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血

我晕晕乎乎地去了英语课教室,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进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上课了。

“感谢你加入我们啦,斯旺小姐。”梅森先生以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脸涨得通红,赶紧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直到下了课我才意识到,迈克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我觉得很内疚。不过他和埃里克都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门口跟我照了个面,所以我想,他俩也并非就永远不原谅我了。走了一段,迈克似乎情绪更正常了,他说起这个周末的天气预报时,开始兴奋起来了。天气预报说雨可能会停几天,所以他的海滩之行就不成问题了。我努力显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因为昨天令他失望了,想弥补弥补。这次旅行可不轻松啊:下不下雨,运气好的话,顶多也就是个四十八九度[1]的样子。

这天上午剩下的时间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很难相信爱德华的那番话、那种眼神是真的,而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也许,不过是我把一个可以乱真的梦当成现实了。这种可能性,无论从什么程度上讲,似乎都比我真的对他有吸引力来得更大。

所以,杰西卡和我走进自助餐厅的时候,我心里是既焦躁又害怕。我想看见他的脸,看他是不是又变回去了,变成了过去几周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个冷漠无情的家伙。或者,是不是出现了奇迹,我认为自己早上听到的那些话是真的听到了,而不是想象出来的。杰西卡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她的舞会计划——劳伦和安吉拉还邀请了别的男生,他们全都会一起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漫不经心。

我把目光不偏不倚地投向他的桌子时,心底涌起了一片失望。其他四个都在,他却不在。莫非他回家去了?我跟着还在滔滔不绝的杰西卡穿过了长队,气都透不过来了。我已经没有了胃口——只买了一瓶柠檬水。我恨不得就地坐下喝起来。

“爱德华·卡伦又在盯着你瞧了,”杰西卡说到了他的名字,终于令我不再心不在焉了,“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一个人坐在一边了。”

我的头猛地一下子就抬起来了。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爱德华,只见他狡黠地笑着,坐在餐厅那边他平时坐的那张桌子对面的一张空桌子上盯着我瞧。看到我的目光后,他举起了一只手,用食指示意我过去跟他坐到一起去。我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时,他怔住了。

“难道他是让过去?”杰西卡问道,惊讶的语气中带着侮辱的味道。

“也许他要人帮着做生物作业,”我怕她心里不好想,喃喃道,“嗯,我还是过去看看为好。”

我能感觉到我过去时,她一直盯着我的背影。

到了他的桌子跟前,我站在他对面的椅子后面,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你今天干吗不跟我坐一块儿?”他笑着问。

我机械地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仍然在笑。很难相信居然真有这么美的人。我害怕他会突然像一缕青烟一样消失掉,而我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他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

“今天是不一样。”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么一句。

“嗯……”他顿了一下,紧接着他坦白地一口气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我想好了,反正是下地狱,我还不如来他个一不做二不休。”

我等着听他说些有意义的话。时间嘀嗒嘀嗒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你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憋了半天还是说出来了。

“我知道。”他又笑了,然后换了个话题,“我想你的那些朋友,肯定很生气我把你给偷来了。”

“他们活得下去的。”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把我的脊梁骨都快盯穿了。

“不过,我也许不会把你还回去的。”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调皮的光芒。

我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大笑道:“你好像很焦虑。”

“没有啊,”我说,但可笑的是,我的语调都很难保持正常,“实际上,我是感到意外……怎么会这样呢?”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厌倦了,不想再努力跟你保持距离了。所以我打算放弃。”他依然微笑着,但他黄褐色的眼睛里却流露着严肃的神色。

“放弃?”我不解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放弃了,不想再为了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而一直压抑内心真实的感觉了。现在我打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后果如何了。”说着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声音也慢慢尖锐起来了。

“你又让我听不明白了。”

那激动人心的狡黠的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跟你在一起,我只要一开口,就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这就是一个问题。”

“别担心——我啥也没听懂。”我挖苦道。

“我料想是这样。”

“那么,明说吧,咱俩现在是朋友吗?”

