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背山

恩尼斯·德尔马尔五点未到即清醒,强风摇撼房车,从铝门窗四周嘶嘶蹿入。悬挂在铁钉上的几件衬衫在缝隙风中微微颤抖。他起身,搔搔肚皮与私处的楔形灰毛带,拖着脚步走向煤气炉,将隔夜咖啡倒进斑驳的搪瓷平底锅;火苗将平底锅包裹成蓝色。他扭开水龙头,朝污水池里小便,穿上衬衫、牛仔裤、磨损的皮靴,脚跟踏地使脚丫与皮靴契合。劲风吹过房车弯曲的正面,发出低吼声,狂风疾扫而过,他听得见细小砂石刮擦的声响。这种天气,不适合运马拖车上公路。这天上午他必须打包搬走。农场再度待价而沽,他们已运走最后一批马,昨天也已发薪打发所有人,主人说:“全送给没良心的房地产中介,我要走人啦。”说着让钥匙落在恩尼斯手中。他大可暂住已出嫁的女儿家,等找到工作再搬,然而他内心洋溢着快感,因为杰克·特威斯特昨晚现身他梦中。

隔夜咖啡开始沸腾,但他趁咖啡溢出之前端起平底锅,倒进沾有污渍的杯子,吹着黑色液体表面,让梦境的翼板向前滑动。如果他不加强注意力,梦境可能窜烧整日,重温两人在寒冷的山上那段往事。当时他们拥有全世界,毫无不对劲之处。风袭房车的声势宛若砂石车倾倒大批泥土,风势减缓,平息,留下一片暂时的静谧。

他们生长在贫苦的小农场上,在怀俄明州的对角线两端——杰克·特威斯特住在蒙大拿州边界的闪电平原镇,恩尼斯·德尔马尔老家则在犹他州边界附近的萨格,两人皆为高中辍学生,是毫无前途的乡下男孩,长大面对的是苦工与穷困。两人的言谈举止皆不甚文雅,对艰苦生活安之若素。恩尼斯由兄姊带大,因为小时父母开车途经死马路上的唯一弯道,不慎翻车,双双身亡,留下现金二十四元以及双抵押的农场。十四岁那年他申请设限驾驶执照,得以从农场开车一小时到高中上课。这辆老旧小卡车没有暖气,挡风玻璃刷只有一支,轮胎状况低劣。传动装置失灵,他无钱可修。他原本希望当一名“梭福摩”(二年级学生),觉得这称呼带有某种高贵气质,无奈小卡车尚未撑到第二年即告停摆,使他不得不投入农场工作。

一九六三年他认识了杰克·特威斯特,当时恩尼斯已与阿尔玛·比尔斯订婚。杰克与恩尼斯皆自称正在存钱买一小块地;以恩尼斯而言,他的存款总数是装了两张五元纸钞的烟草罐。那年春天,两人为生活所逼,从事任何工作都无所谓,因此分别到农牧就业中心报了名,中心将两人分为牧人与营地看管人,安排他们到锡格纳尔以北同一处牧羊农场。夏天的牧草地位于断背山高海拔无林带,隶属森林处。这是杰克·特威斯特上断背山的第二个夏天,而恩尼斯则是首度上山。两人皆未满二十。

两人在空气污浊的小房车办公室里见面,在散放文件的桌子前握手。桌上文件字迹潦草,胶木烟灰缸里的烟蒂满溢。软百叶窗歪斜,三角形的白光因此得以进入,工头的手影伸进白光中。乔·阿吉雷卷发如浪,呈烟灰色,中分,对他们表达个人见解。

“森林管理处在配地上有指定札营地。营地可以设在距离放羊吃草处两英里的地方。羊被野兽拖走的情形很严重,晚上没人就近看守。我要营地看管人待在森林处指定的主营地,不过牧羊人,”他以手刀指向杰克,“偷偷在羊群里打个三角小帐篷,离开视线范围,睡在里面。早晚餐在营地吃,不过一定要跟羊群睡在一起,百分之百,不准生火,千万不能留下痕迹。三角小帐篷每早收好,以免森林管理处的人过来东张西望。带几条狗去,带上你的.30-.30,睡在那里。去年夏天被拖走的几乎有百分之二十五。今年不希望再发生那样的事。你,”他对恩尼斯说,看着对方一头乱发、疤痕累累的大手、破烂的牛仔裤、缺纽扣的衬衫,“每礼拜五中午十二点,带着你下礼拜的单子和驴子到桥头,有人会开小卡车载用品过去。”他并没有问恩尼斯是否有表,只是从高架子上的一只盒子里取出一个圆形的廉价表,表上绑着一条结辫绳,他上紧发条调整时间后扔给恩尼斯,仿佛不屑伸手递过去。“明天早上,我们会开卡车带你们到出发点。”两张只有两点的扑克牌,打不出什么名堂。

他们找到一间酒吧,灌了整个下午的啤酒。杰克告诉恩尼斯,去年山上闪电风雨交加,死了四十二头羊,恶臭弥漫,尸体鼓胀,需要带很多威士忌上山。他说他射死一只老鹰,还转头让恩尼斯看他帽带上的尾翼羽毛。一眼望去,满头卷发与爽朗爱笑的杰克似乎让人看了顺眼,但以他矮小的身材而言,臀部却有点分量,微笑时显露出龅牙,没有严重到张嘴可以够到瓶颈里的爆米花,却足以令人侧目。他向往牛仔竞技生涯,皮带系了较小型的牛仔扣环,但他的皮靴磨损见底,破洞已到无可修补的程度。他一心只想外出打拼,只要不留在闪电平原,任何地方都没问题。

长着鹰钩鼻与窄脸的恩尼斯,仪容不甚整洁,肩膀前凸导致胸部稍微内凹如穴,瘦小的上身搭建在卡尺形的长腿上,身体肌肉发达,行动敏捷,天生适合骑马与打斗。他的本能反应快到不寻常的地步,他远视得厉害,以致不喜欢阅读哈姆利的马鞍型号目录以外的任何读物。

运羊卡车连着运马拖车行驶至小路开端,一名弓形腿的西班牙巴斯克人示范恩尼斯如何在驴子身上装货。驴身两侧系上以圆圈扣住的双菱形绳套,以活结绑紧,背上再加一大包。巴斯克人告诉他,“千万别订购汤,装在盒子里真的很难载。”一只澳洲牧羊犬产下的三只幼犬装进竹篓,最小的一只塞进杰克外套里,因为杰克喜爱小狗。恩尼斯选了一匹名叫雪茄蒂的栗色大马,杰克则选择枣红色母马。后来才知道这匹母马易受惊吓。备用马匹以绳子连成一串,其中有一匹鼠色的苍灰马,外形颇受恩尼斯欣赏。恩尼斯与杰克,几只狗、几匹马、几头驴,加上一千头母绵羊与小羊,在小路上如脏水流过木头,一路向上走到高海拔无林区,迎接他们的是大片开花的鲜草地以及片刻不歇止的疾风。

