散开来,米饭、红椒、大虾、淡菜什么的像烟花弹似的在空中炸开,纷纷落下。当然,这些都是错觉而已。等我抬起头时,发现美知男已经倒在地上。

当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以为他是脑溢血发作,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摔倒了而已,在他自己擦得水滑的地板上滑了一跤。他挤出笑容,嘴巴半张,只在眼角挤出皱纹。笑容既尴尬又窝囊,好像在乞求我的原谅。

新西装的袖口和一条裤腿上都沾到了油渍,一枚淡菜扣在他的皮带上,散落在地的海鲜饭微微冒着热气。眼前的景象简直就像一幅抽象画。刚才还装在锅里的海鲜饭是那么完美,现在却一片狼藉,连同美知男在内,惨不忍睹又残酷地无法挽回……

也不知道我呆呆地看了多久,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不如说是面部扭曲),常年别在腰间的传呼机大半埋没在海鲜饭里。以前,我们在餐厅刚吃下一口主食或是在床上正打得火热的时候,这只传呼机就会不知趣地“哔哔”起来。然后,他只好抱歉地看我一眼,给医院回电话。得到的消息往往是病人病危之类的“噩耗”。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那个声音。不管在多么嘈杂的环境中,它都会有规律地不间断地鸣叫,直击耳膜,留下痛感,让我想起死亡和分离。每次传呼机一响起,美知男就会丢下我孤单一人,奔向濒死的病人身边。

此刻,那只传呼机沾满了海鲜饭。

这就是导致我开始厌恶美知男的偶发事件。在别人看来,一定会觉得很蠢,很可笑。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一点小失误而已。我完全可以笑着原谅他,事情也就结束了。可是,偏偏我无法对这个偶然事件一笑了之。前面已经说过多次,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并不能单纯地用“他的丑态让我幻灭”这种情感理由来解释,它引起了绝对的、转折性的质变。

结果友人们很快都到了,七手八脚地帮我们收拾。大家都十分善解人意,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一边打扫,一边开着玩笑打圆场。只有我一个人低着头闷闷不乐。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一时闹点小别扭,连美知男也是一样。可是,其实问题比想象的更严重。大家都很照顾我的情绪,努力想让我开心起来,但是毫无效果。订婚仪式只能被迫后延。我默默地擦着地板,不管擦多少遍,地板上仍旧残留着海鲜饭的油渍。

我也曾想过,如果当时美知男没有滑倒,我们两个的感情会继续顺利发展吗?然而,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我最终总会对他厌恶无比,这是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话说,我想起来了,美登利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能走到这里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选择怎样的道路,我们最终都是走向一个已经被安排好的地方……

我长叹一口气,鞋尖沿着地板的纹路蹭来蹭去。不知不觉好像已经讲了很久,可是小屋里的气氛没有起丝毫变化。酒精灯的火焰大小、六边形柱体板壁的颜色、长凳的触感,都跟进来时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倾诉结束,只好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

走出倾诉小屋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发生了变化。之前包裹在身体四周的软膜急速干裂,扑簌簌地剥落下来。我从钱包里掏出钱,放进桌上的玻璃容器里。容器的边缘是一圈波浪般的褶皱,那原来是个用来装刨冰的碗。

一抬头,发现美登利小姐和小谦正坐在暖炉边上。

“怎么样?在小屋里待够了吧?”

小谦把杯子放到桌上,一边问道。

“说说有啥感想。”

“你别问这么紧嘛,人家才刚从里面出来。”

见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美登利小姐连忙帮我解围。

两人把我带到里间。一开始我客气推辞,不过还是敌不过“只是喝杯茶”的热情邀请。房间就在黑板旁那扇门的后面,约莫十平方米大小,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料理台、煤气灶、电冰箱、碗柜、折叠桌、四张大小不一的椅子、小型煤油暖炉、装在纸箱里的十来本书,还有保健室里常见的钢管床。比起整个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散发出来的萧条感,这个房间算是透着带有生活气息的温度。

“来,喝茶!”

小谦利索地泡好茶端过来,好像是中国茶。

“可以休息一会儿再走。每个人在里面消耗的体力都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期。本来是希望每个从小屋里出来的人都能来这里休息一下,可是人数一多,实在是坐不过来。”

美登利小姐两手捧着茶杯,噘起嘴喝了一口茶。

的确,我感觉浑身上下有一种莫名的疲劳。没有把心里话都倾倒出来后的一身轻松,相反地,小屋里海绵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被我吸进了身体,只感觉胸口闷闷的。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们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是母子啦。”

小谦爽快地回答。原本我自作聪明地猜测两人是更为复杂的关系,听到这个答案,未免有些失望。

“在这里做生意多久了?”

“大概一个月吧。”

“之前完全没有发现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来这里之前,我们在西边一个山村里待过一阵子。我们一直带着倾诉小屋四处走,然后租借当地的场地,像是空置的房子、废弃的小学礼堂、倒闭的超市之类,把倾诉小屋放进去。能借到这间宿舍管理事务所实在是幸运,房东的公司破产了,所以这么宽敞的空间都归我们自由使用。这样,不仅能让等候的客人都有地方可以坐,还有暖气和茶水间。像这样舒适的地方可是很难找的哦。”

“为什么要四处走呢?”

