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

梦里很黑,唯一一丝幽暗的光,似乎是从伊迪斯的皮肤上散发出来的。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她正离我而去,只把我留在黑暗之中。不管我跑得多快,总也追不上她;不管我喊多大声,她也没有回头。我想要追上她,越想越心急,结果却在焦急中惊醒。那时还是半夜,但好像过了很久,我仍然无法入睡。从此以后,她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但她总是在我碰触不到的边缘地带,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事故发生后的一个月,我是在紧张不安和尴尬难堪中度过的。

在那周剩下的几天里,我发现自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泰勒·克劳利真是超级烦人,老是跟着我,老是想方设法地想要弥补对我造成的伤害。我努力让她相信我最想要的莫过于把这件事统统忘掉——尤其是,实际情况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可她就是不肯放弃。她课间来找我,吃午饭的时候也挤到我们现在已经很拥挤的桌子上来。麦凯拉和艾丽卡似乎都不喜欢她那样。她们俩时不时地白她一眼,白她的频率比她俩之间对视的频率还高,弄得我很担心自己又多了一个不受欢迎的粉丝。现在,好像迷上新来的男生成了最潮的事情一样。

没有人担心伊迪斯,没有人跟着她,也没有人问她的所见所闻。我跟别人讲起那天的事情经过时总会提到她,她才是英雄——是她一把拉开我,自己却差一点儿就被车碾到了,但所有人都表示他们直到客货两用车被拖走才发现她在那儿。

我常常暗自纳闷,为什么别人都没注意到在她突然难以置信地救我之前,她就站在自己的车旁边,而且离我非常远。我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但我不喜欢这个答案。那只能是因为没有人那么在意伊迪斯。没有人像我那样注视着她。很可悲,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大家像往常一样避开伊迪斯。卡伦兄妹和黑尔姐弟还是坐在他们一直坐着的那张餐桌旁,不吃东西,只是相互之间说着话。他们当中谁都没再往我这边瞟了。

她坐在我旁边上课时,也是能离我多远就多远,和往常一样,她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就坐在她旁边,好像我的椅子上没坐人似的。只是她偶尔会突然攥紧拳头——关节上的皮肤因为被拉伸变得更白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怀疑她是不是不像看上去那样无视我的存在。

我非常希望继续我们在医院走廊上的谈话,事故发生的当天我尝试过了。我们之前谈话时她那么愤怒。而且,就算我真的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并且我认为我理应知道真相,我也明白自己确实强人所难,毕竟她刚刚救了我的命,无论她是怎样做到的。我想我还没有好好地谢过她。

我去上生物学课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座位上了。我坐下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转过脸来,只是一直盯着正前方。她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知道我在旁边的样子。

“嗨,伊迪斯!”我说道。

她的脸往我这边转了一丁点儿,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黑板。她只是向我稍微点了点头,然后又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那便是我跟她的最后一次接触,虽然她坐在我旁边,仅咫尺之遥,而且每天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注视她——不过总是远远地看着她,有时候是在餐厅,有时候是在停车场。我看着她那金色的眼眸一天天变得越来越黑——这很明显(然后突然之间又变成了蜂蜜色,接着又慢慢开始变成黑色,而后又循环往复)。但在课堂上我并没有过多地关注她,一如她没有关注我那样。我感到很悲伤,而梦仍在继续。

她希望自己没有把我从泰勒的车下推开,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既然她宁愿当我死了,索性我就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虽然我在电子邮件中写的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但蕾妮还是从中隐约察觉出我有些异样。她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还追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努力使她相信我情绪低落纯粹是因为连绵不绝的雨天造成的。

我和实验搭档之间明显的冷淡,至少令麦凯拉很高兴。我猜她一直担心我和伊迪斯经历过车祸的创伤后有可能会更加惺惺相惜。她越来越自信了,生物学课上课之前总要坐在我的课桌边上聊会儿,对伊迪斯完全熟视无睹,就像伊迪斯对我们熟视无睹一样。

自那个危险的冰天之后,雪彻底给冲没了。麦凯拉很失望于自己没能组织起那场大雪仗,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很快就可以去海滩旅游了。不过雨依然很大,几周就这样过去了。

我并没有太留意又过了多少时间。多数时候天看起来都一样——灰色的,绿色的,然后灰得更深,我的继父总是抱怨凤凰城没有季节变化,但在我看来,福克斯要糟糕多了。我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会来,直到一个下雨的早晨,那时我正和杰里米一起往餐厅走。

“嘿,波?”他问道。

我想赶紧躲雨,但杰里米几乎没有往前走。

我放慢脚步跟上他的步伐。

“怎么啦,杰里米?”