他们在森林处设置的平台上搭起大帐篷,也固定了厨房与餐盒。第一夜两人同睡营地,杰克已开始抱怨乔·阿吉雷“跟羊睡不准生火”的命令,只不过翌晨他不多话,乖乖为枣红母马置鞍。清晨在琉璃橙色中破晓,底下有一条胶状淡绿衬托。煤灰色的巨大山影缓缓转淡,最后转为与恩尼斯煮早餐营火冒出的烟同色。寒风变得和煦,聚集成堆的圆石与散乱的土块乍然抛出铅笔长度的阴影,底下大群梁木松形成灰暗的孔雀石板。

白天,恩尼斯往大山谷另一方眺望,有时候会见到杰克,小小一点在高地草原上行走,状若昆虫在桌布上移动;晚上杰克待在漆黑的帐篷里,将恩尼斯视为夜火,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红色火花。

这天接近黄昏时,杰克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喝下两瓶放在帐篷阴影处湿袋里冷藏的啤酒,吃了两碗炖肉,吃了恩尼斯的四颗硬如石头的软圆饼、一罐桃子,卷了一根烟,欣赏日落。

“上下班,我一天要花四个钟头哩,”他闷闷不乐地说,“过来吃早餐,回去赶羊,晚上把它们安顿好,回来吃晚餐,再回去看羊,晚上有一半时间睡得不安稳,经常跳起来注意有没有野狼。我有权利在这里过夜。阿吉雷没权利逼我。”

“要不要交换?”恩尼斯说,“放羊我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到那边睡。”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们俩都应该待在这个帐篷里。那个可恶的三角小帐篷有猫尿骚味,甚至比猫尿更难闻。”

“想跟我换的话没关系。”

“先警告你哟,半夜可要起床十几次检查有没有野狼。我很乐意跟你换班,可是我煮的东西很难吃。开罐头倒开得不错。”

“你的手艺不会比我更糟吧。说真的,我不在乎。”

两人靠黄色煤油灯消磨了一小时的夜色。十时左右恩尼斯骑上擅长走夜路的雪茄蒂,穿越水亮点点的霜气走回牧羊地,带着吃剩的软圆饼、一罐果酱与一罐咖啡粉,供第二天充饥,省了一趟路,可以待到晚餐时再回来。

“天刚亮就射中一头野狼。”第二天晚上他告诉杰克,一面以热水泼脸,以肥皂揉出泡沫,希望剃刀仍利。杰克在一旁削马铃薯,“好大一条杂种,蛋跟苹果一样大,我敢说一定吃掉了几头小羊,看样子连骆驼都吃得下去。热水你要不要?多的是。”

“全给你好了。”

“这样的话,我够得着的地方全要洗了。”他边说边脱下皮靴与牛仔裤(没穿衬裤,没穿袜子,杰克注意到),绿色洗澡毛巾啪啪打在身上,溅得营火嗞嗞作响。

两人围着火堆吃晚餐,气氛愉快,一人一罐豆子,同享炸马铃薯与一夸脱威士忌,背靠圆木坐着,靴底与牛仔裤铜铆钉发烫,你递我接喝着威士忌,而薰衣草天空的色彩褪尽,冷风下沉,两人继续喝酒抽烟;不时起身小便,火光使弧形流水反射出光点;继续添柴延续话题;聊聊马匹与牛仔竞技,驯牛比赛,摔出的外伤内伤;两个月前长尾鲨潜水艇失联,最后几分钟一定如何如何;彼此养过、熟识的狗;冷风;杰克老家父母苦撑的农场;恩尼斯爸妈几年前过世后结束农场经营;哥哥住在锡格纳尔,姐姐已婚,住在卡斯珀。杰克说,他父亲几年前曾是风云一时的骑牛士,却守口如瓶,从未给过杰克只字建议,杰克上场骑牛时,他从未前去捧场,不过小时候父亲曾让他骑绵羊。恩尼斯说,他有兴趣的骑术是多于八秒钟的骑乘,说得有点道理。杰克说,钱也很重要,而恩尼斯不得不赞同。两人尊重彼此的看法,很高兴在无人现身之境有人相伴。恩尼斯在逆风骑马回羊群的途中,四面一片变化莫测、醉意朦胧的月光,他心想自己从未如此开心过,感觉可以伸手刨出月球白色的部分。

这年夏天期间,他们不断拔营,将羊群赶到新的牧草地;羊群与新营地的距离越来越远,晚上骑马回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恩尼斯放松地骑着马,双眼睁着睡觉,但离开羊群的时间也不断延长。杰克以口琴吹出哀号粗浊的音乐。口琴先前从易受惊吓的枣红母马身上掉落,稍微跌歪。恩尼斯的歌喉沙哑动人;有几个晚上,两人找了几首歌一搭一唱嬉闹着。恩尼斯会唱《草莓沙色马》粗野的歌词。杰克扯着喉咙拼命想唱卡尔·珀金斯的一首歌,“我说的是——是——是。”不过他比较喜欢悲伤的圣歌,《步行水面的基督》,是笃信圣灵降临的母亲教他唱的。他以送葬曲般的缓板演唱,引发远方野狼尖吠。

“回去看那堆臭羊太晚了。”恩尼斯醉醺醺地说。他四脚着地,冷风飕飕,月亮指出时间已过凌晨二时。牧地上的石头闪着白绿的光,冷酷无情的风吹在草地上,刮得营火直不起腰,接着又将火拢成黄丝绶带,“如果你有多余的毛毯,我就在这外面蜷一宿,打个盹,天一亮就骑马过去。”

“火势一小,会冻得你哎哎叫。最好进帐篷睡。”

“我大概不会有什么感觉。”然而他踉跄走在篷布下,脱下皮靴,在铺地布上打了一阵子呼,之后牙齿互撞声吵醒了杰克。

“拜托老天爷,别再磨牙了,给我滚进来。床垫够大。”杰克以睡意惺忪的烦躁嗓音说。床垫够大够暖,不一会儿两人的亲密程度显著加强,唯一声响只有几下骤然吸气声以及杰克憋气说“要走火了”,随后静止,倒地,熟睡。

恩尼斯在红色晨曦里清醒,两人绝口不提昨夜的事,却知道这年夏天接下来的时光将如何度过。去他奶奶的绵羊。

他们没料错。两人从未讨论性爱,只有一次恩尼斯说:“我才不是同性恋。”杰克也脱口而出,说:“我也不是。就这么一次。是我俩的事,别人管不着。”高山上,唯有他俩翱翔在欣快刺骨的空气中,俯视老鹰的背部,以及山下平原上爬动的车辆灯光,飘浮于俗事之上,远离夜半驯良农场犬的吠叫声。他们自认无人看见,殊不知乔·阿吉雷某日以十乘四十二的双筒望远镜观看十分钟,等两人扣上牛仔裤,等恩尼斯骑马回牧羊地,才捎口信给杰克,告诉他哈罗德伯父罹患肺炎住院,复原机会渺茫。然而伯父竟然康复,阿吉雷再度骑马上山相告,睁大眼睛盯着杰克直瞧,连马也懒得下。