“朋友……”他陷入了沉思,态度很暧昧。

“还是不是。”我咕哝道。

他咧嘴一笑:“嗯,咱们可以努力嘛,我想。不过我要警告你的是,对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好朋友。”在他笑容的背后,看得出他的警告不是玩笑。

“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说,尽力不去理会胃里突如其来的难受,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

“对,因为你不听我的话嘛,我依然在等你相信我的话。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躲着点儿我才是。”

“我想关于我的智力这个问题,你也把你的看法说得很清楚了。”我眯缝起了眼睛。

他歉意地笑了笑。

“这样说来,只要我……不聪明,咱俩就要努力才能成为朋友?”我力图对这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交谈做一个总结。

“基本上是这么回事儿。”

我低头看着自己握着柠檬水瓶子的双手,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是好了。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深金色的眼睛,一下子乱了方寸,同以往一样,脱口就说出了实话。

“我在试图琢磨出你是什么来路。”

他的下巴绷紧了,但他却依然强作笑颜。

“那你碰到了点儿运气没有?”他以不假思索的语气问道。

“不太多。”我承认道。

他嘿嘿笑道:“你的推测是什么?”

我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上个月,我一直认为他不是蝙蝠侠布鲁斯·韦恩,就是蜘蛛侠彼得·帕克,老在这俩人中犹豫不决。我要坦白地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不愿意告诉我?”他问,脑袋歪到了一边,面带微笑,这种微笑具有惊人的诱惑力。

我摇了摇头:“太不好意思了。”

“那真是叫人失望了,你知道。”他抱怨道。

“不,”我马上表示了异议,眯缝起眼睛,“我丝毫想象不出这干吗会叫人失望——仅仅因为人家不愿告诉你他们的想法,就算他们一直在卖点儿小关子,说些含义隐晦的话,专门让你夜里琢磨得睡不着觉……请问,你凭什么说这会叫人失望呢?”

他做了个怪相。

“或者这样说吧,”我继续道,把刚才一直强憋着的恼怒,痛快地发泄出来了,“有些人也做过五花八门的怪事——从某天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救了你的命到第二天像对待贱民一样对待你,更有甚者,还从来不做任何解释,而且还是自己亲口答应过的。这,不是也让人非常失望吗?”

“你还真有点儿脾气呢,对不对?”

“我不喜欢某人对别人一套,对自己又是另一套。”

我俩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谁都没有笑。

他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朝前方瞥了一眼,然后出人意料地窃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男朋友似乎认为我在惹你不高兴——他在盘算着来不来劝架呢。”他又是一阵窃笑。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冷冷地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错了。”

“我没错,我跟你说过,大多数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很容易看出来。”

“我同意,不过是除我之外。”

“对,除了你之外,”他的情绪突然变了,他的眼神变得闷闷不乐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是例外。”

他灼热的目光使我不得不把头扭向了一边。我把注意力都放到了拧开柠檬水的瓶盖儿上。我喝了一大口,眼睛虽然盯着桌子,却连桌子是个什么样子都没看见。

“你不饿?”他问道,一脸的困惑。

“不饿。”我不想说我的肚子里已经满了——满得反胃了,“你呢?”我看了看他面前的空桌子。

“不,我不饿。”我看不懂他的表情——好像是在品味某个只能私下里偷偷讲的笑话。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犹豫了片刻后问他。

他突然警惕起来了:“那得看是什么忙。”

“不是太大的忙。”我让他放了心。

他等着下文,戒备的同时又很好奇。

“我只是想知道……下一次你决定为了我好而不理我之前,能否提前给我打个预防针。这样我才好有个准备。”我边说边瞅着柠檬水瓶子,用小手指摸着瓶口的纹路。

“这听起来合情合理。”我抬头一看,只见他紧咬着双唇,憋着笑。

“谢谢。”

“那么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呢?”他问。

“就一个。”

“告诉我你对我的一个推测。”

“不能是这个。”

“你刚才可没限定,你只答应了回答一个问题。”他提醒我说。

“你自己还不是食言过。”我也提醒提醒他。

“就一个推测——我不会笑的。”

“不行,你会笑的。”这一点,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垂下了头,然后透过他那又长又黑的睫毛往上瞥了一眼,他黄褐色的眼睛发出了灼人的光芒。

“求你了。”他低声说道,身子朝我这边斜过来。

我眨了眨眼睛,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天哪,他怎么这样啊?

