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俄明历届州长

韦德·沃尔斯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急,淋湿了街道,团团云朵间显露出片片蓝得发麻的天空。她们在卡车上伺机而动。萝妮在丹佛巴士停靠站书报摊附近停车。天空下了最后几滴雨珠,硬如骰子。五点三十五分,巴士靠站,发出臭气,叹息一声。十一名乘客下车,韦德·沃尔斯是最后一位。他对卡车上的人瞥一眼,连头也没转,这时萝妮摇下车窗喊出他的姓名。她们看着他过街,走进护林巡逻酒吧。

“是他吗?他往哪里去?”伦蒂嚼着口香糖,嚼到口香糖爆出啪声求饶。她是个娇小邋遢的女人,身穿黑色紧身裤,脚下是建筑工人穿的工地靴,手臂后面深染泥污,脸蛋俊美而不耐烦。她盯着正在过街的男子,看着他跳过成溪的雨水。

她已婚的姊姊萝妮·汉普耸耸肩。她的头发涂了玫瑰油而油亮,扎成一个髻。两道干净的弧形将挡风玻璃分隔成一幅双连画,两人脸孔透过玻璃闪耀。

“大概想喝杯啤酒。”伦蒂边说边按收音机按钮。

“他又不喝酒。可能是想找人踹他屁股吧。”萝妮转动钥匙,这时姊妹俩听见当地电台主持人的勉励训诫词。这位主持人报上自己大名时,仿佛在自己鼻孔里发现钻石。

“我们是在这里等,还是跟着他进去?”

“在卡车上等几分钟,又不会少一块肉。”她从皮包里取出一管软膏,在掌心挤出一团,散出香味,颜色有如沾了鲜血的果冻,“黑帽,黑帽蓝调……”

“他是想装装间谍之类的东西。”

姊妹观察进出酒吧的人。酒吧门打开,动作慢下来,然后再开启。“高歌老掉牙的黑帽蓝调……”

“是啊,”萝妮说,“不喝酒又不开车,却很乐意为你炸掉水坝。他怎么把夏伊牵扯进去的,我就是不懂。在我认识他之前。夏伊差不多只是一个——”喀嚓一声,车门应声打开,韦德·沃尔斯滑上座位。“别放在床上……”

“拜托。你想害我心脏病发作啊?”萝妮说,“鬼鬼祟祟的。”她关掉收音机。

“我走酒吧后门出来,绕过巷子。”他说。驾驶舱充满玫瑰香精的气味,是水果口味的口香糖。

“她是我妹妹伦蒂,”她说,“过来住两三个礼拜。从塔奥斯来的。偷偷摸摸的,跟演电影一样,你认为有必要吗?你觉得他们还在跟踪你吗?”她开进车流,前面是一辆小卡车,拖着上层加长型的露营车。姊妹俩听得见后座的韦德呼吸急促如狗。若是搬上大银幕,他的招牌音乐肯定是高亢激昂的口琴独奏。

“这一行我做了十七年,”他说,“跟我一起入行的有十几人,现在只剩我一个了。因为我很小心。”

“干吗进酒吧?”

“矿泉水。在飞机上喝了三小瓶,坐巴士时又喝了两瓶。”

无从搭腔,所以三人沉默以对。

转入郡道之前,韦德·沃尔斯似乎陷入昏迷状态。

“好干燥。”他说。他昏昏沉沉,拼命想维持清醒,却陷入半梦半醒的梦魇中,景物为本地,仿佛仍在搭乘巴士前来的途中,越过州界,路过围了一圈的广告看板、寒酸的加油站、香烟店、烟火店,之后是几个强风擦洗过的小镇,散乱四处的农场宛若有人铲了一堆砂石撒在崎岖的地面上。

“欢迎光临怀俄明,”萝妮以她那枯燥无味的嗓音说,“欢迎光临天堂。”

然而他对此地了若指掌,广大的垃圾场燃烧着峡谷坑的火柱,炼油厂,惨遭蹂躏的土地,铀矿坑,煤矿坑,天然碱坑,采油泵与钻油机,空地,成群的油槽,受污染的河川,石油管线,甲醇加工厂,废弃的水坝,阿莫科石油公司污染事件,铁路,全部隐遁在看似空豁的景观中。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访怀俄明。他很清楚让怀俄明居民“躺平享清福”的联邦矿物开采权,遣散费以及从价税[从价税指以货物价格为标准的征税法。],也知道乡村音乐巨星、饰演过牛仔的各色亿万富翁纷纷买下的老农场,江郎才尽的专业人士与艺人满街跑,普通人却找不到工作,在房车里过苦日子。这里是供外来剥削者聊以充饥的早餐,面积达九万七千平方英里,也有共和党的农场人与风景。农场人不知游戏已结束。他们需要狠心教训一顿,而这正是他来此地的目的。

“的确是干燥。旱灾闹了好久。”萝妮握紧方向盘,妹妹不发一语。

“旱灾。”他仿佛在学习生字。萝妮纤妙的秀发与乳白色的颈背就在眼前。

“巴士来之前,下了一点阵雨。这里没下,下在市区。这里一滴也没。”

农场位于斯洛坡以南二十二英里,地处凹凸丘地形区,是老人所谓的饼干地,低矮的圆丘在平原上隆起,是古代啮齿类动物或霜冻的杰作,无人能确定。西方是似尖牙啮咬过的地貌,宛如朝他们直扑而来。这年干燥燠热,青草提早转为黄色加青铜色,蚱蜢嗦嗦飞翔,震动了覆盖尘土的土地。蚱蜢的头部与胸甲似青褐色的大理石。麦雀草排挤土生土长的丛生禾草,长出有毒杂草。转弯之前,他知道萝妮会走后门,而卡车果然驶过如音乐节拍的电线杆阴影,然后开上俗称酒鬼路的冲积砂石路面。

朱尼珀·汉普于一八八二年在此地开采淡色砂岩,与六个儿子合力建造这栋正方形的两层楼农庄,四角各有一支烟囱,睥睨那复折式屋顶、高高的窗户以及加高型门廊。岩石砌成的谷仓与冷藏肉品屋,后门的方形中庭也铺上石块,小小的采石场因此耗竭,让六兄弟松了一口气——他们开玩笑说,如果石材够用,恐怕还要搬来建造兽栏。萝妮打掉了旧隔间的墙壁,换掉天花板,清掉厨房原有的装潢。唯一维持原状的是起居室,正面是玻璃的橱柜与绿丝绒娱乐室也保留下来。

伦蒂在厨房里上下打量韦德·沃尔斯:他脸孔略显肥厚,可能是肌肉结实,下唇如科鱼向前突出。表达客气的微笑露出大小一致的黄牙。从远处看,手提非皮面公文包的他酷似负责辩护水权的律师。靠近一看,他似乎是怪人一个,双腿如同随时准备跳跃,别扭的西装由粗布裁成,因缝线处不整不齐而显得歪扭。

他能感受到这房子的女性风格。“夏伊呢?”开口时,他僵硬的脸抽动,状似受到铁钩与铁丝的牵引。

“我知道就好了。礼拜二他一大早就走了。没说要上哪里。”

“什么意思?”他们站在厨房里,与卡通人物一样,只有嘴巴在移动。

“我猜他大概在蒙大拿州吧。他好像讲过蒙大拿。他们正在杀野牛。”她的口气仿佛蒙大拿人正在割草。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没被杀掉的野牛过得好好的。冬天就不一样了。”

“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了。他有一千件事要做,老是在问有关土地交换和雪貂的事,我不知道他还可能去哪里。除了那件鸟事之外,他还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我是指马匹保险——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办。他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有时候我一个礼拜只看见他一次。”她这句话说得稍微走音。

“这下子可好玩了。”伦蒂说。她的头发交叉错综。她想念塔奥斯灯火通明的夜晚,甚至也想念观光客。观光客漫无边际地走动,盯了银器珠宝太久而呈半盲状态,多数是老年人,两对夫妇同行,丈夫占据前座看尽风景,妻子像狗一样坐在后面,欣赏公路护栏与路边垃圾构成的单调侧视图。