“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人邀请你参加春季舞会。你知道,女孩子选择舞伴。”

“哦,呃,没有。”

“哈!你想……我的意思是,你认为麦凯拉会邀请你吗?”

“我希望不会。”我说道,或许回答得有点儿太快了。

他抬头看着我,一脸惊讶。“为什么不希望?”

“我不跳舞。”

“哦。”

我们沉默地拖着脚步走了一会儿。他心事重重,我则急不可耐地想要躲开这场毛毛雨。

“你介意我告诉她你的想法吗?”他问道。

“不介意,可能那是个好主意。如果没必要的话,我不希望告诉任何人。”

“好吧。”

“什么时候举行舞会来着?”

我们现在离餐厅很近了,他指向一张亮黄色的舞会海报。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不过,海报周围都皱了起来,颜色也被冲淡了,好像张贴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

“从星期六算起还有一周。”他说道。

第二天早上,麦凯拉上英语课的时候并没像平时那样滔滔不绝,在那一刻我很确信杰里米已经说过什么了。午餐时,她坐得离我和杰里米远远的,她也没怎么跟其他人聊天。跟我一块儿去上生物学课的路上,麦凯拉依旧沉默寡言,不过,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又坐到了我的实验桌旁边。一如既往地,我非常清楚伊迪斯就坐在一个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又离我那么远,仿佛她只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人而已。

“那么,”麦凯拉说道,同时她的眼睛只是看着地板而不是看着我,“杰里米说你不跳舞。”

“是啊,是真的。”

然后,麦凯拉看着我,露出既受伤又有些生气的表情。我还没跟她说就已经感到内疚了。

“哦,”她说道,“我还以为可能是他杜撰的呢。”

“呃,对不起,不是。他为什么要杜撰那样的事情呢?”

她皱着眉头说:“我想他希望我邀请他。”

我挤出一个笑容。“你应该邀请他,杰里米很不错。”

她耸了耸肩。“我猜是的。”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紧张不安地对我笑了笑。“如果是我邀请你,‘我不跳舞’的答复会有所改变吗?”

我从眼角的余光看见伊迪斯的头突然朝我的方向倾斜了一点。好像她也在听我的回答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答。我仍然感到内疚,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伊迪斯听吗?

“呃,抱歉,还是不会。”

麦凯拉的脸沉了下来。“如果是别人邀请你,事情会有所改变吗?”

伊迪斯有没有看见麦凯拉的眼神向她坐的方向一闪而过?

“不会,不管怎样这都是毫无意义的。我那天要去西雅图。”我要出城——从现在算起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一定得在那个周末去吗?”麦凯拉问。

“是啊,不过别担心我。你应该邀请杰里米,他比我有趣多了。”

“是的,我猜。”她咕哝着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看着她的肩膀松垮垮地往前倾,我感觉很糟糕。我闭上眼睛,用手指按着太阳穴,想把麦凯拉遭到拒绝的模样从脑海中挤出去。班纳夫人开始讲课了,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伊迪斯正毫无掩饰地盯着我,那种熟悉的挫败感此刻在她那双黑色的眼眸中更加明显了。

我很惊讶,于是也盯着她,以为她会迅速把目光移开。可是,她并没有移开,而是继续一直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她正在努力地在我的眼中寻找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样。我也继续盯着她,完全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我的双手开始发抖了。

“卡伦小姐?”老师叫她回答一个问题,我没听见她问的问题。

“克雷布斯循环。”伊迪斯答道,她扭过头去看班纳夫人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她的目光一移开,我就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这让我心烦意乱——突如其来的情感在我心中汹涌澎湃,就因为她六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碰巧看了我一眼,这不正常。其实非常可悲,还不只是可怜,简直是有病。

这节课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极力不让自己注意她的存在,不过,由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至少极力不让她知道我在注意她的存在。下课铃终于响了,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收拾书,等着她像平常一样马上离开。

“波?”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本不该有的熟悉,就像我一辈子都在听她呼喊我的名字,而不只是在短短的几周里偶然听到。

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她,不承想心里又泛起自己很清楚的那种感觉——每当看到她那张过于完美的脸庞时那种感觉就会如期而至。我确定自己脸上的表情十分谨慎,而她的表情则让人读不懂。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了?”我问道。