八月的某天,恩尼斯整晚与杰克待在主营地,天空刮起冰雹,吓得羊群往西跑,混进另一配地的羊群。恩尼斯与一名不谙英语的智利籍牧羊人用了痛苦的五天,极力想分辨出彼此的绵羊,却因夏季已至尾声,油漆烙印脱落斑驳,几乎不可能一一隔开。即使数目算对了,恩尼斯也知道羊群混杂不清。在令人不安的情况下,凡事都显得混杂不清。

初雪下得早,才八月十三日,就累积了一英尺深,但不久后积雪迅速融化。隔周乔·阿吉雷派人上山通知他们下山,另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雪从太平洋直扑而来,因此两人收拾起猎物,赶羊下山,石头在脚跟边滚动,紫云由西推挤而来,降雪前夕的金属味逼着他们前进。高山上恶魔能量沸腾,覆上薄薄的碎云光,大风梳整青草,吹得受伤的高山矮曲树与细长岩片发出野兽般低鸣。下坡时,恩尼斯感觉自己以慢动作下坠,垂直下坠,全无回头的余地。

乔·阿吉雷付两人薪水,话不多说。之前他看着漫步的羊群,表情尖酸刻薄,说:“有些羊根本不是你们带上去的。”数目也不符合他的预测。农场酒鬼总是办事不力。

“明年夏天还来吗?”杰克在街上问恩尼斯,一脚已踏上自己的绿色小卡车。阵阵迅风吹得寒冷无比。

“大概不来了。”尘土如云扬起,空气充满细沙而朦胧,他眯着眼睛,“我跟你说过,阿尔玛和我今年十二月结婚。想搞个农场。你呢?”他移开原本看着杰克下颌的视线。最后一天恩尼斯对他用力挥拳,打得他瘀青。

“要是没有更好的机会出现,考虑回老爹的地方,冬天帮他忙,春天大概会去得克萨斯吧。如果征兵令没到的话。”

“好吧,这样的话,那就后会有期了。”疾风吹得一只空饲料袋沿街滚动,最后夹在他的卡车底下。

“好。”杰克说。两人握手,彼此捶肩一下,随后两人站离四十英尺之遥,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朝相反方向驶开。开不到一英里远,恩尼斯感觉有人用手一下接一下地拉出他的内脏,一次一码长。他停车路边,在回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却吐不出东西。他感觉极为难过,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心情才逐渐平复。

十二月,恩尼斯与阿尔玛·比尔斯结婚,元月中妻子已怀孕。他做过几件农场工作,为时很短,然后来到沃沙基郡洛斯特卡宾镇以北的埃尔伍德高顶老农场担任牛仔,安定下来。女儿于九月出生时,他仍在当地工作。他将女儿命名为阿尔玛二世,卧房里弥漫着干血、牛奶、婴儿粪便的气味,充满号哭、吸吮与阿尔玛睡梦中的低吟,对终日与牲口为伍的他来说,这一切皆为生殖力旺盛与生命力延续的铁证。

高顶农场关闭后,他们转徙里弗顿一间小公寓,楼下是洗衣店。恩尼斯进公路修护队,心存不满,周末则在B椽农场干活,作为寄养他几头马的代价。次女出生后,阿尔玛希望待在市区接近诊所的地方,因为小女儿呼吸时出现气喘般的嘘声。

“恩尼斯,拜托嘛,我们不想再住寂寞得要命的农场了,”她边说边坐上丈夫的大腿,以细瘦多雀斑的手臂抱住他,“我们在市区找个地方住吧?”

“再说吧。”恩尼斯说着一手由下往她衣袖上摸,搔动丝柔的腋毛,然后缓缓将她放平,手指从她的肋骨移动至软似果冻的胸部,划过圆肚皮与膝盖,向上伸进湿缝,一路伸至北极或赤道,全看你认为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航行,一直到她颤抖着抵住恩尼斯的手,恩尼斯才将她翻身过来,快速办完她讨厌做的事。一家人继续住在小公寓里。他比较喜欢这样,因为想离开随时可以。

断背山之后第四年夏天,六月间恩尼斯收到杰克·特威斯特寄来的平信,这是他四年来首度获得对方的音讯。

朋友,老早就想写信给你。希望你收得到。听说你住在里弗顿。我二十四日路过,希望能请你喝杯啤酒。可能的话请回信,让我知道到时候你会在。

寄件地址是得克萨斯柴尔德里斯。恩尼斯回信:“那还用说。”附上他在里弗顿的地址。

当天早上响晴炎热,中午前西方推挤过来几朵白云,卷动些许闷热的空气。恩尼斯穿上最好的衬衫,白底粗黑条纹,不知道杰克几时抵达,因此干脆请整天假,来回踱步,不时向下瞭望尘封苍白的马路。阿尔玛提议带朋友到刀叉餐厅共进晚餐,天气好热,不方便在家开伙,如果能找到人带小孩的话,但恩尼斯说他不如自己跟杰克出去喝个醉。他说,杰克不喜欢上馆子,一面回想起圆木上摇摇晃晃的罐头,肮脏的汤匙伸进伸出舀着冷豆子。

下午五六时,雷声隆隆,熟悉的绿色旧卡车开进来,他看见杰克下车,破旧的牛仔帽往后倾仄。一股灼热的悸动烫着了恩尼斯,他站在楼梯歇脚处,走出家门后关上门。杰克一次两阶阔步上楼。两人抓住彼此的肩膀,使劲拥抱,压得几乎断气,不住说着,狗娘养的,狗娘养的,随后,宛如插对钥匙转动锁的制动栓一般油然,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最后为了呼吸而分开时,不轻易表现感情的恩尼斯说出他对爱马与爱女的昵称,小亲亲。

家门再度开启了一个几英寸的缝,阿尔玛站在狭窄的光线中。

他又能说什么?“阿尔玛,这位是杰克·特威斯特,杰克,这位是我太太阿尔玛。”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他嗅得到杰克——强烈熟悉的体味混杂有烟味、麝香汗味与青草似的微微甜味,同时也闻到高山奔流的寒意。“阿尔玛,”他说,“杰克跟我已经有四年没见面了。”仿佛可以解释一切。他很庆幸楼梯歇脚处光线暗淡,不必转身背对她,以防她瞧见胯下春秋。

“是啊。”阿尔玛压低嗓门说。她看见了她刚才看见的情景。她身后的客厅里,闪电将窗户照亮成挥舞的白床单,婴儿哭了起来。

“你有小孩啦?”杰克说。他抖动的手擦过恩尼斯的手,电流在两人之间窜过。

“两个女儿,”恩尼斯说,“阿尔玛二世和法兰芯。爱得不行。”阿尔玛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我生了个儿子,”杰克说,“八个月大。跟你说,我在柴尔德里斯娶了个可爱的得克萨斯小妞,露琳。”从两人站立的地板震动情形来判断,恩尼斯可以感觉到杰克发抖得多厉害。

