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马刺

咖啡壶

锡格纳尔东南方咖啡壶区,一向是个不错的农场地带,轮到卡尔·斯克罗普却时运不济——现在与最近的过去。牛肉输入州认为怀俄明牛群自黄石野牛与野生麋鹿感染布氏杆菌,唯恐病菌入侵,拒绝输入怀俄明畜产品,市价因此一落千丈。怀俄明州有条不成文的座右铭:好好照顾你自己。外人有所不知的是,这条座右铭的范围包括生物、六畜与外人。人生哲学之差异,由此可见一斑。让灾情更惨重的是,全美各地原本大口嚼三分熟血淋淋上等肉的男人,原本周日晚餐准备罐焖牛肉的女人,如今改吃豆干豆腐与绿色蔬菜,以避免血管硬化,避开大肠杆菌污染的汉堡,预防布氏杆菌病带来高烧颤抖。这些人也因海外传出“疯牛”症而对牛肉避之唯恐不及。在素食意识高涨的时代,有谁愿意赤裸裸表现出肉食性动物的胃口?为了抵制反肉势力,斯克罗普捐献十元,在路边竖立招牌,命令路过人车“吃牛肉”,底下列出十七名赞助农场人的姓名。

这年冬季酷寒,春天来得晚,一直到五月仍以饲料喂家畜,等待青草生长。每座农场的干草皆告用罄,距离最近的干草农场必须开车长征一整天,至内布拉斯加东部,当地身穿工装裤的男孩将干草捆扎得硬实。距离六月还有十天,暴风雪袭击平原地带,背风坡积雪厚达一层楼,随之而来的北极冷风冻结了湿雪,将新生小牛包裹在冰壳中。寒流在玻璃状的天空下持续一周,母牛乳房遭雪冻伤灼痛;切奴克暖风一吹,数分钟之内迅速解冻。雪水成河,流在冰冻的地面上。罹难家畜的尸体从逐渐融化的积雪中,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看不见,农场人驾驶单引擎飞机临空细数,心痛不已。斯克罗普的院子淹水,一英里的公路积水深达一英尺,他的信件因此压在邮局,然而在积水退去前,由西部袭来的风暴甩下豌豆大的冰雹,厚达六英寸,雷声大作,随后形变为倾盆大雨,再转为冰雹,最后倾下一英尺深的粗颗粒白雪。两天后,本季的第一场龙卷风发挥螺丝起子的威力,连根拔起谷物升运仓。

“短短两个礼拜,这么多该死的天气一个接一个来,我从来没看过。”斯克罗普对邻居萨顿·马迪曼说。两辆布满泥点的小卡车并肩驶在啃咬得怵目惊心的路上,排气管嘎嘎作响。卡车载货区上的两条狗来回平行奔跑,彼此露齿相对。

“打得我们哇哇叫啊。”马迪曼说,“我担心的是积雪。山上还有一大堆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场面就精彩了。那个‘吃牛肉’的招牌帮你赚到钱了吗?”

“只有住在拾起路的人看见。总共两个人。我猜我们应该放在柏油公路边,那里才有车流。”他搔搔出了疹子的颈窝。金色胡楂在脸颊上闪闪发光。“去他的,”他说,“这一行老是天灾不断。你老早就改行,算你聪明。”

“卡尔,”马迪曼说,“你可别以为我跷脚享清福哟。人家吃凤梨肉,每天我分到的却是凤梨头。我大概得走了。伊内兹要的冰淇淋快融化流出袋子了。”

“赶快拿回家吧,萨顿。”斯克罗普说着小心翼翼踏油门。油门缺踏板已经数月。马迪曼则缓缓朝南驶去,在砂石路面留下车印。

斯克罗普现年四十,从小生长在咖啡壶区,连去锡格纳尔饲料店采购都会想家。他自小对农场培养出病态的情谊,因为他自认听得见青草对他冷嘲热讽。这分天赋是在哥哥特雷恩去世那年获得的。母亲发现哥哥陈尸浴室,死状极惨,死因不便公开,至今卡尔仍无法理解。当时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接下来将出现何种进展,而父母亲对他也绝口不提,两人只是紧挨着对方说悄悄话、啜泣。他能听见两人在厨房,不停悄声交谈,犹如两道细水渗流,然而一旦他踏进厨房,皮靴发出吱嘎声,父母立刻停口。不准提起特雷恩的名字,这一点他明白。之后他们以杂草名称、浅碟上的奶油多新鲜、农场男孩需受多少学校教育等毫不相干的说法搪塞。他父亲说,不必受太多教育。数年后,父亲却发牢骚,数落卡尔没有进银行或保险公司上班。为父亲举行丧礼后,他开门见山问母亲:“你跟爸以前偷偷在讨论什么?跟特雷恩有关系吗?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嘛!”然而她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奇形岩柱与更远的天空。天空皱褶片片。她不发一语。

反过来说,青草却从来不肯闭嘴,吃吃窃笑个不停,活像高中时代的矮子约翰·伦奇,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请女生吃手上的爆米花,自己的阴茎却刺穿爆米花盒底,混在油腻的玉米之中。斯克罗普的前妻洁莉也尝过那种爆米花。失去了最好的一个,留下了最糟的一个,青草嘶嘶说着。

咖啡壶区虽小却平衡有致,分隔为八大区混养的牧场,一些引渠灌溉的牧草地(不够),放牧权归土地管理局。恶女溪为农场提供水源,流至低洼地区蜿蜒而成沼泽,由水獭筑坝挡出三面小池塘。从主道路延伸而出的一条尘土车道,点缀着一列电线杆,挂着一条电线。道路两旁延伸出无数支路,通往农场较远的部分。农场以西八十码,弗里兹太太的房车坐落于三角叶杨树荫下,屋子底下叠有煤渣砖。井然有序的兽栏与围篱通至缓坡,斯克罗普在缓坡最高点打造出小牛专用谷仓。

斯克罗普的老爸于二次世界大战后建造这栋圆木农庄,而斯克罗普维持原貌,不更换因矿物沉积而阻塞的水管,门廊秋千椅生锈弄脏洁莉的花裙,他也不更新。入口通道相当于狗屋,可直通厨房。餐桌上方挂着一九一一年拍摄的农场相片,斯克罗普家族形貌憔悴的祖先站在房子前浅笑,拍照人的影子碰触他们的脚丫。照片挂久了,斯克罗普视而不见,却知道它的存在,如同知道氧气与日光的存在一样——哪天不见了,他才会注意到。

