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赛

伊迪斯拐入我家所在的街道时,天刚下起毛毛雨。直到那一刻,我还一心以为她会陪我度过真实世界里的几个小时。

这时,我看见了那辆停泊在查理的车道上的黑色小轿车,然后我听见伊迪斯生气地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朱尔斯·布莱克站在她妈妈的轮椅后面,在低矮的前廊下猫着身子躲着雨。伊迪斯则把我的皮卡靠着马路牙子停下来,邦妮面色冷淡,跟岩石一样。朱尔斯瞪眼看着,表情压抑。

伊迪斯的声音很小,但火气很大。“这是在越界。”

“她是来警告查理的?”我猜测,恐惧多于气愤。

伊迪斯只是点了点头,眯着眼睛透过雨幕,对视着邦妮投过来的眼神。

至少,查理还没回家,或许灾难可以避免。

“让我来对付这件事。”我建议道。伊迪斯愤怒的眼神看起来有些……严肃。

没想到她居然同意了。“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不过要小心,那孩子不了解情况。”

孩子?你知道,朱尔斯比我小不了多少。”

然后她看着我,怒气顿时消失了。她露齿笑道:“哦,我知道。”

我叹了口气。

“把他们带到屋里去,这样我就可以走了,”她吩咐我,“我黄昏时分再回来。”

“你可以开我的皮卡。”我主动提出来。

她的眼睛骨碌转了几下。“我回去比开这辆皮卡还要快一些。”

我不想离开她。“你用不着离开。”

她摸了摸我皱起的眉头,笑道:“实际上,我还是得离开。你把他们打发走之后,”她怒气冲冲地朝布莱克母女的方向瞥了一眼,“你还得让查理做好见你新女朋友的思想准备。”

她看着我的脸色大笑起来——我猜她千真万确地看懂了我对此有多么兴奋。

并不是我不想让查理知道伊迪斯的存在,我知道他喜欢卡伦一家,他怎能不喜欢伊迪斯呢?他很可能会印象深刻,同时又会觉得很无礼。不过,这只像是在让我冒多余的风险。试着把这个过于美丽的童话拖进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的油污中,让人觉得不安全。两者怎样才能长久地共存呢?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保证。她的目光又敏捷地扫了前廊一眼,然后把身子迎过来迅速地吻了一下我的脖子外侧。我的心怦怦乱跳,也朝门廊瞟了一眼。邦妮的脸色已不再冷淡了,双手紧紧地抓着轮椅的扶手。

早点儿。”我打开车门走进雨中时强调了一下。绵绵细雨中,我半跑着朝门廊奔去,能感觉到她在背后目送我的目光。

“嘿,朱尔斯。嗨,邦妮。”我尽可能高兴地跟她们打过招呼,“查理今天出去了——但愿你们没等太久。”

“没等多久,”邦妮压着嗓子说道,她的目光非常犀利,“我只是想把这个送过来。”她指了指搁在腿上的一个棕色纸袋。

“谢谢。”我不假思索地说,尽管我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干吗不进屋待一会儿,擦一擦雨水呢?”

我假装没有看见她那犀利的目光,打开了房门,示意她们先请。朱尔斯从我旁边走过时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来,我来吧。”我转身关上门时主动说道。我和伊迪斯交换了最后一个眼神——她等在那儿,一动未动,眼神很严肃。

“你要把它放进冰箱,”邦妮把那包东西递给我时吩咐道,“是几条霍莉·克里尔沃特家自制的炸鱼排——查理最喜欢吃这个了。放在冰箱里,就不会回潮了。”

“谢谢。”我又说了一遍,但这次是带着感情说的,“我已经想不出做鱼的新法子了,而且他今天肯定又钓了一些。”

“又钓鱼去了?”邦妮问道,眼里露出了一丝急切的目光,“又去老地方了?我从那儿经过,或许会见着他。”

“不,”我迅速地撒了个谎,“他去了新的地方……不过我不清楚在哪儿。”

她盯着我的脸,眯起了眼睛。我试图撒谎时总是那么明显。

“朱莉,”她说道,依然在打量着我,“你去把亚伦的那幅新画从车里拿来,我也要留给查理。”

“在哪儿?”朱尔斯问道,她的语气有些不悦。我瞅了她一眼,可她正盯着地板,眉毛蹙成了一团。

“我想我在后备厢里见过,”邦妮说,“你可能得翻一翻才能找到。”