“阿尔玛,”他说,“杰克和我要出去喝一杯。晚上可能不回家了,会一直聊一直喝。”

“是啊。”阿尔玛边说边从口袋取出一元纸钞。恩尼斯猜太太准备叫他买包香烟给她,希望提醒他早点回家。

“幸会。”杰克说。他颤抖得像跑得筋疲力尽的马。

“恩尼斯——”阿尔玛以痛苦的声音说,但丈夫并未因此减缓下楼的脚步。他回头喊道:“阿尔玛,想抽烟,卧室那件蓝衬衫口袋有几根。”

他们开着杰克的卡车离去,买了一瓶威士忌,不到二十分钟双双住进了午睡汽车旅馆。几把冰雹打在窗户上哗哗响,随后下起雨来,湿滑的风不停撞击隔壁房间未关的门,整夜不停歇。

房间充满精液、香烟、汗水、威士忌的气息,也充满了旧地毯与酸干草、马鞍皮革、粪便与廉价肥皂的臭味。恩尼斯呈大字形躺着,力气用尽,全身湿透,大口呼吸。杰克学鲸鱼喷水用力吐出白烟,说:“老天爷,一定是那段时间你总骑马,功夫才练得这么厉害。这件事不谈不行。我对天发誓,不知道我俩会再来——好吧,我的确知道。所以才来这里。我他妈的本来就知道。一路开到时速表最高限度,就希望早点到。”

“我不知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恩尼斯说,“四年了。差不多准备忘掉你了。我猜那次揍了你一下,让你不高兴了。”

“朋友,”杰克说,“我跑去得克萨斯参加牛仔竞技。所以才遇见露琳。看看那把椅子。”

在污脏的橙色椅子背后,他看见皮带扣环晶莹闪闪。“骑牛?”

“对。那年赚了他妈的三千块。穷到差点饿死。除了牙刷之外,什么都不得不跟别的牛仔借。开车跑遍了得克萨斯。一半时间躺在那辆贱车下面修理。我从来没想过会输。露琳?她家钱可多着咧。她老爸有钱。做农机买卖的生意。当然不肯让女儿动他财产的脑筋,而且他恨我恨到骨子里,所以现在不太顺利,不过等到有一天——”

“往好的地方看,日子自然会过得越来越好。没加入陆军吗?”东方远处传来雷声,红色花环电光渐渐离他们远去。

“他们用不上我。压坏了几节脊椎。还有压迫性骨折,臂骨这边,骑牛时不是老用大腿来支撑吗?——每次骑牛,手臂就多弯一点。跟你说,骑完后痛得要死。断了一条腿。断了三个地方。有一次被牛摔下来,是条大牛,摔得很重,它只跳大概三下就甩掉我,还朝我冲过来,我当然没它跑得快。万幸的是,我有个朋友拿了一支牛角当测油计,大牛的末日也就来临了。另外还摔到其他地方,断了几根他妈的肋骨,扭伤和各种伤痛,韧带拉伤。哎,机会不好,跟我爹那时代不一样了。只有有钱人才能上大学,受训当运动员。现在想参加牛仔竞技,没钱是去不成的。如果我放弃,露琳的老爸将不会给我一分钱,只有一种可能。现在我骑牛骑出心得了,永远不会被放在候补名单上。还有其他的原因。我想趁自己还能走路的时候退出。”

恩尼斯将杰克的手拉到自己嘴边,吸了一口香烟,吐气。“你呀,我看还壮得像头牛似的。你知道吗,我坐在这里拼命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是说,我们两个都有老婆孩子,对不对?我喜欢跟女人搞,没错,可是耶稣老天啊,跟这个却没得比。我从没想到要找另一个男的,只不过肯定是想着你打了有一百次手枪了。你跟别的男人做过吗,杰克?”

“当然没有。”杰克说。杰克最近不打手枪,而且骑的不只是牛,“你也知道。断背山那段,你我都有很深的感触,绝对还没结束。我们非想想办法不行,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那年夏天,”恩尼斯说,“我们领到钱、分手之后,我肚子痛得很厉害,不得不靠边停车,想吐却吐不出来,还以为在杜波瓦餐厅吃坏肚子了。花了大概一年我才想通,当初不应该让你从眼前走掉。想通了,太晚也太迟了。”

“朋友,”杰克说,“我们给自己捅出娄子了。非想办法不行了。”

“想得出办法才怪,”恩尼斯说,“我是说啊,杰克,我花了几年的工夫建立起一个家。我爱两个女儿。阿尔玛呢?这不是她的错。你也有儿子和老婆,在得克萨斯有个家。你和我一见面成那副德性,”他摆头朝自己公寓的方向指去,“抓狂似地黏成一团,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像话吗?那种事情找错地方乱来,肯定死路一条。这事用缰绳也绑不住。我害怕得不得了。”

“跟你说算了,朋友,那年夏天可能有人看见我们了。隔年六月我回到那边,本想再回去——后来往得克萨斯去了——结果乔·阿吉雷在办公室对我说,他说,‘你们两个小子在山上找到消磨时间的方式了,是不是啊,’我瞪了他一眼,不过走出办公室时,我看见他后照镜上挂了一副特大号双筒望远镜。”他故意省略的是,工头在吱嘎作响的倾背木椅上往后一坐,说,特威斯特啊,你们两个领人家薪水,不是随便让狗去看羊、自己跑去摘玫瑰就行了。然后拒绝再请他牧羊。他接着说,“是啊,被你打那么一拳,把我惊呆了。从没想过你会狠心出拳。”

“我哥哥K.E.比我大三岁,个子也比我高,每天揍得我稀里糊涂的。我在家里常哭着告状,老爸听烦了,我六岁大那年有一天,他找我过去坐下,说,恩尼斯,你有个问题非解决不行,不然它会一直跟你跟到九十岁,跟到哥哥九十三岁为止。我说,可是他比我高大。老爸说,你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别对他说什么,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动作要快,一直打到他喊饶为止。想让对方听懂,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我照他的话去做。我趁他上厕所时,趁他走楼梯时偷袭他,趁他晚上睡觉来到枕头边,揍得他肿歪歪的。打了大概两天,从此哥哥再也没找过我麻烦。我学到的教训是,一句话也别讲,两三下解决。”隔壁房间电话铃响,响了又响,最后在响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想再偷袭我,没那么简单了,”杰克说,“你听好。我在想啊,跟你讲算了,如果你和我一起弄个小农场来经营,养几头母牛和小牛做做小本生意,加上你的马,生活一定会很美满。就如我刚才说的,我准备退出牛仔竞技。我可不是没种,只是没钱脱离现在这种烂生活,也没剩几根骨头好摔了。我想通了,想出了这个计划,恩尼斯,我们两人行得通,你和我合作。露琳的老爸,我保证如果我答应滚蛋,他会给我一笔钱。他已经差不多说过——”

“慢着、慢着。那样可行不通。我们没办法开农场。我自己有自己的家要顾,被自己的圈子套住,跑不掉了。杰克,我不想变成你有时候看到的那些人。何况我不想死。以前老家附近有两个老头,一起开农场,厄尔和里奇,每次老爸看见他们都不忘批评一两句。尽管他们是直来直往的老汉,还是被人当作笑柄。我那时才多大,九岁吧,有人发现厄尔死在灌溉圳里。有人拿了轮胎撬棒打他,钩住他,抓着他老二拖着走,拖到老二断掉,只剩一块血淋淋的烂肉。轮胎撬棒打得他全身像是烧焦的番茄一样,鼻子因为被拖在砂石上,被磨平了。”

“你看到了?”

