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型

我晕晕乎乎地去上英语课,就连自己走进教室时已经开始上课了都没注意到。

梅森女士不耐烦的语气是我察觉到的第一个蛛丝马迹。“感谢你加入我们,斯旺先生。”

我的脸涨得通红,赶紧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直到下了课我才意识到,麦凯拉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我想是自己伤害了她的感情。不过,她和艾丽卡都在门口等我,所以,我希望那意味着她们最终会原谅我。我们走路的时候,麦凯拉的情绪似乎恢复了正常,她说起这个周末的天气预报时,更加眉飞色舞了。天气预报说雨可能会停几天,所以她的海滩之行能实现了。我努力表现出跟她一样的热情,以弥补昨天令她失望所造成的伤害,但也看得出我糊弄不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不管下不下雨,只要气温接近五十华氏度,我们都会很走运。我可不敢苟同海滩度假的事情。

这天上午剩下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很难相信我不是在想象——伊迪斯真的说了那番话,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诚意。她身上有种东西混淆了我对现实的看法。首先,我以为自己看见她徒手顶住了一辆客货两用车,然后是现在这件事——我在某种程度上吸引着她,但我倒觉得原先的幻象好像比这件事更有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我在这里,睁大双眼走进这个幻境里,甚至不在乎是否会有好笑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一想起她凝重的眼神,再回味着她之后的笑容,此刻似乎一切都是值得的。

终于熬到了午餐时间,来到餐厅时,我心里既焦躁又紧张。她会像平时那样对我熟视无睹吗?她身上会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天早上的谈话实际上真的发生过吗?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杰里米说话。麦凯拉邀请他参加春季舞会了,他们要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去——埃伦和艾丽卡,洛根和泰勒。我想我随声附和的时机还算正确,因为他似乎没注意到我压根儿没怎么听他讲话。

我一穿过餐厅的门,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她所在的餐桌,接着心中涌起一阵失望,就像被人狠狠地朝肚子揍了一拳似的。那里只有四个人,伊迪斯不在。她是不是打算每次重要的事情发生时都消失啊?

当然,今天早上的谈话只对我意义重大,我很确信这一点。

我一下子没了胃口。我拿起一瓶柠檬水,好让自己的手里有东西可拿,像个机器人似的跟着杰里米穿过排队的人群,希望自己是能够早回家的那种人,是不需要担心也不用找借口就旷课和留堂以及令父母失望的那种人。

“伊迪斯·卡伦又在盯着你了。”杰里米说道。他一说出她的名字,我就百分百地集中起自己全部的注意力。“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一个人坐在一边了。”

我猛地抬起头,快速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伊迪斯正坐在餐厅那头的一张空桌子边,正对着她平时坐的那张桌子。看到我注视的目光后,她立即露出了迷人的酒窝。她举起一只手,动了动食指示意我跟她坐一起。我盯着她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难道她是让过去?”杰里米问道,惊讶的语气中带着侮辱的味道,但我才不在乎呢。

“呃,也许她需要人帮忙做生物学课的作业,”我低声咕哝道,“我猜我应该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我感觉到我走过去的时候,杰里米一直盯着我的背影。我也感觉得到脖子上又泛起了丑陋的红斑,所以,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到了她的桌子跟前,我站在她对面的椅子后面,感觉很尴尬。

“你今天为什么不跟我坐一块儿呢?”她大笑着建议道。

我机械地坐了下来,注视着她的表情。这就是玩笑结束的方式吗?她仍然在笑。我发现自己还是不在乎。只要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像这样靠近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她也盯着我,仍然在微笑。她希望我说些什么吗?

“这……呃,不一样。”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么一句。

“哦……”她说道,然后顿了一下。我看得出还有很多话要说,于是我就等着。接下来,她的话一下子涌了出来,每个词连在一起都难以区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我想好了,反正是下地狱,还不如来它个一不做二不休。”

我一直等着,心想她会解释一下,但她没有。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沉默越发让人感到不安。

“你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对吧?”我问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道,眼睛专注地看着我身后,“我想我把你偷了过来,你的朋友很生气。”

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全都盯着我的脊梁骨。只此一次,这件事一点儿也没让我心烦。

“他们活得下去的。”

她露齿一笑。“不过,我也许不会把你还回去。”

我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她大笑起来。

“你看起来很焦虑。”她说道。

“没有,”我又停下来吸气了,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连贯,“不过这确实让人很惊讶,是的。这又是为什么?”我指向她和其余的空桌子。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跟你保持距离了,所以我放弃了。”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到最后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放弃?”我重复道。

“对,放弃努力做个好人。现在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不管后果如何。”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如丝般的声音渐渐变得生硬起来。

“你又让我听不明白了。”

看起来她觉得这样很有趣。“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总是话太多——这就是其中的一个问题。”

“别担心,你说的话我都没怎么听懂。”

“正如我说过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彼此,但这一次的沉默并不尴尬。有股电流更加……强烈了。我的脸又开始发烫了。

“那么,”我说着看向一边,这样我才能喘口气,“明说吧,我们俩现在是朋友吗?”