农场东南角有座岩石遍布的高地,住着一对红猫与几条响尾蛇,上面有大片冲蚀地与摇摇欲坠的红色奇形岩柱,大雨过后偶有化石裸露。曾经有人从青少年感化院逃出,走投无路之下躲藏在突悬岩下长达一周,卡尔在破布云与血红夕阳之下逮住他。当时他正在偷狗食盘中的烧焦红萝卜与牛脂。卡尔请他进门,得知他姓名为本尼·霍恩,推给他一盘煮豆,给他糖果棒当点心,指出他脖子上有只扁虱,劝他回去自首,应允他出狱后可在农场上打季节工,付他低于最低时薪的待遇。

“我认识你爸。”他边说边想起一个长舌懒惰鬼。本尼离开后,窗台上一叠零钱、椅背上两只不对称的袜子也跟着不见了。

二十年来,咖啡壶的工头一直由女性担纲。她是弗里兹太太,粗鲁、强悍,长相如男人,穿着也像男人,谈吐像男人,骂起脏话也像男人,胸部却广如置物架,让她困扰不已,因为妨碍到她套牛的身手。斯克罗普的老爸在他出生前几个月雇用她。起初当地人闲言闲语,说他精神失常。

斯克罗普本人的面貌如下:头发修剪得极短,头大,蓄白金黄色小胡子,骑马摔伤的脊背——肇事斑纹马喜欢翻身晒太阳、习惯占据兽栏角落、耳朵破烂,约翰·伦奇于二十年前就曾正确预测他绝对无法驯服,结果经过一次气动钻孔机式的骑乘后果真应验。斯克罗普双脚穿了一辈子牛仔紧靴而受损,猿猴似的手臂粗壮,衬衫袖口再大也无法罩上。至于他的五官,小嘴轮廓分明,双眼如水彩画,经常有挤眉苦恼的表情,但由于肩膀肌肉发达,胸膛厚实,宣扬出男子汉气概,多年来吸引到的妇女不在少数。他的婚姻短暂无子,半小时便告吹。之后他每夜透过酒瓶观赏月亮,观看色情录影带。除了大量食用猪肉牛肉外,他也凑着塑胶包装吃垃圾食品,导致全身出疹子发痒,排出橙色长条状粪便,仿佛他吞下并消化掉了一只狐狸似的。

黄杨榔头把区

咖啡壶正南方是黄杨榔头把区,是萨顿·马迪曼与伊内兹夫妇的住处。萨顿·马迪曼肌肉纠结,黑色鬈发油亮,经营观光牧场,自称工作本身吃力,又必须坚守开心的表象,因而苦上加苦。尽管他与伊内兹的个性并不适合长期陪伴都市来的陌生人,可观光牧场带来的利润足以供给家用,每年收到的圣诞卡也多到无法一一拆阅。女儿凯莉在俄勒冈州担任面包店主厨,与改过自新的赌徒同居,他们夫妇俩不希望听见有关女婿的任何新闻。他们在农场上饲养三十匹左右的马、一小群绵羊、成群结队的骆马,以及一伙猛如海盗养的狗。这群狗经常跟臭鼬与豪猪过意不去,也曾越界侵扰住在岩柱下的红猫,并因此留下永生难忘的回忆。

伊内兹·马迪曼瘦骨嶙峋,一头红发,更年期提早到,是个脾气刚烈的野人,也是毕比家族的女孩之一。据她所言,她从小生长在马背上,从早到晚。城市观光客由她负责带上山,斜坡上野生鸢尾花引发他们由衷赞叹,同时也带来些许高山症。她小时候木桶障碍赛与套绳表现不错,周末巡回赛赢过几场,赢得一些奖金,嫁给马迪曼后却洗手不干。跳下马后,她显得别扭不自在,走起路来呈外八字,总穿牛仔裤,素色圆领棉质上衣,因水中含铁而洗得出现淡棕色。她的手肘粗糙,在杂乱无章的脸上方是不服不贴的亮色头发。她没有太阳眼镜,老是眯着褪色的睫毛看东西。在浴室用品橱里,萨顿的肾脏药旁立了唯一一管口红,因气候干燥而脱水成粉笔。

咖啡壶与黄杨榔头把区之间有三条通道:其一是横越恶女溪(两家合用的地产界线)的木板桥,但走这条路线必须打开并关上四道门;其二是初春与夏末才能涉水而过的水道;最后是在公路上跑五英里,斯克罗普尽量避免走这条,因为通过公路桥梁时他差点害死妻子,留下惨痛回忆,导致自己多处骨折,打了数十钢钉、金属板与方头螺钉,至今仍未取出。

枪击事件

他不肯放弃。疤痕仍呈鲜粉红色,仍裹着石膏时,他半夜打电话给洁莉,在不情愿的愤怒与渴望之间挣扎。一面打电话,他一面看电视,看着荧幕上的裸女翘起一条腿,挥舞着一件看似熟马铃薯捣烂器的物体。

“洁莉,你的胆子哪里去了?你难道不想撑到最后?我知道你认为你跟错人了,可是难道你不想撑到最后?你不是那种半途放弃的人啊。”

“这就是最后了。我受够了。”

“我们可以生几个小孩啊。我希望我们能养几个小孩。有了小孩,我们就OK了。”他听见自己在发牢骚。他转身背对手持熟马铃薯捣烂器的女人。

“门儿都没有,”她说,“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帮你生小孩。”

“你再不回来,再不取消离婚申请,别怪我开枪射你。”话筒如排水管,将他的话吸了进去。

“卡尔,”她说,“你别来烦我了。”

“嘿,女人。你还是没懂嘛。你不要我的话,也休想要其他东西。你给我滚回来,否则你就等着吃真正的苦头了。”他知道自己才是有苦头吃的人。

洁莉开始哭,是愤怒的啜泣,口水分泌旺盛:“你这个狗娘养的。别来烦我了。”

