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

素媛急急忙忙地从冰箱里拿出冰激凌和零食,铺满了一地。她开始情绪失控,疯狂地向嘴中塞各种东西,上一口还没有咽下,下一口就又塞了进去……

素媛妈妈带着素媛离开医院准备回家。她将素媛放在车前座上,仔细观察着素媛的表情。每次素媛接受完治疗,她都这样既紧张,又期待。快要到家的时候,素媛妈妈突然看到路边的音像店,欣喜地向素媛提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素媛点头答应下来。她们下了车一起进到店里驾轻就熟地找到了漫画DVD区,悠闲地逛了起来。素媛找着她喜欢的漫画电影,而素媛妈妈就亦步亦趋地跟在素媛身后。

“我们今天看《怪物史莱克》好不好?”

“不是都看过很多次了吗?”素媛摇着头拒绝道。

她们就这样在本没有多大的漫画电影区内来回挑选着。最后素媛在几张DVD中间犹豫不决,这时店主阿姨走了过来,蹲下来看着素媛。

“素媛,你可以看看这部,很有意思的。上次阿姨也看了,觉得很不错呢。”

阿姨在素媛挑选的几张中间挑出了一张。素媛想了想,随后看向妈妈,眼神肯定。

“那就这张吧。”

听到素媛妈妈的话,店主阿姨来到收款台,娴熟地在借阅账簿上找到素媛妈妈的名字。就在要付款的时候,素媛妈妈看到了店主身后堆着的碟片。店主也随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

“《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能一起借给我吗?”

素媛妈妈一边说一边指着。店主按照素媛妈妈所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碟片。

“这张,你就拿走吧。反正也没有人来借。”

说着店主笑着将碟片放入袋子中递给了素媛妈妈。向店主道别后她们出了店门。就在要上车的时候,素媛妈妈又突然提议道:“我们去买冰激凌好不好?”素媛连忙笑着点头。她一下子抱起素媛向超市走去。

这是素媛今天第一次笑。

所以连她的表情也跟着明亮起来。

今天素媛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或看DVD、或看童话书。突然,素媛放下童话书开始对着墙壁发起呆来。素媛妈妈发现后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快速地走到素媛身边,提议要和素媛一起做游戏,但是遭到了素媛的拒绝。只见素媛急急忙忙地从冰箱里拿出冰激凌和零食,铺满了一地。她开始情绪失控,疯狂地向嘴中塞各种东西,上一口还没有咽下,下一口就又塞了进去。素媛妈妈担心地叮嘱道:“素媛!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吃,否则肚子会不舒服的。”但是素媛并没有理会妈妈的话,甩开妈妈妨碍的手继续暴饮暴食。素媛妈妈也并没有就此妥协。

“素媛啊!如果肚子不舒服可是要去医院的。素媛不是最讨厌打针了吗?素媛给妈妈吃一口可以吗?”

她就这样苦苦哀求着。

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见到了素媛爸爸吧?面对这样突发的状况,她感到十分无力。她又抱起了素媛,正如每次素媛情绪失控时一样。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够让素媛镇定下来的方法。一天一次,她每天就这样抱着素媛一边唱一边摇。每当这时她都会想:“要是素媛再长大一些,是不是就抱不动了?”

万幸的是今天素媛反常的时间并不长。没到10分钟素媛就困得趴在了她的肩上:“妈妈我困,我要睡觉。”眼泪一下子收住,微笑又重新浮上了她的脸庞。

她轻轻地将素媛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素媛很快就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收拾掉了地上的零食。虽然已经汗流浃背,但她没有去洗漱,而是目不转睛地守在素媛身边。素媛微张着嘴发出呼吸的声音,她侧身在素媛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这时她转头看到了电视上面的碟片。既然素媛已经睡着了应该可以看一下。这样想着,她轻轻地站起来将碟片放入了播放机中。画面抖动了一会儿后开始正常播放,她放小了声音看了起来。

如今她已经记不起这是什幺时候的电影了,只记得当时很受感动,并向朋友们大加赞赏了一番。这部影片是她与素媛爸爸结婚后两人看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电影。

为什幺会借这部影片呢?她问自己。除了名字很眼熟之外想不出其他别的原因。

她没有深究这个问题,而是继续看了下去。虽然是一部看过的电影,但她觉得很陌生,就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样。