她做过的工作包括公路工地举牌警告员,蜡烛包装机操作员,小型艺廊的销售员,为彩色玻璃设计家跑腿打杂,夏日剧场的舞台帮手,最后在骡蹄铁艺廊上班。她负责将厚纱布黏在泛黄地图的背后,为陈旧卷画更新弹簧卷以及卷轴。有个清闲的下午,她与经理潘恩爬上地图桌交媾。欲火足以持续燃烧下去,一个月后潘恩带来两瓶冰啤酒与一盘辣椒包奶酪当作礼物,想知道两人是否论及感情;她不修边幅,不具姿色,穿上红色宽缘的瘦长洋装时却能引人注目。他们在往天使火方向二十英里外找到一间单卧房的泥砖黏土住家,北墙紧临房车。潘恩将橙色大花盆拖上阳台,伦蒂在里面种植香料,收留一条流浪德国卷毛牧羊犬。牧羊犬个性温驯听话,是适合坐在后座的家犬。没有不对劲之处,然而过了一年,伦蒂打点一箱行李,告诉潘恩她几星期后会回来。她想去怀俄明看看姊姊。隔天晚上她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将一条奇瓦瓦小狗放进滚热的汤锅里。她舀汤进自己碗里时,全身烫伤的奇瓦瓦很卑微地说,今天下午若拨得出时间的话,可不可以带我去看医生。

最初几天,姊妹俩相处愉快,血浓于水,熟悉的亲情,之后该说的全说完了,来到回忆点分岔之处,两人各分东西,最多只能叙述搔不到痒处的事物,谈不出共享过的温煦甜蜜。伦蒂说她与潘恩的关系越来越没趣。是她自己的不对,因为她铁石心肠,到手的东西反而不想要。萝妮说夏伊只比白痴好一点,不过个性温柔,虽说他在每一方面对她都碍手碍脚,离婚反而更痛苦,不值得一试,而失去他这么美好的东西也太可惜。一星期过后,她们一如儿时开始吵架,吵的也是相同的问题:爸妈比较偏心谁;伦蒂为何如此无耻下流。

“你像只沾了油、浑身脏兮兮的老乌鸦,”萝妮说,“老是穿黑色。你会变得好看些,如果——”

“亲爱的姊姊,休想重新装潢我。”实际上,姊妹俩同样懒散。萝妮本人与她开的店并不邋遢,但打扫起家里并不起劲。只不过丈夫夏伊·汉普如同很多在农场长大的男人一样,爱干净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洗手台沾了油污,到处是灰尘!他等妻子离家到店里上班后,丢下马匹保险的生意不做,开始对秽浊的家居环境开战。如今两姊妹共处一室,刀子沾有柳橙果酱仿佛用来压扁过某种巨型昆虫,苍蝇死在浴缸周围,鸟粪在窗户上拖出长条痕迹,似乎以污秽下流的方式具体呈现出他内心的渴望。

伦蒂一直期待韦德·沃尔斯到来,想象他手臂一定结实如木块,目光炯炯逼人,可惜他肩膀无力地下垂,似乎来自无名小镇,似乎是毫无归属的无名小卒。

“我不是来找乐子的。”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抱住腹部。厨房依照杂志介绍改装,黄铜锅从横柱垂下,附庸风雅的醋罐与油瓶林列。

萝妮自冰箱取出一瓶喝掉一半的夏敦埃酒,倒一点在两个酒杯里。

“他知道你来了。他今天会回来。不然就是今晚。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你来干吗,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该死的司机。”她喝了一些白酒,朝韦德的方向扔下一句,“你还是睡以前睡过的那间牛仔房。”

他拎着公文包上楼。牛仔房装饰了牛头骨,脏污的套索,电脑复制的彩色石版画,刻画出偷牛贼被逮个正着的景象。多数家具都以野生树干锯成。有一只莫尔斯沃思牌五斗柜,画着长角牛大步横越抽屉。有人想锉下其中一头,留下一道细长疤痕。

伦蒂与萝妮听见马桶冲水声。

“小瓶矿泉水还在消化。”伦蒂说。

他走后楼梯下楼,清清喉咙。“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两个女孩子,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飞机上没供应餐点吗?”

“我不吃飞机上的餐点——”他笑一笑,希望隐藏心中的恼怒。姊妹俩坐在厨房喝酒,毫无准备晚餐的动作。

“番茄汤、鸡蛋、葡萄柚汁、面包。”萝妮静候一两秒,内心的捣蛋鬼蠢蠢欲动,“冰箱里冰了几块牛排。”应该可以气气他。

“我不吃肉。你知道我不吃肉。你们正在对抗养牛户,结果竟然吃牛肉来支持他们?”

“我又没有在对抗养牛户,”萝妮说,“是你和夏伊在对抗。”

“放在冰箱里,”伦蒂说,“如果没人拿出来吃,冰箱会被烧坏。”韦德一说“你们女孩子”,她就开始讨厌他。

“这样它就不会烧坏了吗?”

“告诉你好了,”萝妮说,“不是牛肉,韦德,是野牛。这里没人吃牛肉。你跟夏伊在搞什么,跟我们吃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完全有关系。这些农场人接受补助,养了大肚子母牛来破坏公共牧场、河岸栖息地、吃光稀有植物、践踏溪流沿岸,制造破坏臭氧层的甲烷,毁掉国家森林。国家森林属于民众,属于我们所有人。养了那些母牛又臭又笨又产生污染又破坏这个世界,为的是什么?为了这个州生产毛收入的可怜的百分之三,让少数人可以过十九世纪的生活。”他感到绝望,因而停口。竟然需要在这里解释。他往下看。黑衣瘦皮猴穿的是皮靴。他这时才注意到她们散发出肉味,整栋房子都是。他大动作打开冰箱,展示里面的物品,看见两根发黑的胡萝卜,转黄的花椰菜,几瓶补酒、葡萄酒、啤酒,一篮皱扁的辣椒,冷藏室有屠夫以纸包装的肉品,纸上沾有酱紫色血迹。

“我今晚不煮东西,”萝妮说,“各人煮各人的份。”

他一面加热番茄汤,一面喝着水。

“我记得啊,”他以几乎算温柔的口吻对萝妮说,“洋姜。去年吧?你烤了那种大大的加州洋姜。我不知道洋姜可以这样烤。很好吃。我们全部都上阳台去看月亮升起,记得吧?”

他早知道萝妮喝醉了。大家只有在喝醉时才喜欢他。

“记得,”她以不感兴趣的口气说,“现在买不到那种洋姜了。也不晓得为什么。”巨大的沉重感降临在厨房里。一年前的那晚,大家吃着洋姜时,他告诉萝妮,那件棕色西装是他自己以新西兰大麻纤维缝制的。百穿不破。当时她吞下太多葡萄酒,那件西装竟显得漂亮,韦德·沃尔斯也像是某种英雄。隔天早上头痛万分时,他只是个身穿皱皱西装外套的男人。

“这么说来,”他非常轻声地说,“夏伊又开始吃肉了。”夏伊·汉普小时候看管母牛,感到伤心又气愤,韦德曾带他走上正道。但那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

“他没有所谓‘又开始吃肉’。他从来没有停止吃肉,只是不吃牛肉而已。而且他说野牛不一样,吃野牛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并没有尽量压制口气中的野蛮意味,“驯养家畜是人类犯的错当中最最严重的一个。害了所有生物。地球的未来没指望了,肯定会变成暴冷暴热,干枯无水的沙漠,枯骨遍地,如果我们再不停止——”

“韦德,你的汤滚了。”萝妮说。她紧闭双唇,以不确定的姿态站立,斜眼看着韦德,随后,仿佛面对了先决条件不断变更的问题一样,她作罢了,改为妹妹斟酒,也为自己倒。她端着酒杯走到阳台上,坐在帆布椅上抽烟。她懒洋洋坐在打开的门后,白烟从鼻子冒出,手里端着红酒。

“韦德,”伦蒂说,“你是不是在帮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

“才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不是想赶走母牛吗?我是说啊,讲到头来,不是母牛就是土地重划嘛。我说啊,牲口全没了,农场该怎么办呢?开发嘛,对不对?不然还能干吗?我的意思是,你在打什么主意?”轻蔑之情有如水柱从消防水管激射而出。