“朋友……”她咕哝道。这听起来不像是她最喜欢的词。

“还不是?”我主动提出来。

“好吧,我们可以努力,我想。不过我要警告你的是,对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好朋友。”现在她笑得很无力,但警告却是认真的。

“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有趣的是我的胃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了。这是因为我本来就很饿吗?因为她在对我微笑?还是因为我突然之间差点儿就相信她了?我看得出她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

“我是说过很多次,因为你不听。我依然在等你听懂我的意思。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躲着我。”

接着,我不得不笑了,我看着她本能地笑得更加灿烂以示回应。“我以为我们已经得出结论,我是个傻瓜,或者很荒谬之类的了。”

“至少,我确实道过歉——为第二个结论。你会原谅我下的第一个结论吗?我说话时没经过大脑。”

“是的,当然,你没必要向我道歉。”

她感叹道:“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这听起来像个反问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握着柠檬水瓶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和她一起坐在这里让人感觉那么奇怪,就像正常人一样。我确定我们当中还有一个是正常人。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抬头看着她。她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金色的眼睛充满好奇。而且,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感觉一样——很挫败。再一次,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没有经过适当的过滤。

“我在想你是什么。”

她的笑容绷紧了,牙齿好像突然咬在一起似的,但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镇静。

“那你有没有碰到一点儿运气呢?”她的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好像她压根儿不在乎我的回答似的。

我的脖子发烫——我猜——红斑块,一点儿也不好看。过去这个月我仔细思考了一番,不过,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简直荒诞不经。就像超人克拉克·肯特和蜘蛛侠彼得·帕克那个水平的胡编乱造一样。

她偏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她想过我的眼睛看清我大脑里在想什么一样。她笑了——这一次很吸引人,我根本无法抗拒。

“难道你不想告诉我?”

不过我得努力抗拒。她已经认为我是傻瓜了。我摇了摇头。“太难为情了。”

“这真是令人沮丧。”她抱怨道。

“真的吗?”我挑起眉毛,“就像……有人拒绝告诉你她心里的想法,一直在卖关子,说些含义隐晦的话,专门让你夜里琢磨得睡不着觉……像那样令人沮丧吗?”

她皱着眉头,嘟起嘴巴,让人难以集中注意力。我挣扎着把持住,以免分心。

“或者这样说吧,比如,她还做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某一天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救了你的命,接着又像对待弃儿那般对待你——而且还从来不解释原因,哪怕是她曾经亲口答应过会解释。像那样令人沮丧吗?”

她的眉毛猛地一拉,接着皱紧了眉头。“你对那件事还真打算揪着不放了吗?”

“还没。”

“再道一次歉有用吗?”

“解释会更好。”

她嘟起嘴巴,瞟了一眼我的左胳膊,然后大笑起来。

“怎么啦?”

“你的女朋友认为我对你太刻薄了,她正在纠结要不要过来劝架呢。”

“我没有女朋友,你在转移话题。”

她没有理会我的后半句。“你可能不这么想,但她可是这么想的哟。”

“那不可能是真的。”

“是真的。我跟你说过了,大多数人的心思都非常容易读懂。”

“除了我。”

“是的,除了你。”她的双眸转移到我身上来,更加专注了,正深深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很纳闷那是为什么。”

“你笑什么?”

我不得不把头扭向一边,把注意力都放到了拧开柠檬水的瓶盖儿上。我喝了一大口,眼睛虽然盯着桌子,却连桌子是什么样都没看见。

“难道你不饿吗?”她问道。

我如释重负地看到她现在的眼神不那么具有穿透力了。“不饿。”我认为没必要提到我的胃还没好透,没有食欲。“你呢?”我看着她面前的空桌子。

“不,我不饿。”她笑了,好像我没听懂某个知情人才听得懂的笑话。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问道,这些话脱口而出,我根本来不及思量该不该说。

她突然严肃起来了。“那得看是什么忙。”

“不是太大的忙。”我保证。

她等着下文,戒备的同时又很好奇。

“你能事先提醒我吗?下一次你决定不理我之前?不管是为了我好,还是其他任何原因。这样我才好有个心理准备。”我边说边看着柠檬水瓶子,用小指摸着瓶口的纹路。

“这听起来合情合理。”

我抬头看的时候发现她好像正忍住笑呢。

“那么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她问。

“当然。”轮到我很好奇了。她想要我帮什么忙呢?