“听好!”他大吼,“你跟约翰·伦奇做过的事,我不再追究。我原谅你!”他几乎可以舔掉洁莉沧桑的泪水。随后他很确定洁莉并非在哭,而是在大笑。

她挂掉电话。他再打一次,却听到沙沙的忙线讯号。失去了最好的一个。

他继续喝酒,从橱柜取出父亲的猎枪,开车至锡格纳尔唯一的公寓大楼,洁莉的车停在一旁。他开枪射穿车窗与轮胎,而这辆车的贷款他已付了两年。

“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他说。

这个举动释放出复仇的念头,回家途中他绕道至伦奇的农场,见到约翰·伦奇的小卡车,停在车道上,引擎盖仍有热度,月光下的金属曲线毕露。斯克罗普重新装子弹,轰掉橡皮与玻璃,朝仪表板开枪,一面大吼,请你吃爆米花,约翰!并将自己的衬衫丢在伦奇的前座当做名片。这是他首度想杀掉他们两个,想杀人,要是能杀掉自己更好。楼上电灯亮着,他打赤膊开车呼啸而去,酒瓶不离口,威士忌滴在胸毛上发亮。他希望有长耳大野兔冲进车头灯光线中。

洁莉搬回南达科他州时,他知道伊内兹必定脱不了关系,那个O形腿的老贱屄,然而两家比邻而居,为了马迪曼着想,他表现得毕恭毕敬。

伦奇那条鬈毛狼,在卡车枪击事件后避不见面,斯克罗普气得直磨牙。年少气盛时,两人曾交换数十个女孩,包括刚使用过、对方的精虫仍在里面游泳的,包括准备送进回收桶的老炮友,包括新女友,包括伦奇的妹妹凯莉——有时是送给对方后又抢回来,然后再送给对方,交换起来轻松无比,毫无芥蒂。然而从未结过婚的伦奇,却没看清那些女孩与妻子之间的差别。

他们自婴儿时期即为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斯克罗普的母亲帮忙照顾小婴儿伦奇。他俩共用游乐围栏,斯克罗普的哥哥特雷恩会在外面对他们扮鬼脸,或是趴在桌子底下躲过他们的视线,以塑胶马来耍逗他们。洁莉是斯克罗普的南达科他州小鸟,飞来栖息一阵又飞走,然而约翰·伦奇回到起点,哥儿俩之一终将为对方抬棺材。

制马刺人

几位加州人流浪至锡格纳尔,包括坏脾气的哈罗德·巴茨,头发前秃,后脑勺留条细细的马尾,妻子索尼娅卖过车,后来受不了男售车员的冷嘲热讽与黄色笑话,愤而辞职。住在加州海岸时,巴茨曾在大西洋机翼公司担任过冶金工程师,有一天公司宣布精简人事,他与另外五百名员工突然收到资遣通知。他开始对预言感兴趣,特别是世界末日将近的迹象,以及其他末世幻想。他告诉索尼娅,在最后审判日的喇叭声响起前,他俩将在简单的地方过完简单的余生。他考虑做铁匠,并表示他希望在有生之年对社会做出贡献;千禧年蹄铁工的生活应该适合。他在最后关头打退堂鼓,去俄勒冈拜师一年学习马刺制作,周末则参加一个名为末日飘然的末世教派举办的灵修。

巴茨之所以选上锡格纳尔,是拿起叉子朝地图乱刺的结果。他在锡格纳尔开设个人工房。在工作室里,他坐在冒出火星的磨轮前,或在熔炉所在的阴暗角落打铁,汗湿的脸孔如镀铬面具般反射出高热火光,在金属上刻画出盘转成圈的蛇与接吻的鸟。他自废弃的农场捡拾废五金:旧门、生锈的马车钢板弹簧、螺形弹簧、碎土机齿,林林总总。他多数作品皆以含高碳或中碳的工具钢打造,不过他也实验过,拿镍、铬、铜、钨制作非正统的合金。他也试过钼、钒、钴。以新金、青铜与镍银搭配色泽较暗淡的金属。偏好银面中东纹饰叶与华丽雕刻的人,认为他的作品“过于现代”而敬谢不敏。他最拿手的制品是马刺,设计图案绝不重复,风格独具,远远就能一眼认出,成本也令人咋舌。

那年春天来得晚,天气恶劣,他完成了一对马刺,柱身呈半倾斜,钢铁锻蓝,接近熟梅透出蓝紫红晕的色泽。线条素雅。银扣。镀银钝星形靴刺轮与柱端淡淡光彩犹如向晚之水。银色彗星的尾巴拖至柱身,以装饰跟带。他设计一对丁当作响的星星,模样调皮,自靴刺轮垂吊而下,抖动时发出的金属音符对马儿对骑士而言皆甚悦耳。

“这些东西当中有力量存在。”他对索尼娅的猫咪说。猫咪睡在工房收音机上,“迟早有人能慧眼识英雄。”然后他在回家路上数着路边一头死鹿,路面上一头死郊狼,一只死兔子,又一只,又一只,死响尾蛇,太阳下的活响尾蛇,死期将近,一团血,半条死羚羊。

预料之中

斯克罗普走进房间撞见他们,当天狂风劲扫,小溪旁的柳树做出鞭打的姿势,眼看要将自己拉出地面。

那天一大早,他与弗里兹太太偕两个农场工本尼·霍恩与科迪·乔·毕比,将两百头牛往北赶向斯克罗普向土管局租借的土地。连绵波动的青草让平原打起寒颤,如同兽皮在苍蝇孳生的季节中抖动。路上本尼·霍恩遗失夹克,牙齿格格打颤。

“幸好你的鸟蛋包在袋子里,”弗里兹太太说,“不然你连鸟蛋也被吹跑。”

有几件事不尽顺心:几顶帽子被风吹跑,尘土刺痛眼睛。洁莉没有依约带着三明治与啤酒来河口溪的约翰逊家。斯克罗普说她大概是卡车发动不了。下午一时,凯尔·约翰逊与幺儿普利顺同来将牛群赶过约翰逊家土地。父子俩自在地打嗝放屁,排出辣牛肉与白萝卜的气味。此时有辆游客面包车大鸣喇叭经过,吓到了牛群,过桥时听见牛蹄踩出空洞的“嘚嘚”声再度受惊,四下奔窜,争先恐后交叉踩过刚铺上柏油的公路。柏油的黑色极深,深沉到牛身上的黄条纹似乎漂浮路面之上。柏油臭味四起,黏在牛蹄底下更加不舒服。最后终于集中牛群上路,科迪·乔却羊痫风复发,跌下马来。