“老爸硬要我看。带我过去。我和哥哥。爸看了大笑。见鬼,就我所知,那是他干的好事。要是他还活着,现在探头进房门看,绝对会回去拿他的轮胎撬棒。两个男的同居?算了吧。我认为比较行得通的办法,是偶尔聚在一起,躲在鸟不拉屎的地方——”

“多久才算偶尔一次?”杰克说,“他妈的四年一次吗?”

“不对。”恩尼斯说。他忍着不问到底错在哪一方,“一到早上,你要开车回去,我回去上班,我也很不情愿。可是,如果解决不了,就得忍受下去。”他说,“可恶,我常注意街上走路的人。这种事,其他人也会遇上吗?碰上的话,他们怎么办?”

“这事不会发生在怀俄明州,如果发生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办,大概是搬到丹佛吧,”杰克坐起身来,把脸转过去,不看恩尼斯,“他们怎么办,我才鸟不了那么多。狗娘养的,恩尼斯,请两天假吧。现在就走。两人走得远远的。把你的东西丢进我卡车后面,我们开上山去。两三天就好。打电话给阿尔玛,就说你要上山。快决定嘛,恩尼斯,你才刚把我的飞机从空中射下来——给我一点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嘛。这里发生的东西可不是小事啊。”

隔壁房间再次响起空荡的铃声,恩尼斯拿起床边话筒仿佛想接听,拨了自家号码。

恩尼斯与阿尔玛之间出现缓蚀现象,大问题倒是没有,只是双方渐行渐远。阿尔玛在杂货店当店员,心知光靠恩尼斯的薪水永远应付不了开支。阿尔玛要求恩尼斯使用套子,因为她害怕再怀一胎。恩尼斯不依,说如果她不想再怀他的孩子,他很乐意不再碰她一下。阿尔玛以自己才听得见的音量说:“你养得起,我就肯再生。”她边说边想着,反正你爱做的事也生不了太多小孩。

她的怨恨每年稍微提高一度:她瞥见的那次拥抱;恩尼斯每年一两次与杰克·特威斯特出远门钓鱼,却从未带她与女儿度过假;他放开自己、尽情享乐的倾向;他对薪资低、工时长的农场差事的渴望;他往往一上床便转向墙壁,立刻沉睡;他在郡政府或电力公司找不到像样的固定工作;基于上述种种因素,阿尔玛的期望长时间缓缓下坠,大女儿九岁、二女儿七岁时,她说,我干吗继续待在他身边,因此跟他离婚,改嫁里弗顿杂货店老板。

恩尼斯重返农场工作,经常换老板,钱赚得不多,却很高兴能再度与六畜为伍,想丢下工作随时都行,非辞职才能走人也行,可以随时请假上山。他无怨无怼,只是略感上天有欠公平。感恩节时,他应邀与阿尔玛、女儿、杂货店老板共进晚餐,他表现得落落大方,坐在两个女儿中间,对她们大谈马经,讲笑话,尽量不要显出悲情老爸的形象。吃完最后一道派后,阿尔玛找他进厨房,一面刮除盘中剩菜,一面表示她为他担心,希望他找人再婚。恩尼斯看出她怀有身孕,猜想大约四五月大。

“一朝被蛇咬啊。”他边说边倚着操作台,感觉厨房容不下他。

“还跟那个杰克·特威斯特去钓鱼吗?”

“偶尔。”以阿尔玛刮餐盘的狠劲,恩尼斯认为盘上的花纹会被她刮掉。

“你知道吗,”她说。从她的口气,恩尼斯晓得大事不妙,“我以前常在想,为何你从来没钓到鳟鱼带回家。每次都说钓到很多条。所以有一次,我趁你出远门钓鱼之前的晚上,打开你的鱼篓——买了五年,定价标签还挂在上面。我写了一张纸条附在钓鱼线末端,说,嗨恩尼斯,带几条鱼回家,爱你的阿尔玛。结果你回来说钓到一大堆河鳟,全吃完了。记得吗?等我找到机会打开鱼篓,我的纸条还附在上面,那条钓线一辈子从没碰过水一次。”这时仿佛“水”一字唤出了它家居生活的亲戚,她扭开水龙头冲洗餐盘。

“那又不代表什么。”

“别骗人了,别想唬我,恩尼斯。代表什么,我很清楚。杰克·特威斯特?杰克·歪哥。你跟他啊——”

她逾越了恩尼斯的限度。恩尼斯抓住她手腕,泪水涌出滚落,盘子发出撞击声。

“给我住嘴,”他说,“管你自己的闲事。你懂个屁。”

“我可要叫比尔过来啰。”

“要叫尽管叫。叫啊,叫到你爽为止。他进厨房,我就逼他吃地板,你也一样。”他再扭一下,留给阿尔玛一环灼热的印记,然后反戴帽子,用力开门离去。当晚他光顾黑青鹰酒吧,喝醉与人短暂动粗后回家。之后他久久没去探望女儿,心想她们长大懂事后,会离开阿尔玛前来找他。

他们不再是年轻男子,前途不再无量。杰克从肩膀到臀腿鼓胀起来,恩尼斯仍保持瘦如晒衣杆的身材,踩着破皮靴到处走,无论冬夏都穿牛仔裤与衬衫,天冷时添件帆布外套。他上眼皮长出一颗良性瘤,眼皮显得无力下垂,鼻梁摔断过,治好却仍歪斜。

年复一年,两人的足迹遍及高海拔草地与山地排水区,骑马远赴大角山脉、药弓山脉,走访加拉廷山脉、阿布萨罗卡山脉、格拉尼茨山脉、奥尔克里克等南端,也到过布里杰—蒂顿山脉、弗黎早、雪莉、费里斯、响尾蛇等山脉,到过盐河山脉,多次深入风河区,也去过马德雷山脉、格罗文特岭、沃沙基山、拉勒米山脉,却从未重返断背山。