“告诉我你的一个假设。”

“不可能。”

“你答应帮我个忙的。”

“你自己还不是食言过。”我提醒她。

“就一个假设……我不会笑的。”

“不,你会笑的。”对此我毫不怀疑。

她垂下了头,然后透过她那又长又黑的睫毛往上瞥了一眼,金色的大眼睛发出了灼人的光芒。

“求你了。”她低声说道,身子朝我这边斜过来。没等她同意,我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直到我们的脸相隔不到一英尺,仿佛她是一块吸铁石而我是一个铁片一样。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摇了摇头,想要保持清醒,强迫自己坐回去。“呃……什么?”

“就一个小假设嘛,”她噘着嘴说,“求你了?”

“好吧,呃,被一只放射性的蜘蛛叮过?”莫非她也是个催眠师?还是我是个一下子就能被说服的那种人,而且轻而易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她转了转眼珠子。“这不是很有创意。”

“很抱歉,这就是我所想到的。”

“你连边儿都没沾着。”

“与蜘蛛无关?”

“与蜘蛛无关。”

“与放射性也没关系?”

“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哈。”我咕哝道。

她轻声笑了起来。“超人惧怕的氪也奈何不了我。”

“你不应该笑的,记得吗?”

她闭紧嘴唇,不过肩膀却因为要忍住大笑而颤抖起来。

“我最终会弄明白的。”我低声说。

她的幽默感像啪地关掉开关似的消失了。“我希望你别费心。”

“我怎能不想呢?我的意思是……你那么不可思议。”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只不过是陈述事实。你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你超越可能的一切

她理解。“要是我不是超级英雄呢?要是我是个大坏蛋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在微笑,还很顽皮,但她的眼中有种我想象不到的沉重负担。

“噢。”我说道,很惊讶。她暗示过的好几件事情相互联系起来,终于使我恍然大悟。

“哦,好吧。”

她等待着,突然紧张得身体僵硬起来。顷刻间,她构筑的心理防线似乎坍塌不见了。

“‘好吧’确切地说是什么意思?”她问的时候声音很轻,轻得就像耳语一般。

我试着理清思路,但她的焦虑促使我更快地给出了答案。我毫无准备地就说出了这些话。

“你很危险?”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像个问题,我的语气中夹杂着怀疑。她个子比我小,年纪不比我大,而且身材很娇弱。在正常情况下,使用“危险”这个词来形容她会让我感到好笑,但她不正常,世界上没有像她那样的人。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眼中带着憎恨愤怒地盯着我的情形,我真的感到很害怕,尽管我那时候并不理解那种反应,而且稍后还觉得那种反应很傻。现在我明白了。由于心存怀疑,尽管用“危险”来形容她那苗条完美的身躯让人觉得很不靠谱,但我能感受到这一推断背后的真实性。危险是真实存在的,虽然依靠逻辑推理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一直都在尝试警告我。

“危险。”我又低声说道,想要使这个词语适合我面前坐着的这个人。她那瓷一般的脸庞仍然吹弹可破,没有心理防线,也没有秘密。现在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揣测着我的反应。她似乎正努力使自己镇静自若以达到某种效果。“不过不是大坏蛋,”我低语道,“不,我不相信是那样。”

“你错了。”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她低下头,伸手把我的瓶盖儿摸走了,接着用手指一捏,使它像陀螺似的旋转起来。我趁她不注意想多看她几眼。她说的是真话——这很明显。她希望我害怕她。

我感到最强烈的是……着迷。当然,离她那么近也需要一些胆量。害怕自己出洋相,但我想要的全部就是:在这里静静地坐着直到永远,倾听她的声音,注视着她脸上变化不定的表情。它们变化得如此之快,快得令我来不及读懂,但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餐厅里几乎没有人了。

我把椅子推离餐桌,她抬头看着我。她似乎……很伤心。不过,似乎也放弃了,仿佛我这种反应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

“咱们要迟到了。”我告诉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她惊讶了片刻,然后那种熟悉的兴致又回来了。

“我今天不去上课。”她手里飞快地转着瓶盖儿,快得都看不清了。

“为什么不去?”

她仰起头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不过她并没有完全掩饰自己的眼神。我仍然能看透她表情背后的紧张。

“偶尔逃逃课有好处啊。”她说道。

“哦。好吧,我猜……我该走了。”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不是很喜欢逃课,不过要是她要我……

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临时弄到手的陀螺上。“那么,待会儿见。”

这听起来像让我离开,我并不全然反对她让我离开。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思考,有她在身边我没办法好好想清楚。第一阵铃声响起,我赶紧朝门口跑去。出门前我又回头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纹丝未动,瓶盖儿还在绕着小小的圈儿旋转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似的。