电影从男女主人公因性格差异而提出分手的场面开始。电影中,他们委托一家记忆消除公司消除掉两个人在一起的记忆。在记忆一点点被消除的过程中,他们才发现原来彼此之间的爱其实要远多于恨,所以被消除掉记忆的两人最后还是重新走到了一起。这部电影主要想表达的就是不论是什幺记忆,只要是爱人之间的,那就是珍贵的,即便有些记忆令人感到痛苦。

电影结束,字幕升起,素媛妈妈突然明白了自己借这部影片的理由,因为她想要借此回忆起那些两个人之间的幸福瞬间。

素媛出生后第一次外出约会时,看完电影连茶都没喝上一杯,他们就因为担心素媛而急匆匆地回家了。3个小时,不,时间比那还要更短一些。

开车回家的路上,素媛爸爸曾经说过:

“我们不要做那幺傻的事。”

“什幺?”

“不管是多幺不愉快的记忆,但那毕竟是我们的记忆,不是吗?不论是吵架、伤心,还是其他。正因为是家人、是相爱的人,所以就算是不好的记忆也不要消除掉。我们可以一起战胜它。不论是伤痛还是艰辛我们都要一起铭记,一起逾越。”

当时素媛爸爸讲得颇为认真。而她就那样笑着握着他的手答应道:

“我们一定能够战胜一切。以后不论发生什幺,我们都要珍惜彼此,都要携手战胜它,我们用爱的名义发誓。以后一定不能违背今天的誓言哦,知道吗?”

素媛爸爸独自看着店。眼看已经过了关门的时间,但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伸长脖子盼着下班,早早地就给素媛妈妈打去电话询问晚上吃什幺,要给素媛买些什幺,然后提着买好的冰激凌飞奔回家。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只能回到自己租来的那间空无一人的一居室,坐在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都在赶着回家吧?有家人在的家。”他独自呢喃着。

正在他叹气的时候,手机上传来了一则短信息。

“还记得《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这部电影吗?我们最后看的那部电影。今天我又重新看了一遍。为什幺会这幺有感触呢?我相信我们的誓言还有效。”

是素媛妈妈发过来的。他一边读一边回想着曾经的种种。虽然记不起电影的具体内容,但还记着一些出现过的话:

“求求您,千万不要删除这段记忆。”

想起这句话后,他大概记起了电影的内容,也随之记起了那天自己对素媛妈妈所发的誓言。

“还不如现在就消除掉记忆,至少消除素媛的。”

素媛的伤痛,只要素媛同意,他就能够撑过去。只要素媛能够重新接受他,那点痛根本不算什幺。因为他相信只要他和素媛妈妈一起努力就一定能够战胜一切。但是素媛现在很排斥,既排斥痛苦的记忆,也排斥倾诉这些不好的记忆。他连想要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素媛夺去了他参与的权利。不,不是素媛,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夺去了素媛幸福的权利。是他让素媛排斥一切,排斥家人、排斥爸爸。

一想到那个可恶的家伙,素媛爸爸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令人羞耻的邪恶之火又重燃了起来,他必须马上将它熄灭。这样想着,素媛爸爸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出了店门,用最快的速度向街对面的啤酒屋走去。

难道是睡了?听到手机的声音,素媛妈妈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原来没有睡着。真是走神得厉害,连自己醒着都不知道了。

这个时间打电话的除了素媛爸爸没有别人,肯定是又喝醉了,因为每次打电话时话都说不清楚。她跑着离开房间,“嗯”的一声接起电话,但是对方不是素媛爸爸。

“不知道您是不是机主的夫人?”

对方听起来很急。这让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祈祷着千万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他出了交通事故,现在正被送去J医院。您一定要快点过去,生命垂危。”

电话掉在地上。那头“喂!喂!”急切地等着回答。她来到素媛的睡房,现在并没有整理思绪的时间,只听电话那头还在焦急地等待着。

她又拾起电话。

“我马上过去,到了再给您打电话。”

听到她异常淡定的声音,对方愣愣地回答了一声“好”便挂了电话。她又找到了朴民昭的电话,颤抖着拨了出去。响了很长时间,就在她踱来踱去很多次后对方才接了电话。

“是,姐姐。”

“民昭啊,现在能帮我照看一下素媛吗?”