“呃,什么?”我呆头呆脑地问。

“求你了,就告诉我一个小推测。”他盯着我,眼睛里依然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感情。

“哦,嗯,被一只放射性的蜘蛛叮过?”莫非他是个催眠师?还是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喜欢喝迷魂汤的人?

“这没多大的创意。”他嘲笑道。

“很抱歉,这就是我所想到的。”我有些不悦。

“你连边儿都没沾着。”他挑逗道。

“与蜘蛛无关?”

“无关。”

“那与放射性也没关系?”

“一点儿关系没有。”

“该死。”我叹息道。

“超人惧怕的氪石[2]也奈何我不得。”他嘿嘿笑道。

“你是不应该笑的,记得吗?”

他竭力收起了笑容。

“我最终会猜出来的。”我警告他说。

“我希望你别动那番脑筋。”他又严肃起来了。

“理由?”

“要是我不是超级英雄呢?要是我是个大坏蛋呢?”他顽皮地笑道,但他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噢,”他暗示过的好几件事情我一下子都清楚了,于是我说道,“我明白了。”

“是吗?”他的脸色突然紧张起来了,好像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说了很多不该说的似的。

“你很危险?”我猜道,我凭直觉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时脉搏都加快了。他刚才就很危险,已经在想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他只是瞅了瞅我,两眼充满了某种我理解不了的情感。

“不过还不坏,”我低声说了一句,直摇头,“不,我认为你不坏。”

“你错了。”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低下头,把我的瓶盖儿摸走了,接着在手里转了起来。我盯着他,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感到害怕。他说的是真话——这很明显。可我只觉得焦急、紧张……而最多的还是神魂颠倒,同我每次在他身边时的感觉一样。

沉默一直持续到我发现餐厅几乎没人了时为止。

我一跃而起:“咱们要迟到了。”

“我今天不去上课。”他说,手里飞快地转着瓶盖儿,快得都看不清了。

“为什么不去?”

“偶尔逃逃课有好处啊。”他抬头冲我笑了笑,但他的眼神依然很不安。

“好了,我要走了。”我对他说。我是个大大的胆小鬼,绝对不敢冒险让老师逮住的。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他临时弄到手的瓶盖儿上:“那么,待会儿见。”

我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可这时预备铃响了,催着我匆匆地出了门,出门前我瞥了他最后一眼,只见他纹丝未动。

我在去上课的路上一路小跑着,脑袋转得比那个瓶盖儿还快。老问题没几个得到了回答,倒是又冒出了这么多的新问题。至少,雨已经停了。

运气真好,我到教室的时候班纳先生还没来。我迅速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注意到迈克和安吉拉都在盯着我。迈克脸上写着不满,安吉拉脸上写着惊讶,而且还有些许的惊叹。

这时班纳先生进了教室,让大家安静。他手里抓着几个小纸盒子,他把盒子放在了迈克的桌上,让他传给全班同学。

“好啦,诸位,我想要你们大家都从每个盒子里拿一样东西出来。”他一边从实验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戴在了手上一边说道。他戴手套时,手套与手腕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似乎对我而言有点不祥。“第一样应该是一张指示卡,”他继续说道,手里抓起一张上面涂有四个方块儿的白色卡片,展示给我们看,“第二样是一个四齿涂抹器——”他举起了一样看上去像一把几乎没有齿的直板梳模样的东西,“第三样是一把消过毒的小柳叶刀。”他举起了一小块蓝色塑料并把它撕开了。撕开后留下的钩状边儿,这么远的距离看不见,但我的胃里还是翻腾了一下。

“待会儿我会用滴管依次往你们的指示卡上滴水,滴了才算准备好了,所以请等我转到你那儿之后再开始。”他又从迈克的桌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朝四个方块儿上各滴了一滴水,“然后我希望你们用柳叶刀小心地扎一下自己的手指头……”他抓起迈克的手,把刀尖扎进了迈克中指的指尖。哎呀,我的额头上冒出了黏糊糊的冷汗。