朱尔斯大踏步地走回雨中。

邦妮和我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片刻之后,这种沉默开始显得有些尴尬了,于是我转身进了厨房。我能听见她湿漉漉的轮子轧得亚麻油地毡嘎吱作响,她跟在我身后。

我把那个袋子塞进了已经被挤得满满的冰箱顶层,然后慢慢地转身直视她那凝视着我的眼睛。

“查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的语气近乎粗鲁。

她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再次谢谢您送来那些炸鱼排。”我暗示道。

她继续点了点头。我叹了口气,斜靠在灶台上。

“波……”她说道,然后欲言又止。

我等待着下文。

“波,”她又开了口,“查理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

“对。”

她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注意到你跟卡伦家的一个孩子走得很近。”

“对。”我重复道。

她又眯起了眼睛。“也许这不关我的事,可我认为这不是件好事。”

“您说得没错,”我同意道,“这的确不关您的事。”

听了我的语气,她竖起了浓密的眉毛。“你可能不知道,卡伦一家在保留区的名声不怎么好。”

“实际上,这一点我知道,”我语气生硬地告诉她,这令她吃了一惊,“可那名声不是他们应得的,对吧?因为卡伦一家从来都没到过保留区,是不是?”我看得出自己毫不隐讳地提到了那份既约束又保护其部族的协议,令她有点儿措手不及。

“此话不假,”她同意道,眼神很警惕,“你好像……很了解卡伦一家的情况,这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低头盯着她。“也许比您还了解呢。”

她噘起了厚厚的嘴唇,思考着我的话。“也许吧。”她承认道,但她的目光里透着精明,“查理也很了解吗?”

她找到了我防线中的薄弱之处,击中了我的软肋。

“查理很喜欢卡伦一家。”我说道。她显然很清楚我顾左右而言他。她一脸的不高兴,但并不怎么惊讶。

“是不关我的事,”她说,“可关查理的事吧?”

“不过,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认为与查理有关,对吧?”

我不知道她听明白了我这颠三倒四的问题没有,我尽量不说任何妥协的话。但她似乎听明白了。她思忖了一会儿,这会儿雨又在屋顶上滴滴答答起来了,成了打破寂静的唯一的声音。

“对,”她终于投降了,“我也认为那是你的事。”

我长舒了一口气。“谢谢您,邦妮。”

“好好想一下你所做的事情吧,波。”她敦促道。

“好的。”我迅速答应下来了。

她皱起了眉头。“我的意思是说,别做你正在做的事情了。”

我凝视着她的眼神,里面除了对我的关心之外什么也没有,我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前门哐当一响,声音很大。

“车里压根儿就找不到什么画。”朱尔斯人还没到,抱怨倒先到了。等她到了眼前,只见T恤衫的肩部让雨水打湿了,长头发还滴着水。

“嗯,”邦妮哼了一声,突然超脱起来了,把轮椅一转,面对自己的女儿,“我想我把它落在家里了。”

朱尔斯夸张地转了转自己的眼珠。“好极了。”

“对了,波,告诉查理,”邦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顺便来过了。”

“我会的。”我低声说道。

朱尔斯大吃一惊,说道:“我们这就要走了?”

“查理要很晚才回来。”邦妮一边自个儿转着轮椅从朱尔斯身旁经过,一边解释说。

“哦。”朱尔斯看上去很失望,“那好吧,我想过些日子会再见到你的,波。”

“肯定。”我赞同道。

“保重。”邦妮告诫我说。我没有回答。

朱尔斯推着母亲出了门,我匆匆地挥了挥手,迅速地瞅了一眼我那辆现在空空如也的皮卡,然后还没等她们母女俩离去,就把门关上了。

接着,我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我盯着空荡荡的厨房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开始打扫。至少要让我的手忙起来,有事情可做,尽管我的脑子里并非如此。由于杰萨敏的情绪改变已经不再影响我了,我一下子感受到刚刚答应的事情所带来的压力。不过,这能有多难呢?伊迪斯说我不一定要去玩球。我试图让自己相信刷盘子再用力一点儿就会没事。

我快打扫干净卫生间时终于听见查理的车停在车道上的声音。我一边按照字母顺序把清洁用品摆放在水槽下面,一边听着他走近前门的声音。他在楼底下走来走去堆放渔具,哐当作响。

“波?”他喊道。

“嗨,爸爸。”我大声回应道。

我来到楼下时,他正在厨房的水槽里洗手。

“鱼呢?”我问道。

“在冷冻间里。”

“趁它们还是新鲜的时候拿几条——邦妮今天下午顺道过来送了一些霍莉·克里尔沃特家自制的炸鱼排。”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热情。

“她来过?”查理的眼睛顿时亮起来,“那是我最喜欢吃的!”