“我想要回到从前。”他说。他的嗓音充满了专业热情,“我希望回归到过去,所有的围篱和母牛全消失。我希望原生青草能复原,野花也一样。我向往干枯的小溪能流着清澈的水,泉水也能再涌出水来,大河也能出现汹涌的水势。我希望恢复地下水位。我希望羚羊和麋鹿和野牛和山羊和野狼能重新占领乡间。我希望农场人、围栏育肥地经营者、加工业者、肉品配销商人直接下十八层地狱。西部要是归我管,我一定大扫把一挥,把他们扫得清洁溜溜,让清风和青草重回天神的手里。让这里成为空旷的大地。”

“对。你干吗找农场人麻烦,而不干脆拿炸弹去炸肉品包装公司?干吗不去整垮佛罗里达的农场人?我敢打赌,佛罗里达生产的牛肉一定比我们西部多。”

她弯腰摆臀,无精打采地走出厨房,不等韦德回应。韦德想说的是,西部牛肉业是整个议题的关键点,战场在于受破坏的土地,而这片土地属于全民。

牛肉之罪

伦蒂与萝妮的父母在图森开设律师事务所斯林格与斯林格,姊妹从小过着优渥舒适的生活。伦蒂在加州一所学校主修艺术,而萝妮在怀俄明大学主修商学,而她就是在大学认识夏伊·汉普。他是个异数:而萝妮错在一味相信夏伊的潜力。

她知道自己具备生意头脑与高尚品位。

“这里的人搞不懂状况。”她对夏伊说。她去五金行买十字螺丝,老板笛隆·泰勒格叫她自己去后面架子上查看价格。她一听丢下螺丝转头就走。

“那男的以为他的五金行是这里唯一一家,大家非买不可。结果生意全跑到丹佛或比灵斯或盐湖城了,他又哇哇叫。”

“算了吧,笛隆大腿受过伤。我打赌他一定认为你去查价格比他快。而且他肯定知道,你不会为了买四颗螺丝跑去丹佛。”

“他应该记住价钱,不然也输入电脑嘛。现在他还是把所有东西写在小小的记事本上。还用复写纸。”

“别气呼呼的嘛,萝妮,放轻松一点。”

稍后她去购物中心一家连锁店,买到品质较差的螺丝,包装在透明塑胶袋里,贴有价格标签。

做生意之道,她打算示范给大家看。西部的商品有利润在:鼠尾草香浴油、丝兰香皂、芳香的野生耧斗菜籽、干燥女辫兰、西洋杉香屑。这些商品的对象是看到药用薰衣草与科尔多瓦皮色染发剂会窃笑的观光客。她也会兼售马尾鬃手环与钥匙圈、几张牛皮与郊狼毛皮。店里将主打仿古西部服饰:斜纹毛织长裙、农场人背心,以及同一系列的定做牛仔衬衫。她会雇请两三位女工来缝制。付最低工资。她也将准备一专柜,陈列鬈毛牛仔牌的顺鬃洗发精,几包沙伊族人过去用来洒在爱马身上的野薄荷香水,几罐口嚼草药,纯属玩票性质,因为这些怪东西并非必需品,不过观光客会冲着怪里怪气而买下来,就如同她接受夏伊·汉普一样。他一事无成,属于个性温驯的牛仔,没有马汗味,也没有胆量。她爱上他那种温柔的憨劲。

“顾客不愁不上门。”她告诉夏伊,口气尖锐叛逆,“如果你准备搞农场,休想找我管账或打电话叫饲料。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后来她退缩,情绪低落,厌恶自己失去耐性,发那么大的脾气。“我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劲,我快要疯了,”她说,“我没办法——”

“没关系。”他说。接着,仿佛两人刚才一直谈的不是这件事,“别担心,我的乖乖小美女,我会平安没事的。”说得活像他计划航行至别林斯高晋海[别林斯高晋海(Bellingshausen Sea),位于南极洲,以俄国探险家别林斯高晋之名命名。]。“过来吧,”他喃喃说,“乖乖神经小女孩。”然而他正悠游老家农场后面数英里以外之处,骑着多年前一匹透明如魂的纯种马,无法自制。

夏伊·汉普原本不想经营农场,而想上大学——他弟弟丹尼斯身手矫健,适合当牛仔,而且意愿很高。家人不解。丹尼斯头脑比较好。夏伊中小学成绩都是勉强过关,结果最后竟然还想继续念书。

“你乱来,”他父亲说,“钉子怎么能钉在泥巴上?去念你的商学学位。不过我敢说,你迟早会回农场干活。”

他们不了解他,从来都不了解。打从童年一开始,他就认清自己与家人之间的距离。他对土地与家畜不感兴趣,让家人觉得丢脸。

他对书本的理解力并不快,却仍力争上游,从不轻言放弃。大学最后一年过了一半,他也与萝妮·斯林格订婚,然而大雪压垮了一切,让他措手不及,猛然将他掷回农场生活。

葬礼的第二天早晨,他在卡车后面抱起干草捆往下丢。找不到其他人来做。他抬头望着愤怒的天空,一排波浪状云朵形成螺旋尖峰,井然有序,而高速气流附近出现剪切层,显示高空紊流强大。农场位于山脉背风坡,劲风肆虐了一整天。如果上星期六天气如此,家人或许会继续打牌玩克里比奇牌戏,他们或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落难总在日子过得甜蜜美好之时,由天窗照入的烈日能将人活活烤死。

在哀伤与工作之间的空隙苟延残喘,过了数周的农场生活后,他回到大学要求退还学费,干涸的心窝令他喘不过气。一位两眼间长肉瘤的女人告诉他,退费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死了,”他说,“我的家人。我家只剩我一个,我完蛋了,也没办法继续念书。”

“你会惊讶地发现,”她说,“有很多男生在农场工作,还能抽空修课,成绩还不错哩。你会惊讶,很多人还直升哈佛和耶鲁呢。”仿佛她是吃酸腐的牛奶长大的,还对你量出每一勺。

“有那么多人,我当然惊讶了。”他用力关上门。

回农场的车程漫长,他迟迟不肯上路,害怕面对自家,既安静又模糊,强风吹得干雪在青草上奔走。他跟着人群走进演讲会,主题订得很能引起争议:劣质牛肉。客座演讲者是韦德·沃尔斯。听众不时打断他的演说,对他又喝倒彩又开汽水。夏伊身边的男子是肩膀宽厚的农场人,戴了一顶沾了秽物的帽子,嘴里嚼着一团烟草。夏伊转头对他说:“讲得是有点道理。”农场人一句话也没说,起身立刻离去,仿佛叛变与小牛的黑腿病一样具有传染性。

演讲会结束后,他是唯一一个上前至演讲者专用的桌子,买了他签名的大作,请他到套索酒吧喝一杯。

“我不喝酒,不过咖啡倒可以。”沃尔斯情绪激动。夏伊喝了两杯啤酒,然后改喝威士忌。沃尔斯充满主见的口吻,沃尔斯倾身注视他的表情,让他道尽自己的辛酸。

“家人出事害我好难过。二月三日。丹尼斯买了辆新车。天气好棒。气温很低不过没有风。一片云也没有。天气不可能比那天更棒了。别人告诉我,距离垭口十四、十五英里的地方,他们开过开放斜坡,引发雪板崩,把他们推进山下的山杨树丛里。积雪堆在上面,硬得跟水泥一样。我家人全走了,我的书也没得念,我回老家农场赶牛,钱又没着落,母牛有一百五十头准备生第一胎。我找不到帮手。我他妈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放弃农场。为你的小孩着想,”沃尔斯说,“将来他们会认为父亲是农场人,是破坏西部的人之一。他们会怪罪到你身上。”

“我还没结婚。一个小孩也没有。就我所知。”

韦德·沃尔斯对夏伊自我介绍,自称是一个破坏性因素,铁石心肠,在树干上钉大钉,他毫不迟疑。“阿比怎样描述母牛,你知道吗?‘臭气冲天、满身苍蝇、牛粪涂身、散布疾病的野兽。’不过,这样还不打紧,糟糕的是它们对土地造成的伤害。它们破坏了西部,破坏了世界。看看阿根廷、印度。看看亚马孙流域。”他提出对牛不利的看法,滔滔不绝。