“往每个齿上滴一滴血。”他示范道,直挤到迈克的指头流血才松手。我都快憋得惊厥过去了,胃里一阵翻涌,直想吐。

“然后再把它涂到指示卡上。”说完,举起那张滴着鲜血的卡片让我们看。我闭上了眼睛,想克服嗡嗡的耳鸣声带来的干扰,努力去听老师在说什么。

“红十字会下个周末将在天使港搞一个献血活动,所以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血型。”他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很自豪,“还没满十八岁的,需要征得家长的同意——我桌上准备了字条。”

他拿着滴管继续在教室里滴来滴去,我把脸贴在了冰凉的黑色桌面上,竭力让自己的神志保持清醒。我听见四周的同学在戳自己的指头时,尖叫声、抱怨声和咯咯的笑声响成了一片。我的嘴一进一出地缓慢地呼吸着。

“贝拉,你没事吧?”班纳先生问。他的声音距我的头很近,听上去好像很惊恐。

“我已经知道我的血型了,班纳先生。”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不敢抬头。

“你是不是感觉头晕?”

“是的,老师。”我喃喃道,内心里恨不能踢自己几脚,明明有机会逃课却没有逃。

“请问,有谁能把贝拉送去卫生室吗?”他喊道。

我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告奋勇的会是迈克。

“你能走吗?”班纳先生问道。

“能。”我轻声说道。只要让我从这里出去,我想,我爬都要爬出去。

迈克用胳膊搂着我的腰,又把我的胳膊拉过去搭在他肩头时,心情似乎很热切。从教室里出去的路上,我沉沉地靠在了他身上。

迈克搀扶着我慢慢地横穿过校园。我们到了自助餐厅的边上,已经出了四号楼的视线,就算班纳先生想看也看不见了,于是我停了下来。

“请你让我坐一会儿行吗?”我恳求道。

他扶着我坐在了人行道边上。

“还有,无论你做什么,请你把手放在你兜里。”我警告说。我还是很有些头晕目眩。我颓然歪向一侧,把脸贴在人行道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闭上了双眼。这似乎有些用处。

“哇,你脸色发青了,贝拉。”迈克紧张地说道。

“贝拉?”远处传来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不!但愿我是在想象那熟悉得可怕的声音吧。

“怎么啦——她受伤了?”他的声音这时近多了,而且他的语气听上去好像挺心烦意乱的,我不是在想象。我紧紧闭住双眼,希望一死了之,或者至少——别呕吐。

迈克显得很紧张:“我想她是晕过去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啦,她连指头都没扎呢。”

“贝拉。”爱德华的声音就在我的身边,听得出来,他的心此时已经踏实下来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不见,”我呻吟道,“滚开。”

他嘿嘿笑了几声。

“我本来要带她去卫生室的,”迈克以一副辩护的口吻解释道,“可她一步也不愿走了。”

“我来带她去,”爱德华说,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依然含着笑意,“你可以回去上课去了。”

“不,”迈克抗议道,“这事儿应该是我来做。”

突然人行道在我的下面消失了,我惊讶地睁开了眼睛。爱德华已经轻而易举地把我抱起来了,就像我只有十磅重而不是一百一十磅重似的。

“把我放下来!”千万——千万别让我吐在他身上了。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走起来了。

“嘿!”迈克喊道,已经在我们身后十步开外了。

爱德华没有理睬他。“你脸色真吓人。”他咧开嘴笑着跟我说。

“把我放回人行道上去。”我呻吟道。他走路的晃动没有缓解我的头晕。他小心翼翼地把我从他的身上松开,用两只胳膊就把我的全部重量托起来了——似乎根本就不费劲。

“这么说,你看到血就发晕?”他问。这似乎令他很开心。

我没有回答,我又闭上了双眼,咬紧双唇,用尽全身力气抑制恶心的感觉。

“就连见你自己的血也晕。”他继续道,开心着呢。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开的门,他当时双手托着我没有空啊,可是突然暖和起来了,所以我知道我们进屋了。

