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

我俩一起朝实验课的座位上走去时,大家都在看我们。这一次,她没有把椅子转过去,尽可能地远离我坐到课桌的另一头。相反,她坐得离我很近,我们的胳膊都快碰到一块儿了。她的头发摩挲着我的皮肤。

这时,班纳夫人倒退着走进了教室,她拉着一个装着轮子的高大金属架,上面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和录像机。教室里的每个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放松下来。我也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今天我不能专心听讲。我脑袋里已经有太多东西要整理了。

班纳夫人把老式录像带塞进录像机,然后走到墙边把灯关掉。这时,教室里一片漆黑,一切变得诡异起来。

我超级敏锐地觉察到伊迪斯就在我身边,仅有咫尺之遥,情况就是这样。我没想到自己还能比先前更强烈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在黑暗中,不知怎么回事……一阵电流正通过她的身体传到我身上,就像那些在带电电路上跳跃的袖珍电光球在我们之间这小小的缝隙里上蹿下跳一样。她的头发碰到我的胳膊,几乎有种疼痛的感觉。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而疯狂的冲动——想要趁黑伸手去摸摸她,摸摸她那完美无瑕的脸庞——这种冲动差点儿将我淹没。我怎么了?你可不能因为灯灭了就走过去摸别人。我紧紧地将双臂抱在胸前,双手都攥成了拳头。

录像片头字幕开始了,房间里有了一点微弱的亮光。我情不自禁地偷偷看着她。

她也保持着和我一样的坐姿——抱着胳膊,双手攥成拳头,刚刚向我瞟了一眼。看见我也在看她,她笑了,差不多像是很尴尬的那种笑。即使周遭一片黑暗,她的眼睛仍然在发光。我连忙把眼睛挪开,在做蠢事之前——这种事绝不会符合她对“小心”的定义。

这一个小时过得很慢。我无法聚精会神地看录像,甚至不知道里面讲了些什么。我试图表现正常,让肌肉放松,但电流从没停止过。时不时地,我会纵容自己朝她的方向快速地看一眼,不过她似乎也没放松过。我心里那股无法抗拒地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脸的渴望也依然没有减弱,我紧紧地把拳头压在自己的肋骨上,直到手指因为太用力而开始疼了起来。

直到下课时,班纳夫人把灯重新打开,我才长舒了一口气,在身体两侧往下伸了伸胳膊,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指。伊迪斯大笑了一声。

“嗯,那……挺有意思的。”她小声说道。她的声音很小,眼睛里写满谨慎。

“嗯。”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出的回答。

“我们走吧?”她问道,动作优雅地站了起来。她用一根手指挑起了自己的包。

我小心地站起身,生怕在这一切之后我没法挺直身体走路。

她一言不发地陪着我走到体育馆,在门口停下。我低头看着她准备说再见,话却堵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口。她的脸色——左右为难,几乎是那种痛苦的表情,并且漂亮得让人难以承受,看着她这样,我心里想要去抚摸她的疼痛又燃烧起来,比先前还要热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凝视着她。

她抬起一只手,有点犹豫,满眼带着矛盾的神情,然后用手指头很快地拂过我下巴的轮廓。她的手指还是那样冰凉,可她触摸过的地方却是火热的,使我的皮肤有种被火烧却还没有转变成疼痛的灼热感。

她没说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体育馆,有点头晕,站得不太稳。我跟着大家走进更衣室,神情恍惚地换衣服,只模模糊糊地感到周围还有别人。直到有人递给我一只球拍,我才完全回到现实中来。

球拍不重,但我知道这无关紧要,可拿在我手里就有种很不安全的感觉。我看到课堂上其他学生中有几个在偷偷地看我和球拍。然后克拉普教练命令我们选择自己的搭档,我猜我会是靠在墙边的最后那个。

但我低估了麦凯拉的忠诚,她立刻走过来和我站在了一起。

“你知道,你不用这么做的。”我告诉她。

她露齿一笑,说:“别担心,我不会影响你的。”

有时候,要喜欢上麦凯拉真的很容易。

练习进行得不算顺利。我在挥拍子的时候不知怎的打中了自己的脑袋,同时也打到了麦凯拉的肩膀。这节课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站在球场后面的角落里,手中稳稳地握着球拍,把它背在身后。虽然麦凯拉被我拖了后腿,但她的表现还是很棒:她单枪匹马,居然打了个四场三胜。最后,教练吹哨下课时,她还跟我击掌,一起庆祝这个我不劳而获的好成绩。

“那么……”我们走下球场时她对我说道。

“那么什么?”