“锁骨断了。”弗里兹太太边说边扶他起身,听见断骨摩擦声。

约翰逊要进市区办事,表示可以顺路带科迪·乔去“刀枪俱乐部”[刀枪俱乐部,指附近急诊室。因为到院者多受刀伤或枪伤。]。“干脆把牛留在这里,”他说,“明天早上找到帮手后再说。”斯克罗普很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因为回报起来恐怕很吃力。

他无计可施,只好骑马回咖啡壶打电话。本尼不停抱怨,斯克罗普说,闭嘴,我在想办法。疾风吹得他们耳朵作痛,刮起马尾。越来越冷了。距离屋子半英里处,他们看见带刺铁丝围篱卡住某种蓝色小物品,在风中挣扎。孔雀蓝的色彩,斯克罗普感觉眼熟。他骑马过去,从铁刺网上拉起,是洁莉的性感内裤。两人曾为这件内裤吵架,花了七十五元买来一小片丝布。本尼与弗里兹太太假装没看见,以免他尴尬。斯克罗普知道这件内裤并非挂在晒衣绳上被风吹走——烘干机的分期付款他仍未缴清。抵达屋子之前他分析了所有可能性。

约翰·伦奇的卡车停在院子,驾驶门打开,他看见后不太惊讶,既然不太惊讶,发现伦奇在床上努力练习牛仔上下起伏的舞姿时,他了无诧异之情。他听见妻子说,继续动,别停,然后看见了他。他一句话也没说,退出房间,下楼进厨房拿起威士忌酒瓶直灌,听着洁莉号啕大哭,听着约翰·伦奇穿上衣服,下楼。伦奇在门口说,卡尔,你可别乱想,没那回事。

起初斯克罗普并没有太深的感触,回过神来才感受到遭人背叛那种热辣辣的割伤,咽下嫉妒的酸水。而洁莉因难堪而激动万分,大声要摊牌,尖叫着想离婚。斯克罗普说,那样讲未免太疯狂。他走进卧房之后的半小时内,他从未想过两人走到了尽头,只是来到路上被水冲蚀处,越过水道就能继续上路。他的蓝白眼珠湿润。他想告诉洁莉,只是约翰·伦奇,没什么大不了。他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是,没什么,我自己也偷吃过几次。那样说又有什么用?他认为没有必要改变什么,尚未知道不可能逃避内心折磨;折磨有如热导弹,锁定了光芒万丈的核心。

“我们来商量一下,”他说,“我们开车逛逛,商量一下。”威士忌灌得又快又准,淋湿了衬衫前面,最后妻子半推半就,被他带上卡车。上车后他不停说我们来商量,而洁莉不停说离婚。两人无所进展。最后两人掉落公路高架桥下,卡车轮胎朝天,斯克罗普浑身骨折,被挤压在床头柜大小的空间里痛苦不堪,而洁莉则大呼救命,他却伸不出援手。

等到他出院,有能力再度举起汤匙时,她早已搬到锡格纳尔,离婚的热水壶已烧得呼呼响,她在屋里的东西所剩无几,仅在浴室架子上留下半盒卫生棉,以及门口的一双雪靴。

一对马刺

萨顿·马迪曼在地窖私酿啤酒。某天沙尘四射,他进市区购买几罐麦芽酒。他驼背在人行道上前进,4-X牛仔帽的尖端迎向满载细沙的风,走过电脑商行,橱窗里的老式软件包装盒被阳光晒得褪色。他走过律师事务所,蓝色窗帘已拉上。他在巴茨的橱窗前停下脚步,凝视着展示得颇具艺术风格的马刺,下面衬底的是百经风霜的木板。有一对马刺未经修饰,是有鞍骑乘用的马刺,跟带很宽,柱身偏离中央呈十五度角,单纯又实用;有一双是女腿形的马刺,柱身花样繁复,是维多利亚时代妓女的丝袜与高扣鞋;也有一对以青铜打造,柱身呈一直线,镀上青绿色纹章,靴刺轮的轮辐磨成小马靴的形状。不错,不错,不错,马迪曼说。他走进店里,自言自语想买个钥匙环送伊内兹当生日礼物——过去两年他都送同样的东西。

一脸郁闷的哈罗德·巴茨站在柜台后面阅读卡斯珀地区的报纸,手上端着一杯花草茶。马迪曼在展示窗前漫游,嗅着润滑油、金属、真皮的气味,嗅着木芙蓉与香草的芳馥,停在彗星马刺之前。

“想看什么?”巴茨说。

“让我看看那对彗星马刺。”他指着说。巴茨抿着嘴唇,将马刺摆在柜台上,开始以有疤痕的手指转弄着马尾的尾端。

“当开罐器真漂亮。”马迪曼说。他很高兴见到巴茨握拳又松拳的举动。

“是黑尔-博普彗星。那年我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睡在阳台上。很冷没错,不过我一醒来,它就高挂在天上。美丽。可怕。地球在太空中的位置即将变动。即将到来的力量,会让铁漂浮起来,会产生五百英尺高的海啸。我们生活在世界末日——近在眼前,千禧年,全球暖化,战争,可怕的流行病,风暴,洪水。彗星就是警告。我从卡斯珀那里的海恩斯和罗迪买来小旋转凿,用新型的凿子来刻出上面的细纹。”

马迪曼看着标价。三百——他猜世界末日不尽然是近在眼前嘛。他没打算花超过二十元买礼物送妻子,也据实禀告。他说他在报纸上看到,彗星聚满了丰富的化学分子,不是毁灭的预告,而是生命的播种者,在太空中四处撒种。

“‘他们’就是要你相信那一套。”巴茨怒气冲冲地说,一面以手指点着报上刊出的女政客脸孔。她以杏眼圆睁破口大骂著名,愚蠢的见解也同样家喻户晓,“不买就算了。总有人会来买。”街上的灯光穿过店面橱窗,将他的发丝染成金属色。他两手叉腰,看样子本人也准备摆出马刺的造型。