“哦,天哪。”我听见一个女性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道。

“她上生物课时晕倒了。”爱德华解释说。

我睁开了双眼,看见自己在办公室里,爱德华正穿过前台朝卫生室门口大步走去。柯普女士,那个红头发的行政办公室的接待员,抢先一步把门推开了。正在看小说的老奶奶似的护士把头抬了起来,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只见爱德华把我拎进屋子,然后直奔帆布床而去,轻轻地将我放在了盖在棕色塑料垫子上面的那张一碰就噼啪作响的纸上。然后他就走到了这间狭窄的屋子里最远的地方,靠墙站着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非常兴奋。

“她只是轻微有点儿晕,”他安慰吓坏了的护士道,“他们生物课上在验血型。”

护士点了点头,一副颇有见识的样子:“总会有一个的。”

他蒙住脸偷偷地笑了。

“好好躺一会儿,宝贝儿,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知道了。”我叹了一口气,已经不怎么恶心了。

“经常这样吗?”她问。

“有时候吧。”我承认道。爱德华咳嗽了几声,又一次掩饰住了大笑。

“你现在可以回去上课去了。”她对他说。

“我得陪着她。”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尽管护士噘了嘴——但没再跟他理论。

“我去点儿冰块儿来敷敷你的额头,宝贝儿。”她对我说,然后就匆忙地出去了。

“你说得对。”我呻吟道,闭上了双眼。

“我基本上就没有错过——对了,这一次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逃课有好处的。”我练习着均匀呼吸。

“你在那儿可把我吓得愣了好一会儿,”他愣了一阵后承认道,他的语气听着好像在承认一个丢人的弱点似的,“我还以为牛顿拖着你的尸体,要把你埋到树林里去呢。”

“哈哈。”我的眼睛依然闭着,但是我的感觉每一刻都在好转。

“不瞒你说——我见过颜色更好看的尸体。我当时一心想做的,就是我可能得报复杀害你的凶手。”

“可怜的迈克!我敢打赌他是疯了。”

“他绝对恨死我了。”爱德华兴致勃勃地说。

“你不可能知道他恨不恨你。”我争辩道,但接着我突然又产生了怀疑。

“我看见了他的脸色——我看得出来。”

“你怎么看见我的?我还以为你在逃课呢。”我此刻差不多已经好了,可要是我午饭吃了点儿什么的话,可能会好得更快一些的。但从另一方面讲,也许幸好我的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我待在车里听CD。”如此正常的一个回答——实在让我感到意外。

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只见护士手里拿着一块冷敷布。

“宝贝儿,来,我给你敷上。”她把冷敷布放在了我额头上,“你气色好一些了。”她补充了一句。

“我想我没事儿了。”我说着坐了起来。就是还有些耳鸣,头不晕,目也不眩了,薄荷绿的墙壁该在哪里就在哪里了。

我看见她打算又让我躺下去,可就在这时门开了,柯普女士把头探了进来。

“又来了一个。”她通报说。

我跳了下来,把床腾给了新来的病号。

我把冷敷布还给了护士:“给,我不需要这个了。”

这时迈克摇摇晃晃地进了门,这次搀着的是一个面如菜色的叫李·斯蒂芬斯的男生,也是我们生物课班上的。爱德华和我退到了墙根上,给他们腾出地方。

“哎呀,”爱德华喃喃道,“到外面办公室去,贝拉。”

我抬眼看了看他,莫名其妙。

“相信我——快去。”

我转身抓住了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冲出了医务室。我感觉得到爱德华就在我后面一步。

“你真的听我的了。”他感到大为震惊。

“我闻到了血味儿。”我皱着鼻子说道。和我不一样,李不是看了别人而恶心的。

“人闻不到血味儿。”他跟我抬杠。

“哦,我闻得到——所以我才感到恶心。血闻起来就像锈……和盐。”

他在用一种深奥莫测的表情盯着我。

“怎么啦?”我问。

“没什么。”

这时迈克从门里出来了,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瞥了爱德华一眼。从他看爱德华的眼神可以看出,爱德华说他恨他,看来果然是言中了。他回头又瞅了瞅我,眼神很阴郁。

“你脸色好些了。”他好像有点儿责备的意思。

“请把你的手放在兜里。”我又警告了他一次。

“课堂上没血了,”他喃喃道,“你回去上课吗?”