“你和伊迪斯·卡伦,哈?”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敌意。

“是的,我和伊迪斯·卡伦。”我回答道。我确信她听出了我声音中惊叹的意味。

“我不喜欢。”她还是小声说道。

“哦,其实你不必这么想。”

“那么,她可以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我猜是这样。”

她恼火地看着我,我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开了。我知道明天我会是靠着墙的最后一个,但我不在乎。我还没换好衣服就已经完全把麦凯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不知道伊迪斯是不是在外边等我,还是我应该到她的车旁边去等她?要是她的家人也在那里该怎么办?她把车停在罗伊尔的车旁边。一想到在餐厅时罗伊尔的脸色就让我不禁怀疑我是不是该走回家。她已经告诉他们我知道了吗?我该知道他们知道我知道了吗?吸血鬼相互承认的礼仪是什么?点个头就可以了吗?

当我走出体育馆时,伊迪斯已经在那儿等我了。尽管云还是很黑,她仍然站在体育馆的阴影里,双手交叉放在面前。现在她的脸色很平静,嘴角只挂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薄薄的毛衣看起来似乎不够暖和,尽管我知道这种想法很愚蠢,但我还是想脱下夹克把她裹住。我走到她身边,感到一种莫名的和谐感——好像只要我在她身边,世界上的一切就都步入正轨了似的。

我感到一阵真正的恐惧涌上心头。他们会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吗?我应不应该表现出我知道他们知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了的样子来?

“嗨!”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挂着一个傻呵呵的笑容。

“你好。”她回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体育课上得怎么样?”

我突然怀疑起来。“挺好的。”

“真的吗?”她的眉毛挑起来了,“你的头没事吧?”

“你不会去了体育馆吧?”

她开始慢慢地走向停车场,我则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步伐。

“是你说过我从没见过你在体育馆时的样子——你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好极了,”我说道,“精彩极了。好吧,对此我很抱歉。我不介意走回家,如果你介意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的话。”

她大笑起来,声音像音乐般好听。“非常有意思。不过,要是你拍那个女孩时再用力些的话,我也不会介意的。”

“什么?”

她朝我们身后看了一眼,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我转过身去看她正在看什么——麦凯拉走开的时候,金色的头发在跳跃。

“除了我家人以外,很久都没人用那样的词来形容我了。我想我并不喜欢这样。”

我突然为麦凯拉担心起来。

伊迪斯读懂了我的表情,又大笑起来。“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朋友。如果我这么做的话,还有谁愿意做你的羽毛球搭档呢?”

这很难理解。伊迪斯只是那么……纤弱。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然对自己的能力胸有成竹。如果她希望麦凯拉——或者任何人——受伤,对那个人来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很危险,我知道这一点,但试着相信这一点时又一直会撞墙,于是,我换了个话题。

“你的家人会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你呢?”

她摇了摇头。“评判别人的想法是不公平的。那些应该是隐私。只有行为才算数。”

“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有人听得到别人的想法,难道那跟大声说出来不是一回事吗?”

“说得容易。”她露齿一笑,“控制思想非常困难。罗伊尔和我头碰头的时候,我会想到他不好的地方,我确实会大声说出来。”她又大笑起来,声音像银铃般动听。

我没注意我们正往哪里走,所以我吃惊地发现一群孩子挡住了伊迪斯的汽车,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罗伊尔的红色敞篷跑车被人围了里外两圈,大多数是男生,有些人真可谓垂涎欲滴。她的家人没一个在旁边,我想知道她是否说过让他们给她一点儿空间。

我从他们旁边挤过去拉开伊迪斯的车门时,这些车迷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

“太招摇了。”她从我身边滑进车座时小声说道。

我赶紧绕到副驾驶座,钻进车里。

“那是辆什么车?”