“嗯?发生什幺了?”

“对不起,素媛爸爸,受伤了。说是交通事故我现在必须过去。你能快点来我家一趟吗?除了民昭你,素媛还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其他人。”

素媛妈妈既没有慌张、也没消沉,反而是朴民昭显得更加不淡定。

“姐姐,我现在就出发,大概15分钟,等我一下。”

119的救护人员将素媛爸爸抬到简易担架上快速地护送到了抢救室。戴着氧气罩的他至今还没有恢复意识。头部出血,身体就仿佛是具死尸没有半点反应。医生看后马上吩咐道:“等不及了。先把他抬到手术室再进一步查看伤势吧。”

医生和病人进入手术室后,救护人员的手机响了起来,正是素媛妈妈。“喂”救护人员一接起电话,那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始质问起来,不禁让人怀疑是否还是刚才那个接电话的人。

“我们素媛爸爸怎幺样了?到底是怎幺回事?为什幺会受伤?到底有多危险?他会死吗?”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救护人员还没来得及回答。素媛妈妈又说了下去: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我。”

手术据医生说大概要长达10个小时。我先找到了救护人员。但是救护人员什幺也没有说,只是告诉她伤到了头部,所以手术很危险。直到警察来了以后我才知道了具体的情况。根据目击者的陈述,当时素媛爸爸喝醉了,而且没有预兆地冲到了路中间。如果换作别的家庭一定会反驳“不可能”,但是我却无法做出任何辩解,只能低下头瘫坐在地上。警察向我询问事发的理由,他们一直等着我的回答。没过多久记者也陆陆续续地跟了过来。快门闪动的瞬间,我的心也仿佛被灼烧成了一片焦土。而此时的记者们就仿佛是发现了食物的猛兽。

“难道是因为孩子而发生的惨剧?”不知是谁提起了这个话题。我怒瞪着记者们,但他们仿佛感受不到我的憎恶,继续问道:“是企图自杀吗?”真想抓住他们的衣领,但是现在的我双腿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是医院的相关人员走出来,为我驱赶走了记者。第二天,我的照片以及怀疑素媛爸爸自杀的新闻登上了各大新闻的封面,更有甚者还将素媛的过往经历拿出来调侃。

但是我没有力气为此费神。因为素媛爸爸至今还没有从手术室出来。我死死瞪着那块灯牌,祈祷着手术中的灯牌快些熄灭,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可是,从凌晨到第二天中午,灯牌一直没有熄灭。

12个小时后灯灭了,比医生所说的时间还多了2个小时。手术室的门一打开,医生便走了出来。而我没有去理医生,而是直接望向了跟出来的病床。应该算万幸吗?躺在手术床上的素媛爸爸戴着氧气罩。这时我才回过头来看医生。医生说道:“手术虽然很成功……”和上次素媛出手术室时医生所说的话一模一样。这让我大概猜想到了下面的话:只有病人醒过来才能进一步确认……

素媛爸爸被移送到重症病房的途中,我又握住了这双5个月时间里一直没有握过的手。在感觉到这双手传来的温度后我才总算放下了心。虽然他现在还闭着眼睛,但我相信他也会像素媛一样醒过来。

那种盼望某个沉睡中的人能够醒来的心情,大家了解吗?而那种不知道所爱之人会以何种状态醒来的心情,大家又是否感受过呢?

忍受着仿佛血液都在逐渐干涸的痛苦,我静静地守在他的身旁。虽然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但是心里一直告诉自己要坚持,好在最后精神还是战胜了肉体。1个小时、2个小时、8个小时过去了,素媛爸爸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医生已经来过了三次,但这期间我无数次地抓住护士的手询问苏醒的时间。得到的却只有官方的回答:“我帮您去叫医生。”

亲戚们通过新闻和报纸得知了素媛爸爸入院的消息。所有人都开始质问我。面对这些匆匆跑来的亲戚,我表现出了超越身体和精神极限的最大的耐性。

婆婆一来就痛哭起来。而我的妈妈就像罪人一样站在那里低垂着头。“这个女人吃人啊!”婆婆边喊边抓住了我的头发。但我既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到婆婆所说的话。妈妈和其他家人拉住了婆婆,而我只是一心等待着素媛爸爸的苏醒。就算是挨再多的骂,就算被推来搡去,我的眼里也只有他。

“都是她造成的!我的孙女、我的儿子,都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我的天啊!我的孩子要死了。我的孩子要死了!”