“这样好了。”他以他习惯的热切而单调的语调说。咖啡溅到桌上。“好心没好报,苦心相劝却被当成耳边风,就必须以火救火。唯有动用强迫的方式,才有办法让这些人了解,”他说,“我们用得上你。”“我们”一词是个复杂的复数代名词。事实上,没有复数代名词的存在;他是孤军奋战的复仇者,或许夏伊因此才受到吸引。

“算我一份,”夏伊说,“我要加入。我要消灭他妈的母牛。”他已有九分醉,随时有倒地的危险。

生计

家人横遭意外后,同年夏天他与萝妮·斯林格结婚。

两人举行西部风格的婚礼,在夏延的拴马桩汽车旅馆宴客,萝妮身穿她亲手缝制的丝质洋装,捧着半凋萎的野玫瑰,穷相毕露的夏伊穿的是羊毛宽松罩衣外套,长及膝盖。他的表哥休伊说:“你真像舍曼将军[舍曼(Sherman),南北战争的北军将领。]。是的,长官!”他们用的香槟酒杯,上面以绳子拼出“夏伊与萝妮”。两家人分开坐不同桌,彼此不交谈。休伊与赫尔斯·伯奇两人猛灌酒,将汽车旅馆的刀叉装入垃圾袋,然后绑在新郎新娘用来逃离宾客的座车下。

小学低年级开始,赫尔斯·伯奇与夏伊就是好朋友。两人骑马到伯奇家后面的针头溪形成的池塘之处,暑假时露营三四天,靠烤得半熟的马铃薯与鳟鱼填饱肚皮。十一岁那年,他们发现脆弱的小石灰岩丘上有三四个洞穴,其中一个藏了三套马鞍与马勒,积满灰尘,牛皮蜷曲僵硬。

“火车强盗。”赫斯说。他梦想成为火车强盗,“这些马鞍一定是他们藏的。他们偷了马,上来这里拿马鞍,然后逃走。我敢打赌,他们本来想偷我们家的马,结果被我爸或爷爷开枪打得一文不值。”

随后他们在洞穴里寻找强盗可能藏匿钞票与金条之处。赫斯的父亲发现其中一具马鞍是古老的夏延弥尼亚牌马鞍,上面印着“怀俄明特别行政区”,并在挡泥板边缘歪斜地刻上姓名缩写B.W.,旁边加上猫头鹰。谢里登的王者绳索公司出高价,但赫斯央求父亲留下。之后他们除了寻找洞穴之外什么也不想做,最后是夏伊厌倦了满是蝙蝠屎的洞穴,两人才停止。

在八十号州际公路上,塑胶垃圾袋破裂,发出的声响令夏伊认定引擎掉了。他的髭须留得绵长,末端以蜡涂成针状,蛋糕的糖霜也黏在上面。他站在公路边,望着刀叉散落的弯曲轨迹,萝妮指着他沾有糖霜的胡子笑到浑身是汗。

“好像鸟大便哟。”她上气不接下气。

婚礼后一星期,他剃掉胡子,大约在同时,他也停止喂牛,开始屠杀。

“至少可以养活我们。”他告诉萝妮。卖牛的所得,部分用来完成商学学位,也分一些投资在萝妮的礼品店。他毕业后前往科罗拉多州参加为期两个月的课程,学习马匹保险。他的名片如下:

夏伊·W.汉普

巨马马匹保险

专精农场与农庄

怀俄明州斯洛坡

他的电话答录机留言以马嘶声开场,然后是他以紧绷的嗓音说:“巨马尽全力保障您的爱马,承保范围包括死亡、生产意外、谷仓火警、地震、闪电。让巨马帮助您研拟一套马匹的健保方案。”

“卖掉牛群可以,”他告诉萝妮,“不过我死也不会卖掉农场。我们在这里住了七十五年。就算不养牛,我们还是非住在这里不可。我可以租给别人,养羊可以,就是不能养牛。养几匹马。农场上的东西,我唯一喜欢的就只有马。”然而他从小接受四健会的熏陶,誓言以头、心、手、健康来贡献。看来是破坏而非贡献。每年韦德·沃尔斯前来一两次,两人联手在沃尔斯认为最能获得好处的地方进行破坏。

出租土地倒非难事。精明如黄鼠狼的老埃德蒙·尚克斯租了下来。他的哲学人尽皆知:租地比付土地税划算,何必买下。

马匹保险的生意起步缓慢。萝妮的礼品店收入足以贴补家用。夏伊无法相信的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急着花大钱买香水与小马皮背心,怎么会有那么多牛仔非买三百元一件的衬衫不可。定做衬衫供不应求。有位知名的套牛人每个月订购一件新衬衫。却不肯付一毛钱为爱马保险。

从一开始,夏伊就希望萝妮的礼品店失败——如此一来,她就能为巨马管账、接电话、处理文书。结果事与愿违。购买新卡车,农庄翻修,皆由她掏腰包,而她还想盖长方形大游泳池。马匹保险的生意并不兴隆。他对顾客的说法信以为真,轻易听信顾客对自己马匹的健康状况、血统、价值与能力的评估,因此持续失本。在充满骗子与谎言的世界,他相信握手代表一切,只不过他本人在隐藏掩饰方面也很高明,具有犯罪倾向。

他曾对萝妮说:“我掌握不住。任何东西都一样。”她不清楚丈夫指的是什么,只是以喉咙发出安慰的声音应付。

葡萄牙·飞利普斯

对有些人而言,习惯一旦养定,只要一息尚存便无法破除。夏伊·汉普有一个习惯可溯及儿时与妮可·安杰米勒出游的那天。当天开车的人是妮可的祖父。之后人生每跨出一步,搔得人发痒的天鹅绒座椅,向后奔逃的景观,立刻历历浮现脑海。当时是一九七三年,他十二岁,妮可·安杰米勒十三岁,两人就读七年级,搭档为历史课做研究报告,探讨一八六六年葡萄牙·飞利普斯屠杀有勇无谋的费特曼与八十名误入歧途的勇士,然后自菲尔卡尼堡骑马至拉勒米堡的经过。

“爷爷说那不可能——除非飞利普斯的屁股是铁做的,骑的是神驹,不然怎么可能两天骑了两百三十六英里。还下着暴风雪哩。”她与祖父母同住市区。她父亲是祖父母的独生子,一九六三年死于越南金瓯半岛,母亲住在得克萨斯奥斯汀,同居人是锡塔琴手,姓名她不会念。

“他的马死了。被他骑到死为止。是纯种马。”他希望葡萄牙·飞利普斯的传奇是真的,希望他果真创下壮举,走完全程。

妮可·安杰米勒肤色较黑,呈橄榄棕色,脸颊与嘴唇血色丰腴,长相美丽,人缘却不佳。班上那些小腿粗大、手臂如细棍、脚丫足以媲美大男人的女生讨厌她,因为她长得好看,而手指长小肉瘤的男生则害怕她。她祖父罗伯特·安杰米勒是药剂师,个性外向活泼,话多嗓门大。祖父母不管到哪里总带着她去,在科林斯堡与丹佛买衣服宠她。爷爷也亲自为她理发。她全身上下给人一种简洁严谨的感觉。祖父母允许她搽无色指甲油,因此她尖尖的指甲闪闪发光,仿佛锡制甲片。左手腕戴了三只红铜手环,确保身体健康。

妮可的祖父说:“小老弟,你长得好快,头壳都要穿破头发啦。你爸妈还好吧?”接着说,“我很惊讶,你怎么不选其他题目,既然你家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写。”他嘴里闪现金光。

“什么东西?我家有什么?”