“你在开玩笑吧?我恐怕只得扭头又回来。”

“是,我猜也是……那么这个周末你去吗,海滩?”他说这话的时候,又瞪了爱德华一眼,而爱德华此时正靠着乱糟糟的台子站着,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两眼凝视着空中。

我努力装出尽可能亲切的腔调说:“当然,我说过算我一个的。”

“我们十点钟在我爸的店门口集合。”他又瞟了一眼爱德华,担心自己是不是透露了太多的信息。他的肢体语言表明这次海滩之行不是谁都能受到邀请的。

“我会去的。”我保证道。

“那么,体育馆见。”说着,他犹犹豫豫地朝门口走去。

“回见。”我回道。他又看了我一眼,他圆乎乎的脸略微有些绷,然后他垂着肩膀,慢吞吞地从门里出去了。一股怜悯之情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回想了一下,见过一次他失望的脸色了,那次是……在体育馆。

“体育馆。”我呻吟道。

“我可以搞定。”我没注意到爱德华来到了我身边,可此时他却是对着我的耳朵在说话。“去往地上一坐,装出一副苍白的脸色。”他低声说道。

那不是什么难事,我的脸色一直就很苍白,何况刚才的晕厥又在我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一层汗水。我坐在一把嘎嘎作响的折叠椅上,双目紧闭地把头靠在墙上。每次犯晕都会把我搞得筋疲力尽。

我听见爱德华在台子前轻声说话。

“柯普女士?”

“什么事?”我没听见柯普女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去。

“贝拉下节课是体育课,我认为她还恢复得不够。实际上,我在想我应该送她回家去。您能不能允许她不上课?”他的声音甜得跟蜂蜜似的。我可以想象出他眼神的杀伤力不知还要比这大多少。

“你也需要准假吗,爱德华?”柯普女士的心都在怦怦直跳了,凭什么我就不能跳呢?

“不用,我有高夫人的课,她不会介意的。”

“好啦,一切都办妥了。你感觉好些了,贝拉。”她喊着对我说。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演得稍微有些过火了。

“你能走吗?还是要我再抱你?”他背对着接待员,摇身一变,成了挖苦的表情了。

“我愿意走。”

我小心地站了起来,感觉一切还好。他替我撑着门,脸上的微笑还算礼貌,但目光里却满是嘲弄。我走出房间,走进了冷冷的蒙蒙雨雾之中,雨才刚刚开始下,给人的感觉很好——这是我第一次享受这自天而降的绵绵细雨——它将我脸上黏糊糊的汗水洗刷得干干净净了。

“谢谢,”他跟着我出来时,我说,“能逃过体育课,生病了也很值得。”

“不用客气。”他两眼直视前方,眯起眼睛看着细雨。

“你去吗?这个周六,我是说……”我希望他会去,尽管看起来可能性不大。我想象不出他跟学校的其他同学挤在一辆车上的情形,他跟他们完全不是一类人。但仅仅也就希望了这么一下,就对我这次郊游的热情浇了第一瓢冷水。

“确切地告诉我,你们都要去哪儿呀?”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去拉普西,去第一滩。”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想看透他的心思。他的眼睛似乎眯缝到了无穷小。

他用眼角的余光向下瞥了我一眼,苦笑道:“我真的认为我没有得到邀请。”

我叹了口气:“我刚刚才邀请了你的呀。”

“你我这周就别再为难可怜的迈克了,我可都不希望他兔子急了就咬人。”他两眼放光,他正过分地陶醉于自己的这一想法。

“管他怎么样呢。”我喃喃自语道,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他刚才说“你我”的情形。过分喜欢这种说法了。

此时我们已经快到停车场了,我转向了左边,朝我的卡车走去。什么东西把我的衣服挂住了,把我往回拽了一下。

“你认为你要去哪里呀?”他怒气冲冲地问道,他正扯着我的衣服。

我糊涂了:“我要回家去呀。”

“你没听见我答应要把你安全送到家去吗?你以为你这个样子我会让你开车吗?”他的语气仍然很愤慨。

“什么样子?再说,我的车怎么办?”我抱怨道。

“我会让爱丽丝放学后晚点儿走的。”他揪着我的衣服,拖着我朝他的车走去。我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别往后倒下去。如果我倒下了,他很可能也会照拖不误的。