我一路小跑着去上课,脑袋转得跟那个瓶盖儿一样快。其实几乎没有几个问题能得到回答——我想清楚之后才明白过来实际上没有解决问题——倒是又冒出了这么多的新问题。

运气真好。我满脸滚烫地跑到教室时已经迟到了,但老师还没来。埃伦和麦凯拉都盯着我——埃伦脸上一脸惊讶,甚至还有些敬畏,而麦凯拉则一脸憎恨。

这时班纳夫人进了教室,让大家安静,她手里抱着一些纸盒子,险些失去平衡。她把盒子放在了麦凯拉的桌上,让她传给全班同学。

“好啦,同学们,我希望你们大家从每个盒子里拿一样东西出来。”她一边说,一边从实验室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戴在了手上。手套戴上时发出的摩擦声仿佛是某种奇怪的噩兆。“第一样应该是一张指示卡,”她手里抓起一张索引卡大小的白色卡片,展示给我们看并继续说道,“第二样是一个四齿涂抹器……”她举起那个东西,它看上去好像跟几乎没有齿的直板梳一模一样。“第三样是一把消过毒的小柳叶刀。”她向我们展示了一小块蓝色塑料袋,然后把它撕开了。从我所在的位置看不见撕开后留下的不规则的边儿,但我的胃还是咯噔地翻腾了一下。

“我会用滴管依次往你们的指示卡上滴水,所以请等我来到你们旁边之后再开始……”她又从麦凯拉的桌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朝麦凯拉的指示卡上的四个方块儿上各滴了一滴水。

“然后我希望你们用柳叶刀小心地扎一下自己的指头……”她抓起麦凯拉的手,把刀尖扎进了麦凯拉中指的指尖。

“哎哟。”麦凯拉抱怨道。

我的额头上冒出了黏糊糊的冷汗,耳鼓开始嗡嗡作响,一阵眩晕。

“往每个齿上滴一滴血……”班纳夫人一边讲一边示范,她挤压着麦凯拉的指头直到血流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胃里一阵翻涌,只想吐。

“然后再把它涂到指示卡上。”她说完,举起那张滴着鲜血的卡片让我们看。我闭上了眼睛,想克服嗡嗡的耳鸣声带来的干扰,努力去听老师在说什么。

“红十字会下周末将在天使港搞一个献血活动,所以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血型。”她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很自豪,“你们当中还没满十八岁的同学,需要征得家长的同意——我桌上准备了纸条。”

她拿着滴管继续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我把脸贴在了冰凉的黑色桌面上,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而周遭的一切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仿佛正慢慢地滑进一条漆黑的隧道。我的同学戳自己的手指头时发出各种尖叫声、抱怨声和咯咯的笑声,但这些声音听起来离我那么遥远。我张开嘴巴,缓慢地一进一出地呼吸着。

“波,你还好吧?”班纳夫人问。她的声音其实就在我耳边响起,但听上去还是那么遥远,而且好像还很警觉。

“我已经知道我的血型了,班纳夫人。我是O型阴性。”

“你是不是觉得头晕?”

“是的,老师。”我喃喃道,真恨不得踢自己几脚,明明有机会逃课却没逃。

“有谁能陪波到卫生室吗?”她喊道。

“我愿意。”即使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还是辨认出来那是麦凯拉。

“你能走吗?”班纳夫人问我。

“能。”我轻声说道。只要让我从这里出去,我心想,我爬都要爬出去

我感到麦凯拉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确信我的手黏糊糊的,还很粗糙,但我还没工夫在乎这个——她使劲儿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在一切变得完全漆黑前我只想离开教室。我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麦凯拉赶紧用胳膊搂住我的腰,努力使我保持平衡。我把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但她个子太矮了,实在没办法帮助我站稳。我尽可能地依靠自己支撑住身体的重量。

麦凯拉搀扶着我缓慢地横穿过校园。我们快到餐厅边上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四号楼了,就算班纳夫人想看也看不见了,于是我停下来不再硬撑着。

“请你让我坐一会儿行吗?”我问道。

麦凯拉看着我笨拙地在人行道的边缘上坐定,终于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有,不管你做什么,请你把手放在你的口袋里。”我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我感到头昏眼花,就连闭上眼睛之后也是这样。我无力地歪向一侧,把脸贴在人行道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这似乎有点儿管用。

“哇,你脸色发青了,波。”麦凯拉紧张地说道。

“让我……歇……一会儿……”

“波?”远处传来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哦,千万别!千万别是这样!但愿那熟悉得可怕的声音是我想象出来的。

“怎么啦,他受伤了?”这个声音近多了,而且她的语气听上去激动得有些古怪。我不是在想象。我紧紧闭住双眼,希望一死了之。或者至少,别呕吐出来。

麦凯拉的语气也很紧张。“我想他晕过去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连手指头都还没扎呢。”

“波,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伊迪斯的声音现在就在我耳边,听得出来,此时她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

“听不见。”我呻吟道。

她大笑起来。

“我本来要带他去卫生室的,”麦凯拉带着一丝辩护的口吻解释道,“可他走不动了。”

“我来带他去,”伊迪斯说,声音里依然含着笑意,“你可以回去上课去了。”

“什么?不,我应该……”