“怀俄明历届州长——相片,一个都没漏掉,一直留到你爷爷过世。你知道吧,我跟你爷爷相处得不错。你家墙上挂的可是宝物啊。可惜你老爸没眼光。”

“作业题目是老师指派的。跟怀俄明有关的只有两三个。其他同学分到好题目,例如斯科特死在南极,还有鲨鱼咬人。我们分到葡萄牙·飞利普斯。”

他几乎没有注意过那些相片。祖父去世那年,他只有八九岁大,那些相片一直挂在墙上,当作黑白壁纸,个个薄唇,眼皮半开。他祖父的牙齿仍放在木柜抽屉,留有烟草味的夹克挂在门口。老祖父喜欢拉住他与丹尼斯,听他讲故事:农场上死的最后一匹狼:邻居女人眼睛被冻瞎、后来被草原大火烧死;他在小溪捞到的野牛角火药筒:家中某亲戚到巴西开农场,吃的是所谓吱吱嘎嘎响的食物。他们等不及想离开。

“就因为和怀俄明有关,你就不感兴趣啰?”妮可的祖父从上衣内口袋取出酒瓶,扭开瓶盖。

“对,大概吧。”同样是草地上的阴影,同样是长风,同样是永垂不朽的围篱。

“年轻人,我来告诉你好了,这地方发生的事情,有天大的重要性呢。”咕噜咕噜吞酒。

为了替学校报告划下美好句点,妮可的祖父母利用周日带他们探索此一历史著名长征的起点与终点,一边是拉勒米堡的纯种马纪念碑,另一边是卡尼堡附近的葡萄牙·飞利普斯的牌匾,下面以碎石柱支撑。他以母亲的照相机拍了几张快照,却没有一张冲洗成功。

“为一匹马立纪念碑,我觉得好智障哟。”妮可说。

“拜托,那时候的人,找到机会就立纪念碑,”爷爷说,“印第安长烟斗、观光农场、大岩石、煤矿场、日晷、死掉的农场人、民众保安团吊死人、石匠工会山庄、印第安人、伐木场、消防队员、公共澡堂,连小山雀都不放过。也有贝比,号称大草原的小甜心,是全世界寿命最长的一匹马。活到五十岁。当然了,还有帮那匹马擦屁股的人,就是怀俄明第一个女州长。”

“罗伯特。”祖母说。祖父话中带刺,冲着她而来。当地妇女组成团体纪念内莉·泰洛·罗斯,祖母偶尔参加盛会。内莉于一九二四年代曾任州长的亡夫出马,光荣赢得选举。祖母参加盛会时感到不甚自在,因为内莉隶属民主党。

参观过飞利普斯纪念碑回家途中,阳光射穿后车窗,为祖父母的后脑勺涂上如野生金丝雀胸部的黄色,轿车穿越成群的岩壁与无由来地起火的山艾树丛。东边是樱桃红的云墙。太阳往下沉,液态暮色减弱了车子内部的光线。祖父不时举起小酒瓶喝酒,吐出威士忌的气味,伸手传给妻子,妻子摇摇头。夏伊倚靠在椅背上,整日奔波让他昏昏欲睡。收音机播放的是《我射中了警长》,夜色笼罩四周。

他没有睡着,也不算清醒,却在妮可碰到他之前感受到手指的热度。妮可将发烫的手静静放在他的裆部。这件事前所未有,是彻头彻尾的惊人之举。她仿佛为了回应突如其来的勃起,移动了手指,动作极其微小,却足以触发初次高潮。她仍未移开手,过了一会儿,同样的现象重演。他并未主动触摸妮可,甚至丝毫没有移动位置,因为他相信妮可的手清白无知。短裤内黏糊一团,妮可手指的热度穿透牛仔布料,汽车引擎的运转声,祖父香烟的烟味,让后座成了洞穴,既隐私又诡秘。对葡萄牙·飞利普斯与纯种马的强烈感受袭上心头,让他无法自已。抵达农场时,他踉跄下车,一眼也不看妮可,走进前门廊的电灯光线围裙中,双手捶打如风暴般的粉翅蛾。粉翅蛾撞击他时犹如柔软的子弹。

事隔多年后,他忽然纳闷,当时的妮可为何懂这么多。虽然十二岁的他相信那是无意间的触碰,如今三十七岁的他却发觉清白无知的人是他自己。妮可将他一头掷入腐败的天地,但将妮可丢进堕落深渊的人又是谁?

小提琴与弓

日出时分,小提琴与弓农场的伯奇老妈妈坐在直背木椅上,儿子斯基珀自己的头发也灰白苍老,轻轻为母亲梳理稀疏的白发,长度几可触及油地毡。他将梳子插在黑色广口罐里,梳柄向下,开始扎第一条辫子。

“赫斯今早跑哪儿去了?”她订下规矩,全家人必须共进早餐,所以先空着肚子。

“妈妈,他们很早就出门了。”

“拯救世界真辛苦嘛。”现在他们不得不等他。她看得见兽栏外有人来回走动,身型却过为粗壮,不可能是赫斯。“伯奇家族从来没有这样经营过农场。你父亲要是看见围墙做得歪七扭八,跟政府的人浪费时间,一定会感叹羞愧。”

“成果慢慢会出现嘛。我们先前把干草耙成小堆,盖住伯奇家族搬来后就一直是不毛之地的硬硷地,现在土质变软了变松了。开始长青草了。妈妈,如果你想看看以前人怎么搞烂土地,怎么乱搞水源,看看二十世纪初郡政府的农业报告就知道了。以前这里长了各式各样的青草,有各式各样的水源。现在土地一踏就碎。干硬易碎。泥土都僵硬成块。我和赫斯是替未来着想,希望青草长得漂亮好喂牲口。”

“斯基珀,那些个好事,你尽管去做,不过我可要告诉你,农场人想做什么,随他们高兴。他们是你邻居。他们着想的不是未来。未来是奢侈品。他们没那分闲工夫。”

“赫斯和我越来越相信,未来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时代会变。你应该比别人更了解,这一行有多辛苦,利润却少得可怜。牧草地再恶化下去,我们可没办法承担。我们非想想办法不可。他们正在删减我们的配额,联邦牧地改革方案也快实施了,我们又有灌溉问题。追根究底,就是银子的问题。我很不想说爸的坏话,不过他以前跟他父亲做的事,逼得我和赫斯不得不现在补救。”

“那边那人是邦妮吗?”

“对。”

第一条辫子绑得平顺坚硬,末端以红橡皮圈束紧。他动作加快,一面看见邦妮转身朝屋子走来。“她来了。她准备吃早餐了。先去煮点新鲜咖啡再说。”

“我喝咖啡就行了。顶多再吃点黑面包。要是不必坐着等赫斯就好了。”

“我们先吃吧。他不会在意的。”

“他不在意,我在意。我们等他。这么一点尊重,起码也要给赫斯。”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下去。六点三十分,斯基珀从平底锅叉来一片火腿,加上未烤过的黑吐司以及炒蛋,以印有艾伯塔省的小汤匙舀一点绿辣沙司酱,坐在餐桌前,书本摊开,以惯用的轻柔嗓音读着:

主啊,我溺水了。身旁的流水,果真为玫瑰水[这里的玫瑰水指烈酒。],果真为船只巡游、满溢而出的烈酒海?

斯基珀结过婚,几年前曾当过爸爸,育有两名幼子。那年秋天牛肉价格上扬,他付现金买一辆新轿车慰劳齐奥娜,不料父母将后车厢的杂货搬进屋里时,没盖好,两个儿子爬进去后伸手合上。

“儿子呢?”她说。他们东奔西跑,大声呐喊,开车到农场另一边呼唤两个儿子的名字,儿子却窒息而死。那天是最热的一天,事后他希望两人迅速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竟没能听见短短几英尺外焦急痛心的呼声。大草原远处有东西——一只小鸟遭袭击,转身闪躲,做出类似痉挛踢腿的动作,他因而停下车,打开后车厢。他们躺在空气稀薄的烤箱里,瘫软发青。别人所谓的哀恸其实说错了。哀恸其实在内心如螺旋钻子永远转个不停,甚至在整个人碎裂成细沙后,仍能钻出新洞。齐奥娜现居圣迭戈,已改嫁,生了自己的小孩,而他却仍在原地,日复一日看着两人走过的路。他自小学毕业未曾读诗,牧师却送他这本看似送错对象的书,是十七世纪居住在麻省郊野的玄学加尔文教派人士的冥想沉思。阅读该书开场的问句时,正如他打开后车厢盖时心中疑问的灯芯点燃。

在您的权杖下,上帝,您施与我惩罚之权杖,

横夺我的雅各,我的报春花,为什么?