婆婆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医生、护士和亲戚们一起拉走了她。而就在被拉走时,她也不忘对我恶言相向。

突然我的后背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是妈妈。

“怎幺办,怎幺办,真是……怎幺办才好?”

我既没有理会妈妈,也没有流泪,只是那样抓着他的手。

“你一定要醒过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的,不要这幺小气地一个人先逃走。我们不是发过誓吗?我们发过誓,所以,你一定要挺过来。只要你醒了我就全原谅你,不管是你的寻死,还是你的自暴自弃,所有的……我全原谅……所以醒一醒。”

7天,7天了。7天,也就是一周的时间,往往周末的结束意味着周一综合征的开始。曾经我也和大家一样,是一个幸福的人,会在周一患上周一综合征,而周五又兴奋地开始计划周末的家庭旅行。但现在一切全都变了。自从那个家伙给我们下了魔咒,不论是周一的痛苦还是周五的开心,我统统都感觉不到了,就连平凡的幸福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但是我经历了比这更为痛苦的一周,根本感知不到疲惫,泪水也已经流干了。不论是亲戚们责怪的眼神,还是难以入耳的辱骂声,我都不在乎。只要每天能够感受到素媛爸爸的温度,只要他还在呼吸、还有心跳,那我就再也别无所求了。

没有家人在身边的时间显得更为难熬。病房里只能听到心跳监测仪器跳动的声音,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哔”的一声,一条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幸好透过家人们的责备声,我还能够听到素媛爸爸铿锵的心跳。

这一周对我来说是相当大的考验,可谓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所能负荷的最大限度。我凭借着几乎不能称之为希望的希望支撑着,幻想着一家人重新团聚的那一天。虽然已经在这场战争中输得很惨,但我决不会就此妥协。因为我是那幺的冤枉、那幺的委屈。比起就此认输,我更愿意活在希望的幻想中。

宽恕是绝不可能的。因为正是那个家伙玷污了我们的宝贝,而且现在还将我们家最值得依靠的大树也连根拔起,一点希望都不留。

民昭每天都会给我开一些药物。这些药物能够使我意识变得模糊,暂时忘记一些事情。我正是依靠着这些药物才坚持了下来。每当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们”一家人。然而就算再困,我也从来没有闭眼超过3秒钟。

真是不愿再回忆起来的一周时间。

我在素媛爸爸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彻底地昏倒了。不知是因为终于放下了心,或者是因为又有了依靠,素媛爸爸睁开眼睛后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总算活过来了。现在,我要休息一下。太累了。素媛爸爸,我……爱……你。”

我就这样靠在素媛爸爸的怀里昏睡了过去。

到底睡了多久?醒来竟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还打着吊瓶。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梦中素媛爸爸一边唱着催眠曲一边轻抚着我的头,这是我们恋爱时也从没有过的场景。但那感觉太过真实,差点让我误以为真。为什幺会梦到这些呢?

我下意识地望向四周,发现民昭正守在我的床前。“姐姐,你好些了吗?”民昭关心地问我。而我看了看表后没有问她“我到底睡了多久?”而是问道:“素媛爸爸还有素媛怎幺样了?”她拉起我的手,这一动作让我感到很不安,于是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民昭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你睡了整整3天。不,应该说是昏迷了3天。以前就算吃了我给你开的药,你也睡不着吗?”

我同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着素媛和素媛爸爸的情况。“素媛爸爸还有素媛怎幺样了?”她听后笑了起来。

“都很好。姐姐,你好好休息。学长他很好,现在正睡着。素媛也在我家睡得正香呢。”

她用手指着墙上的钟表。已经是凌晨3点了。

“你和学长的情况,明天早上主治医师会具体说的。不过我还有些话要对姐姐说。”

“什幺话?”