我准备晚餐时查理在打扫。没过多久我们俩就坐在了餐桌旁,默默地吃着饭。查理吃得有滋有味,我则在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争取想出一个办法引出我有新……女朋友的这个话题。

“今天你自己都干什么了?”他问道,打断了我的思绪。

“哦,今天下午我一直待在家里……”实际上,那只是刚刚过去了那么一会儿的事情。我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愉快,可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早上我去了卡伦家。”

查理放下叉子。

“卡伦医生家?”他吃惊地问道。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是的。”

“你到那里干什么?”他没有拿起叉子。

“哦,我和伊迪斯·卡伦今天晚上算是有个约会吧,她想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我刚刚宣布自己今天在酒类商店偷东西了似的。

“怎么啦,爸爸?您不是才跟我说过希望我有些社交的吗?”

他眨了几次眼睛,然后拿起叉子。“是的,我想我说过。”他又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了下去。“你不是才告诉过我镇上的女孩没一个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没那么说,是您自己说的。”

“别跟我小心眼,孩子,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为什么没说起过呢?我是不是太好管闲事了?”

“不是的,爸爸,只是……这是才发生的事情,好吗?我不想搞砸了。”

“嗯。”他一边吃了另一口,一边思考了一会儿,“所以,你去见她的家人了,呃?”

“呃,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见过卡伦医生,但我今天还见了她父亲。”

“欧内斯特·卡伦很不错——话不多,不过非常……友善,我猜这个词最合适不过了。他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

“是的,我注意到了。”

“不过,见父母啊。是不是有些认真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是你的女朋友?”

“是的。”这倒没像我料想得那般艰难。我感到一股莫名的自豪感,就这样宣称她属于我了。我这样想有种未开化的尼安德特人的意味,但事情就是这样。“是的,她是我的女朋友。”

“哇。”

“您要我说的啊。”

“我是不是也要见一见她啊?”

我扬起一边眉毛。“你会特别彬彬有礼吗?”

他举起双手。“什么,我吗?我以前让你难堪过吗?”

“我以前曾带女孩子回家过吗?”

他气鼓鼓地,然后改变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去接她?”

“呃,她在这里跟我会合。瞧——一会儿确实要有客人来访了。实际上,她很可能就快到了。”

“你要带她去哪里?”

“哦,我猜我们的计划是去……跟她的家人打棒球。”

查理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愤愤不平起来。我转了转眼珠,等待他结束。终于,他假装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我希望您现在能理解了。”

“棒球,哈?你肯定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

我想要耸耸肩了之,但我猜他反正已经看透我了。“是的,”我说道,“我真的很喜欢。”

我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引擎声向房子逼近,惊讶地抬头张望。

“是她?”

“可能吧……”

过了几秒钟,门铃响了,查理吓了一跳。我从他身边跑过,赶在他前面去开门。

“太心急了吧?”他轻声抱怨道。

我没想到外面雨下得有这么大。伊迪斯站在廊灯的光晕之中,看起来像雨衣广告模特。

我听见查理惊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以前是否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过她,听上去他有种紧张不安的感觉。

哪怕已经习惯了,但此刻我还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她。

她笑起来。“我能进来吗?”

“是啊!当然。”我从她面前跳开,给她让路,一不小心撞到了走过来的查理。

过了几秒钟,我笨手笨脚地把她的外套挂了起来,让她和查理在起居室里坐下。她坐在摇椅上,所以,我在查理所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就坐在他旁边。

“伊迪斯,你父母怎么样?”

“非常好,谢谢您,斯旺警长。”

“叫我查理吧,我已经下班了。”

“谢谢您,查理。”她慷慨地露出一对酒窝,他顿时一脸茫然。

他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那,呃,你们今晚要打棒球?”