他漠不关心的态度诱动了马迪曼的心。马迪曼开了一张支票,花光所有退税。

钱花得几乎值得。伊内兹说:“看来我今晚要穿着上床啰。”而且果真穿上床。后来冰冷的钢铁碰到他,他才大笑着拽掉妻子的皮靴,抛向角落,丁当作响。

“嘿嘿嘿,”马迪曼说,“彗星来啰。”事后他躺在床上思考,应该如何做假账才不会让妻子发现。

星期三,太阳的高温渗入冷骨,风势转缓,远处青草露出新绿,伊内兹骑马至卡尔·斯克罗普家中。多年来他们曾带着观光客骑马前来咖啡壶,玩玩赶牛,享用野餐盘上的煮豆,而她盘算的正是这件事。一辆拖拉机在转弯处超车,驾驶员是弗里兹太太,科迪·乔在后面的长型平台上蹦跳,旁边载着几个家畜矿物质补品的空盆。科迪·乔是她的表亲,曾经聪明过,曾经性情随和过,好景不长的是,四五年前有捆重达一千磅的干草从草堆上滑落,不巧击中马背上的他,从此脑筋受损。他身强力壮,公牛般的肩膀与毕比家族所有人一样,如今却只能胜任简单的差事。她对科迪·乔挥手,有疤痕的脸孔却认不出伊内兹。他妻子在家为他理发,理得不甚高明,这时纠结的长发在风中如皮鞭抽动。伊内兹心想,他们小时候,他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生,小麦色的头发又硬又挺,眼珠是最深沉的蓝。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不忍卒睹。

她骑马赶上时,科迪·乔正从平台扔下空盆,弗里兹太太则告诉斯克罗普,他们有头公牛罹患烂蹄症,待在小溪牧草地,跛脚太严重,无法赶过来接受治疗,必须开卡车过去载。

斯克罗普抬头看伊内兹,面无表情。

“最近怎样,卡尔?”她的红发朝四面八方伸展,帽子放在家中帽架上。

“还好,你呢?”

“我们很好。萨顿要我过来问你,观光客礼拜五的行程改成礼拜六,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礼拜五他要跟会计事务所的人讨论缴税的事。他们啊,不会让你选日子的。他们要把我们这个地方叫做娱乐农场。”

“照这样下去,干脆所有农场都改叫娱乐农场算了。我可是玩得很快乐。我们正好要进屋子,进来喝杯咖啡嘛,”卡尔说,“把马拴起来。”

“马刺真漂亮。”弗里兹太太说。她精瘦如老木桩,少说也将近七十岁了,伊内兹臆测着。灰发修剪得很短,双手长满茧与肌腱,与任何老农场工人一样。卡尔说,老太婆对牲口不知道的东西,凑一凑可以全写在卷烟纸上,空白的地方还可以填上《圣经》的诗句。弗里兹先生哪儿去了——或许被杀死、踢到地毯下灭尸了吧。弗里兹太太某一方面让伊内兹直觉上不喜欢,也从来不欣赏;这位粗犷老妇人活像一条拉扯到毫无弹性可言的麻绳。

斯克罗普跛着脚过来,摸摸靴刺轮。他在伊内兹面前伸长脖子,张口想说俏皮话却停止动作,搔搔伤痕累累的颈背。他脑海响起一阵如无线电般的杂音。

“生日过了两个礼拜,萨顿才买来送我。”伊内兹跳下马,跟随他们进入混乱的厨房,“本想趁外头安静出去一下。梣叶槭虫在观光客小屋里到处都是。我对珍妮说啊,有机会拿吸尘器去对付。听到虫子在管子里嘎嘎响,逃不出来,让我浑身不舒服。它们一定在想——大概是世界末日来了吧。”她望向厨房另一边,注意到一只桌脚以靴跟垫着。

斯克罗普开始以旧研磨机研磨咖啡,扬起一阵粉尘。他头疼欲裂,却一直盯着伊内兹看,不知为何感到兴奋,忘记了与洁莉之间的过节。

伊内兹打量着腊肉油脂半满的铸铁煎盘,显然炒炸过无数次却未曾清洗。到处是空塑胶袋与半满的塑胶袋,装着螺卷棒、饼干、脆片、三角玉米薄片,也有原本盛蘸酱的空罐,也有过期失去弹性的面包皮、咬过的果馅饼、空布丁罐。洁莉下堂求去后这两年,卡尔·斯克罗普或许未曾享用过热餐。一只蓝鸫气冲冲地撞向窗户,为捍卫领土而与自己的倒影过意不去。“卡尔,不如让我找珍妮·巴克斯过来帮你打扫一下。她一小时收十元,很值得的。”地板上压扁的食物形成多处小点,整个家有如老野猪的巢穴。她纳闷的是,弗里兹太太如何彻底压抑女性本能,竟能不对脏乱的环境感到心烦。

斯克罗普发出他独特的勒喉般笑声:“她准会被吓死。”干干净净的厨房会蚕食他心灵,产生他无法解释的寂寞感。而阳光照射在白餐盘上、锅里煮着营养健康的小麦粥时,最让他难过——难过得想怒吼。“怎样?你礼拜六做什么?中午到脏水农场或泥吸农场,随你选。那边大概有五十头等着赶拢运走。秋天一直不卖,因为行情不好。现在更糟了。他们成立了北平原牛肉合作社,我怀疑会有帮助才怪。要是我们能把‘吃牛肉’的招牌全国放遍,从纽约到旧金山,大家一定会注意到牛肉。你觉得呢,弗里兹太太?你礼拜六行吗?”他从塑胶袋取出一把类似橙色虫子的物体,摇了摇,放进口中嚼,小胡子沾了颜色。

伊内兹几乎不知道将视线集中在何处,因为房子与其中的人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所以只好凝视窗外,看着院子里的狗,喃喃说:“脏水农场比较好。景观比较漂亮。”