“M3。”她一边说,一边努力在不撞到那群车迷的情况下把车倒出去。

“呃,我不懂《名车志》上面的术语。”

她小心翼翼地把车倒出来了。“是一辆宝马。”

“好吧,我听说过那种车。”

我们开出学校,只有我们俩,这种私密性让人如获自由一般。这里没人观看,也没人聆听。

“已经晚了吗?”我问她。

她没会错我的意。

她皱起眉头。“我猜晚了。”

我不动声色,等待着她来解释。她注视着前方的路,装出一副有必要这么做的样子,而我则看着她的脸。不同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但变化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读懂。我开始好奇她停车的时候是不是打算忽略我的问题。我抬起头一看,惊呆了。我们已经来到查理的房子前,就停在我的皮卡后面。我肯定在结束之前不看她的话,搭她的便车会更容易一些。

我再看着她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似乎是在用眼睛打量我。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能看着我狩猎吗?”她问道。她的语气很严肃,尽管也有流露出一些被逗乐的表情,但根本不像早些时候在餐厅的情形。

“是啊。为什么我问你的时候,你看起来那么……生气?”

她扬起眉毛。“我吓到你了吗?”她满心希望地问道。

“你想吓到我吗?”

她把头歪向一边。“或许我是这么想的。”

“好吧,那么,当然了,我吓坏了。”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然后脸色又变严肃了。“我为那样的反应道歉。只是一想到我们在狩猎……而你就在旁边……”她的下巴绷得很紧。

“那样很糟糕?”

她轻轻地回答道:“极为糟糕。”

“因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透过挡风玻璃盯着天边厚厚的、翻滚着的云朵,它们似乎要压下来,并且差点儿就触手可及了。

“我们捕猎的时候,”她缓缓地、极不情愿地说道,“我们会全凭感觉,尤其是靠我们的嗅觉……很少受意识的支配。当我像那样失去控制的时候,如果你在我身边的任何地方……”她摇了摇头,依然沉着脸盯着厚厚的云朵。

我一直保持着空洞的表情,期盼她的目光迅速地扫过来判断我随之表现出的反应。我们就这样相互凝视着,沉默越来越凝重——然后变化发生了。她凝视着却没有看我的眼睛,今天下午我感觉到的那种电流开始在车里蔓延开来。直到我的头开始眩晕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呼吸。当我起伏不定地吸了长长的一口气打破沉默的气氛时,她闭上了眼睛。

“波,我想你现在应该进去了。”她的声音并没有很平稳——现在听起来像生丝那样生硬——她的眼睛又盯着那些乌云了。

我打开车门,突然涌进车内的冰冷气流让我的脑袋清醒了一些。我有些担心在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自己有可能会跌倒,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下了车,随手关上车门,没有回头。自动车窗摇下来的呼呼声使我转过身来。

“哦,波?”她在我身后喊道。她朝敞开的车窗那边倾斜过来,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

“怎么了?”

“明天轮到我了。”

“轮到你做什么?”

她笑得更灿烂了,露出闪闪发光的牙齿。“问问题。”

我还没整理好思绪,她就走了,汽车加速开上马路,消失在街角。我微笑着走向房子。很显然,她计划明天见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那个晚上和平常一样,伊迪斯依然是我梦里的主角。然而,在我的潜意识里,气氛发生了变化。那股电了我一下午的电流让我的梦也跟着兴奋得颤抖起来,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地醒过来。直到凌晨时分,我才疲倦地睡了过去,没再做梦。