“放手!”我还在坚持,他没有理睬我。我侧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跟着他过了潮湿的人行道,直到我们到了沃尔沃跟前,他这才终于松了手——我一个踉跄,靠在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上。

“你可太积极了!”我嘟囔道。

“门开了。”这就是他的回应。他从驾驶员座位一侧上了车。

“我完全能够自己开车回家!”我站在车边上气冲冲地说道。此刻,雨下得更大了,而我一直没把兜帽拉上来,所以我的头发在顺着后背滴水了。

他放下了自动车窗,探着身子对我说:“上来,贝拉。”

我没回答。我脑子里在盘算他追上我之前,到达卡车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不大。

“那我就把你抓回来。”他威胁道,猜中了我的心事。

我上他车的时候,想尽力保持我还能保持的那一点尊严,但不是很成功——我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淹得半死的猫,靴子嘎叽嘎叽直响。

“这完全是不必要的。”我生硬地说道。

他没回答。他摆弄着调控器,把空调调高了,把音乐调低了。他开出了停车场后,我准备跟他来个一声不吭——紧绷着脸——可接着我就听出了播放的音乐,而我的好奇心又战胜了意志力。

“《月光》[3]?”我惊讶地问道。

“你知道德彪西[4]?”他听上去也有点儿惊讶。

“不是很多,”我承认道,“我母亲在家里放一大堆古典音乐唱片——我只知道我最喜欢的一些。”

“这首也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他透过绵密的雨丝,出神地凝视着远方。

我听着音乐,放松地靠在浅灰色真皮坐椅上。对于这样一首熟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曲子无动于衷,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雨水把窗外的一切都变成了灰一块绿一块的烟雾。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车速非常快。不过,车子跑得却是如此平稳,要不是那一闪而过的城镇,我根本没觉得有多快。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突然问我。

我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正用好奇的目光端详着我。

“我长得很像她,但她更漂亮一些,”我说,他抬起了眉毛,“我的性格太像查理了。我妈比我开朗,也比我勇敢。她缺乏责任感而且有些古怪,还有,她做饭根本就没谱。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停住了,说起她来,我就沮丧。

“你多大了,贝拉?”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失望,是什么原因我想象不出来。他已经把车停住了,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到查理的家了。雨下得很大,我勉勉强强才能看到一点儿房子的影子,就像一辆半截泡在河水里的小汽车。

“十七。”我回答说,有些不明所以。

“你看着可不像十七岁。”

他的语气有些责备的味道,把我逗笑了。

“怎么啦?”他问,又有些好奇。

“我妈老说我生下来就三十五岁了,而且每年都在往中年靠近。”我先是大笑,接着就是一声叹息,“唉,有的人不得不成年长大呀。”我停顿了片刻,“你自己看上去还不是不大像高中三年级学生?”我说。

他做了一个鬼脸,换了个话题。

“那你母亲为什么要嫁给菲尔?”

我惊讶他居然记得这个名字,我只提到过一次,差不多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母亲……她很显年轻。我想菲尔让她感觉更年轻了。不管怎样,她对他很着迷。”我摇了摇头。菲尔为什么对她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对我来说是个谜。

“你同意吗?”他问。

“我同不同意有关系吗?”我反问道,“我希望她幸福……而他是她想要的人。”

“真是很慷慨……我想。”他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

“你认为她也会给你这样的恩准吗?无论你选择的是谁?”他突然目光专注地查看起我的眼色来了。

“我——我认为会的,”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过她毕竟是大人,是有点儿区别的。”

“看来在你眼里,谁都不是太可怕喽。”他取笑道。

我咧着嘴笑了:“你所说的可怕指的是什么?是指满脸扎洞和遍体文身吗?”

“那是一种解释,我想。”

“那你的解释呢?”