她认为卡尔·斯克罗普江河日下。她想起幼年时住在全夜溪的那个硬毛直竖的老疯子,认为卡尔有可能沦落相同的下场。当时她随父亲与兄弟骑马外出,离家数英里处发现小溪旁有座颓圮的房子,有个野人走出门口,对他们出言不逊。这人腮须因沾有食物而僵硬地竖起,双眼黏有硬化的分泌物,身上发出的臭味能传至三十英尺外。她父亲开始自我介绍,老人喃喃说着“呃?呃?”,顷刻之间,大家看见老人的长裤闪现湿光,从裤裆湿到膝盖。她父亲掉头离去,带着儿女登上小山,不过这一幕已经扫了大伙的兴致。“天啊,你看到没?”她哥哥萨米说,“他刚才尿在裤子里耶。闻起来像是大小便一起来。”

“他以前农场经营得很不错,可惜妻子死后,他就变成了一条脏兮兮的老野猪,住的地方也变成猪窝,”她父亲当时说,“别靠近他家。”伊内兹心想,男人天生有此缺憾,遭逢人生剧变的悬崖后,往往暴跌至道德的深渊。

“我的天啊,”斯克罗普说,“我的头好痛。”他伸手至碗盘橱最上层,东翻西找后找到阿司匹林药瓶,干吞了四颗,在肮脏的炖锅上拈熄香烟。他将滚水淋在研磨过的咖啡豆上,咖啡壶升起一阵蒸气。他在水龙头下冲洗脏杯子,然后倒上新鲜的咖啡。他头疼欲裂,全身发烫,感觉奇怪,仿佛灵魔飞出热水壶嘴,飘进了他的鼻子。他抓住椅背,仿佛椅背能帮助他。

他们又走到门外,看着青草成长,背对着温暖的谷仓圆木站,几只提早出现的苍蝇嗡嗡绕。科迪·乔端着咖啡朝堆放干草的院子漫步而去,不时抬起脚跨过无形的犁沟。卡尔凑近伊内兹,言语滔滔不绝,谈着山上积雪深厚,恶女溪水位上升,如果天气持续炎热,可能有泛滥的危险。固定他体内断骨的钛合金板发烫。

“天气会一直热下去,溪水也一定会泛滥。”弗里兹太太边说边以拇指指甲点燃厨房火柴。她不喜欢清谈。

咖啡泡得太浓,苦味太重,也容易烫到舌头。“哗!”伊内兹说,“这才叫做咖啡嘛!”

“有道理,”弗里兹太太说着将喝了一半的咖啡杯放在翻转朝上的箱子上,“这咖啡喝下去,能像烟囱刷一样把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她朝自己的房车走去。

一等到她离开视线范围,斯克罗普立即将伊内兹的手抓过来,按在那夜洁莉说的死沙丁鱼上。当晚在卡车上,他认为洁莉是拿他来比较约翰·伦奇的家伙。然而斯克罗普对洁莉暗示,她是在比较两人的尺寸,这时她说,别提那个混账的名字。

“你可让我上了火,”他这时对伊内兹说,“来嘛。”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卡尔,你哪根筋不对啦?”她的脖子与脸颊火烫,挣脱他的掌握。快到正午了。两人的身影悄悄缩至脚下,状若泼洒出来的油漆。

“来嘛,来嘛。”他边说边拉着伊内兹走向一扇打开的门。粗鄙的兽性浮上表面,毫无遮蔽。

“你自制一点行不行。”

“你才是。”他揉着伊内兹平坦的臀部,挨着她的身体,呼吸时鼻子发出吁吁声,“来嘛。”

她以干裂的手肘抵撞对方喉咙,扭起他的手臂,低头闪躲,然后向自己的母马奔去。

“我不会罢休的,”他在伊内兹身后大喊,“迟早把你弄到手。在你来不及说‘惨了’之前插进去。”他站在伊内兹扬起的尘云中,明白自己在冲泡咖啡时,必定有块铁落在心头的天平上。

弗里兹太太从房车走回来,将上衣扎进牛仔裤里。“伊内兹呢?”她以粗嗓门说。斯克罗普嗅到甫入喉的威士忌气息。

“她有事先走了。”他凝望南方,无血色的双眼因头痛而充满泪水。他感觉得到,体内所有金属在丁当作响的马刺后绷紧。

“大概是咖啡喝不惯,”弗里兹太太说,“习惯喝自己泡的。”

“是嘛,她的东西我喝得下。”说着做出杯子的手势,捧住两颗想象的乳房,上下抖动。

弗里兹太太皱脸。“伊内兹?墙壁的奶头都比伊内兹大。”

“算了。她的马刺真漂亮。”

“没错。漂亮。”

狼影

卡尔·斯克罗普黏着伊内兹不放,只要萨顿不在家,他便盘算她的行踪。在算准的时间打电话。他跟踪她进市区。有一两次,他骑马故意在前往野兔后脚小路上撞见带领观光客的伊内兹。撞见时,他显露出色眯眯的眼神,白眼盯着她,以极轻音唱出不堪入耳的言语。

“再闹下去,看我会不会跟萨顿告状。相信你不希望我去告状。表面上他或许跟你称兄道弟的,生起气来可是翻脸不认人哟。”

“我控制不了,”他说,“伊内兹,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几乎称不上喜欢你。可是你一靠近,感觉像有人铲了一堆红烧木炭倒进我的短裤。你让我想得头痛。快嘛,叫观光客自己先走,你和我躲到岩石后面干一炮。”他噘起嘴唇,在白金色小胡子下做出接吻声响。

她气得发抖。“看我敢不敢用绳索套住你,”她说,“把你拖成破抹布一条。或许这样你才听得懂人话。或许你喜欢这一套。”

“我喜欢的,”他说,“是剥光裤子好好骑你一顿。我想把老二放进它想进去的地方。我想操你操到你变成斗鸡眼。我想——”

隔日清晨,观光客穿着新靴、揉着眼睛走过门廊、伸伸懒腰、说空气多清新之前,伊内兹在萨顿进来享用日出早餐时跟他聊天。外头轻风吹拂褪色的青草。她知道最好别在早上对丈夫下命令,但却无法闭嘴不谈。

“萨顿,有件事我很不想说,就是卡尔·斯克罗普两个礼拜来一直对我放电,一直对我讲不三不四的话。本来以为他会慢慢冷却下来,所以我才没讲出来,可是他就是不罢休。”

他将一块血淋淋的羊毛皮摆在桌上。“绵羊出事了。死了两头,一头差点被吃光,一头被拖出去,一头跛脚。”他端起咖啡杯,一面吹气一面吸吮着,仿佛杯里装了熔浆。他的双手传出鼠尾草的香味。