杰克的岳父在得克萨斯去世,露琳继承农机事业,展现出管理的才能与强悍的生意手腕。杰克得到一个定位不明的管理职衔,经常出差参加牲畜与农业机器展。如今他有了小钱,在出差采购时想办法花用。轻微得克萨斯口音点缀了他的言语,如“靠”(cow,母牛)斜嘴念成“克依奥”(kyow),“外妇”(wife,妻子)变成了“瓦妇”。他找牙医修整了门牙,戴上齿冠,自称一点也不疼。为了胜任这份工作,他上唇蓄了浓密髭须。

一九八三年五月,他们在一串冰封的无名高地小湖间度过寒冷的几天,然后走到对岸冰雹河流域。

上山过程,白天还算好走,但山路上吹积物深厚,边缘湿滑,他们因此放弃小径,自行开道蜿蜒前行,牵着两匹马穿越松脆的树枝。杰克的旧帽仍绑着同样一根老鹰羽毛,在炎热的正午仰头吸收带有黑松树脂香的空气,嗅着干燥的针叶落叶层与炽热的岩石,嗅着马蹄压垮的苦杜松。恩尼斯显露出历经沧桑的眼神,眺望西方寻找大热天可能生成的积云,无奈无骨的蓝天如此深邃,杰克说,抬头看一眼都怕会被淹死。

三时左右,两人踏过一处狭隘的垭口,来到东南向坡地,强烈的春阳此时总算歇手,再度落至脚下无雪的山径。两人听得见河川喃喃低语,令远方火车的声音更显幽远。走了二十分钟,他们与黑熊不期而遇。黑熊在上方的土丘推动圆木寻找食物,杰克的坐骑避而不前并开始向后退。杰克说:“喔!喔!”而恩尼斯的枣红母马既蹦跳又喷鼻息却不退不进。杰克伸手取出.30-.06却派不上用场:受惊的黑熊狂奔至树林里,波动起伏的步姿有如身体即将瓦解。

茶色河水带动融雪急流而下,为每颗露出水面的岩石围上泡沫围巾,也有小池塘与逆流。树枝呈赭色的柳树僵硬地摇摆,沾满花粉的柔荑花序如黄色拇指纹。两人的马儿喝水,杰克下马,以手舀起冰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指间落下,嘴唇与下巴反射出亮闪闪的水光。

“当心会得梨形虫病,”恩尼斯说,随后又说,“这地方不错。”一面望着河流上方的水平长椅,前人狩猎扎营时遗留了两三圈营火。长椅后方是牧草坡,四周有黑松保护。附近干柴丰富。两人话不多,开始扎营,将坐骑拴在牧草地上。杰克拆开一瓶威士忌的封口,长长喝了豪迈的一大口。他用力吐气,说:“我现在需要两种东西,这是其中一种。”说着盖上瓶盖扔给恩尼斯。

第三日早晨,恩尼斯期盼的积云出现,先是吹起一阵推送黑暗的长风,随后一团灰云自西方疾行而来,飘下细雪。一小时后,灰云散去,留下柔软的春雪,潮湿而沉重。晚霞散尽后,气温降得更低。杰克与恩尼斯交换抽着一根大麻,营火烧至深夜,杰克心思不定,抱怨着天气冷,以树枝拨弄火苗,转动收音机直到电池用罄。

恩尼斯说他目前在锡格纳尔的司道麦农场照顾母牛与小牛,当地有个女人在狼耳酒吧兼差,他对她有好感,但是两人苦无进展,而且她有些问题恩尼斯不愿沾上边。杰克说他在柴尔德里斯搞上了附近农场主人的老婆,过去几个月来他外出时提心吊胆,唯恐不是被露琳枪毙,就是死在农场主人枪下。恩尼斯笑了笑,说他活该。杰克说他过得还可以,但还是很想念恩尼斯,有时候郁闷之余打小孩出气。

马儿在营火光线范围外的黑暗中嘶笑。恩尼斯一手搂住杰克,拉他到身边,说他一个月见自己女儿一次,小阿尔玛十七岁,生性害羞,高瘦如竹竿,法兰芯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不点。杰克说他担心自己儿子得了阅读困难症之类的毛病,毫无疑问,这孩子看书时怎么就是不对劲,已经十五岁了还几乎不识字。做爸爸的他认为显而易见,而可恶的露琳却不愿承认,假装儿子没问题,拒绝带他去看医生。他妈的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钱是露琳的,发号施令的人也是她。

“我以前想生个儿子,”恩尼斯边说边解开纽扣,“却一直生女儿。”

“儿子女儿我都不想要,”杰克说,“可惜他妈的全部心想事不成。到我手里的,全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他没有起身,直接将枯木投进火坑,火星随着他们的实话与谎言飞起,灼烫的几粒火点降落手上脸上,并非第一次。两人滚进泥土中。有件事恒久不变:他俩偶一为之的交合,电火灼烁,却因感受时光流逝而蒙上阴影,时间永远不够,永远不够。

一两天后回到山径起点的停车场,恩尼斯将两匹马装上拖车,准备回锡格纳尔,而杰克也准备回闪电平原探望老父。恩尼斯探头进杰克车窗,说出整星期憋着没说的话,表示他必须等到十一月运走家畜、开始喂冬季饲料前才有休假的机会。

“十一月。搞什么名堂?不是说好八月见吗?我们说好八月,说好九天十天。天啊,恩尼斯!干吗不早说?你有他妈的一整个礼拜,却一个字也没讲。而且,干吗老找这种冷不拉叽的天气?我们应该想想办法。我们应该往南走。应该找机会去墨西哥才对。”

“墨西哥?杰克,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我所谓的旅行,顶多是绕着咖啡壶找壶柄而已。而且我整个八月都得开压捆机,所以八月不行。杰克,开心一点嘛。十一月可以打猎啊,打一头漂亮的麋鹿。我看能不能再向唐罗借到小屋。那年我们玩得多开心。”

“你知道吗,朋友,这种情况我不满意也不能接受。你以前说走就走。现在要见你一面,简直像晋见教皇一样难。”

“杰克,我不干活不行。以前我说辞就辞。你娶了个有钱的老婆,有份好工作。口袋空空的日子,不记得了吗?听说过子女抚养金吧?我已经付了好几年,还得付个好几年。告诉你,这份工作我没办法辞。也没办法请假。连这次假也很难讲——有些晚熟的小母牛现在还在生小牛。没办法丢下不管。丢不下。司道麦喜欢小题大做,这次请假把他气炸了。我不怪他。我请假走人,他大概一晚也没得睡。交换条件是八月。不然你有更好的点子吗?”