作者三百年来的哀恸,以瘦骨嶙峋的膝盖跪压哀恸,在膝盖下如同砂石般的哀恸,为斯基珀自惩的心带来的,就算不是坦然释怀,至少也是依傍,将他对上帝与大自然结合体的朦胧想法巩固为信念。事发后数年间,他多次重读,获得紊乱宇宙中神圣秩序的感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伯奇老太太喝着纯咖啡,望向大门。

“回来了。赫斯回来了。邦妮,帮你丈夫倒一杯,他喜欢喝滚烫的咖啡。”

赫斯松垮如象皮的下巴刮得精光,摘了一把细香葱给邦妮,说:“你们干吗不等我?”他戴回帽子,盖住头发剪得极短的圆头。粗实的颈子以缓坡连接硕壮的臂膀,手臂的筋肉发达到无法自然直线下垂。他的五官似乎被厚厚的脸颊包夹,鼻子宽钝,表情严肃,微笑时嘴形紧绷。死对头认为他不知变通、严肃苛刻,是个可恶的臭小子。

两名牛仔跟着他走进房子:里克·菲斯勒与诺伊斯·海尔。前者是刚从盒子里取出的零件,尚需组装,后者右脸有多处伤疤,皱成一团。两人在厨房洗手台洗手。改变农场经营方式后,斯基珀雇用两人来帮忙。新的经营方式是让家畜不断移动,以免青草地不胜负荷,也不让家畜聚集在饮水点与凉荫数周之久,因此必须分批分区放牧,而非整群赶进森林处分配地。他们需要牛仔来帮忙照料,却发现牛仔已成稀有商品,大感惊讶。

“管他的,”斯基珀说,“找不到就自己训练一个。”当地高中举办校园征才会时,他摆出一张牌桌,招牌写着:

学习当牛仔

来小提琴与弓农场套绳、骑马

真实体验如假包换

可上下班也可寄住正统的牛仔宿舍

三个牛栏,马儿一长串

鞍具自备

具农场背景者优先考虑。

结果成了众人笑柄,只引来里克·菲斯勒这个体态衰弱的少年。他住在郊外矿坑附近的房车贫民窟。

“会骑吗?”

“不会。本来是想试试看海军的,可是我宁愿当——做这个。”他指着招牌,“不生长在农场,就没机会碰马。”

斯基珀记下对方姓名,请他周六上午前来农场,心里却怀疑他不会来。菲斯勒骑着儿童单车出现,膝盖外展犹如蚱蜢,把手还拖着颜色斑斓的彩带。斯基珀请他进门吃早餐。

“可怜的里克,肚子饿坏了。”晚餐后邦妮说。新来的里克已回牛仔宿舍休息。“今早所有东西几乎被他吃光。七八片吐司、三个鸡蛋,还有腊肉和自制薯条。牛奶喝掉一整瓶。看看他今晚吃掉多少——六大盘马铃薯。”

“而且还摔马摔了六次,”赫斯说,“要训练他成帮手,看来得花不少时间。”

赫斯的状况一如成千上万西部人,挺直脊骨迎战外力,不肯轻易被压进屠宰场的窄道。他加快动作。他艰苦奋战半枯的气候、剧烈的天气转变、政府法规、死头脑的银行人、外来杂草、随风飘摇的牛肉市价、水源问题、动辄发火的农场同行。他的弹性不多。如果这些杂事能自动消失,他的办法就会成功。

“赫斯,今早有没有看到什么?”母亲问,“有没有爬上地垛看老鹰做巢了没?”

“没去看。我猜是没有,因为绵羊爬到上面去了。俄勒冈森林大火,上面烟茫茫的。没看到多少东西,因为我花太多时间听肖特·马茨克讲话。他有个姊夫住在泰塞丁,刚把农场卖给大公司,卖到两百五十万。数目是很大没错,但是价值不只这样。那些该死的海盗在土地重划,在‘公有土地’上养驯服的麋鹿。买农场的人多半靠电话电脑上班。这里是他们的新西部。老天啊,他们甚至算不上是提手提箱的农场人。他们不需要赶牛,一屁股坐着享受,赚的钱多到我们一辈子算不完。一面看着麋鹿一面喝卡普契诺。肖特说他姊夫去年发生好几次塑胶尿布问题。丢进篱笆里让母牛吃,真可恶。死了十七头。如果是大公司花钱找流氓干的,希望逼他卖地,我也不会惊讶。哇,我真想再喝一杯咖啡。里克、诺伊斯,你们还要咖啡吗?”但诺伊斯想喝葡萄柚汁,里克想喝可乐加冰块。两人同坐餐桌南端。

“肖特·马茨克那家伙,喜欢露出大门牙奸笑。你知道吗,”伯奇老太太说,“我开始相信有人在搞阴谋。肯定有一群权力很大的国际人士想控制农场人和种田人——控制全世界的粮食供应量。谁生谁死,最终大权握在他们手上。”

邦妮递过来一盘热腾腾的软圆饼,说:“别相信。”

“小孩还没起床?”赫斯看着三碗粥。

“还在上面打闹哩。”邦妮将一盘炒蛋推到他面前。

赫斯朝天花板吼叫:“抬起你们的狗腿给我下来。今天有得忙了。”

斯基珀将两个软圆饼拨进自己盘子。“天赐天使之面包、小麦……”他喃喃地说,“那头可怜的老母鹿。应该一枪射死才对。耳朵挺不起来,一定得了螺旋蛆,在那棵山杨树后面晃来晃去。”

“我知道,”诺伊斯说,“今早我看到了。只是死得慢一点而已。”

“农场人要照顾的,不只有母牛而已,还要照顾野生动物,”赫斯说,“经营农场最主要的是,”他继续说,“尽可能永续经营,尽量在进棺材前看到自己的农场还是好好的。这是我个人看法。”只不过他鲜少看过农场人老死原地;农场人总是卖地搬进市区,移植到海边的圣莫尼卡或沙漠里的图森。最好是爬过围篱时意外被猎枪射中。

“阿门。”伯奇老太太说。

楼梯顶传来咯咯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邦妮说。

“是谢里尔啦,看她穿的东西。”两只赤脚步下几阶。映入眼帘的是幺女,穿着白色内裤,胸前是邦妮晾在淋浴帘杆上的粉红胸罩,挂在小女儿身上宛若天外飞来的马具。里克·菲斯勒的眼光朝邦妮投射过去,脸红起来。

“想填满那东西,你还早得很哪,”赫斯说,“快给我下来。”

“其实啊。”斯基珀说。他往赫斯的杯子里又倒一些咖啡,也为自己倒,“我们这边也不是没发生过怪事。塑胶尿布倒是没有,不过有人会来开栏门。记得去年夏天吧,十几个栏门半夜被打开来?才不是意外。而且在卡斯珀那边,围篱也被剪开。噢,这里也发生过。”

“是啊。反正现在夜色很好,晚上带棉被和步枪睡在外面看星星大概也不错。轮班睡。少不了一块肉。那些狗杂种冬天不会来。”他盯着咖啡杯升起的湿气。

伯奇老太太离开餐桌,四处寻找她的《现代基督教农场女性》杂志。邦妮搅一搅儿女的粥,看着窗台上脱水变皱的木瓜。当初为何要买?她又不喜欢子宫形状的木瓜,肚子长满种子。

怀俄明历届州长

韦德·沃尔斯坐在旧沙发上,手指敲着膝盖,不时抬头瞄着墙上已逝政治人物的脸孔。大群脸孔散播出沉重的气氛。其中数帧以带有感情的文笔写着:“献给老搭档蒙蒂·汉普,唯有混账能明了混账之心。”客厅保留着鞣革与死灰的苦味。

萝妮放下一碟饼干与奶酪。伦蒂以饼干沾自己杯里的葡萄酒。

“这边的食物淡得令人想吐。”

“去斯洛坡可以找到墨西哥菜,”萝妮说,“你最怀念的口味。”