她只是看着我。

“那么……呃,你……你是不是又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不是。”她说道,但她的嘴唇上扬抿出了一个笑容,露出酒窝。

“好吧……”我看着别处——低头看着我的手,接着看向黑板。看着她的时候我很难集中精力,这样的谈话没什么意义。

“我很抱歉,”她说道,现在她不是开玩笑的语气,“我表现得很无礼,我知道。不过,这样更好,真的。”

我又看着她。现在,她一脸严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我俩不做朋友会更好,”她解释道,“相信我。”

我眯起眼睛,这句话听起来如此熟悉。

她似乎对我的反应很吃惊。“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猜……之前你并没有想清楚这一点,真是太糟糕了,所以你现在那么后悔。”

“后悔?”我的回答似乎使她大吃一惊,“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趁机让泰勒的车把我压扁啊。”

她整个人都被惊呆了,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等她终于开口讲话时,听起来似乎非常生气。

“你认为我后悔救了你的命?”她说这些话时尽管声音很轻,语气中却透着激动。

我飞快地扫了一眼教室前面,有几个学生还在徘徊。我看到他们其中一个人正看着我们。那人看向别处之后,我则重新看着伊迪斯。

“是的,”我只是很平静地说,“我的意思是,还能有别的吗?这再明显不过了。”

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口气,发出咝咝声。她看起来还是很生气。

“你是个傻瓜。”她告诉我。

好吧,这可是我的底线。

我对这个女孩那么着迷已经够糟糕的了,还糟糕到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糟糕到每个晚上都让她潜入我的梦中。我不需要像个傻子似的坐在这儿——就像她认为的那样——听她侮辱我,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一把抓起书,摇晃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心知肚明她是对的——我就个傻瓜,因为我还想留下来,即使我听到的只不过是她对我更多的辱骂。我要尽快离开这个教室,当然,我走得太快,结果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差点儿就直接摔在过道上,而我的书也散落在人行道上。我在那儿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想着就让这些书躺在那儿得了。然后我叹了一口气,准备弯腰把书捡起来。

然而,伊迪斯已经在那儿,她已经把书都堆成了一摞,递给我。

我接过书,真的一眼都没看她。

“谢谢你。”我咕哝道。

“不客气。”她答道,听起来她还是很生气。

我站起身,大步朝体育馆赶去,没再回头看一下。

体育课也没让我这天过得更顺利,我们改学篮球了。第一天,尽管他们全都过我打排球,其他同学似乎仍然认为我的篮球应该打得不错,但没过多久他们就看清了真相。他们现在都不给我传球了,这倒挺好的,可是每场比赛我都得跑动,结果还是摔倒了好几次。今天比昨天还要糟糕,因为我不能注意脚下。我满脑子想的全是伊迪斯。

和往常一样,我终于可以离开了,真是一种解脱。我迫不及待地钻进我的皮卡里,一个人待着。鉴于这一切,皮卡的状况还比较像样。事故后我不得不更换了尾灯,但仅此而已。要不是油漆本来就已经没救了,或许我会做点什么来处理新的刮痕。泰勒的父母不得不把她的客货两用车当零部件卖掉。

我绕过拐角处,差点儿吓出心脏病来。一个个子瘦小的人正斜靠在我的车上。我猛地停下脚步,接着深深地倒吸一口气,原来是艾丽卡。我又开始挪步。

“嘿,艾丽卡。”我喊道。

“嗨,波。”

“有事吗?”我一边问一边走过去开车门。我低头扫了她一眼,在口袋里翻找钥匙。她看起来真的很不自在。

“呃,我只是在想……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参加春季舞会?”

我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对不起,艾丽卡,我不打算参加舞会。”

接着,我又不得不看着她了。她低着头,黑色的头发挡住了眼睛。

“哦,好吧。”

“因为我要去西雅图,”我飞快地说道,想要让她感觉好过一些,“我只能那天去。所以,你知道,哦,好吧。我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她隔着几缕头发向上扫了一眼。“好吧,”她重复道,不过她的语气现在稍微开心了一些,“也许下次吧。”