他没理睬我的问题,而是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你认为会很可怕吗?”他扬起了一条眉毛,一丝淡淡的笑意,令他的脸色晴朗了许多。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说实话好呢还是说谎话好。我决定还是说实话:“嗯哼,嗯哼……我认为你会,如果你想的话。”

“那你现在怕我吗?”笑容消失了,他天神般的脸忽然严肃起来了。

“不怕。”我回答得太快了,笑容又回来了。

“那么,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家庭吗?”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以便分散他的注意力,“肯定比我的家庭情况有趣多了。”

他立刻变得很谨慎了:“你想知道什么?”

“卡伦夫妇收养了你?”我想证实一下。

“对。”

我犹豫了一会儿:“你的父母怎么啦?”

“他们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语调很平淡。

“对不起。”我小声说道。

“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卡莱尔和埃斯梅已经做我的父母好久了。”

“你很爱他们。”我不是在问他,从他说话的口气就能听出来。

“对,”他笑了,“我想象不出比他俩还好的人了。”

“你真是很幸运。”

“我知道我很幸运。”

“那你的哥哥和妹妹呢?”

他瞥了下仪表盘上面的钟。

“我的哥哥和妹妹,还有贾斯帕和爱丽丝,要是让他们在雨中等我的话,他们会很不高兴的。”

“哎呀,对不起,我想你得走了。”我不太想下车。

“你大概希望见到你的车在斯旺警长到家之前开回来吧,这样你就不必告诉他生物课上的事了。”他咧着嘴冲我笑道。

“我敢肯定他已经听说了。在福克斯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我叹息道。

他笑了,笑声很尖锐。

“祝你海滩之行玩得愉快……天气晴朗,能晒日光浴。”他瞅了瞅外面的瓢泼大雨。

“明天见不着你吗?”

“见不着。埃美特和我打算提前过周末。”

“你们打算干什么?”做朋友的问问这个没问题,对吧?我希望他失望的语气不要太明显。

“我们打算去山羊岩荒野保护区[5]徒步旅行,就在雷尼尔山南边。”

我记起了查理曾经说过卡伦一家经常野营。

“哦,好啊,玩得愉快。”我想显得很热情,不过,我没觉得自己骗了他。他的唇边泛着微笑。

“这个周末你愿意为我做件事吗?”他扭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的脸,他那炽热的金色眼睛的所有力量全都用上了。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可别不高兴,我觉得你似乎是那种就像磁铁一样,对事故特别有吸引力的人。所以……尽量别掉到海里去了,或者往车轮下面钻什么的,好吗?”他狡黠地笑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才我那不能自已的状态渐渐消失了,我怒视着他。

“我倒要看看我能怎么样。”我一边跳下车钻入雨中一边气冲冲地说道。我使足了劲儿,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开走的时候,依然在微笑。

[1] 这里的四十八九度是华氏度,大约相当于八到九摄氏度。

[2] 氪石(Kryptonite):超人的故乡氪星(Krypton)星球爆炸后的残留物,一共有绿、红、金、蓝、白五种,其中前三种对超人有毒。超人若是碰到了绿色氪石甚至可能丧命;红色氪石虽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但也会令其染上各种不可预料的怪症,如可以将超人一分为二而成为一对双胞胎,或者把他变成一个婴儿或是一只巨蚁;金色氪石可以令超人失去超人的能力。不过,这些氪石只对超人或者氪星的幸存者,如超女(Supergirl)、超狗氪里普托(Superdog Krypto)、超猴贝珀(Supermonkey Beppo)等有毒。若非特别指明颜色,该词一般都指绿色的氪石。

[3] 《月光》(法文:Clair de Lune),世界经典名曲,是钢琴组曲《贝加摩组曲》(Suite Bergamasque)中的第三曲。旋律委婉,如同月光荡漾,流畅而舒展。

[4] 阿希尔-克洛德·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1862—1918),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著名的作曲家,印象派音乐的创始人(不过他本人特别讨厌别人把他的作品归入印象派),是欧洲音乐历史转折关头(由晚期浪漫音乐转向20世纪的现代音乐)的重要人物,在作曲技法上他打破传统调性的束缚,而采用了一种调性模糊的音乐语言。他所代表的风格成为连接传统和未来的纽带。

[5] 山羊岩荒野保护区(Goat Rocks Wilderness)位于盛顿州西南的雷尼尔山和亚当斯山之间,由美国国会于1964年命名,现有总面积107018公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