“卡尔·斯克罗普的事,我讲了你有没有听见?他一直想跟我乱来,放肆得让人受不了。”

“我觉得是狗。脚印比郊狼大一倍。”

“我跟他讲,再乱来我就跟你告状,你会修理修理他。不过他听不进去。”

“老天爷,我可不希望是我们家的狗。波西已经有两天没见影子了。”

“日子已经够辛苦了,隔壁又住了个色情狂想对我动手动脚,我可受不了。我希望自己老公能马上亲自处理。”

他起身走向门廊,然后回到餐桌。“看来不是波西干的。她一腿发炎,躺在门廊上。我忘记她脚受伤。不是她。”狗儿波西瞧着他打哈欠,竖起一耳,另一耳下垂,阳光照射它的左眼,玻璃状眼珠成了红球。

“你去他那里跟他理论嘛。去给他一点颜色看,让他知道你是玩真的。他那个皱巴巴的老东西在我身上磨蹭,你觉得我有什么感觉?”

“对。我可以去卡尔家,问他有没有看到,看他有没有小牛失踪。”

“你去,”伊内兹说,“尽管去问,”她的嗓音如同遭射伤的苍鹭。她回想当年,伦奇、斯克罗普、马迪曼曾经三人行,出去找高跟鞋玩乐,低级猪哥一群。

早上十一点左右,三名纽约女律师观光客打移动电话过来。过去有观光客迷路,升起狼烟指示方位地,因而引发大火,有鉴于此,萨顿规定她们必须随身携带手机,否则得长绳缠身,另一端绑在门廊扶杆上拉着,才准她们外出。

“伊内兹,我们迷路了,”讲话的人怒气冲冲,仿佛是伊内兹害她们走失,“而且这里有野狼。”话筒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萨顿在大酋长牌便笺簿上涂写着一些数目。

“郊狼。描述一下身边的景物,我们就能猜出你们在哪里。”对方描述着橙色大岩石、铁丝围篱与空旷大地。

“围篱的状况是好,还是乱七八糟?”

“这个嘛,看起来只像是个围篱啊。”说着传出口哨叹息声,或者是风声?桌上布满账单、信件、税务简介手册,需要忙上一个月,全需以红笔填写。

“大岩石一块块。好大。”

“我猜她们在卡尔家那边的奇岩柱边缘,”她对萨顿说,“我骑马过去带她们回来。不过如果‘他’在那里,我应该带把.30-.30去。”

“开卡车去。如果她们步行,那些小姐可要走上四英里才能回来。”饲料账单上大大地写着“过期逾缴”。

“给她们一个教训。”但她知道她们不会就此学乖。她对先生说,他想去的话,可以自己开车过去,前座挤了三个女人,让他享受一下,也可以带她们去看卡尔·斯克罗普,也许卡尔会看上其中一个,不再来骚扰她。她宁可骑马过去。她摸摸饲料账单说,幸好我们有退税。

女观光客发誓说是野狼。她们身穿僵硬的曲线型牛仔裤、套牛靴、圣塔菲夹克,扎了丝颈巾。头发被风吹成拖把状。

“我没有乱讲。”格拉肯律师说,“我办过一个案子,有个人在自己没电梯的公寓里养了一匹狼,骗人说是导盲犬,所以我看了好几百个小时以狼为主题的录影带。后来还验DNA。我知道。我看到的是狼。”

“整个农场都一样。看见那边有烟冒出来没?那是壁炉的烟囱。你们到农场的马路上,往南走,出了大门后关上门。萨顿会开着卡车过去找你们。记得关门哟。”

她骑上冲蚀地。她右边有一丛金花矮灌木,里面躲了一匹大母狼,以黄色斗鸡眼注意着她。狼毛在不规则的强风中颤抖。她没有多想,立刻解开绳索,甩成绳套扔出去。正当她将绳索另一端在鞍头缠绕几圈时,母狼腾空一跃,灰褐色母马往后退。母狼往后拉,臀腿落地蹲坐着,母马再度后退,学马戏团的马儿一样以后腿站立向后走,然后四脚着地,头往下压,激烈挣扎,伊内兹以突破挡风玻璃而出的姿势冲向前,降落时以下巴触地滑行,颈骨折断,嘴巴张开,下排牙齿犁过红土。原本拉紧绕圈的绳索恢复自由,母狼钻进山艾树丛逃逸。山艾树在风中僵硬地摇摆。

葬礼后的那周,萨顿·马迪曼宣布将出售农场,自己打算搬到俄勒冈州女儿家附近。他姊姊与姊夫自岩泉开车北上帮他打包装箱,整理待拍卖物品。

“阿顿,这些汤匙、这个红枕头、这对马刺怎么办?马刺上面有小彗星,真的很好看。可惜沾了点泥巴。”

“出事的时候,她就穿着那对可恶的东西。触霉头。”他的嗓音不稳,在喉头里变得沉重,“我不想再看到它们了。跟等着拍卖的东西放在一起吧。”萨顿的卡车满载女观光客,她们发现了他妻子的牙齿掘入怀俄明州。他当着观光客的面射死母马。

当地人不相信观光客见到野狼,都认为是东部人的歇斯底里症作祟;原来不是野狼,而是一条家犬,从某个观光客的旅行车里溜出,狗的主人见到伊内兹的优质草绳一定欣慰不已。

得克萨斯男孩

马迪曼的农场被重新命名为银河系农场,新主人是弗兰克·费恩,曾在科幻电视系列剧中饰演木星军阀,私底下却比较喜欢西部牛仔的生活。他买进截牛马[截牛马,指经训练用于从牛群中分出牛只的马匹,称之为截牛马。],聘来一批得克萨斯人,工头嗜吸鼻烟、双腿如竹竿、肌肤松弛,姓名为豪尔·史密斯,脸上装饰着稀薄的大胡子,鬈发的弧圈大小与颜色类似姜汁汽水的气泡。