闹钟响起时,我仍然没有睡醒,但同时又很不安。我冲好澡以后,梳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趁机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我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然而又有些不同。我的头发很黑,太浓密了,我的皮肤太苍白,骨骼的轮廓还是那样,没有改变。我的眼睛还是那种淡蓝色,我盯着自己……但我意识到它们才是问题所在。我一直以为是颜色使它们——乃至于我的整张脸——看起来那么不确定。不过,尽管眼睛的颜色没有改变,却不像以前那样犹豫不决。今天回看着我的那个男孩很坚定,确定他要走的路。我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不过,我想我可能猜得到。

早餐与我预料的一样,平常而安静。查理给自己煎了蛋,而我吃了一碗燕麦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记这个星期六的事情了。

“关于这个星期六……”他开口道,好像他能读懂我的心思一样。我真的有些怀疑这种特别的关心了。

“怎么了,爸爸?”

他走到厨房那边,打开水龙头。“你还是决定去西雅图吗?”

“这是计划。”我皱起眉头,希望他没提起这件事,这样我就没必要杜撰半真半假的理由了。

他往盘子上挤了一些洗涤剂,用刷子抹开。“你确定来不及赶回来参加舞会?”

“我不去舞会,爸爸。”

“难道没有人邀请你吗?”他问道,眼睛盯着盘子。

“这不是我擅长的事。”我提醒他。

“哦。”他擦干盘子时皱起了眉头。

我怀疑他是担心我被社会排斥。或许我本该告诉他好几个人邀请我了,但那显然只会适得其反。要是他知道我婉言谢绝了所有人,肯定不会很高兴。然后我就不得不告诉他有个女孩……没有邀请我……显然我不想谈到这些。

这让我想起班级舞会,泰勒和她已经准备好的裙子,还有洛根对我的态度以及整个烂摊子。我不确定我该怎么办。在任何世界里,我都不会参加舞会。在伊迪斯·卡伦存在的世界里,我不会对别的女孩感兴趣。我的心意不在于此,就这样附和泰勒的计划不公平。问题是弄清楚怎样……

然后查理出门了,他挥了挥手跟我道别,我则跑到楼上刷牙,收拾好书。听到巡逻车开走后,我只等了几秒钟就跑到窗户边去张望了。银色的车已经到了,就等在查理停车的车道上。我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儿就出了门。我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常规活动会持续多久,但我永远也不希望它结束。

她在车里等我,似乎也没看到我只是随手关上家门,甚至顾不上锁定插销,就朝车子走去。我迟疑了片刻,然后才打开车门爬了进去。她在微笑,很放松——和平常一样,完美得让人感到痛苦。

“早上好。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她的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礼貌问候。

“很好,谢谢。”我总是感觉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只要是和她在一起。

她注视的眼神停留在了我眼睛下边的黑眼圈上。“你看起来很疲倦。”

“我睡不着。”我承认道。

她大笑起来。“我也睡不着。”

引擎静静地启动了,我正逐渐习惯这个声音。下次我开自己的皮卡时它发出的轰隆声很可能会吓到我。

“我猜也是,”我说道,“我可能确实比你睡得多一些。”

“我敢打赌你确实比我睡得多。”

“那么,你昨晚都干什么了?”我问道。

她大笑起来。“你没机会,今天轮到我问问题了。”

“哦,对哟。”我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事情让她感兴趣的。“你想知道什么?”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她十分认真地问道。

我耸了耸肩。“总是在变。”

“今天是什么颜色?”

“呃,很可能是……金色,我猜。”

“你的选择背后有什么依据吗?或者只是随机的?”

我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今天你的眼睛就是这种颜色。如果在一周以后你问我的话,我很可能会说是黑色。”

她看了我一眼,我没完全理解个中含义,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了。

“现在你的CD机上播放的是什么音乐?”