他们俩似乎都没想过外面大雨滂沱会影响这些计划。

“是的。希望波不介意经常跟我的家人一起玩。”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查理就插话了。“我得说棒球才会让他更介意。”

他们俩都笑了起来。我瞪了我爸爸一眼,他向我保证过的彬彬有礼去哪儿了?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我建议道。

“我们不着急。”伊迪斯笑着说道。

我用胳膊肘顶了顶查理,伊迪斯笑得更开心了。

“哦,呃,是的,”查理说,“孩子们,你们去吧,我有……一堆事情要……”

伊迪斯动作流畅地站起来。“见到您真好,查理。”

“是的。随时过来玩,伊迪斯。”

“谢谢您,你人非常好。”

查理害羞地用手捋了捋头发,我想我从没见他这么慌张过。

“孩子们,你们会很晚回来吗?”

我看着她。

“不会,我们很理智。”

“那么,就别等了啊。”我补充道。

我递给她外套,然后打开门。她经过时,查理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耸了耸肩,扬起眉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幸运。

我跟着她走到门廊,然后停下来没动。

就在那里,在我的皮卡后面停着一辆肌肉型吉普车。车胎比我的腰还高。前灯和尾灯上面都有金属灯罩,防撞杆上装着四个大探路灯。车子的硬顶盖是鲜红色的。

查理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系好安全带。”

我走到驾驶座那边去给伊迪斯开门。她轻松一跳就上了车,尽管我很开心我们在离查理较远的那一边,因为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自然。我走到我这边,狼狈地爬上座位,毫无优雅感可言。她已经发动引擎了,我认出来这是之前吓了我一跳的那个咆哮声。尽管没有我的皮卡的声音大,但听起来要强劲得多。

我伸手去拉安全带,出于习惯——她等我扣好安全带之后才开车。

“什么……呃……这是什么啊?我怎么……”

“越野驾驶保护带。”她解释道。

“嗯。”

我试图找到所有的搭扣,但没那么顺利。于是,她的手伸过来,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然后又不见了。我很开心雨下得很大,查理在门廊上看不清楚,因为那意味着他也看不清楚我。

“呃,谢谢。”

“不客气。”

我太了解她了,所以没问她是否打算系上自己的安全带。

她把车从房子前面倒出去了。

“这辆……呃……吉普是你的?”

“是埃丽诺的。她借给我,这样我们就不必一路上都跑了。”

“这个大家伙你放在哪里?”

“我们把一座附属建筑改成了车库。”

突然之间,我开始慢慢领会她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了。

“等等。一路上都跑?是不是说,我们还是会跑一段路?”我追问道。

她嘟起嘴巴,好像是为了憋住不要笑出来。“你不会跑的。”

我呻吟起来。“我要在你家人面前呕吐的。”

“闭上眼睛,你就没事了。”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嗨,我刚才很想你。”

她大笑起来——是一种抖动的声音,不是那么像人类。“我也想念你。难道这样不奇怪吗?”

“为什么奇怪?”

“你会认为在过去的一百年中我学会了要更有耐心。现在我在这里,却发现没有你的下午是那么寂寞难耐。”

“我很高兴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

她探过身体迅速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叹息道:“你在雨天甚至更好闻。”

“是好还是坏呢?”

她皱起眉头。“总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她在倾盆大雨中是如何认路的——大雨像围绕吉普车的一块灰色液体幕帘——但不知怎么回事她找到了一条侧路,与其说是一条马路,还不如说是一条山路。有好久我们根本就没法交谈,因为我就像风钻一样在座位上上下颠簸。不过,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颠簸,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

然后,我们来到了路的尽头,树木在吉普的三面形成了三道绿色的屏障。雨不大,一点儿毛毛雨而已,一刻比一刻小,云层上面的天空越来越亮了。

“对不起,波,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得步行了。”

“你听我说,我就在这儿等。”

“你的勇气都跑哪儿去了?今天上午你还挺勇敢的。”

“我还没忘记上次的情形。”难道真是昨天的事情?

眨眼间,她已经来到了我这边,动手解开我的安全带。

“我自己来,你接着赶路吧。”我抗议道。我还没说完前面几个字,她就已经全解开了。

我坐在车上,看着她。

“你不信任我?”她问道,感觉很受伤——或者说假装很受伤,我以为。

“那真不是问题所在。信任和运动之间毫不相关。”

她看了我一会儿,我觉得坐在吉普车里面非常傻,但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我曾坐过的最令人难受的过山车。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精神胜过物质的那席话吗?”她问道。

“记得……”

“或许如果你专注于其他事情就好了。”

“比如?”