“一定。”我同意道,然后立即后悔了。希望她不要太照字面理解我的话。

“再见。”她扭头说道。她已经开始逃了。我挥挥手,但她没有看见。

伊迪斯正打我的皮卡前面经过,眼睛盯着正前方,嘴角没有流露出一丝微笑的迹象。

我僵立了一会儿,没想到离她那么近。我已经习惯了做好上生物学课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幕却让我始料未及。她一直在走。我猛地一把拉开了车门,跳了上去,随手砰的一声又把车门带上了。我猛踩了两脚油门,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然后车被倒出来开上了出口通道。伊迪斯已经上了车,离我两个车位那么远,她开着车滑到了我的前面,把我给挡住了。她停在那儿——我猜是在等她的家人。我看见他们四个正朝这边走来,应该是才从餐厅那儿回来。在我后面的是泰勒·克劳利,她正坐在自己新买的二手车尼桑阳光里,向我挥手。我低下头,假装看不见她。

我坐在车上等待,竭尽全力不要盯着我前面的司机,这时我听见有人敲了一下副驾驶座旁边的窗户。我一看,是泰勒。我又看了一眼后视镜,一脸迷惑。她的桑尼阳光没熄火,车门也敞开着。我侧着身子够过去,想把车窗摇下来。很紧,我摇了一半,就放弃了。

“对不起,泰勒,我动弹不得。我卡在当中了。”我做了个手势,指向沃尔沃。很显然我无能为力。

“噢,我知道——我不过是想趁我们堵在这儿的工夫,问你点儿事情。”她露齿笑道。

这所学校怎么了?她们这是在开玩笑吗?糊弄新来的吗?

“你愿意跟我一起参加春季舞会吗?”她继续问道。

“我那时不在城里,泰勒。”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儿冲。我得记住这不是泰勒的错,谁叫麦凯拉和艾丽卡今天已经把我的耐心耗尽了呢。

“是,麦凯拉告诉我了。”她承认道。

“那你干吗……”

她耸了耸肩。“我以为你只不过是想让她好受些。”

好吧,这下就彻底是她的错了。

“对不起,泰勒,”我说,这一次并没有让我像拒绝麦凯拉和艾丽卡时那么难受,“我不打算去舞会。”

“酷,”她说道,一脸镇静,“我们还有班级舞会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往自己的车走去了。我能感觉到我脸上出现了一块块的红印。就在我前面,亚奇、罗伊尔、埃丽诺和杰萨敏全都优雅地滑进了沃尔沃。从后视镜里,我能看见伊迪斯的眼睛——正盯着我。眼角周围皱了起来,肩膀随着笑声一起颤抖。这感觉就像她听见了泰勒所说的每一个字,并且觉得我皮肤上的红色斑点出现得十分滑稽一样。

我踩一脚油门发动了引擎,想知道我的车会不会给这辆沃尔沃和它旁边的那辆黑色轿车造成一点儿损害,如果我能强行通过并成功脱逃的话。我非常确定我的皮卡能打赢这一架。

但他们全都上了车,伊迪斯飞速地开走了,她的发动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噪声。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试着想其他事情——其他任何事情都好。麦凯拉会邀请杰里米参加春季舞会吗?要是她没邀请他的话,杰里米会怪我吗?泰勒会不会把班级舞会的事情当真?要是那样的话我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呢?或许我可以想法去看望我妈妈,或者她也可以来这里。我晚餐要做什么菜?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吃鸡肉了。

但每一次我回答完自己的问题后,满脑子想到的依旧是伊迪斯。

还没到家,我就想不出新问题了,所以我索性放弃想其他事情。我决定做墨西哥辣味鸡,因为这个菜很耗时,我得忙一会儿,再说我也没有多少功课要做。这个菜也迫使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切片上——鸡片、辣椒片和洋葱片。然而,在整个准备过程中,我一直在脑海里回想着生物学课后的事情,试图分析她对我说的每个字。如果我们不做朋友会更好,那是什么意思?

领悟到她唯一的弦外之音时,我整个心都凉了。她肯定知道我对她有多么魂牵梦萦——其实我掩饰得不是很好。她不希望我越陷越深……所以,我们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因为她不想像我今天伤害麦凯拉和艾丽卡那样伤害我的感情。(不过,泰勒似乎还行。)伊迪斯不想感到内疚,因为她对我一点儿那个意思都没有。

显然,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解释得通了,因为我不是个有趣的人。

我的眼睛开始刺痛,洋葱刺激得我直掉眼泪。我抓过一条洗碗布,在水龙头底下冲,然后用洗碗布擦眼睛。不过,这没什么用。

我是个无趣的人——我有自知之明,而伊迪斯则是无趣的反义词。这跟她的秘密无关,不管她的秘密是什么,就算我能清晰地记得那疯狂的一刻所发生的一切。就这一点而言,我几乎相信了我告诉其他人的故事。这比我以为我看到的一切要有道理多了。