“以前有过。”口气刻薄,充满指责意味。

恩尼斯不发一语,缓缓直起上身,揉揉额头;拖车里有匹马在跺脚。他走向自己的卡车,一手搭在拖车上,说着只有马儿听得见的话,转身以审慎从容的步调走回来。

“杰克,你去过墨西哥吗?”要搞就去墨西哥[暗指美国中西部乡下有同性恋倾向的人南下墨西哥找男人。]。他听说过风言风语。现在他动手割开禁区的围篱,进入格杀勿论区[毁人围篱,主人依法可以格杀勿论。]。

“去过啊,怎么没有?你到底想他妈的怎样?”多年来不断准备迎接此刻,来得迟而不期然。

“杰克,这件事我非跟你说一遍不行,而且我不是说着玩的,”恩尼斯说,“我不懂的东西很多,万一懂了,可能你的小命也没了。”

“试试这一次你能不能懂,”杰克说,“而且我只说这一次。告诉你,我们本来可以一起过不错的生活,好得不得了的生活。你却不愿意,恩尼斯,结果我们现在只有断背山。所有东西都以断背为基础。断背是我们拥有的一切,他妈的一切,如果你不知道别的部分,我希望这一点你至少能懂。二十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次数,你给我算算看。量一量你套在我身上的狗绳有多长,再来问我有没有去过墨西哥,然后再告诉我,想得到却几乎永远摸不着会害我送掉小命。有多难受,你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不是你。我没办法靠高海拔一年干炮一两次过活。你对我太重要了,恩尼斯,你这个贱货婊子养大的杂种。要是我知道怎么戒掉你就好了。”

宛若冬日温泉蒸腾而起的大团雾气,多年未曾出口的言语以及此刻难以出口的话——承认、宣布、羞惭、愧疚、恐惧——团团包围住两人。恩尼斯仿佛遭子弹射中心脏,脸色灰白,皱纹深刻,他露出苦笑,双眼紧闭,拳头紧握,双腿朝下凹陷,以膝盖着地。

“天啊,”杰克说,“恩尼斯?”在他想下卡车还没下来,一面猜测是心脏病发或怒火难遏滥烧时,恩尼斯再度站起,如同衣架打直,打开上锁的车子,然后再度弯曲成原形。两人几乎将一切扭转至原位,因为两人所言并无新意。没有结束什么,没有开始什么,也没有解决什么。

断背山上那年遥远的夏天,其中一段令杰克回忆、渴望起来既难以压抑也无法理解。当时恩尼斯朝他身后靠近,抱住他,以沉默的拥抱满足了某种共享而无关性爱的饥渴。

两人如此在营火前站立良久,火焰抛出微红光块,两具肉体的阴影结合为一根紧靠岩石矗立的樑柱。时间一分分流逝,由恩尼斯口袋里的圆表滴答告知,由逐渐燃烧成炭的树枝点明。星光在营火上方层层热流中破浪前进。恩尼斯的呼吸缓和寂静,悄声呓语,在点点火星中前后微微摆动,杰克则毗倚平稳的心跳上,低哼的震动恰似微弱电流,令杰克以站姿入睡,而此睡非彼睡,而是昏沉失神之感,最后恩尼斯挖掘出童年母亲在世时对他说的一段话,尽管生锈了,仍派得上用场。他说:“该上床了,牛仔。我该走了。好了,别学马儿站着睡啦。”说着摇摇杰克,推他一下,自己步入黑暗中。杰克听见他上马时马刺颤动声,听到“明天见”,以及马儿颤抖的鼻息,马蹄磨石的声响。

那次睡意沉重的拥抱,后来在杰克的记忆中凝结固化,成为两人分隔两地、刻苦难挨生活中唯一毫无造作、迷醉入魔、至福充盈的时刻。这段往事百毒不侵,甚至知道了以下这件事也难以动摇:恩尼斯当时不愿面对面拥抱他,是不想看到或感觉到拥抱的对象是杰克。也许吧,他心想,他们从未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

事发后数月恩尼斯才得知,因为他捎给杰克一张明信片,告诉他看来十一月才走得开,结果明信片被退回,盖上“身故”两字。他拨了杰克在柴尔德里斯的电话。先前他只致电杰克一次,是在阿尔玛与他离婚之后,当时杰克误解了打电话给他的原因,开车一千两百英里北上却空欢喜一场。不会有事的,杰克会接听,他非接听不可。然而接听的人不是他,而是露琳。露琳说,谁呀?你是谁?恩尼斯再度说明身份后,她以平稳的嗓音说,对,杰克在小路上开车,胎圈不知因何受损而漏气,换胎时发生爆炸,胎框炸到他的脸,打伤了鼻子与下颌,因此失去意识,朝天倒下,等到有人发现时,他早已溺死在自己的鲜血里。

不对,他心想,一定是有人拿轮胎撬棒打死他的。

“杰克以前常提到你,”她说,“你常跟他去钓鱼或是打猎,我知道。本来想通知你的,”她说,“可是我不确定你的姓名和地址。杰克把多数朋友的地址记在脑子里。太惨了。他才三十九岁。”

北地平原的悲凄气团笼罩在他身上。他不知道何者为真,是轮胎撬棒或是真正意外,鲜血窒息了杰克,没人为他翻身。在低鸣的强风下,他听见钢铁撞击人骨的声响,听见胎框渐行渐静的空荡铿锵。

“下葬在你那边吗?”他想咒骂露琳让杰克死在土路上。

细小的得克萨斯口音循着电话线匍匐前行。“我们帮他立个碑。他以前说希望能火化,骨灰撒在断背山上。我不知道在哪里。所以照他的意思火化了,一半埋葬在这里,另一半寄给他爸妈。我本来以为断背山在他老家附近。不过我了解杰克,所谓的断背山可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地方,那儿有蓝鸫歌唱,威士忌像泉水涌出。”

“有一年夏天,我们上断背山放过羊。”恩尼斯说,他几乎无法言语。

“是嘛,他说那才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我以为他指的是喝酒的地方。上山去喝威士忌。他酒喝得好凶。”

“他爸妈还住在闪电平原吗?”

“当然啰。一直住到老死为止。我从没跟他们见过面。葬礼时他们也不过来。你自己跟他们联络。要是能实现他的愿望,我猜他们会很感激你的。”

毫无疑问的是,她虽客套,细小的嗓音却冰冷如雪。

前往闪电平原途经荒凉乡野,路过十数个在平原上间隔八至十英里的废弃农场,眼睛无神的房屋呆坐杂草中,兽栏衰颓。邮箱写着约翰·C.特威斯特。他家农场寒酸窄小,枝叶繁茂的大戟有取而代之之势。牲口距离太远,他无法看清状况如何,只知道是白头黑牛。棕色灰泥屋矮小,正面有道门廊,两上两下共四间房厅。

恩尼斯与杰克的父亲坐在餐桌前。杰克的母亲身材粗大,动作小心,仿佛刚动过手术。她说:“想喝杯咖啡吗?要不要来一块樱桃蛋糕?”