接着,一只纤细强壮的胳膊托住我的两只胳膊,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站起来了。那只强壮的胳膊就像人行道一样冰冷,紧紧地支撑着我靠在她那消瘦的身体上,感觉就和一根拐杖差不多。我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却只看见她那凌乱的古铜色头发顶着我的胸脯。她开始朝前走,我的脚一深一浅地踩在地上,努力跟着她的步伐。我以为要摔倒了,结果不知为何她却能让我一直保持直立。我身体的全部重量猛拖着我们前行时,她的脚下并没有不稳。

话又说回来,我并没有客货两用车那么重啊。

“我好了,我发誓。”我咕哝道。千万别让我吐在她身上。

“嘿。”麦凯拉在我们身后喊道,已经在我们身后十步开外了。

伊迪斯没有理睬她。“你脸色真吓人。”她告诉我。我能听见她说话时含着笑意。

“把我放回人行道上去,”我呻吟道,“我过几分钟就没事了。”

她支撑着我们俩快速地朝前走,而我则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跟上她的速度。有几次,我的脚实际上都是在地上拖着的,这一点我可以发誓,不过,转念一想,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它们,所以,我不是很确定。

“这么说,你看到血就发晕?”她问道。显然这令她捧腹大笑。

我没有回答,又闭上了双眼,咬紧双唇,拼命地抑制住恶心的感觉。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别吐在她身上,至于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忍受。

“就连看见你自己的血也晕!”她大笑道,大得像响铃那般。

“我的血管迷走神经系统很弱,”我低声说道,“只是神经系统引起的晕厥。”

她又大笑起来。显然,用我记下来的这些专业词语来解释目前这种状况,不会像预期的那样令她印象深刻。

我不确定她拖着我的时候怎么把门打开的——可是,突然暖和起来了——到处都很暖和,除了支撑我的她的身体。我真希望自己的感官能正常工作,这样就能更好地欣赏这一刻——她的身体触碰我的身体的感觉。我知道在正常情况下我会很享受这种肌肤相亲的感觉。

“哦,天哪。”一个男性的声音惊呼道。

“他这是血管迷走神经性晕厥。”伊迪斯爽朗地解释道。

我睁开双眼,看见自己在办公室里,伊迪斯正拖着我穿过前台朝房间后面的门口走去。柯普先生,那个秃顶的接待员,抢在她前面把门推开了。他听到这个令人恐怖的诊断时回应的声音也发颤了。

“我该打911吗?”他惊恐地问道。

“只是轻微有点儿晕。”我咕哝道。

校医——一位爷爷般的老人——正在看小说,他抬起头来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们——伊迪斯拖着我走进了房间。他注意到伊迪斯使我靠在小床上的时候几乎是半抱着我上去的吗?她用一只胳膊顶住我的胸口将我推倒,接着转过身把我的脚抬到聚苯乙烯泡沫床垫上,铺在上面的那层易碎的纸咔嚓作响。

这使我想起上次她甩动我的脚将我推离客货两用车的情景,想到这儿更是令我眩晕了。

“他们上生物学课时在做血型检验。”伊迪斯对护士解释道。

我看着那位老人颇有见识地点了点头。“总有那么一个。”

伊迪斯捂住嘴巴,假装自己是在咳嗽而不是大笑。她已经站到房间对面离我较远的地方去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好好躺一会儿,孩子,”老护士告诉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知道。”我低声说道。实际上,眩晕的感觉已经开始消退。不用多久,一切听起来都会恢复正常了。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他问。

我叹气道:“我的血管迷走神经系统很弱。”

护士一脸茫然。

“只是有时候吧。”我告诉他。

伊迪斯又大笑起来,这一次还懒得去掩饰了。

“你现在可以回去上课去了。”护士对她说。

“我得陪着他。”伊迪斯答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尽管护士噘起了嘴巴——却没再跟她理论。

“我去找点儿冰块来敷敷你的额头。”他对我说道,然后就拖着脚步走出房间了。

我任由自己再次闭上眼睑。“你说得对。”

“通常我都不会错啦——不过,这一次具体跟什么事有关呢?”

“逃课有好处的。”我努力均匀地吸气呼气。

“那会儿你可把我吓坏了。”她停顿片刻后承认道。她说这些话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好像是在承认某个弱点,或者是某种让她觉得羞耻的事情。“我还以为那个叫牛顿的女孩给你下毒了呢。”

“太滑稽了。”我的眼睛依然闭着,不过,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感觉也跟着在好转。

“老实说,”她说道,“我见过脸色更好看的尸体。我当时还满心以为可能不得不为你的死复仇呢。”

“我打赌麦凯拉肯定很恼火。”

“她绝对恨死我了。”伊迪斯兴致勃勃地说。

“你才不知道呢。”我反驳道,但接着我又怀疑……

“我本该看看她的脸色的。太明显了。”

“你究竟是怎么看见我们的?我还以为你在逃课呢。”