突然之间,她跳上吉普车和我坐在一起,一条腿跪在她另一条腿旁边的座位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脸近在咫尺。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保持呼吸。”她告诉我。

“怎样保持?”

她笑了笑,然后脸色又严肃起来。“当我们奔跑时——是的,那是不容协商的——我希望你集中精力在这上面。”

慢慢地,她向我靠近,把脸转向一侧,这样我们就脸颊贴脸颊了,她的唇吻着我的耳朵,一只手从我的胸口滑到了腰上。

“只要记住我们俩……像这样……”

她的唇轻轻地咬着我的耳垂,然后慢慢地划过我的下巴,再到我的脖子。

“呼吸,波。”她喃喃道。

我呼地吸进一大口气。

她吻着我的下巴尖儿,然后一直吻到我的脸颊。“还担心吗?”

“哈?”

她轻声地笑了。双手捧着我的脸,轻轻地吻了我一边的眼睑,接着吻另一边的。

“伊迪斯。”我轻声说道。

接着她的嘴唇吻住了我的嘴唇,它们不像以前那样温柔,那样谨慎。它们急切地移动着,冰冷但毫不妥协,尽管我更清楚,但我的思维不够连贯,没法做出更好的决定。我并没有有意识地让自己的手移动,但我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想把她搂得更紧。我的嘴唇和她的一块儿移动,大口地吸着气,她每一次呼吸我都能大口地吸进她的气息。

“该死,波!”

然后她不见了——轻轻松松就滑出了我的怀抱——在我眨着眼睛回到现实之前,她已经站在汽车外面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

她警觉地盯着我,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笨手笨脚地从车上下来,差点儿没摔倒,然后朝她走近一步。

“我真的认为你会是我的命门,波。”她轻轻地说道。

我一下子僵住了。“什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来到我的身边了。“趁我还没做出什么真正的蠢事来,咱们离开这里吧。”她低声说道。

她转身背对着我,回头给了我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眼神。

我现在该怎么拒绝她?我爬上她的背,再次感觉自己像一只大猩猩,只是比之前更加滑稽而已。

“一直闭着眼睛。”她提醒我,然后出发了。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把我的头发吹得紧贴着头颅的风的速度。除此之外,很难相信我真的像以前一样在森林中飞行而过。她身体移动得非常平稳,我会以为她只是在人行道上溜达——背上背着一只大猩猩。她的呼吸很均匀。

她把手伸到后面抚摸我的脸时,我并不完全确定我们已经停下来了。

“结束了,波。”

我睁开了眼睛,果然,我们停下来了。我匆匆忙忙地想从她身上下来,结果又一次失去了平衡。她转身正好看见我——胳膊乱摆——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上。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生气,因而感觉不到我很滑稽似的,不过紧接着她肯定自己并不是太生气。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掸去粘在我牛仔裤后面的泥和杂草,我能做的就是这些,而她还在笑。

“你知道,你现在直接甩了我可能会更有人性。”我闷闷不乐地说道,“假以时日我的情况也不会更好。”

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尽量克制自己。

我叹了口气,开始朝我看得见的最像小路的方向走去。

有东西抓住了我毛衣的后衣襟,我笑了。我扭头一看,她正抓着我的毛衣,和那次她把我从护士的办公室拉出来一样。

“你要去哪儿,波?”

“难道不是要去打棒球吗?”

“是反方向。”

我转过身来。“好吧。”

她拉住我的手,我们开始慢慢地朝森林幽暗处走去。

“对不起,我嘲笑你了。”

“我也会笑话我自己的。”

“不是,我只是有些……急躁。我需要宣泄一下。”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

“至少告诉我这有用——这个精神胜过物质的实验。”

“哦……我没有感到头晕。”

“很好,但……”

“我没有想……车里的事情。我在想之后的事情。”

她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已经道过歉了,不过……对不起,再次感到抱歉。我会学习如何做得更好的,我知道……”

“波,别说了。求你了,你道歉的时候只会让我觉得更内疚。”

我低头看着她,我们俩都停下了脚步。“为什么应该感到内疚?”