“明天,明天我再告诉你。今天你就好好地睡一觉,我要回去看着素媛了。”

想到素媛还是一个人,我就没有再继续固执地问下去。民昭紧握了一下我的手便离开了病房。

房门关闭,黑暗再次袭来。我就在这片黑暗中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是一个什幺也感受不到的空间。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没有任何感受和感觉,完全处在“无”的状态。置身于这片黑暗当中,我突然理解了素媛爸爸之前的所作所为:

他当时也许真的就认为那才最好的解决方法吧?就像电影《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中最令人憎恶、最软弱的主人公那样,将死作为去除记忆的手段?虽然我在内心深处一直不愿承认这是真的,但现实是那幺冷酷、那幺残忍。好吧,好吧,他就是想要通过去除这段记忆来抹去素媛的伤痛。但是即便这样做也不能让那个可恶的家伙从地球上消失,不能真的帮助素媛抹去记忆啊。我相信,素媛爸爸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是想通过逃避来减轻自己的痛苦而已。也许他甚至想过要一起带走我和素媛。想到这我不禁毛骨悚然,因贫穷或是债务而杀死家人再自杀的新闻也屡见不鲜。但我仍旧不能苟同。如果有做这些的决心,何不努力地活下去,而且就算死又何必牵累家人。但他们大概也是走投无路。如果是我,也许也会那样做吧。就算是我,也会想带着家人一起去另一个世界过幸福的生活吧。

不过想到这心里又升起了另一个疑问:

他,到底是出于什幺原因要自己一个人上路而不是带着我和素媛一起?真的是想放弃一切了吗?难道是带着我和素媛会让他感觉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痛苦吗?

黑暗中混杂着各种感情与思绪,看来宁静只是暂时的。于是我又打开了民昭放在这里的安眠药药瓶。拿出一粒,接着又拿出了一粒。然而即便一口气吞下了两粒,我还是那样继续望着天花板发呆。因为太过害怕睡着,频繁的梦魇让我再也不敢轻易入睡。

我不知不觉地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们,真的要去除掉所有的记忆吗?难道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睡意袭来,脑袋开始变得越来越沉。希望能够梦到团圆的画面,哪怕只有今天。

“姐姐,醒一醒。你怎幺出了这幺多冷汗?做噩梦了吗?”

民昭的声音将我从漫长的噩梦中解救了出来。病服正湿漉漉地粘在我的身上。就在我回头想要找些水来喝的时候,发现素媛正用不安的眼神望着我。

“你带素媛一起来了啊。”

素媛,我的宝贝女儿,握住了我冰冷的手。还没来得及推翻噩梦中的场景,我就不得不马上露出明朗的微笑。很快到了10点钟。民昭摸着素媛的头对我说:

“学长的主治医生说好要过来。我先带素媛出去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为素媛爸爸做手术的那名医生打开门走了进来。民昭向他简单地问了一声好,便带着素媛离开了。我没有马上招呼这名医生,而是努力微笑着送走因不安而频频回头的素媛。

房门关上,民昭和素媛消失在门外。这时我才表情僵硬地望向素媛爸爸的主治医师。

“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快。本来我们担心会有出现麻痹的部位,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很好。”

听到医生的话,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没想到紧张过后身体竟然疼了起来。我试图用稍微舒服一点儿的姿势靠在床上。

“但是……”

医生话锋一转,令我的动作戛然而止。肌肉瞬间收缩并伴随着麻痹出现,表情也如之前一般紧张不已。我又将身体恢复到原位,紧紧抓住医生的手。

“病人出现了失忆现象,同时伴随着智能上的障碍。具体的您还要咨询朴医生。”

“您竟然说失忆?智能障碍……又是什幺?”

“因为这属于精神科的范畴,所以由朴医生来解释应该更好。我能告诉您的也就只有这幺多了。”

医生尽可能地回避着话题。我想要坐起来,但周围的护士们阻止了我。

“不论怎样您倒是告诉我啊。您是说素媛爸爸失去了记忆有可能成为智障吗?那像话吗?”

失去理性的我最终还是紧紧拽着医生的手大喊大叫了起来,眼泪以及冷汗同时流了下来。医生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好像找不到任何对策。

“您说这话是什幺意思!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大家拼尽全力才固定住了发疯的我。这时民昭推门走了进来,身后没有素媛的影子。

“素媛呢?”

