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的书

接下来的一天,好多了……也糟多了。

说好多了,是因为没下雨,尽管云层又厚又暗。这一天也轻松多了,因为我知道自己这一天都要做些什么了。麦凯拉上英语课的时候坐在了我旁边,而且还把我送到了下一节课的上课地点。在象棋俱乐部,艾丽卡一直怒气冲冲地盯着她,这真让人受宠若惊。人们不像昨天那样老盯着我看了。我跟一大群同学坐在一起吃午饭,其中包括麦凯拉、艾丽卡、杰里米、埃伦以及好几个现在我已经记住了名字和长相的同学。我开始感觉自己是在踩水,而不是在往下沉了。

说糟多了,是因为我很累,却依然睡不着觉,雨水还一直拍打着房子。而且,还因为三角课上我没举手,瓦纳女士却要我回答问题,而我又偏偏答错了。这天很凄惨的,因为我不得不打排球,不仅没躲开飞来的球,我接球失误还砸到了两个队友的头;还有,伊迪斯·卡伦根本就没来上学。

整个早上,我都努力不去想午餐的事情,不想记起那充满仇恨的目光。可是,一方面,我又想跟她当面对质,要求她跟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那会儿,我甚至把自己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可是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真有那个胆子。或许有,要不是她美得如此不正常的话。

不过,我和杰里米走进自助餐厅的时候——虽然我竭力不让自己东张西望地去找她,但结果是我完全没能控制住自己——我看见她的四个兄弟姐妹,他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坐在同一张餐桌上,但她没跟他们在一块儿。

麦凯拉拦住了我们,要我们坐到她那张桌上去。杰里米似乎因为她的这番殷勤被弄得心花怒放了,他的朋友很快也加入了我们。我努力跟我周遭的节拍保持一致,但心里却特别不自在,等待着她到来的那一刻。我希望她来了以后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从而证明是我无中生有想错了。

她没有来,而我则变得越来越紧张。

去上生物学课的时候,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直到午餐结束,她依然没有露面。在去上课的路上,麦凯拉一直走在我旁边,这开始让人感觉很奇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向别人宣示自己对我的主权。我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但伊迪斯·卡伦还是没来。我松了口气,向我的座位走去。麦凯拉跟在我后面,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去海滩旅行的事。她在我的课桌旁一直逗留到上课铃响,才依依不舍地冲我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过去坐到了一个戴着牙套、发型剪得犹如碗状的男孩旁边。

我不想自作多情,但我很确信她迷恋上我了,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在我的家乡,女孩子不太会注意到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她喜欢我。她还算漂亮,但她的殷勤让我有些不自在。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她?这是个愚蠢的理由。自我不受控制,好像必须得是我首先做的决定才行。然而,这也不像我想到的其他可能性那样愚蠢——我真的希望这不是由我昨天一直盯着伊迪斯·卡伦的那段时间引起的,但若的确因为这样我还真有些害怕。真的,这可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了。要是我的反应取决于女孩子的外貌,比如像伊迪斯那样的脸庞,我就在劫难逃了。那是幻想,但不是现实。

我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伊迪斯旷课,真是让我感到很宽慰。我一遍又一遍这样想着。可我老怀疑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才没来的,这种怀疑搅得我心神不定。真是太可笑了,又自以为是了吧?我居然以为自己会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那是真的。

终于挨到放学了,在上次打排球时脸上被蹭红的地方也正在消退,我飞快地换上了牛仔裤和厚毛线衫。我急匆匆地从更衣室里出来,并且愉快地发现我已经成功地暂时躲开了麦凯拉。我快步朝停车场走了过去,此刻那里已经挤满了飞奔逃离的学生。我坐进车里,翻了一遍书包,看需要的东西是不是都带齐了。

查理除了煎鸡蛋和培根肉之外不太会做饭,这不是秘密。昨天晚上,我主动请缨,在我生活于此的这段时间里,厨房的琐事全权由我负责。他自然求之不得,欣然交给我接手。我在家里快速查看了一番,发现屋里没有吃的。于是,我列了个购物单,从那个贴着“伙食费”的橱柜里找到了查理放现金的罐子并拿了钱,立即出发去施利福特威超市。