她又笑了起来,但这一次她的笑声中几乎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意味。“哦,的确!为什么应该感到内疚?”

她眼中的阴郁令我忧心忡忡,还有痛苦,我不知道如何让事情有所转机。我用手抚摸她的脸颊。“伊迪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闭上眼睛。“我只是好像不能阻止自己将你置于险境。我认为我自控力很强,然后又那么惊险——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不再像这样。”她仍然闭着眼睛,指了指自己,“恰恰是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危险。有时候,我真的很恨我自己。我应该更加坚强,应该能够……”

我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别说了。”

她睁开眼睛,把我的手从她的嘴巴上移开,又放在了她的脸颊上。

“我爱你,”她说道,“这是我这么做的一个蹩脚的理由,但却是真的。”

这是她第一次说她爱我——说了这么大一串。就像她今天早上说过的,听见这些话大声地说出来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爱,”我说着倒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你做自己,仅此而已。”

她叹了口气。“好了,听话点儿。”她说道,然后踮起脚拉长身体。

她的嘴唇温柔地吻着我的嘴唇时,我老老实实地一动未动。

我们彼此凝视了片刻。

“去打棒球?”她问道。

“打棒球。”我表示同意,语气比我感觉到的更自信。

她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在高高的蕨类植物中穿行了几英尺,绕过一棵粗大的铁杉,我们就来到了山那边的一片巨大的空地边上。这块地的面积是任何一个棒球场的两倍。

其余的人全来了:欧内斯特、埃丽诺和罗伊尔,他们坐在一块露出地表的光秃秃的岩石上,离我们或许只有一百码远。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我可以看见杰萨敏和亚奇,他们俩至少相隔四分之一英里,好像是在把一个什么东西扔来扔去,可我就是没看到球。好像是卡琳在标各垒的位置,但那些又不可能是正确的位置。垒与垒的间距隔得实在太远了。

我们走进他们的视野之后,坐在岩石上的三个人都站了起来。欧内斯特开始朝我们这边走来。罗伊尔走开了,朝卡琳标示各垒的地方走去。埃丽诺久久地看了罗伊尔的背影一眼后也跟着欧内斯特走了过来。

我也凝视着罗伊尔的背影,这让我感到忐忑不安。

“我们刚才听到的是你们吗,伊迪斯?”欧内斯特问道。

“像是一头熊让什么东西给呛住了。”埃丽诺补充道。

我试探性地冲欧内斯特笑了笑。“那是她。”

“当时波显得很滑稽。”伊迪斯解释道。

亚奇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朝我们这边跑过来——好像他的脚根本没沾地。我的心只跳了半拍,他就到了,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是时候了。”他宣布道。

他话音一落,就听一声闷雷,把我们远处的森林都震动了,然后哗啦一声向西划向了城里。

“很恐怖,是吧?”埃丽诺对我说。我转身看着她,惊讶地发现她对我那么随和,还朝我眨了眨眼。

“咱们走吧。”亚奇伸手握住埃丽诺的手,接着他俩朝那块超大的钻石形场地冲去。亚奇几乎是在……弹跳——就像瞪羚一般,但离地面更近。埃丽诺的姿势同样优雅,速度也一样快,不过,动作却截然不同,是向前冲,而不是弹跳。

“你准备好打棒球了吗?”伊迪斯问道,两眼炯炯有神。

显然,她那么开心,不可能不感染到我,顿时我也充满了热情。“加油吧!”

她笑起来,飞快地用手指扒了扒我的头发,然后就跟在其他两个人后面飞奔而去了。她跑起来比他们更迅猛,像非洲猎豹之于瞪羚——不过仍然很灵活,美丽得令人心碎。她很快追上了他们俩,然后超过了其他人。

“咱们过去观赛吧?”欧内斯特用他那柔和的男低音问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的背影,于是赶紧重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并点了点头。欧内斯特和我始终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这是两个人一起走路时的正常距离,我想他仍然很小心以免吓着我。他让自己的步伐跟我的保持一致,丝毫没有不耐烦。

“你不跟他们一起打球?”我问道。

“对,我宁愿当裁判。我喜欢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比赛。”

“他们会作弊吗?”