“谢谢你,夫人,请给我一杯咖啡,蛋糕暂时不必了。”

老父静静坐着,双手交握在塑胶桌布上,以愠怒、知情的神态直盯恩尼斯。恩尼斯从他身上看出,他这种人并非不常见,是硬要当整个池塘老大公鸭的类型。他从父母身上看不出杰克有太多相似之处,深吸一口气。

“我对杰克感到非常难过。难以形容。我好久以前就认识他了。我过来是想让你们知道,他妻子说他希望骨灰能撒在断背山,如果想让我带上山去,我会感到很光荣的。”

一片沉寂。恩尼斯清清喉咙,却不再多说。

老人说:“断背山在哪里我知道。他以为自己太特别,老家贱坟地配不上他啊。”

杰克的母亲置若罔闻,说:“他生前每年回家,在得克萨斯结婚以后也照常回来,帮老爹在农场干活一个礼拜,修修门,割割草的。我把他的房间维持像他小时候的模样,我认为他很感激。你想上楼参观的话请别客气。”

老人开口生气地说:“这里找不到帮手。杰克以前常说,‘恩尼斯·德尔马尔,’他常讲,‘总有一天我要带他过来,好好整顿一下这个该死的农场。’他有个半生不熟的点子,说你们两个准备搬过来,盖间小木屋,帮我管管这个农场,弄得像样一点。后来今年春天,他说有人愿意跟他过来,盖个房子,帮我管理农场,是他在得克萨斯经营农场的邻居。他准备跟老婆离婚,搬回这里住。他那时这样说的。不过杰克说归说,成真的点子不多。”

现在总算证实是轮胎撬棒了。他起身说,没错,我想参观杰克的房间,一面回想起杰克谈过的父亲的往事。杰克割过包皮,老爸却没有;杰克察觉父子生理上的差异,是在一个激动的场合。他说,他当时三四岁,上厕所总是晚一步,手忙脚乱想解开纽扣,拉起马桶座,而且马桶太高,往往导致尿液四溅。老爸对此很不高兴,这一次更是大发雷霆。“天啊,他揍得我惨兮兮,把我打得跌到浴室地板上,拿皮带抽我。我还以为会被他打死。后来他说,‘想知道尿得到处都是的感觉吗?我来教你’,说着掏出来,尿得我全身都是,湿透透,然后丢给我毛巾,叫我擦地板,脱掉我的衣服,在浴缸里洗,也洗毛巾。我又哀号又哭得眼睛红肿。不过在他对着我撒尿的时候,我看到他身上多了一小块我没有的肉。我发现自己像是割过耳尖或是烙过印,和老爸不一样。从此就没办法认同他。”

杰克的卧房在陡峭的楼梯顶端,往上爬时有独特的韵律。他的房间狭小闷热,午后烈日从西方窗户攻进,打在靠墙的儿童窄床,沾有墨水的书桌以及木椅,床铺上方有座手工削制的木架,上面摆了一把BB枪。窗户俯瞰往南延伸的砂石路,而恩尼斯这时倏然想到,这是杰克童年唯一认得的一条路。床边墙上贴了一张古老的杂志相片,是某个黑发电影明星,肤色转为紫红。他听得见杰克的母亲在楼下打开水龙头装满开水壶,放在炉子上,低声问了老人一个问题。

杰克的衣柜空间狭窄,架了一根横向木杆,以串了绳子的褪色大花帘布开合,以隔开房间其他部分。衣柜里挂了两件牛仔裤,熨出折线,整齐地折叠好,放在铁丝衣架上方,衣柜底有一双磨损的包装工皮靴,他隐约有印象。衣柜北端墙壁有个小小的凹陷处,可稍微隐藏东西。这里挂着一件衬衫,因长久挂在铁钉上而僵硬。他从铁钉上取下衣服。杰克在断背山穿的旧衬衫。衣袖上的干血是恩尼斯的鼻血。在断背山最后一天下午,两人展现软骨功胡抓乱扭,杰克不慎以膝盖撞击恩尼斯的鼻子,血流不止,沾得两人身上血迹斑斑。杰克以袖子止住他的鼻血,然而恩尼斯却忽然一跃而起,挥拳击昏好意为他疗伤的杰克,让杰克如天使般平躺在野生耧斗花丛上,双翼合胸。

衬衫拿在手中感觉沉重,后来恩尼斯才发现里面另有一件衬衫,衣袖小心穿过杰克衬衫的袖子内部。这件是恩尼斯的格子衬衫,很久以前误以为洗衣服时弄丢了,如今沾了泥土的衬衫,口袋裂了,纽扣掉了,被杰克偷来藏在自己的衬衫里,一对衬衫宛若两层皮肤,一层裹住另一层,合为一体。他以脸重压布料,慢慢以口鼻吸气,盼能嗅到微乎其微的烟味与高山鼠尾草,以及杰克咸中带甜的体臭,然而衬衫并无真正气味,唯有记忆中的气息,是凭空想象的断背山的力量。断背山已成空影,硕果仅存的只有握在他双手中的东西。

最后公鸭老大拒绝放行杰克的骨灰。“告诉你好了,我们家族有块地,他非葬在那里不可。”杰克母亲站在餐桌前以尖锐的锯齿状工具去除苹果核。“有空再来坐坐。”她说。

车子颠簸行驶在洗衣板状的路面上,经过乡间墓园,四周以坍垮的防羊铁丝围住,坎坷的大草原上小小一个方块,几座坟墓上塑胶花闪亮,恩尼斯不愿知道杰克即将下葬此处,埋葬在这片令人悲恸的平原上。

数星期后某周六,他将司道麦的所有脏马毯扔上小卡车后面,载至速来洗车店,扭开高压喷水喉冲个尽兴。干净的湿毛毯收回卡车后,他走进希金斯礼品店,自个儿忙着在明信片架上翻找。

“恩尼斯,找什么样的明信片?”琳达·希金斯说,一面将湿透的棕色咖啡滤纸丢进垃圾桶。

“断背山的风景。”

“在弗里蒙特郡的那个吗?”

“不对,就在这里北边。”

“我一张也没订过。我找找订购单。如果有,可以帮你订一百张。反正我也得多进一些其他明信片了。”

“一张就够了。”恩尼斯说。

明信片来了——三毛钱——他钉在自己的房车墙上,四角以黄铜图钉固定。明信片之下,他敲进一根铁钉,挂上铁线衣架与两件旧衬衫。他往后站,看着这份组合,眼洼流出几颗刺痛的泪珠。

“杰克,我发誓——”他说。只不过杰克从未要求他发誓,而他本人也不习惯发誓。

大约在此时,杰克开始现身他的梦境,是他初见杰克的模样,鬈发,面带微笑,龅牙,谈着准备起身好好规划人生,然而豆罐头与露出罐头外的汤匙柄,摇摇晃晃摆在圆木之上,也同样出现在他梦境中,卡通造型,色彩绚丽,为梦境增添一抹诙谐淫逸风味。这种汤匙柄可用来撬轮胎。有时候,他会在伤心之余清醒,有时则心怀旧有的喜乐与释然;枕头有时会湿,有时候湿的是床单。

他所知道的情况与他试图相信的事物之间有些许开放的空间,而他却无能为力,何况,既然填补不了就得咬牙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