我此刻差不多已经好了,不过要是我午饭吃过一些东西的话,可能会好得更快。但另一方面,我的胃里什么也没有反而是件好事。

“我在车里,听CD。”如此正常的一个回答——让我感到意外。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睛,只见护士手里拿着一块冷敷袋。

“拿到了,孩子。”他把冷敷袋放在我的额头上。“你脸色好一些了。”他补充道。

“我想我没事了。”我说着坐了起来。只是还有点儿耳鸣,头不晕,目不眩,薄荷绿的墙壁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我看得出来,他打算让我躺回去,可就在这时,门开了,柯普先生的头探进来。

“又来了一个。”他通报说。

我猛地一蹿,跳了下来,把小床腾给新来的病号,并把冷敷袋还给了护士。“给,我不需要这个了。”

这时,麦凯拉摇摇晃晃地进了门,这次她搀着的是里恩·斯蒂芬斯,是我们生物学课上的一个女生。她现在脸色蜡黄,毫无血色。伊迪斯和我紧靠着墙壁给她们腾地方。

“哦,别,”伊迪斯喃喃道,“到外面办公室去,波。”

我低头看了看她,一脸困惑。

“相信我,快去。”

我转身抓住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冲出了卫生室。我感觉到伊迪斯紧紧地跟在我后面。

“你这次真的听进去我说的话了。”她说道,而且似乎感到很惊讶。

“我闻到了血的气味了。”里恩不只是因为看到别人而病倒的,没我那么难堪,我心想。

“人闻不到血的气味。”她反驳道。

“我闻得到——所以才感到恶心。血闻起来就像锈……和盐。”

她用一种警觉的表情盯着我。

“怎么啦?”我问。

“没什么。”

这时麦凯拉从门里出来了,来回打量着伊迪斯和我。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伊迪斯。”她说道。果然如伊迪斯所言,她那甜得让人难受的语气正好说明她确实很讨厌伊迪斯。“要不是你帮忙的话,我不知道波这会儿怎么样。”

“别客气。”伊迪斯饶有兴致地笑着答道。

脸色好些了,”麦凯拉用同样的语气对我说,“我好开心。”

“请把你的手放在口袋里。”我又提醒了她一次。

“已经没血了,”她告诉我,语气又恢复了正常,“你回去上课吗?”

“不去了,谢谢。我恐怕只得转个身又回来。”

“是的,我猜也是……那么,这个周末你去吗?海滩?”她说这话的时候,又瞪了伊迪斯一眼,而伊迪斯此时正靠着乱哄哄的台子站着,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两眼凝视着空中。

我不想再让她难过。“当然,我说过算我一个的。”

“我们十点钟在我爸妈的商店门口集合。”她又瞟了一眼伊迪斯,担心自己是不是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她的肢体语言表明这次海滩之行不是谁都能受到邀请的。

“我会去的。”我保证道。

“那么,体育馆见。”说着,她犹犹豫豫地朝门口走去。

“回见。”我回答道。

她又看了我一眼,圆乎乎的脸稍微有些绷紧,接着她从门里走了出去,肩膀也无力地松弛下来。和昨天一样,一股内疚之情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想伤害她的感情,但好像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我想到整节体育课都要看着她失望的脸。

“呃,体育馆。”我含糊地说道。

“我可以搞定。”我没听见伊迪斯走过来的声音,但此刻她就在我身边对我说话,吓了我一跳。“往地上一坐,假装脸色苍白。”她在我耳边低声教导。

那不是什么难事,我一直就很苍白,何况刚才的晕厥又在我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一层汗水。我坐在一把嘎嘎作响的折叠椅上,四目紧闭地把头靠在墙上,晕厥搞得我筋疲力尽。

我听见伊迪斯在台子前轻声说话。

“柯普先生?”

我没听见柯普先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旁,不过他答道:“什么事?”

“波下节课是体育课,我认为他恢复得还不够好。实际上,我在想我应该送他回家去。您能不能批准他休息一节课?”她的声音甜得跟熔化了的蜂蜜似的。我可以想象出她的眼神会有多么让人无法抗拒。

“你也需要准假吗,伊迪斯?”柯普先生的声音都变了。

“不用,我上高夫先生的课,”伊迪斯说道,“他不会介意的。”

“好啦,一切都办妥了。快点儿好起来,波。”柯普先生喊着对我说。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演得稍微有点儿过火了。

“你能走吗?还是要我再搀扶着你?”她背对着接待员,脸色变成了挖苦的表情。

“我宁愿自己走。”

我小心地站了起来,感觉还好。她替我撑着门,脸上的微笑还算礼貌,但目光里却满是嘲弄。我觉得很蠢,走出门,走进冷冷的蒙蒙细雨之中,才刚刚开始下雨,但给人的感觉很好——这是我第一次享受这自天而降的绵绵细雨——它将我脸上黏糊糊的汗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谢谢你的帮助,”她跟着我出来时,我说道,“能逃过体育课,生一场病也值得。”