“哦,是啊,你应该听听他们的争吵!其实,我并不希望你听到,你会以为他们是由一群狼养大的。”

“你说话的语气像我爸爸。”我大笑道。

他也笑了。“噢,大多数时候我确实把他们当成我的孩子。我永远也克服不了……”他欲言又止,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迪斯跟你说过我失去女儿的事情没有?”

“呃,没有。”我含混不清地说道,有点儿不知所措,竭力想弄明白他度过了什么样的一生。

“噢,那是我唯一的孩子——格蕾丝。她生下来不到两岁就夭折了。我的心都碎了——那正是我跳崖的原因,你知道的。”他平静地补充道。

“哦,呃,伊迪斯只说过你摔……”

“她总是那么礼貌。”他微笑着说,“伊迪斯是我后来的第一个孩子,我的第二个女儿。我一直都是这么看她的——尽管她的年龄比我大,至少从某个方面来说是这样的——我很想知道我的格蕾丝会不会长成像她这样令人惊叹的人。”他看着我,热情地冲我笑了笑,“我好开心她找到了你,波。她很久都没有合得来的人了,看见她形单影只,我真的觉得好心疼。”

“那么,你不介意?”我问道,又有点儿犹豫不决了,“不介意我……完全不适合她吗?”

“不。”他想了一会儿,“你就是她想要的人。不管怎样,会有好结局的。”但他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又响起了一阵隆隆的雷声。

这时,欧内斯特停下了脚步。显然,我们已经来到了场地边上。他们好像已经分了队。伊迪斯在远远的左半场,卡琳站在一垒和二垒之间,亚奇拿着球,站在投手的位置上。

埃丽诺挥舞着一支铝制的球棒,球棒在空中呼呼作响,几乎辨不清它的路线。我等待着她走上本垒,但接着我就发现,就在她摆出姿势时已经上了本垒——距投手的位置很远,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杰萨敏站在她后面几英尺远的地方,准备接球。当然啦,谁都没有戴手套。

“好啦,”欧内斯特清晰地喊了一声,这一声我知道就连伊迪斯也会听见,尽管她离得很远,“击球员就位。”

亚奇站得直直的,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他的样子鬼鬼祟祟的,他双手握球,放在腰间,紧接着他恰如眼镜蛇出击一般急速挥出右手,球啪的一声飞进了杰萨敏的手中。

“那是不是一击?”我低声问欧内斯特。

“如果他们没击打,就是一击。”他告诉我。

杰萨敏把球扔回到亚奇早已等候着的手里。他纵容自己咧嘴笑了笑,然后他的手又转着挥了出去。

这一次,球棒不知怎的恰到好处,成功地击中了那快得都看不见的球。击打声大得跟雷鸣似的,震耳欲聋,响彻了群山——我马上明白了雷暴的必要性。

我几乎没法跟上球的路线,它像一颗流星一样掠过场地上空,飞进了紧挨着这里的那片森林深处。

“本垒打。”我低声说道。

“别急。”欧内斯特说。他举着手,聚精会神地听着。埃丽诺在垒周围看不太清楚,卡琳把她挡住了。此时,我发现伊迪斯不见了。

“出局!”欧内斯特喊道。我难以置信地看到伊迪斯从树林边一跃而出,高高举起手里握着的球,她那合不拢嘴的笑容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埃丽诺击球力气最大,”欧内斯特解释说,“但伊迪斯跑得最快。”

这就像观看超级英雄片一样,球速以及他们在球场上奔跑的速度太快了,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杰萨敏为了避开伊迪斯那万无一失的外场防守,朝卡琳打出了一记地滚球,这时我了解了他们等待雷暴的另外一个原因。卡琳跑上去接球,然后把杰萨敏送上了一垒。他俩相撞时,声音就像两块下落的巨石发出的撞击声。我吓了一跳,担心有人会受伤,但他俩居然毫发无损。

“安全上垒。”欧内斯特冷静地喊道。

埃丽诺这一方领先一分,罗伊尔在埃丽诺打出的一记长长的腾空球被接住后返回触垒,然后设法围着垒飞快地跑动,这时伊迪斯接住了第三个界外球。她冲到了我身边,兴奋得容光焕发。

“你觉得怎样?”她问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以后,陈旧乏味的大联盟的比赛,我再也没法耐着性子看完了。”

“听起来你以前没少看嘛。”她大笑道。

“我有点儿失望。”我故意逗她。

“为什么?”