我发动了那震耳欲聋的发动机,没去理睬那些朝我望过来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把车倒进等着出停车场的车队里。等待的时候,我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是别人的车子发出来的,这时,我看见卡伦家的两个孩子和姓黑尔的那对双胞胎正朝他们的车子走去。就是那辆亮闪闪的新沃尔沃。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以前没有注意过他们的衣着——毕竟,他们的相貌太令我着迷了。这一看,我才发现他们全都穿着考究,一件衣服的费用恐怕买下我整个衣橱的衣服还绰绰有余。像他们这样有魅力,即使穿上垃圾袋也能引领潮流。他们“财”貌双全,这似乎过于完美了。就我所知,生活在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不过,这些似乎并没有帮他们在这儿得到认可。

不,我并不真的相信情况是这样。肯定是他们自己不愿跟别人在一块儿的,我想象不出凭着这样的美,还会有哪扇门敲不开。

我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他们看了我那辆轰隆隆响的车一眼,就跟其他人一样。除了他们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之外。我看见那个高个子金发男生——肯定是罗伊尔。我猜的。不管怎样,罗伊尔随意地把手放在那个身材十分高挑的留着黑色卷发的女孩的臀部上,她看起来和他一样是健身房器械部的常客。他比我高出两英寸,但只比她高半英寸。尽管他显然相当自信,但我仍然有些惊讶这么做居然也能让他感到很自在。并不是因为她的身材不火辣——她超级正——但没有……那么易于接近。比如,就连巨石强森也不敢冲她吹口哨,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金发女孩发现我在看他们,她眯起眼睛的那副样子使我直接往前开去,加大了油门。皮卡并没有跑得快多少,引擎的轰鸣声反而更响了。

施利福特威超市离学校不远,往南只隔几条街,就在公路边上。在超市里边待着真好,感觉很正常。在老家,就是我负责采购,所以我很轻松地就重新操起这个旧业。商店里面很大,听不见雨水滴在屋顶上的声音,可以让人暂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到家后,我把所有的食品杂货都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把橱柜整理到所有东西都按照一定规律被摆放整齐。查理的整理系统有些随意。我希望查理不会介意,他不会像我这样对自己的厨房有强迫症。我对整理感到满意之后才能开始准备晚餐。

对妈妈的事,我好像有种第六感。当我把腌渍好的牛排放进冰箱时,突然意识到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昨天的情况呢。她很可能都担心坏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启动我卧室里的旧电脑。过了一分钟之后电脑才运行,我等待着网络连接。刚一上线就看到收件箱里有三封邮件。第一封是昨天的,而那时我还在路上呢。

我妈妈写道:

波:

一进门就给我写信。告诉我你这一路飞行的情况。在下雨吗?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去佛罗里达的行李,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可我找不到我的那件粉色衬衫,你知道我放哪儿了吗?菲尔向你问好。

妈妈

我叹了口气,接着看下一封,是发第一封六小时之后发出的。

她写道:

波:

怎么还不回复我的邮件?你在等什么?

妈妈

最后一封是今天上午发的。

波弗特·斯旺:

要是我今天下午五点半以前收不到你的邮件,我就要给查理打电话了。

我看了一下时钟,还有一小时的时间,可我妈习惯“提前抢跑”那是出了名的。

妈妈:

您冷静一下。我现在正在写。别做任何鲁莽的事情。

把这个发了,我接着又开始写下一封,开头撒了个谎。

一切都很好。当然在下雨喽。一直没发邮件,是因为我在等可写的东西呀。学校还不错,就是课程内容有点重复。我认识了几个很不错的同学,他们吃午饭都坐在我旁边。

您的衬衣在干洗店里——应该星期五去取。

查理给我买了一辆皮卡,您能相信吗?超赞的。车很旧,但真的很结实,您知道,对我而言这是辆适合我的好车。

我也想您。我会很快再给您写信,但是我不会每五分钟查一次电子邮件。深呼吸,放轻松。我爱您。

听见大门砰地打开了,我赶紧跑下楼把土豆拿出来,然后再把牛排放进去烤。

“波?”我父亲听见我下楼时喊了一声。

还能是谁呀?我心里想道。

“嘿,爸,欢迎回家。”