小谦低下头,用食指上下拨弄着茶壶的把手。美登利小姐把杯子凑在嘴边,不住地眨眼。

“每一个地方,需要倾诉小屋的人数都是有限的……”

小谦字斟句酌地说道。美登利小姐仍旧一言不发,“咕噜”一声又喝了一口水。

“我们并不希望同一个人反复使用小屋。刚才也已经说了,在里面待着特别费神。虽然倾诉小屋会给人带来解脱、快感和安心,但并不是待的时间越久效果就越好。其实正好相反,倾诉小屋只会在人生的某一小段时间里发挥作用。所以,我们希望可以尽可能多地跑一些地方。”

“如果在小屋里待太久会怎么样呢?”

“会导致神经失调,造成不好的后果吧。我们没有做过实验,所以也说不好。关在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隔绝了时间、空气和阳光,待得久了,会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吧。”

面对他有些夸张的说法,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附和。

门外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小谦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又回来坐下。

“又有客人了。”

“不是应该有人守在小屋旁边接待客人,说明情况,收费算账吗?你们这样不管不顾的,行吗?”

“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这个房间。一直待在外面会让人觉得像我们在监视一样,那种感觉很讨厌。再说,但凡到这里来的人都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用不着再向他们说明。像你这样问题这么多的客人还真是头一个。”

“啊,真是不好意思。”

闻言,美登利小姐赶紧一脸认真地摇摇头,似乎在说“不不不,请不要在意”。

美登利小姐几乎没有插话,她双腿并拢,两手放在膝头,驼着背静静地坐着。她并非没有在听我们的对话,眼神一直随着我们的对话敏感地变化着。她只是不愿意扰乱这个气氛。跟上次在更衣室里遇见时一样,她的着装和发型都普通至极。似乎在房间空气中发现了一条缝隙,把自己滑了进去。我并没有冷落她的意思,其实还特别希望她也能加入进来,她的气质一直莫名地吸引着我。

“那个……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你们两位除了在这里等着,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哦?”

我吞吞吐吐地问道。小谦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需要寻找场地,把小屋放进去,然后坐着等就行了。很简单的工作。”

“不,并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找场地什么的虽然容易,但是小屋对人产生的影响非常深远,所以想必你们的工作也一定很复杂。”

“这个嘛……怎么说呢,老妈?”

小谦头一次把头转向他的妈妈。美登利小姐偏过头,思考了一会儿。

“比起小谦来,我可真算是什么都不用做呢。你看,泡茶端水这种事,也都是这家伙在做。”

她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不需要做什么宣传。有需要的人自然就会找上门来。倾诉小屋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放,全年无休。随时欢迎每一位客人的到来。所以,我每天都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在这里吃饭、看书、睡觉。有时候跟老妈轮个班。喏,就像看守人一样。”

他帮妈妈把茶倒满。

我觉得“看守人”这个词特别贴切。他们静静地守在小屋旁边,使小屋一直这样保存下去。偶尔做一下维修和保养,但不会改变原有的形状或增加新的东西。他们只是用祈祷般的态度在珍惜和守护。在他们周围,时间静止,并且不断地重叠。有客人来访时,他们友好地接待,就算被忽视也不会生气,平静地看着来客的一举一动……他们就是这样的看守人。

或许是因为几乎不需要外出的缘故,小谦的皮肤白里透红,跟一身肌肉的壮硕身材不太相称。柔软的头发、干净的手指、倾听一切的耳朵、吐出温柔话语的嘴唇、穿了很久的结实的鞋子。他看上去的确是一副看门人的样子。

对话中断,夜渐渐深了。胸口憋闷的感觉慢慢消失。美登利小姐从椅子下面拉出一只纸袋,开始织毛衣。毛线的颜色很朴素,几乎找不到什么词语可以形容。看着应该是大身的部分,跟上次看到时相比没有什么进展。

“你们要四处走,这个六角形柱体怎么搬运呢?”

虽然我也觉得一直问个不停很没有礼貌,但这个问题实在是非问不可。

“把它拆开,叠在一起打包运走。”

小谦两手做出折叠木板的动作。我无法想象六角形柱体被拆得七零八落、变成手提箱大小、被拎在手里的样子。

门外又有人的动静,好像是刚才走进小屋的人出来了。这次,小谦没有起身张望。要是那个人没有付钱就走了呢?没有规范的管理怎么能保证收费呢?放一个刨冰碗就行了吗?会不会有人故意蒙混过关呢?可是,小谦也好,美登利小姐也好,都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茶已喝够,体力也已经恢复,差不多该告辞了。

“真是打扰了,抱歉。”

我起身准备告辞。

“哪里,聊得很开心呀。”

小谦微笑着说。

“常来玩呀。”

“随时欢迎哦。”

美登利小姐停下手中的活儿,起身送别。

装着毛线球的纸袋发出嚓嚓的声响。

“晚安。”

“晚安。”

在两人的目送下,我走出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