“嗯,要是我能找到一样你技不如人的事情就好了,哪怕能赢过你的是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人。”

她脸上露出两个酒窝,令我忘记了呼吸。

“我来了。”她说着朝本垒板走去。

她打得很聪明,球的线路很低,外场的罗伊尔虽然伸着手,时刻准备着,但还是没够着,于是她闪电般地跑了两垒,埃丽诺才把球传回。卡琳击出了一记飞出场外很远的球,隆隆的响声把我的耳朵都震疼了,结果她和伊迪斯双双上垒。

随着比赛的继续,比分不停地变化,他们交替领先时都会像街头球员一样相互嘲笑。偶尔,欧内斯特会叫他们遵守秩序。雷还在轰隆作响,但正如亚奇所预见的一样,我们并未淋雨。

该卡琳击球,伊迪斯接球了,这时亚奇突然喘了一口气。我的目光和往常一样停留在伊迪斯身上,只见她猛地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了亚奇。他俩四目相遇,很快迸出了某样东西。别人还没来得及问亚奇有什么不对劲,伊迪斯就已经来到我的身边了。

“亚奇?”欧内斯特问道,声音很紧张。

“我没看见,”亚奇轻声说道,“我看不清楚。”

这时所有人都围拢起来了。

卡琳很冷静但又不失权威地问道:“怎么回事,亚奇?”

“他们的行动速度比我想象得快多了。我发现我以前看错了。”他咕哝道。

杰萨敏用一只胳膊搂住他,摆出了一个保护的姿势。“有什么不同了?”她问道。

“他们听见我们在打球,于是改了道。”亚奇说话时一副后悔的样子,好像觉得自己要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似的。

七双眼睛迅速地扫了我的脸一眼,然后移开了。

“还有多久?”卡琳问道。

高度专注的神情从亚奇的脸上闪过。

“不到五分钟。他们在跑——他们想打球。”他愤怒地说。

“你能行吗?”卡琳问伊迪斯,她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不能,不是背着……”她打住了,“而且,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不让他们闻到气味后开始捕猎。”

“几个?”埃丽诺问亚奇。

“三个。”他匆匆作答。

“三个!”她嘲弄道,“让他们来好了。”她粗壮的胳膊上钢筋铁骨般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卡琳沉思了片刻,这一刻显得格外漫长。只有埃丽诺看上去泰然自若,其余的人全都焦急地盯着卡琳。

“咱们接着比赛好了,”卡琳终于拿定了主意,她的声音冷静而平稳,“亚奇说过他们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这场会议只持续了几秒钟,但我听得很仔细,而且听到了一多半,不过此刻欧内斯特问了伊迪斯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只是紧张地看了伊迪斯一眼。我只看见她稍稍摇了摇头,还有她的脸色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你来接球,欧内斯特,”她说,“现在我来当裁判。”

其他人回到球场上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我的旁边,所有人的眼睛都扫了一眼森林。亚奇和欧内斯特似乎站在我的周围。

我一语道破隐情。“其他同类现在要来了?”

“对,待着别动,别出声,而且别离开我身边,求你了。”她巧妙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但我还是听出来了。

“那不管用,”亚奇咕哝道,“我在场子那头都能闻到他们的气味。”

“我知道。”伊迪斯呵斥道。

卡琳站在本垒板上,其余的人半心半意地投入了比赛。

“欧内斯特刚才问你什么来着?”我低声问道。

她犹豫了片刻才回答。“他们是不是很饥渴。”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比赛心灰意懒地进行着。谁都只敢放轻力量打球,埃丽诺、罗伊尔和杰萨敏在内场徘徊。我还是不时能察觉到罗伊尔在看我,他的目光毫无表情,但他的口型还是让我觉得他在生气。

伊迪斯的注意力丝毫没放在比赛上,她用眼睛瞄着那片森林,心也系着那片森林。

“我很抱歉,波,”她非常动情地低声说,“我真蠢,太不负责任了,居然像这样暴露你的身份。真的很抱歉。”

我听见她屏住了呼吸,只见她两眼瞄向了右半场。她迈了半步,夹在了我和来者之间。这令我开始惊慌失措,就像以前一样,想象她夹在我和罗伊尔之间——伊迪斯身处险境。我非常肯定,无论来者是谁,都是比罗伊尔狠得多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