不过,她也不需要因为拥有任何秘密才能超越我。她还才华横溢、神秘莫测、美丽绝伦、完美无瑕。实际上,即使她能单手举起大型客货两用车,也只是锦上添花。就任何一方面而言,她都像是一种幻想,而我则是最普通的现实。

没关系,我可以不烦扰她,我会不烦扰她。我会在这炼狱中熬过我自愿服的刑,然后希望西南部或者夏威夷的某个学校愿意给我提供奖学金。

我做好晚餐的时候试着想着夏威夷的棕榈树和阳光。

查理回到家时闻到青椒的味道似乎很担心,不过他尝了第一口之后就接受了。看着他开始放心地让我准备一日三餐,感觉既奇怪又美好。

“爸爸?”他快吃完的时候我开口了。

“怎么了,波?”

“呃,我只是想让您知道下个星期六我要去西雅图。就去一天。”我不想征求他的同意——这会成为糟糕的先例——但陈述句的形式听起来的确很无礼,于是我又补充道,“这样可以吗?”

“为什么?”他好像很惊讶,似乎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是福克斯买不到的,才会让人想离开。

“噢,我想买几本新书——这儿的图书馆藏书很有限——也许还要买几件冬衣。”我手头有些余钱,因为我没必要买车了,这得感谢查理——尽管皮卡的油耗预算比我预期的要高——而且我在凤凰城挑选的冬衣不顶用,设计师好像从没在不到七十华氏度的气温下生活过,那衣服的保温性让我感到他们最多只是听别人向他们描述过这样的天气。

“那辆皮卡的油可能开不了多远。”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知道,我会在蒙特萨诺和奥林匹亚停一停——如果必要的话,还会在塔科马停一下。”

“你一个人去吗?”

“对。”

“西雅图是个大城市,弄不好你会迷路的。”他提醒我。

“爸,凤凰城有五个西雅图那么大——而且我会看地图,别担心。”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我纳闷他是否真的担心我,或者他只是一想到每个星期六他都留我一个人在家,无异于玩忽职守。很可能是出于担心。我很确定,在他的头脑中,他大多数时间仍然把我想成那个五岁的孩子。

“没关系,不会很令人兴奋哟。”

“你会赶回来参加舞会吗?”

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他就心领神会了。“哦,也是。”

“是的。”我说。我的平衡问题可不是从我妈妈那里继承来的。

第二天早上,进了停车场以后,我故意把车停到离那辆银色沃尔沃尽可能远的地方。我会保持距离,我不会再注意她。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我关上车门时,一不小心没握紧钥匙,结果它掉进了我脚下的一摊积水里。正当我弯腰去捡的时候,忽然闪出一只苍白的手,先我一步捡到了。我猛地直起身子,差点儿撞到了她的头。伊迪斯·卡伦就在我眼前,漫不经心地靠在我的车上。

“你怎么到的?”我惊呼道。

“做到什么?”她边说边把钥匙递给我。我伸手去拿的时候,她一松手,让它掉进了我的手掌里。

“神出鬼没的,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

“波,如果你异乎寻常地不注意观察的话,那可不是我的错。”她的声音轻得仿佛是在低语——跟天鹅绒似的轻柔,嘴唇向后展成一个微笑。好像她觉得我很可笑似的。

她不愿意忽视我,我又该怎样忽视她呢?那是她想要的,对不对?我,离她那头古铜色的长发远一点儿。难道那不是她昨天跟我说的话吗?我们不能做朋友。那么,为什么她要跟我说话呢?难道她是施虐狂?这就是她对乐趣的看法——折磨她永远不可能关心的那个傻男生?