“谢谢。”我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他把佩枪皮带挂了起来,也脱掉了靴子。就我所知,他出警时还从未开过枪。不过,枪还是上过膛的。我小时候来他这儿时,他总是一进门就把子弹给卸了。我猜想,他觉得现在我已经够大了,不至于玩枪走火发生意外,也没有抑郁到自杀的程度。

“晚饭吃什么?”他警惕地问道。我母亲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厨子,而她尝试做出来的花样翻新的饭菜并不总是容易下咽。我感到惊讶,也感到难过,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似乎对此还记忆犹新。

“土豆加牛排。”我回答说,他看上去如释重负。

显然,在厨房里干站着什么都不做让他感到很尴尬。他笨重地走到起居室看电视去了,而我则在忙。我想,这样我俩都更自在。烤牛排的时候,我拌了一碗沙拉,摆好了桌子。

饭做好以后,我叫他过来吃饭。他进来的时候,用鼻子闻了闻,很欣赏的样子。

“很香嘛,波。”

“谢谢。”

我们默默地吃了几分钟,没有觉得不自在,我俩都很喜欢安静。在某些方面,我们很适合住在一起。

“哦,对了,你觉得学校怎样?交到朋友了没有?”他添菜的时候问道。

“噢,我和一个叫杰里米的男生有几门课同班。我和他的朋友们一块儿吃的午饭。还有个女生,麦凯拉,很友好。每个人似乎都非常友善。”只有一个,特别例外。

“肯定是麦凯拉·牛顿,不错的姑娘——家庭也不错。她爸爸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就在城外。靠着那些途经这里的背包客,他可挣了不少钱啦。”

我们沉默地吃了一会儿。

“您认识卡伦家的人吗?”我努力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卡伦医生的家人?当然认识。卡伦医生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他们……她家的那些孩子……有点儿不一样。他们在学校好像不太合群。”

我惊讶地看见查理的脸变红了,只有当他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

“这个镇上的人啦,”他咕哝道,“卡伦医生是个杰出的外科医生,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家医院去工作的,可以挣到她在这儿拿的那点儿工资的十倍,”他继续说道,声音更大了,“有她这样的医生是我们的福气,幸亏她丈夫想住在小城镇。她是我们社区的宝贵财富,而且那些孩子个个都规规矩矩,很懂礼貌。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我也像对其他被人收养的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对他们产生过种种怀疑,满以为他们会带来不少麻烦的。可是他们都非常成熟懂事——我还没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惹过一点点麻烦。有些家中几辈子都生活在这个镇上的人家的孩子,跟他们简直没法比。而且他们很团结,就像原本就是一家人一样——每两个周末就进行一次露营旅行……就因为他们是新来的,所以人们免不了品头论足。”

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查理一口气说的最长的话了。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议论,反应才这么强烈。

我马上改了口。“他们似乎对我还算友善。我只是注意到他们总是和自己人待在一块儿。”我补了一句,“他们全都很有魅力。”我想多夸他们一点儿。

“你应该去见见那个医生,”查理大笑着说,“虽然她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医院里的许多员工,只要她在边上,精力都很难集中。”

吃过晚饭后,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收拾碟子的时候,他擦桌子,接着又去看电视去了。我用手——没有洗碗机——洗完了碟子后,上楼去做数学作业。我能感到一个新的作息习惯正在形成。

那天夜里,终于静下来了。我很快就睡着了,这一天实在是令人精疲力竭。

这个星期其余的几天都平平淡淡。我已经习惯了按部就班地上课。到星期五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认识了全校所有的学生,如果不用叫名字的话。上体育课时,我的队友已经吸取了教训,不再给我传球,我也不再挡他们的道儿。

伊迪斯·卡伦没有回来上学。

每天我都会关注,又假装自己没在看,直到确定她没跟卡伦家的其他几个人进自助餐厅为止,我才能放下心来,加入午饭时间的闲聊。多数情况下,聊天的中心内容都是两周后到拉普什海洋公园去旅游的事,这是麦凯拉最近一直在张罗的一件事情。我受到了邀请,而且我也答应去了,更多的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心想去海滩边玩儿。海滩应该很热,而且——除了海洋之外——还很干。

到星期五那天,走进生物学教室时,我已经完全心安理得了,不再担心伊迪斯会出现。因为据我所知,她已经退学了。我竭力不去想她,可还是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的担心。我总担心是因为我她才连续旷课的,虽然这听起来似乎很可笑。