“那里的菜是玻璃罐里倒出来的东西。才不要。我想吃的是红玉米汤和搀了新鲜仙人掌的沙拉。我想吃火鸡腿配烤椒。馋死了。”

九点过了几分钟,夏伊走进门。

沃尔斯从未见过如此不堪入目的衬衫,以西部风格剪裁,刻意配上不协调的方格布,绣有绿色与橙色的斜角条纹。

伦蒂再度被姊夫典型的西部男子的俊美外表震住。长腿,尖鼻,脸庞帅气,一脸略呈红色的短须。他几乎一眼也不瞧伦蒂。他不喜欢伦蒂那一类型的女人。

“你去哪里了,夏伊,”萝妮说,“韦德下午就到了。我们进市区接他。”

“萝妮,我就知道你会去接。我去了一趟北达科他州。抗议他们射杀土拨鼠。场面好激烈——三十个人开枪射土拨鼠,大约三十个彪形大汉的警察挡住我们。”他说谎。过去两夜,他一直在风河区小屋与一非常年轻的女孩共处。她是来自保留区的肖肖尼族女孩。两人在融冰的山脚穿越黄色高山百合才抵达小屋。如镜的雪水流下楼梯状的坡地,流过石头之间,流过石头之上,流过亮丽锦簇的叉叶画笔花,如云的蚊蚋群从被惊动的植物中扶摇直上。他全身是被蚊虫叮咬的痕迹,小女孩不多话,拍着手臂与腿。他夹克里带了一管儿驱虫剂,为萝妮而随身携带。他递给女孩。女孩摇摇头。再多驱虫剂也无法赶走他接近女孩的欲望。现在不能再想了。一阵羞耻感冲上心头,一种希望再做一次的意念。

“路上还好吧?”他对韦德·沃尔斯说。

“湍流。过山头时,遇上非常严重的湍流。在丹佛机场上空一直绕了半个钟头。那才是最痛苦的部分。”陶土脸的肌肤固定不动,出口的字句犹如硬币掉出公用电话。

“总比失事好。”他走进厨房,萝妮在冰箱里找出另一瓶葡萄酒。“有东西吃吗?”他并未正眼看萝妮。

“番茄汤。‘罐头’番茄汤。还有,冷藏室有‘野牛’牛排。我们谈论过野牛牛排。”

“什么?跟韦德吗?”

“还能有谁?”

“惨了。你怎么说?”他从萝妮手中拿过酒瓶,扭转软木塞开瓶器。合成软木塞尖声冲出。十六年来,他为妻子开过的酒瓶必定不下一千瓶。两千瓶。

“说你认为野牛不一样。跟牛肉不一样。”她倚在操作台上,双手抱胸。这个姿势强调出她宽臀的阔度。她学法国人将指甲剪平,涂上乳玫瑰色的亮光油。

“他怎么说?”

“噢,他变得好严肃。他说,‘做过农场人,一辈子都爱吃肉。’之类的话。他好像老师,老是看着人挑错。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再也不招待他了。你们再继续做这种蠢事,下一次他去住汽车旅馆算了。天啊,我好累哟。”

“以后再谈吧。我猜他是有点不太好相处。我喝点番茄汤,吃两三片吐司好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我们今晚要出去。你要不要喝酒?”威士忌也许能帮他渡过这些芜杂细节。

“不要,我继续喝葡萄酒就行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自己去煮。我要去睡觉了。”她扬起双手,从头发纠结处取下发夹,摇摇乌黑的瀑布秀发,散发突如其来的扑鼻玫瑰香,是他深恶痛绝的香味。她斟满自己的酒杯。她怕黑,开灯睡觉。她说葡萄酒有助她成眠。

与小女孩共枕的夜晚,比较扫兴的是深浓的夜色,助长了想象,压抑了被人发现、接受惩罚的不祥预感。

大厅那端的大房间里传来微弱声响,是伦蒂以针细的音量拿着无线分机讲长途电话。她发出狗吠般的声响,大声笑着。

“他们以什么罪名逮捕你?”韦德·沃尔斯在客厅说。他已经上楼换掉大麻纤维西装,穿上黑色长裤与加帽的长袖运动衣。

“什么?”他讨厌用大杯喝汤。

“难道没有人被逮捕吗?你跟谁去的,土拨鼠捍卫联盟吗?”

“没有。我其实去别的地方。跟他妈的土拨鼠没关系。私人事情。我跟别人在一起。”

“你听我说——”韦德·沃尔斯说。

“我不想谈这件事。是私事。是个人的事情,陈年老案。”他重返十二岁,情绪兴奋却倦怠,放任事情发生。情况很复杂。他成了小孩,而小女孩成了大人。多半是嫌恶与兴奋交互摩擦的感觉。与韦德·沃尔斯的交往,他从未深思或衡量轻重,只相信是好事一桩,可在个人恶事记录簿上规划出一栏以平衡心态。他并未丧失经营农场的天分,因为他从未有过那样的天分。颠覆的做法相当简单——打开兽栏、让家畜漫步上公路、丢出糖蜜附着的塑胶布。

韦德·沃尔斯从背包取出一叠黄色牌子与记号笔,坐在客厅小桌前开始以大写印刷体写下:“吸联邦奶头的农场人。”“终结农场人,收回公众牧地。”“公地不准放牛。”“领福利金的牛仔,早死早超生。”他每写完一张牌子就收进背包。

“那些相片,”他边写边说,“每次来这里我都想问你。我好像没有看过这么——那个是谁?”他指向漂游在潦草签名之上的一张目光茫然的脸。玻璃反射出他的手。

“州长。怀俄明历届州长。我们刚结婚时,萝妮想全部拿下来,不过他们一直都挂在墙上。爷爷是州议员,去找他们签名,能得到的他绝不放过,就像卖肉店里瞎眼的狗。”

“可说是政治恶霸画廊。”

“大概吧。这位是奥斯本大夫,是第一个民主党的州长。一八七〇年代民众起哄吊死大鼻子乔治·帕罗特,大夫弄到尸体,剥下皮来,鞣制成皮革,为自己做了一个诊疗皮包和一双皮鞋。还穿那双鞋参加就职大典。现在已经找不到这种民主党人了。”

“我的老天,”韦德·沃尔斯说,“这个呢?”一张神经质的脸孔在椭圆框里怒视,脸形因出现放射状裂缝而歪斜。

“据说是为了水资源法案跟议员打架,好久好久以前的鸟事了。其中一个拿这张相片砸在对方头上,说他才不愿意跟这种笨蛋挂在同一面墙上。”

他指着满面虬髯的男子,相片被子弹打穿了数个洞:“是格罗弗·克利夫兰指派的堪萨斯州民主党人。你可能会欣赏月光州长——他痛恨大农场,一八八六年冬天损失惨重,他可兴高采烈了。他推动农场转让,小得像怀表的农场,在大河小溪的洼地上。那块没价值的一百六十英亩地,东部人老是喜欢拿来钻牛角尖。”

“看看那个白痴。”沃尔斯对相片中的倒立人点头。相片中有六十名男子头戴牛仔帽,头向后仰,嘴巴打开,双手紧抓住一张大毛毯,高高将人抛起,看着他往上飞,深色西装皱了,擦亮的皮鞋在日光里闪亮。“毛毯飞人。”

“埃默森州长。”

“用意是什么?搞那一套,装装傻瓜,就能跟怀俄明的好老乡骗到选票啊?”