这个问题我得想一想,我总算想起来上次我听过的是菲尔送给我的CD。我说出乐队的名字时,她笑了,然后打开车载CD播放器下方的翻盖盒子,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放着十几张CD,她从中拿出一张递给我,跟我的CD一模一样。

“德彪西专辑?”她挑起眉毛问道。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一直都是这样。我们一起走进不同的课堂,然后一起吃午饭,她不停地问我问题,她想知道我生活中每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我喜欢和不喜欢的电影,我曾去过的少数几个地方,我想去的许多地方,还有读的书——那么多关于书的问题。

我记不起来上次有人问我这么多问题是什么时候了。我一直都很难为情,因为我知道自己可能会让她感到很无趣,但她似乎总是坐在自己座位的边缘,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我的回答,而且她总是有后续的问题,总是希望知道更多。既然她好像很关心这些问题,我就只好一直依着她做这样的心理分析。

第一声铃声响起,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时间到了。“还有个问题你没问我呢。”

“实际上,不止一个,不过你想说的具体是哪个问题?”

“我曾经做过的最尴尬的事情。”

她露齿一笑。“是个令人惊叹的故事吗?”

“我还不知道,五分钟后我告诉你。”

我推开餐桌起身离开,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在我平常吃饭的那张餐桌上,我的朋友们刚刚站起来。我朝他们走过去。

我的脸颊上出现了一块块红晕,但那可能没关系,我本该看起来更加冲动才对。不管怎样,我妈妈以前常看的情景肥皂剧,剧中那个帅哥这么做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是情绪非常激动。多亏了他,我至少给自己的脚本找到了大纲,并且用我曾经想到伊迪斯时的那些话润色了一番,我希望使整件事充满溢美之词。

杰里米第一个注意到我正朝他们走过来,他露出揣摩的眼神。他看了看我红色的脸,又看了看伊迪斯所在的地方,然后又看着我。

“泰勒,我能跟你说会儿话吗?”我一边朝她走过去,一边说。我说话的声音可不小。

她正好在人群中间。洛根转过身,用他那鱼眼般的绿色眼睛愤怒地看着我。

“当然啦,波。”泰勒说道,满脸困惑。

“瞧,”我说道,“我再也不能这么做了。”

每个人都突然沉默下来。杰里米瞪大双眼,埃伦看起来很尴尬。麦凯拉用犀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仿佛她无法相信我竟然会这么做一样,但她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或者我为什么需要这样的观众。

泰勒震惊了。“什么?”

我沉下脸。这很容易——我现在非常生气,我都没有彩排过,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改进了。

“我厌倦了当你游戏中的小兵,泰勒。你是否曾经想过我也有自己的情感?现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利用我使别人嫉妒。”我的眼神飞快地跳到洛根身上,他都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然后又看着泰勒。“你不在乎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是否会伤我的心,是因为天生丽质才使你那么残忍吗?”

泰勒瞪大眼睛,她的嘴巴张成O形。

“我不打算再演戏了。这整出班级舞会游戏——我放弃了。跟你真正想在一起的人去吧。”这一次我愤怒地盯着洛根看了更久。

然后,我大步流星地走开了,砰的一声甩上餐厅的门,我希望能加强一下戏剧效果。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

至少我自由了,很可能这样做还是很值得的。

突然,伊迪斯来到我身边,跟着我的步伐,好像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肩并肩地走着似的。

“那真是令人惊叹。”她说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或许有些过头了。有用吗?”

“像魔法一般。泰勒觉得自己是绝色美女,她甚至还不知道为什么。到星期一,如果洛根没邀请她参加班级舞会的话,我会很惊讶。”

“好极了。”我哼道。

“现在,回到你的问题……”

伊迪斯一直问我问题,直到我们上生物学课,班纳夫人又拖着那台视频架子进了教室。她做完准备工作后,转身走向电灯开关,我注意到伊迪斯把自己的椅子稍稍挪开了一点。这也没有用。教室里一暗下来,我又感觉到那股同样的电流,心里涌起了同样的渴望,想要把手伸过这小小的空间抚摸她冰冷光滑的皮肤,完全和昨天一样。