我看着她,很挫败。她眼睛今天又发亮了,是一种蜂蜜色,深深的金黄色。我一头雾水,只好低头看着地面。她的脚离我仅有半英尺那么远,脚尖对着我,一动不动。好像在等我回答似的。

我朝她望过去,看向学校,说出了脑海中首先闪现的傻话。“昨晚塞车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你本该假装我不存在才对。”

“啊,那可是为了泰勒的缘故。她非常渴望你答应她的邀约,都快想死了。”

我眨了眨眼睛。“什么?”昨晚记忆中的懊恼渗透进我的声音。我没想到伊迪斯和泰勒是朋友。是泰勒要她……这似乎不可能。

“而且我并没有假装无视你的存在。”她继续说道,好像我不曾说过话一般。

当我的眼睛又和她的视线相遇,我便竭尽全力地使自己的头脑保持专注,不管它们看起来有多么金黄,也不管她那浅紫色眼睑下的睫毛有多么长。

“我不知道你有何企图。”我告诉她。

每当我靠近她时,各种想法就直接从我口里喷出来,好像没经过大脑似的,这真让人懊恼。我绝不会对别的女孩这样讲话。

打趣的半个微笑消失了,她的脸色突然警觉起来。

“没有。”她说得很快,几乎像是在撒谎一样。

“那么,你可能早应该让那辆车把我碾死,那样更好受一些。”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她回答时的语气冷冰冰的。“波,你真是荒唐至极。”

关于折磨人的事情我肯定是对的。我只不过是她在这个令人厌倦的小镇上消磨时光的乐子罢了,就像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搞定的记号。

我迈开步子从她身边经过。

“等等。”她说道,但我强迫自己继续走,没有回头。

“对不起,刚才那样很无礼,”她说道,不知怎的就来到我身旁,轻松地跟上了我的步伐,尽管我的腿可能比她的长一倍,“我并不是说这不是真的,但大声说出来很无礼。”

“你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啊?”

“我是想问你点儿事情,可你把我的思路给岔开了。”

我叹了口气,放慢脚步,尽管她并不像很难跟上我步伐的样子。“好吧。”我真是失败,“你想要问什么?”

“我在想,如果,下个星期六——你知道,春季舞会那天……”

我停了下来,转过身低头看着她。“你是拿我寻开心吗?”

她抬头盯着我,似乎没注意到淅淅沥沥下着的毛毛雨。她显然根本没化妆——脸上没有糊,也没有东西流下来。当然,她的脸很完美,是纯天然的那种美。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很生气——生气她竟然这么美,生气她的美使她显得更加残忍。生气自己成为她施展自己的残忍的目标,即使我心知肚明,但我仍然做不到从她身边走开,疏远她,无视她的存在。

她打趣的表情又回来了,若隐若现的酒窝慢慢地出现在脸颊上。

“能不能请你让我把话说完?”

走开,我暗自告诉自己。

但我没有动。

“我听见你说那天要去西雅图,我在想你需不需要搭便车?”

这倒是出乎意料。

“啊?”

“你想搭便车去西雅图吗?”

我吃不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搭谁的?”

“显然,是搭我的啊。”她把每个音节都发得很清楚,仿佛她认为英文可能不是我的母语一样。

“为什么?”我说的有什么地方好笑呢?

“噢,我本来就计划接下来的几周去西雅图的,而且,说实话,我不确定你的车能不能开到西雅图。”

终于,我能够再次走起来了,她侮辱我的皮卡刺激到我的神经了。

“你想怎么取笑我就取笑吧,但别拿我的皮卡说事。”我说道。

她再一次毫不费力地就跟了上来。“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在取笑你呢?”她问道,“我是真心邀请你的。”

“我的皮卡很棒,谢谢。”

“可你的车一箱油能跑到西雅图吗?”

在提到皮卡之前,我对什么车都无所谓,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开始对沃尔沃产生偏见了。

“我不明白这与你何干。”

“浪费有限的资源,跟每个人都有关系。”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实说,伊迪斯,”我大声说出她的名字时,觉得自己就像触了电一样,我讨厌这种感觉,“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呀,我刚刚还以为你不想做我的朋友了呢。”

“我是说过如果我们不做朋友会更好一些,但并不是我不想啊。”

“哦,好极了,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天大的讽刺,我意识到自己又停下了脚步。我低头看着这张被雨水淋湿的脸,干净而完美,我的思维断断续续,然后咯噔一下突然停下了。

“你不做我的朋友会更……更慎重一些,”她解释说,“可是我已经厌倦了努力疏远你,波。”

现在,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幽默感。她的双眼紧张地眯了起来,一根根长长的睫毛被她的皮肤衬得乌黑。她的声音里有种陌生的热量。我想不起该如何呼吸了。

“你接受搭我的便车去西雅图吗?”她追问,声音依然很热切。

我还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微笑又出现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她的脸色又严肃起来。

“你真的应该离我远点儿,”她警告说,“上课见。”

她转过身,然后迅速地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