我在福克斯平安地度过了第一个周末。查理大多数时间都在上班。我给妈妈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这一次我装得更高兴,接着写作业,整理房子——显然,强迫症对查理而言不是问题。星期六我开车去了图书馆,但又嫌麻烦并没办卡——那里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书是我没读过的,我过几天要去奥林匹亚或者西雅图,找一个好一点儿的书店。我闲得无聊,想到了那辆皮卡的油耗有多大……这一想,让我有点儿不寒而栗。

周末的雨一直不大,很安静,所以我还能睡得很好。

星期一早上在停车场,人们纷纷跟我打招呼。我并不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我还是微笑着冲每个人挥了挥手。今天早上更冷了,但令人高兴的是并没有下雨。上英语课时,麦凯拉习惯性地坐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老师搞了一次突然袭击,结合《呼啸山庄》给我们来了一次小测验。题目简单明了,也非常容易。

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我感觉比我想象的要舒服多了。

我们下课出来时,只见漫天飞舞着一些白色的飞絮。我听见人们在兴奋地对彼此大喊大叫,凛冽的风吹打着我的脸颊和鼻子。

“哇,”麦凯拉叫道,“下雪喽。”

我看了看那些像棉花一样的小雪团儿,它们在人行道上越积越厚,从我的脸前横扫而过,狂飞乱舞。

“呃。”讨厌的雪。我的好日子就这么完了。

她显得很惊讶。“你不喜欢下雪?”

“不喜欢。那意味着天冷得都不能下雨了。”这还用说,“而且,我还以为雪落下来的时候,应该是一片片的雪花呢——你知道的,每一朵都很独特。可我看到的这些就像棉签头似的。”

“你以前没见过雪?”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见过啦。”我顿了一下,“在电视上见过。”

麦凯拉大笑起来。接着,一个湿漉漉的大雪球啪的一声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我俩都扭过头去,看是从哪儿扔过来的。我怀疑是艾丽卡干的,她正背对着我们走开,与她下一节课的方向相反。麦凯拉显然也持相同的看法。她俯下身去,拢了一堆白色的雪。

“我们吃午饭的时候见怎么样?”我边走边说。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等那团脏兮兮的雪融化后,让雪水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

她只是点了点头,眼睛盯着艾丽卡远去的背影。

下了西班牙语课后,我和杰里米一起去自助餐厅,一路上我都很警惕。到处都飞舞着软乎乎的雪球。我手里拿着一个活页夹,准备遇上情况就拿它当挡箭牌。杰里米认为我很搞笑,但看了我的表情后,他放弃了朝我扔雪球的念头。

麦凯拉在我们进门时哈哈大笑着追上了我们,融化的雪水把她光滑亮泽的头发变成了卷曲的。我们排队买饭的时候,她和杰里米在绘声绘色地谈论打雪仗的情形。我习惯性地瞥了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一眼,然后就僵在那儿了。桌子旁坐着五个人。

杰里米拽了一把我的胳膊。

“喂,波,你要点儿什么?”

我低头看着地面,双耳滚烫。我没理由感到不好意思,我又没做错什么。

“波怎么啦?”麦凯拉问杰里米。

“没事。”我回答。我追上队尾时拿了一瓶苏打水。

“你不饿?”杰里米问。

“实际上,我有点儿不舒服。”我说。

他从我身边挪开了几步。

我等他们买好饭,然后跟着他们来到一张餐桌前,除了不能看自助餐厅的那个角落之外,我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我不紧不慢地啜饮自己的苏打水,胃里翻江倒海。麦凯拉问了我两遍感觉怎么样,她关切的语气有些过头了。我告诉她没事,可我心里在想,下节课我是不是应该装不舒服,逃到护士办公室去。

可笑,我不应该逃跑。为什么我这么胆小啊?