这就像搔痒一样,只是越来越强烈。我注意不了其他的事情。希望不管我们要看的是什么录像片,都别有内容出现在期末考试里。

过了一会儿,大概十五分钟吧——或许只有一两分钟,但这股电流却使之变得格外漫长——我挪了挪椅子,慢慢地靠在边上,直到我的胳膊刚刚能够碰到她的肩膀。她没有挪开。

我以为这个小小的触碰会有所帮助,会带走那种使人不得安宁的渴望,但这却像擦枪走火,适得其反。那股电流的颤抖越来越强烈,变成了更大的电火花。我突然迫切希望用胳膊搂住她,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着她。我想用手指摩挲她的头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我想用手指勾出她嘴唇的形状,颧骨的轮廓,喉咙的线条……

这一切在坐满人的教室里都太不合时宜了。

我身体前倾靠在桌子上,抱着胳膊放在上面,暗地里用手指紧紧地抓住桌子边缘,尽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抑制住心中那股躁动不安的欲望。我没有看她,担心要是她也在看我,只会更难控制自己。我努力强迫自己看着录像片,但一块块的色块根本没法形成连贯的图像。

班纳夫人打开灯时,我如释重负一般又松了一口气,终于瞥了伊迪斯一眼,她也在看我,眼神有点摇摆不定。

我们一言不发地向体育馆走去,像昨天一样。同样,像昨天一样,她没说一句话,摸了一下我的脸——这次用的是她冰凉的手背,从太阳穴一直摸到下巴——然后转身走开了。

体育课过得很快。为了节约时间,克拉普教练要我们别换搭档,所以麦凯拉被迫又当上了我的队友。我看着麦凯拉进行女子羽毛球单打,没有参与——为了我俩的安全。她今天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还在生气,要么是因为餐厅里的那一幕,要么是因为我们昨天的争论,或者是因为我脸上空洞的表情,我不得而知。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我对此感觉很不好,但我还是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这种感觉不亚于我无法看明白生物学课上的录像片。

我走出体育馆的大门,看见伊迪斯站在体育馆的阴影中,又体会到那种和谐感。这一切在我的世界里都是那么美好,一个灿烂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在我脸上荡漾开来。她也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开启了另一轮询问。

不过,接下来她的问题有点不同了,不是那么容易回答。她想知道我想念家里的什么东西,坚持要我描述任何她不熟悉的东西。我们在查理的房前坐了好几个小时,天色暗了,雨点突然间倾泻下来,打在我们周围。

我努力地描述着一些不可能形容的东西,比如像杂酚的气味——有点刺鼻,带点树脂味,不过还是很好闻——七月间知了高亢而有点刺耳的叫声,长着羽毛一样的不结果子的树,辽阔的天空,天际之间的颜色从白色渐变到蓝色。最难解释的就是为什么我觉得那很漂亮——要说出一种东西漂亮的理由,而这种漂亮和那些经常看起来半死不活的、稀稀疏疏的、浑身是刺的植物没有多大关系,而和裸露的大地的形状,和陡峭如削的山间狭窄的谷地,还有这些谷地牢牢地守住太阳的方式有着更大的关联。我发现自己向她描述时,不得不开始借助手势了。

她那些平静的、刨根问底的问题让我无拘无束地说着,浑然不觉整个谈话都是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也忘记了要为此感到尴尬。最后,当我仔细地描述完自己老家的房间时,她打住了,没有再提出新的问题。

“你问完了吗?”我如释重负地问道。

“早着呢,不过你爸快要回来了。”

“多晚了?”我瞟了一眼时钟大声地问出来,看到时间令我大吃一惊。

“已经是傍晚了。”伊迪斯小声道,看着西边的天际,乌云密布,一片朦胧。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沉思的味道,仿佛她的思绪还在很远的某个地方。我看着她,而她正透过挡风玻璃盯着外面。

我还在盯着她看,这时她的眼神突然收了回来,看着我。

“这是一天中对我们而言最安全的时刻,”她说道,回答了我眼中还没说出来的疑问,“最轻松的时刻。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是最伤感的……一天又结束了,夜晚回归大地。黑暗总是如期而至,你不这样觉得吗?”她忧郁地笑道。

“我喜欢夜晚。没有黑夜,我们就永远看不见星星。”我皱了一下眉头,“但并不等于在这儿能经常见到。”

她笑了,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再过几分钟查理就要到了。那么,除非你想要告诉他星期六你会和我在一起……”她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谢谢,不过,还是不,谢谢。”我收起书本,才发现自己因为一动不动地坐了这么久,身子有点僵,“那明天轮到我了吧?”