“随时效劳。”她承诺道,两眼直视前方,看着细雨。

“你去吗?这个周六——去海滩?”我希望她会去,尽管可能性似乎不大。我想象不出她跟学校其他同学挤在一辆车上的情形。她跟他们完全不是一类人。然而,仅仅只是希望她去就使我对这次郊游的期待中多了一些热情的悸动,而这还是头一遭。

“你们都要去哪儿呀?”她依然看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问题点燃了我心中的希望,我希望她正在考虑。

“去拉普什,去第一海滩。”

我注视着她的脸,想读懂她的心思。我想我看见她的眼睛稍微眯了一点点。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然后笑道:“我认为我真的没有受到邀请啊。”

“可我刚刚才邀请了你呀。”

“你我这个星期就别再与可怜的麦凯拉为敌了,我们可都不希望她兔子急了就咬人。”她的目光跳跃着,仿佛她正陶醉于自己的这个想法,虽然这样想不太厚道。

“好吧,随便你。”我嘟囔着抱怨道,满脑想的都是她刚才说“你我”的情形。很喜欢这种说法,尽管不该这样想入非非。

现在我们已经来到停车场了,所以我转身朝我的皮卡走去。什么东西钩住了我的夹克衫,把我往回拽了半步。

“你要去哪里?”她惊讶地问道。她的小手正抓着我的夹克衫。看样子她好像都没站稳。好一会儿,我无法回答。她否认自己是超级英雄,但我的大脑似乎没有办法想出其他的情形,此刻给人的感觉就像超级女侠把披风落在家里那样。

我不知道她比我强壮那么多是否理应让我感到心烦,但我很久都不再为这样的事情感到心烦意乱了。自从我的个子长得比常常欺负我的那些人还高以后,我一直都很知足。当然了,我也想协调性更好一些,但不擅长运动这点也没让我感到烦恼。反正我也没有时间运动,这件事总让我觉得有些孩子气。为什么一群人要那么大费周章地追着球到处跑呢?我身体强壮到足以让别人别来烦我,而我想要的就是这样。

然而,这个小个子女孩比我强壮。强壮多了。我愿意打赌她比我认识的其他人都要强壮,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她可以在施瓦辛格最辉煌的时候打败他。我没法为此竞争,也没必要竞争。她是特别的。

“波?”她问道,我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呃,什么?”

“我问你你要去哪里。”

“回家,还是不回家?”她的表情让我很不解。

“你没听见我答应要把你安全送到家吗?你以为你这个样子我会让你开车吗?”

“什么样子?”

“我讨厌当噩耗信使,不过你的迷走神经系统很弱。”

“我想我会幸存下来的。”我说道。我试图朝我的皮卡再迈一步,但她的手没有松开我的夹克衫。

我停下来,又低头看着她。“好吧,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她笑得更灿烂了。“言之有理。我要你上我的车,我会开车送你回家。”

“对此我有两个问题。第一,这没必要;第二,我的皮卡怎么办?”

“第一,‘必要’是个很主观的词语;第二,我会让亚奇放学后开过来。”

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分散了,她不经意地提到她的兄弟姐妹们——奇怪、苍白而美丽的兄弟姐妹。特别的兄弟姐妹?像她一样特别?

“你打算吵架吗?”看我没说话,她问道。

“抗拒有意义吗?”

我试图解开她微笑上面的层层密码,但还没走几步就卡壳了。“看见你学得那么快,我这颗冰冷的心感到很温暖。这边走。”

她松开抓住我的夹克衫的手,然后转身走了,我心甘情愿地跟在她身后。她臀部流畅的摆幅和她的眼睛一样具有催眠效果,而且跟她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并没有什么副作用。

沃尔沃的内部和外面一样一尘不染。里面没有汽油和香烟的味道,只有一股隐约可辨的香水味。那种味道似曾相识,但我说不清楚。不管那是什么,味道都棒极了。

引擎呼呼一响轻轻地发动了,她转了几个表盘,打开暖气,调低音乐的音量。

“《月光》?”我问道。

她瞟了我一眼,惊讶地问道:“你喜欢德彪西?”