我决定让自己瞥一眼卡伦家族的人坐的那张桌子,确定伊迪斯是否在瞪我。我只是想读懂她的情绪。

我的头一直对着别处,从眼角的余光瞟过去。他们谁都没望着我这个方向,同时我又稍微转了一下头。

他们在哈哈大笑。伊迪斯、杰萨敏和埃丽诺的头发全都让融雪彻底浸透了。亚奇和罗伊尔正歪向一侧,因为埃丽诺正在冲他俩使劲儿甩着滴水的头发,结果他们的夹克前襟上留下了一串水珠。他们在尽情享受雪天的乐趣,就像其他人一样——只是他们比其他人更像是某部电影里的一个镜头。

不过,除了笑声和嬉闹之外,他们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说不太准确。我端详着伊迪斯。她的皮肤没那么苍白了,我判定——或许是打雪仗时被打红了——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远没有前几天那样明显了。她的头发颜色更深了,湿漉漉的,顺滑地从头上垂下来。但还不止这些。我准确地发现这些改变时竟然忘记要假装自己并没盯着他们看了。

“波,你在盯着瞧什么呀?”杰里米扰乱了我的思路,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

就在那一刻,伊迪斯的目光转过来和我的碰了个正着。

我别过头完全正对着杰里米,同时朝他所在的方向动了动肩膀。杰里米挪开身体,被我的突然转身给吓到了。

不过,我很有把握伊迪斯的眼神不像上次我看到她时那么生气或充满厌恶了。她只是再次显得很好奇,除此以外,还有些不满。

“伊迪斯·卡伦在盯着你看呢。”杰里米说道,越过我的肩膀看过去。

“她看上去没有生气,对吧?”我禁不住问道。

“对,”他说,听上去好像让我给问糊涂了,接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你做过什么?约她出去?”

“哪有!我都没跟她说过话。我只是……认为她不是很喜欢我。”我吐露了自己的想法。我一直保持着面对杰里米的坐姿,后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我能感觉到她正看着我似的。

“卡伦他们几个谁都不喜欢……呃,他们对谁都不多瞅几眼,怎么会喜欢呢?不过她还在盯着你瞧呢。”

“别看她了。”我坚持说道。

他窃笑起来,但还是把目光移开了。

就在那时,麦凯拉打断了我们——她正在计划放学后在停车场搞一次超大规模的雪仗,并且想要我们参加,杰里米热情地答应了。他看麦凯拉的那副样子,丝毫不会让人怀疑麦凯拉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乖乖地去干。我一言不发,但又很想知道自己要在福克斯住上多少年,才会无聊到觉得冰水令人感到兴奋。很可能,那将比我计划在这里待的时间要长得多。

午餐后的时间,我都非常小心地一直看着自己的餐桌。伊迪斯看起来不那么生气了,所以,上生物学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想到又要坐到她的旁边,我的胃又翻腾起来。

我其实并不想像往常那样跟麦凯拉一块儿去上课——她似乎是雪球狙击手们喜欢的目标——不过我们走到门口时,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下雨了,所有的积雪都被冲刷一空,像一根明净、冰冷的缎带似的顺着人行道流走了。我把帽兜儿拉了上来,心中窃喜。下了体育课,我就可以直接回家去了。

麦凯拉去四号楼的路上一直抱怨个没完。

进了教室,我看见伊迪斯的座位还空着,舒了一口气。班纳夫人正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给每张桌子发了一个显微镜和一盒玻璃片。课还没开始,还要过几分钟,教室里十分嘈杂。我克制着不往门口的方向看,漫不经心地在笔记本的封面上乱涂一气。

旁边的椅子挪动时,我听得非常清楚,但我的目光依旧小心地集中在手头正在画的图案上。

“嗨。”一个悦耳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

我抬起了头,惊呆了,她在跟我说话。她坐得离我远远的,只差没坐到桌子外边去了,不过她椅子的一角却对着我。她的头发湿得滴水,凌乱得很——即使这样,她看上去也像刚刚拍完发胶广告似的。她那张光彩夺目的脸友好而又单纯,完美无瑕的两片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过,她的目光里却充满了谨慎。

“我叫伊迪斯·卡伦,”她继续说道,“上个星期没机会向你做自我介绍。你肯定是波·斯旺。”

我有点晕头转向了。难道这整件事都是我凭空想出来的?此刻,她是礼貌得没得说。我得说些什么,她正等着,但是我想不出任何客套话可以用来回应。

“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温和地笑道:“噢,我想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全镇的人都在盼着你的到来。”

我皱了皱眉头,不过,这跟我猜的差不多。

“不是的,”我像傻瓜一样追问,“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叫我波?”