“当然不是!”她假装一脸的愤愤不平,“我告诉过你我还没问完,不是吗?”

“还有什么问题?”

她又露出酒窝。“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凝视着她,和往常一样有点儿眩晕。

我一直以为我其实并不喜欢某种类型的女孩。我以前在老家的朋友都有自己的癖好——有的喜欢金发美女,有的只在乎腿形,有的则只喜欢蓝眼睛。我以为自己没那么挑剔,漂亮女孩就是漂亮女孩而已,但我现在明白了我肯定是他们当中最难取悦的人。显然,我喜欢的类型极为特别——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头发颜色是这种带有金属光泽的古铜色,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一双蜂蜜色的双眸,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嘴唇能有这样的弧度,并且她的颧骨在长长的黑睫毛下面会显得那么高。一直以来,原来只有一种形状,一张脸庞会打动我。

像个傻瓜一样,我遗忘了警告,伸手去摸她的脸,身体也向她靠近。

她退缩了。

“对……”我放下手开始说。

可是,她朝前甩了下头,又盯着雨看了。

“哦,不好。”她小声说道。

“怎么了?”

她下巴绷得很紧,眉毛紧蹙在一起,在眼睛上方形成一条线。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又一个麻烦。”她闷闷不乐地告诉我。

她从我面前斜过身体,猛地一下把门打开——她离我那么近,令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像小鹿乱撞一样——然后几乎是往后缩了回去。

大雨中一束车灯的亮光照了过来。我抬头去看,以为是查理和接下来的一堆理由,但那却是一辆我不认识的黑色轿车。

“快点儿。”她催促道。

她愤怒地透过瓢泼大雨盯着另一辆车。

我忙跳下车,尽管我还不明白。大雨拍打着我的脸,我拉上帽兜儿。

我想看清楚那辆车的前座上坐着的是谁,可是天太黑了。我能看到新来的那辆车的灯光照到了伊迪斯。她还在盯着前面,眼睛定在了某个我看不见的物体或者人的身上。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夹杂着沮丧和蔑视。

然后她发动了引擎,轮胎在打湿了的人行道上擦出一阵尖叫。很快,沃尔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嘿,波。”一个熟悉而又沙哑的声音从那辆黑色小汽车的驾驶员位置传了过来。

“朱尔斯?”我问道,眯着眼睛透过暴雨看着那边。就在这时,查理的巡逻车也从街角拐了过来,车灯照在了我前面这辆车里坐着的人身上。

朱尔斯这时已经下来了,虽然天色很黑,可还是看得见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年纪大得多的女人,她气场强大,长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脸色严肃而清心寡欲,黄褐色的皮肤上满是皱纹,像一件旧皮夹克一般。一双令人惊讶的熟悉的眼睛,深陷在浓密的眉毛下方,那双黑色的眼睛相对于这张脸庞来说显得既年轻又古老。朱尔斯的母亲,邦妮·布莱克。我立刻认出了她,虽然有五年多没见过她了,而且我到这里的第一天查理提到她的时候,我还忘了她的名字。她正盯着我,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于是我试探性地冲她笑了笑。然后我又打量了一番——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很惊讶或者是害怕一样,鼻孔也向外张开——我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又一个麻烦,伊迪斯说过。

邦妮依然看着我,目光强烈同时又透着担心。邦妮那么轻易地就认出了伊迪斯吗?她是否真的相信她女儿不屑一顾的那些不可能的传说呢?

答案清楚地写在邦妮的眼睛里。是的。是的,她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