我耸了耸肩。“我妈妈在家里放了很多古典音乐之类的东西,我只知道我最喜欢的一些。”

“这首也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

“好吧,想一想,”我说道,“我们竟然有相同点。”

我本以为她会大笑的,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雨。

我放松地靠在浅灰色座椅上,不由自主地回应着这熟悉的旋律。因为我几乎是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她的,雨水将窗外的一切都变成了灰一块绿一块的烟雾。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们的车速非常快,而且车子跑得如此平稳,甚至让我根本没感觉到车开得有多快。只有那一闪而过的城镇泄露了这个秘密。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突然问我。

我回答的时候,她那奶油糖果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她长得很像我——眼睛一模一样,头发的颜色也一模一样——但她个子很矮。个性外向,非常勇敢。她也稍微有些古怪,有一点点缺乏责任感,而且做饭也很不靠谱。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停了下来。谈论她的时候要用过去式,这让我感到很沮丧。

“你多大了,波?”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挫败,是什么原因我想象不出来。

车停了下来,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到查理的家了。雨势确实变得越来越大了,我勉勉强强才能看到一点儿房子的影子,仿佛车淹没在一条垂直的河流之中了一般。

“我十七岁。”我说道,她的语气使我感到迷惑不解。

“你看着可不像十七岁。”她说道,语气中还有点儿责备的味道。

我大笑起来。

“怎么啦?”她追问。

“我妈妈老说我生下来就三十五岁了,而且每年都在往中年靠近。”我又大笑了一声,接着又叹息道,“唉,总得有人是大人啊。”我停顿了片刻,“你看上去也不大像高二的学生。”

她做了一个鬼脸,换了个话题。

“那你母亲为什么要嫁给菲尔?”

我很惊讶她居然记得这个名字。我确信我只提到过一次,差不多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母亲……她很显年轻,我想菲尔让她感觉自己更年轻了。不管怎样,她对他很着迷。”就我个人而言,我没觉得他那么有吸引力,但又有谁曾经想过有人会好到配得上自己的母亲呢?

“你同意吗?”她问。

我耸了耸肩。“我希望她幸福……而他是她想要的人。”

“真是很慷慨……我想……”

“想什么?”

“你认为她会对你投桃报李吗?无论你选择的是谁?”她突然目光专注地察看起我的眼色来。

“我……我认为会的,”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过她毕竟是大人——至少在法律上是的。和别人相比,她还是有点儿区别的。”

她的神情松弛下来。“那么,没有人会太吓人啰。”她打趣道。

我咧着嘴笑了。“你所说的吓人指的什么?是指满脸扎洞和遍体文身吗?”

“我想,那是一种解释。”

“那你的解释呢?”

她没理睬我的问题,反而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你认为会很可怕吗?”她挑起一根眉毛。

我假装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只不过是找借口注视她罢了,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

她的脸部细节那么精致,整体又那么对称。她的脸会让任何人驻足观看,但绝不会让人转身逃跑。事实与此恰恰相反。

“那种情形有点儿难以想象。”我承认道。

她自顾自地皱起了眉头。

“不过,我的意思是,我确定你能做到,如果你想的话。”

她歪着脑袋,朝我恼怒地笑了笑,但没有说话。

“那么,你打算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吗?”我问道,“肯定比我的家庭情况有趣多了。”

她立刻变得谨慎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卡伦夫妇收养了你?”

“对。”

我犹豫了一会儿。“你父母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的语调很平淡。

“对不起。”

“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他们了。卡琳和欧内斯特已经做我的父母好久了。”

“你很爱他们。”我不是在问她。她说到他们名字时的口吻再明显不过了。

“对。”她笑了,“我想象不出比他俩更好的两个人了。”

“那么,你非常幸运。”

“我知道。”

她瞟了一眼仪表盘上的钟。

“说起杰萨敏和罗伊尔,我的哥哥和妹妹,他俩会很不高兴的,要是让他们在雨中等我的话。”

“哎呀,对不起,我猜你得走了。”

这样很傻,可我不想下车。

“你大概希望见到你的车在斯旺警长到家之前开回来吧,否则你还得跟他解释一下晕血的事。”

“我肯定他已经听说了。在福克斯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我嘟囔道。

显然,我说了些可笑的事情,但我猜不出是什么,或者猜不透她的笑声为什么那么尖锐。

“海滩之行玩得愉快,”她笑完后说道,“天气晴朗,能晒日光浴。”她指了指外面的瓢泼大雨。

“明天我见不到你吗?”

“见不到,埃丽诺和我打算提前过周末。”

“你们打算干什么?”朋友之间问这个没问题,对吧?我希望她听不出我失望的语气。

“我们打算去山羊岩荒野保护区徒步旅行,就在雷尼尔山南边。”

“哦,听起来很有意思。”

她笑了。“这个周末你愿意帮我个忙吗?”她转过头直视着我的双眼,眼神炽烈,就像在催眠我一般。

我无助地点了点头。什么都行,我本来要这么说的,而且这本来就是真的。

“你可别不高兴,我觉得你似乎是那种对事故特别有吸引力的人,就像磁铁一样。尽量别掉到海里去了,或者别被什么东西碾压到,好吗?”

她冲我莞尔一笑,露出酒窝,这让她那种责备我无能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我看看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我保证道。

说完,我就跳进遍地横流的雨水中,朝门廊跑去。我还没来得及转身,沃尔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哦!”我抓住自己的夹克口袋,才想起来我忘记给她钥匙了。

但口袋里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