她似乎让我给问蒙了。“你喜欢别人叫你波弗特?”

绝对不喜欢,”我说,“不过我想查理——我是说我爸爸——肯定背着我叫我波弗特——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认为我叫这个名字。”我越试图解释,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低能儿。

“哦。”她放下了这个话题。我尴尬地望向另一边。

谢天谢地,就在这时,班纳夫人开始上课了。我努力集中精神听她讲我们今天要做的实验。盒子里的玻璃片的顺序是被打乱了的。作为实验伙伴,我们得把洋葱根尖细胞的玻璃片按照它们所代表的有丝分裂阶段分开,并把相应的阶段标出来,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不允许看书。二十分钟后,班纳夫人要过来检查,看谁做得对。

“开始。”她吩咐道。

“女士优先?”伊迪斯问。我抬头看见她笑的时候露出酒窝,那么完美,害得我只能像个白痴似的盯着她看。

她挑起眉毛。

我看见她的眼睛扫到正在我脸颊上扩散的红晕。为什么我的血就不能待在该待的地方呢?

她突然看向别处,一把将显微镜拖到她的面前。

她仔细查看了第一块玻璃片,只看了四分之一秒——可能更短。

“前期。”

她拿下第一块玻璃片,换上第二块,接着停住了,抬头看着我。

“或者,你也想来看看?”她挑战道。

“呃,不,我还是算了。”我说。

她在我们的习题册的第一个空白处工整地写下“前期”这个词。就连她的字也堪称完美,好像她上过书法课似的。不过,还有人上这种课吗?

观察第二块玻璃片的时候,她都没怎么看显微镜就在下一行写下了“末期”,字写得真像书法,就像她在写婚礼请帖一样。我妈妈的婚礼请帖就是我负责的。我用花哨的字体打印的标签根本就不如伊迪斯的书法那般优美。

她把下一块玻璃片放上去,而我则趁她不注意一直端详着她。离她那么近,你可能会猜测我看到了什么,比如粉刺的印子、一根杂乱的眉毛、毛孔之类的小瑕疵,但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看着教室前面,就在这时,班纳夫人叫道:“卡伦小姐?”

“有什么事,班纳夫人?”伊迪斯边说边把显微镜推给我。

“或许,你应该让斯旺先生也有机会学习?”

“当然,班纳夫人。”

伊迪斯转过脸,给了我一个“好吧,拿去吧”的表情。

我弯下腰透过目镜看下去。我能感觉到她注视着我——这很公平,考虑到我之前一直对她暗送秋波——不过,这让我感觉很尴尬,好像就连低头都是个很笨拙的动作。

好在这块玻璃片不难认。

“中期。”我说。

“你介意我看一下吗?”我开始移开玻璃片时她问道。说话的时候,她的手碰了一下我的手,想要让我停下来。她的手很冰冷,好像上课前一直把手放在雪堆里似的。但那并不是我那么快把手抽走的原因。当她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的手仿佛是被低压电击到了一般。

“抱歉。”她低声咕哝道,迅速地把手抽了回去,尽管她继续伸手去拿显微镜。我看着她再次飞快地检查那块玻璃片,不禁感到有些眩晕。

“中期。”她同意道,接着又把显微镜推回给我。

我试着换玻璃片,但是它们太小了,或者说我的手指头太大了,结果我把两块都弄掉了。一块掉在了桌上,一块则掉在了桌子的边缘上,但伊迪斯在它掉到地面之前一把接住了。

“啊,”我窘迫地呼了一口气,“抱歉。”

“哦,不管怎样,最后一个不是谜。”她略带嘲笑地说。看来,我又成了笑柄。

伊迪斯在习题册的最后两行优雅地写上“中期”和“末期”两个词。

在所有小组都还没头绪的时候,我们第一个完成了。我看见麦凯拉和她的搭档拿着两块玻璃片在那儿比来比去,另外一组则在桌子下面翻着书。

这下我真的无事可做了,唯一可做的就是努力不去看她……结果还是没忍住。我抬头瞥了一眼,而她正盯着我看,眼神还跟原来一样,这让我充满了莫明其妙的挫败感。突然,我辨认出她脸庞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你戴了隐形眼镜?”我想都没想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她似乎让我这出乎意料的问题给问蒙了。“没有。”