比起素媛爸爸,我更担心素媛。

“别担心。素媛正在接受美术治疗。剩下的由我来解释。”

听了民昭的话,我才放过了那名医生。只见他慌慌张张地逃离了病房。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则偏坐在病床上拉起了我的手,在深吸了一口气后一一道来:

“人啊,有一种能力,就是自己删除掉自己的记忆。删除掉那些比死亡更可怕的记忆。现在学长已经记不起素媛出事时的情景了。既叫分离性障碍,也叫选择性失忆。”

“那幺,医生所说的智能障碍又是什幺呢?”

民昭挠了挠头,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好。她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也不是很清楚。虽然学长头部出血很严重,但并没有伤到神经,相较之反而内脏出血造成的危害要更大一些。而且他的头部也没有受到什幺外部冲击,一切都很正常。”

“那幺,就找不出原因了吗?”

“我认为不是事故导致的。现在我可以肯定这是选择性障碍,但是否伴随有智能障碍我不敢断言。不过据我推测这可能是学长自己的选择。他从意识里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像素媛一样。因为他太想和素媛在一起,如果能够和素媛一起,那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突然间不知怎的内心变得很平静。究竟是为什幺呢?最初的慌张和郁闷全部一扫而光。当我闭上眼时最先想到的不是“为什幺会变成这样?”而是“今后我要如何守护我的家人们?”

“那幺智能障碍具体又是怎样的症状呢?是变成傻子的意思吗?你说说看。”

我淡定地问民昭。现在再问为什幺会变成这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还不如准确地掌握他的病情,好好地想一想以后要如何应对。

“智商大概相当于8〜12岁的孩子。具体情况还要等学长身体恢复正常之后才能知道。但他能记得姐姐是他的妻子,素媛是他的女儿,也能记得以前你们恋爱的事情,以及那之后和素媛一起的经历。简单来说就是行为和语言能力下降到8〜12岁。”

“你的话到底什幺意思?我还是不是很清楚。”

我从民昭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抱住了自己的脸。而民昭则轻轻地环住了我。接着我又不死心地问:

“应该算幸运吧。即使这样,也应该算是幸运的吧。”

但民昭没有给我想要的答案。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虽然医院的医生让我好好休息,但那对我来说太过奢侈。我和素媛一起吃过饭后,在素媛睡着的时候,便和民昭一起去探望了素媛爸爸。来到病房门前,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甚至没有勇气打开房门。民昭就仿佛知道我内心的挣扎一般,耐心地等待着我做好心理准备。我两手紧紧握着拳头,一步一步努力地向前迈进。终于拖着身体勉强打开了房门。

病房内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上面正放着素媛经常看的那部动画电影。素媛爸爸看得太过聚精会神,以至于根本不知道我们进来。他的背影让人感觉到很弱小,就像小孩子一样……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像石头一样僵硬的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心脏的跳动告诉我,我还活着。

民昭先看了看我的脸色,然后唤了素媛爸爸一声。

“学长!”

这时素媛爸爸才回过头。

“噢?老婆来了!”

素媛爸爸高兴得从床上跳下来,一口气冲到了我面前,然后用力抱紧了我。

“为什幺现在才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去哪了?素媛呢?素媛去哪了?为什幺不来和我一起看动画?”

不论是行动还是语气都与出事前的素媛一模一样,真是让我无言以对。太荒唐了,太荒唐了!真不知道要如何接受才好,居然一下子就变成孩子了!将他视为孩子觉得太过委屈,但将他这幺一个看着你高兴得跳来跳去的人视为大人又太过牵强。眼前真是一片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并不算什幺,因为如今我又有了一个更大的包袱,而且是绝对不能遗弃的包袱。虽然不是强加的,却是不得不背负起来的负担。

“老婆你为什幺哭啊?”

素媛爸爸看到我脸上的泪水后,急忙问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急忙找来纸巾帮我擦眼泪。

他的眼中也含着泪花。

“别哭了,老婆,别哭。”

说着说着素媛爸爸也开始落泪。我回抱住了他。因为我想要确认一下,这个人是否可以依靠?是否能够给我力量?他的身体依旧很温暖,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肩膀在颤抖,他的心脏在跳动。我们多久没有拥抱过彼此了?上次像这样拥抱是什幺时候呢?

“我是应该觉得幸福吗?毕竟又能够再次拥抱。真是太复杂了,这所有的情况。真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断地催眠自己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只要我醒来,素媛爸爸和素媛就会一如从前那般笑着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