“我猜选票是那些人投的——用意我知道,不过我解释不出来。”

“毫无意义可言。只是笨蛋装傻来取得政治上的好处。我觉得萝妮说的有道理。应该全拿下来丢掉才对。”

“你知道吗,他们不全是笨蛋。并不全是坏人。”

韦德·沃尔斯闷哼一声。“好吧,”他说,“也许你最好跟我解释一下,冰箱里怎么会有肉。”

“不用了,大概不必吧。我家吃什么,不干你家事,韦德。”好戏要上场了。

“我对你的娇妻说过,这件事我非管不可。我们努力要让养牛户关门。你是活动的一分子。我们这群激进活动分子当中竟然有人吃肉,如果被他们发现公开出来,你知道会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

“噢,少来了。我们应该把脑筋放在应该做的事情上。”

沃尔斯摊开自制地图,那上面一丝不苟地划出围篱线,以及转让私人地产的界线,土地管理局用地与州地也划出轮廓。一分钟后夏伊才看出眉目来。

“韦德,”他说,“那可是在我家附近哪。”

“我知道。是测试你的原则。想拒绝的话请便。”

“我不干。我才不去剪邻居的围篱,他们养狼种杂草我都不管。”一阵迟疑,朦胧的薄纱罩上内心记录簿中的善事栏。

韦德·沃尔斯不发一语,往后靠在沙发上。

“再怎么说,你剪的围篱另一边是公地,用意何在?该死的牲口会直接走上公地。或走开。要看你开始剪的时候它们在哪里而定。”

“行动的逻辑不太重要,行动的动作才重要,懂了没?”他的口气充满耐性。他总是非解释不可。

“我猜我不够聪明,搞不懂这种他妈的东西。”夏伊说,“我不喜欢剪围篱这种事。”

“你够聪明啊。”韦德·沃尔斯边说边将手臂插进黑夹克的袖子。

草长及腰

第一次见到女孩的哥哥时,他正蹒跚地走过草地。夏伊开车路过保留区,目的地杜布瓦。这天风高沙扬,夏伊看见一个矮胖的身影穿过路边高度及腰的羊茅草,是长发披肩的印第安人,歪歪斜斜的跛脚姿态令人于心不忍,尽量靠路边行进。夏伊开快车经过,羊茅随之摇摆,透过侧照镜看到男子奋力向前走。几小时后,他办完了正事,从西边接近保留区。路过沃沙基堡十英里左右,他见到同一名男子朝他的方向弯腰前进,暗暗称奇。这时他距离路面较近,夏伊有机会看清这人宽大的脸,流汗,麻木。印第安人摇晃前行,左,右,左,右。夏伊再度驶过他身边,却受到某种东西感动。他做出一百八十度转弯,减速接近男子身边,而男子并未停下。他开得很慢,摇下车窗。

“嘿,老弟,要不要搭便车?”天空显出一种擦洗过的赤裸感,沧桑,西南地平线上有来自犹他州炼油厂的污渍。

男子不吭一声,以脚跟为圆心转过来,打开车门上车。他嗅到青草与叶片压碎的味道,以及衣物酸臭没洗的气味。

“你要走多远?”

“哪里也不去。散散步。我不知道。随便什么地方。你上哪里?”

“这个嘛,我本来是要往斯洛坡去,想到掉个头送你一程。早上我开往西边时看见过你。”

“我也看见了。我没有想上哪里。”

车子逆向停下,引擎在路边空转。男子哪里也不想去。情势别扭。他愿意坐着纯聊天吗?

“看来我最好再掉个头回家啰。如果你哪里也不去的话。”

“对。”却没有下车的表示。

“看来就此各走各的啰。”

“别急。”男子直盯前方。他肌肉结实,骨架宽厚,体态却不至于咄咄逼人,两只大手摊开轻放在膝盖上,“你怎么想停车?”

“拜托,我以为你需要搭便车。你走了好长的路。”

“你想要东西。想要什么?你想从我这里要到什么?”

“去你的,我才不想要你什么东西。我是准备载你一程而已。”卡车引擎空转着。

男子的手移动快速,快到夏伊没注意到,眨眼间将钥匙拔出,以印第安人粗壮的手指紧紧扣住。“不对。你想要什么东西。你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不过你要得很急,急到开车过来这里,还为我掉头。因为你想问我。”

他只得脱口而出。女孩子。十三岁。打炮用。他愿意付钱。他愿付钱给男子,愿付钱给女孩。

天啊,他为何不闭嘴,为何不胎死腹中?

弹射

这晚天气干爽,绿月高挂,几片云朵有如倾倒中的栋梁。马路漫长,颠簸如洗衣板,砂石从轮胎下激射而出,制造出片刻不停的震动,车厢里尘土飞扬,两人嘴巴尽是石头的味道。转进农场的路变小变窄,坡度增加,有山沟,松动的岩石遍布,颗颗有如荷兰炖锅大小。车头灯照射在巨石的裂缝上,卡车往前卖力前进;手电筒光柱在地图上颤抖,韦德·沃尔斯说,到了,两人下车,在柔和的夜色中开始剪围篱。沃尔斯将抗议标语推进岩石底下,以扭曲的铁丝团夹紧。剪完,两人开车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夜晚的寂静反而吵得人心神不安,放大了韦德·沃尔斯的呼吸声。他兴致高昂,充满了从事破坏行动的快感,隐藏不为人知的自我因此现形,韦德·沃勒西维兹,父亲曾在屠宰厂担任屠夫,儿子心怀复仇之意。父亲负责头部,将刀插进口部,从僵硬的舌头挑出绳索般的血管与瘀伤,切开头骨取出大脑与垂体,砍下牛角,四十二岁罹患某种恶性感染症去世。

夏伊用力压剪线钳,感觉到阻力,随后铁丝让步,松开,发出微弱叮声。两人已剪了数小时。他们在陡坡上一路往上剪去。围起这道围篱肯定是件苦差事。东边天空泛白。

“再半小时。”沃尔斯喘着气。连续剪个几天几星期,他都没问题。

虽然黑松与倒塌的岩石呈黑色,光线足以分辨出地形。呛寒的冷风证明了白天时数正在无情缩短中,冷气潜行在午后的虚热之下。

夏伊打直身体,一手叉腰,弯向酸痛点。地平线似乎溢满明亮的水,水位在他视线中逐渐上升。有鸟类闷闷的啼声,远方有隐约可闻的郊狼嗥叫。他的感官在新鲜空气的飘荡中敏锐起来。北边有峭壁仰头探出黑暗。他看得出岩穴形成的黑洞。叶片的撞击声,僵硬的山艾树丛摩擦着皮靴,令聆听动静的他更加不安。他似乎认为,自己或许很久以前曾骑马经过此地。

子弹射过来时他听见了,内心有一种满足感,他刚才察觉到的动静果然不假。子弹射中峭壁,弹跳而出。两种声响似乎同步产生,平稳的呜声以及他自己的尖嗓喘息声,有如航行北极海域时落海的惨叫声。他的臀腿部发出大盏白热亮光,麻木的火焰。他坐在地上,安好无事的那只脚踢着一根铁桩,被剪断的铁丝末端在摇晃。

有人在陡坡之下呼喊:“狗娘养的,举起双手给我滚到马路上来。快给我下来。把他妈的剪线钳带下来。我们已经注意你们一个钟头了。不赶快下来,我就要靠近了。”细微的嗓音带有盛怒的歇斯底里。

韦德·沃尔斯匍匐在他身边,说:“你被射中了。你被射中了。”

那人又呼喊:“狗娘养的,等本大爷上去,你就准备拿铁刺网打领带走下来。”

另一人说,等一等。

夏伊感觉剪线钳仍在手中。陡坡下有几道手电筒光束上下摆动,光度因无情的晨曦而减弱。他的腿简直跟厚纸板做的没两样。他松手放开剪线钳,摸摸臀腿,鲜血浓稠温暖,有个尖锐粗糙的东西,深深嵌入臀腿关节中,一碰便引发重重险峻山岭般的痛楚。往上来者循山沟前进,躲避视线。韦德·沃尔斯从他身边移开。

太阳的橙光降临,让歇在他面前枝梗上的蛾摇身一变,成为晶莹发亮的零件。

“韦德,”他说,“我觉得是一小片石头。子弹没射中我。”然而韦德正手忙脚乱,朝国家森林的围篱开口慌忙逃逸。他走了。

“韦德。”他说。

日光的水位漫溢成灾,强光直射而来。他的眼睛刺出了泪水。他瘫靠着一大团金花矮灌木,感觉好似坐在轿车后座上,光线由四面八方过来。他能看穿车顶,看见埃默森州长在半空中,抵达最高点后侧身下坠,姿势别扭。道理多清楚,他理解之后心情愉快:你被毛毯弹向天空,你往上升,停留在半空中,底下的人脸不是对你浅笑就是皱眉,然后你落下,掉在毛毯上,就这么一回事。

他准备好微笑面对选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