“噢,”我咕哝道,“我觉得你的眼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耸了耸肩,望到一边去了。

实际上,我知道有什么地方变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第一次瞪我时分明是想置我于死地的眼神。我仍然能看到当时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和她苍白的皮肤形成了极为明显的反差。今天,她的双眼完全是不同的颜色:一种怪怪的浅橘黄色,比淡棕色要深一点,却有着同样温暖的色调。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除非她出于某种原因,不承认自己戴了隐形眼镜。若非如此,就是福克斯这个地方使得我成了真正的疯子。

我看着地面,她的双手又使劲地攥成了拳头。

这时,班纳夫人来到我们桌边,目光越过我们的肩膀,瞅了一眼已经完成的实验,然后目不转睛地检查了我们的答案。

“那么,伊迪斯……”班纳夫人问道。

“波辨认了一半的玻璃片。”伊迪斯没等班纳夫人说完就说道。

班纳夫人这时把目光投向了我,一脸怀疑的表情。

“你以前做过这个实验?”她问。

我耸了耸肩。“不是用的洋葱根部。”

“是白鱼囊胚?”

“是的。”

班纳夫人点了点头。“你在凤凰城学过大学先修课程?”

“对。”

“哦,”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你们俩做实验搭档挺好。”她走开的时候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了点儿别的什么。她走开以后,我又开始在笔记本上乱涂起来。

“下雪不是太糟吧?”伊迪斯问。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是在强迫自己跟我闲聊。我又开始犯多疑症了。好像她听到了我跟杰里米午饭时的谈话并试图证明我错了似的。可这不可能,我似乎开始变得很多疑。

“并不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假装正常。我还在试图把那愚蠢的疑神疑鬼的感觉撵走,所以不能集中精神戴上一副为社会所接受的面具。

“你不喜欢冷。”这不是在问我。

“也不喜欢潮湿。”

“在福克斯这个地方生活对你而言肯定很艰难。”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根本不了解情况。”我不高兴地喃喃自语道。

她好像让我的回答给迷住了,我想象不出是什么原因。她的脸庞让我心猿意马,我努力使自己看她的眼神不超越礼貌所允许的范围。

“那么,你干吗要来这里呢?”

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像她那么直截了当,完全是在盘问嘛。

“原……原因很复杂。”

“我想我能听下去。”她催促道。

我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犯了个错误,跟她凝视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那双深色的金色眼眸让我犯晕了,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我母亲再婚了。”我说。

“这听上去不是很复杂嘛,”她表示了异议,但她的口吻突然温和了许多,“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九月份。”我用了一种无法掩饰的悲伤语气。

“你不喜欢他?”伊迪斯猜测道,她的语气依然很友好。

“不,菲尔很不错。或许,太年轻了一点,不过他人很好。”

“你干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呢?”

我琢磨不透她的兴趣所在,但她依旧用那双具有洞察力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好像我单调乏味的生活经历极其重要似的。

“菲尔大多数时候都在各地出差。他以打球为生。”我半笑着说。

“我听说过他吗?”她问,回了我一个微笑,恰到好处地露出酒窝的轮廓。

“很可能没有。他的球打得不好,还在小联盟混。他老是东奔西跑的。”

“所以你母亲就要你到这里来了,这样她就可以跟着他到处跑了。”她又在主观臆断,而不是在问我。

我弓着的肩膀自动地挺直了。“不,不是她要我来这里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的两簇眉毛挤到了一起。“我不明白。”她似乎对这个事实感到很失望。其实,这大可不必。

我叹了一口气。我干吗要跟她解释这些呢?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待着。

“我妈妈一开始一直和我一起生活,但是她也想念菲尔,这让她并不快乐……所以我决定来跟查理度过一段有品质的时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显然有点儿凄凉。

“可现在你不快乐了。”她指出。

“然后呢?”我激了她一把。

“这似乎不公平。”她耸了耸肩,但她的眼神并没轻松下来。

我哈哈一笑。“难道你没听说过吗?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她干巴巴地同意道。

“这不就结了嘛。”我坚持道,心里纳闷她干吗还是那样盯着我。

她的头偏向一侧,金色的眼眸像激光似的穿透我的皮肤表层。“你的戏演得还真不错呢,”她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倒很愿意打个赌,赌你内心的痛苦比你流露出来的多。”

我耸了耸肩。“我同意……然后呢?”

“我并不完全了解你,就这样。”

我皱起眉头,问她:“为什么你想要了解我呢?”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她低声说道,声音小得我还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呢。不过,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我确定那是我得到的唯一答案了。

只是四目相对的确让人感觉很尴尬,但她没有看向别处。我想要一直凝视着她的脸,但我很担心她会觉得我这样盯着她是我有毛病,所以,我最终转而去看黑板。她叹了口气。

我回头瞟了她一眼,她仍然看着我,但她的表情不一样了……有些挫败,或者说恼火。

“对不起,”我迅速地说道,“是不是我……我惹你生气了?”

她摇头,微笑着露出一个酒窝。“不是,就算是的话,也是我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

她把头歪向一边。“读懂人们的心思……对我来说向来很容易,但我不能——我想我不是很懂你的心思。这不是很有趣吗?”

我收起笑意。“更加……出人意料。我母亲总说我是本打开的书。在她看来,我的心思全都印在自己额头上,人们一看就能读懂我在想什么了。”

她的笑容消失了,有些恼怒地盯着我的眼睛,不像之前那样生气,而是紧张。仿佛她正努力读懂我妈妈看见的那些印在我额头上的字。然后,她又飞快地转换了表情,又笑了起来。

“我想我是过分自信了。”

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什么。“呃,抱歉,什么意思?”

她笑了起来,声音像音乐一般,尽管我想不出该用什么乐器来比拟。她的牙齿完美无瑕——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洁白得刺眼。

班纳夫人这时让全班同学安静下来了,我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听讲。跟伊迪斯聊天真是让人太紧张了,我感到一种不寻常的眩晕。

我刚才真的把自己枯燥无味的生活说给这个举止奇异、美丽的女孩子听了吗?而且是在我搞不清楚她是否会讨厌我的情况下。她差不多对我说的话也显得很感兴趣,可此刻,通过眼角的余光,我可以看见她又侧身离我远远的了,她的双手抓着桌子的边缘,显而易见,她很紧张。

班纳夫人用投影仪上的透明幻灯片讲解时,我努力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可我的思绪却硬是不听使唤。

终于打下课铃了,只见伊迪斯和上个星期一一样,迅速而又优雅地冲出了教室。而且,同上个星期一一样,我也目瞪口呆地目送了她的背影。

麦凯拉蹿到我桌子旁边的速度堪称迅捷。

“太难了,”她抱怨道,“看上去全都一模一样。你真走运,有伊迪斯做你的搭档。”

“是的,她似乎很懂洋葱根部。”

“她今天够友好的了。”我们套上雨衣的时候,她评论道。对此,她似乎不太高兴。

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我不知道上周一她怎么了。”

去体育馆的路上,麦凯拉唠叨个没完,我却老走神,没听进去多少,而且体育课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同样也是老分心。今天麦凯拉和我在一个队,她很有骑士风范,除了守自己的位置以外,还守了我的位置,所以,我只需要注意什么时候轮到我发球。每次我跳起来的时候,我们队都得小心翼翼地躲闪避让。

我去停车场时,雨已经只是一片迷雾了,但坐进皮卡后,我还是很潮湿。我把空调调到最高挡,一时也顾不上发动机那嘈杂的轰隆声了。

我朝四周瞧了瞧,以确定周围没有东西。也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一个静止的白色身影。伊迪斯·卡伦斜靠在离我有三辆车远的沃尔沃车前门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个方向。微笑消失不见了,但谋杀的企图也消失了——不管怎样,此刻是这样。我迅速将视线移开并猛地倒起车来,匆忙之中,差点儿撞上了一辆破旧的丰田花冠车。幸亏我及时猛踩了一脚刹车,那辆丰田才逃过一劫。而丰田汽车,正好是撞上我的皮卡就会破成废铜烂铁的那种车。我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依然看着车子另一侧的外头,又小心地往后倒起来。这一次,我成功了。我从沃尔沃旁边经过时,眼睛盯着正前方,不过我还是用余光偷看了她一眼,我敢发誓,她正在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