某个星期六晚上,史密斯偕同几位得克萨斯牛仔光临锡格纳尔的火坑酒吧,请全酒吧客人喝酒,宣布他们想举行一场小型八球赛。他们一直待到打烊时间,吹嘘自己对马匹有多了解,而且了解的东西可真不少,他们对撞球的了解可能因而相形失色。豪尔习惯一面捻须一面绕着撞球桌缓缓走动,弯腰并仔细观察,然后打出困难却花哨的一球,几乎百发百中。没打中的话,他以撞球杆的底部重击地面,发出砰的一声。

“你们玩不玩‘牛仔’?”豪尔说,“很好玩的。换换口味。打到一百分,先得一百零一分的人赢,不过打到最后一球时,母球一定要把球撞进事先说好的球袋,不能撞到别的球。”

认真的撞球比赛来到锡格纳尔,过了一阵子,有人提议举行全冬季的巡回赛,也许提供一些好奖品,不要只送六罐装或是一罐哥本哈根。部分失业人士发出怨言,认为弗兰克·费恩偏心得克萨斯人。怀俄明州人才济济——至少在这一带——任他挑选,他偏不要。

“这边的人,费恩先生一个也不认识。他到得克萨斯拍戏时就认识我了。他们把得克萨斯选做火星。不过这些人啊,”他以拇指比着队友,“如果他们退出回老家,我们就找本地人递补,一切好办。”

是真是假,他们必须等着瞧。目前而言,这些得克萨斯滑头似乎一点也不想念南方平原上的老家,因为南方在龙卷风与独立派人士作怪下动乱不安。

弗里兹太太红着脸保持安静,背对着酒吧饮用威士忌,双腿向外伸出,欣赏球桌上的赛事。

豪尔朝她看了几次,说:“那样的马刺,不是每天都见得到的。小姐,如果你想卖的话,我肯买。跟银河系很配,又是星星又是彗星的。”

弗里兹太太闷哼一声:“马刺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是以前的主人马迪曼的东西。不卖就是不卖。”

矮壮的约翰·伦奇胡子刮得干净,有如脸上抛过光似的。他以低沉的嗓音说:“她在拍卖会上标到的。拍卖主持人说,这箱旧绳索,你出多少钱?那对马刺压在最下面,她出两块钱,全部归她抱走。弗里兹太太,买那堆绳索做什么?拿去做枕头吧?”

“拿去塞进你屁眼里。”弗里兹太太说。

她伸出一条腿摇动着,欣赏光线以不同角度照射在彗星上的情况。她喝着威士忌,十点三十分离开。临去前她表示自己要回家睡美容觉。

豪尔说:“她很有个性嘛。”

“第一流的。帮卡尔·斯克罗普维持了好几年。”

“既耐操,又跟男人一样好用。”

“谢里登来的三位姑娘,”约翰·伦奇轻声歌唱,一面在球杆尖端涂粉,递给跟在身边的短腿女孩。女孩是观光客,穿着红靴,“喝啤酒喝红酒,一位姑娘对另一位说,你的屁股比我大一倍。”他看着球桌上的球,说,“他妈的得克萨斯人,看他给我们搞出什么名堂。”

“那个弗里兹太太哪,”雷·锡德说,他是个在农场干活的老头,“大概三十年前,我在双八工作,当时她是厨师,我们正要运牛,人手缺得很,老板对她说,骑过马吗?她二话不说揣下围兜,套上马靴,从此以后就从马儿耳朵之间看天下了。”

“那个时候,弗里兹先生还在吗?”

“不在。”

“不行,不行,娘们的话,我还是喜欢苗条温柔的。”约翰·伦奇边说边拍拍红靴女郎的口袋。

“像卡尔·斯克罗普的老婆那样吗?卡尔让你从他树上摘掉那颗小苹果,自己一定气炸了。”

“再讲试试看。除非你想换新牙,否则别再提。不然等着被我打得满地爬。”最后他去了斯克罗普家。卡尔告诉他,那晚卡尔将卡车射得通风时,多希望约翰坐在车上;约翰则说他也希望自己当时在车上,而他做的傻事,其实不过是反射动作而已;斯克罗普说我了解,两人因此对饮,直到彼此明了惹出麻烦、导致所有伤心后果的人是洁莉。

“是吗?大话别说得太早。科尔,帮我再倒一杯。要跟约翰对打,不如先灌点液体铁刺网。”

雷·锡德尚未准备转移话题:“弗里兹太太哪,那时是有几个人想追,她随身带着长牛鞭,有几个人被她鞭过。当然啦,她从来都不算什么大美人,所以没有太多人烦她。她以前得过什么热的,头发全掉光。我认为她从来没结过婚。”

“也许她搞同性恋吧。”

“不对。她对女人的用处跟对男人的用处差不多。她只喜欢牛和马。她从小在北达科他州长大。家里生了七千金。姊妹全都能骑马、套绳索、经营农场。”

约翰·伦奇与红靴女孩挤进角落,酒吧的话题转至独脚人唐·克洛。他有天晚上月黑风高,以手电筒照着路,开着小卡车在悬崖上倒车,结果连人带车跌落时不慎开枪射中自己。现在只剩一条腿,或许是好事一桩,像他如此忽视个人健康,可以让他少惹麻烦。再看看卡尔·斯克罗普,全身打满钢钉,也是自我毁灭的一个例子。来了一群没听过本地历史的听众真好。

弗里兹太太移徙五英里外

两人开着小卡车载运家畜,一头是安格斯公牛,两头是赫尔福德公牛。弗里兹太太小靴上的马刺刮着车内脚垫。她喃喃咒骂着,一面慢慢将小卡车开进通往高牧草地的轮辙。强风吹得风滚草蹦上引擎盖。两只红尾鹰在高空热流中来回飞翔。

“那些得克萨斯男孩啊,”斯克罗普说,嘴里嚼着一片羚羊肉干,“说电视人费恩打算在那里做什么,你有什么想法?他从没过来打招呼或是客套。你觉得他大白天戴的耳朵是蜡做的不成?”他盯着她的靴子看。

“住在加州,偶尔才来这里住。你从马迪曼那里听到什么?”小卡车后面震动起来。“该死的牛。”她紧急刹车,让正在打架的公牛向前猛冲,跌跌撞撞地希望稳住阵脚,为性争风吃醋的事暂时摆两旁,自身保持平衡最重要。卡车继续往前开。“他说过他喜欢那边吗?”

“用电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说他二十年前早该搬过去了。不刮风,雨又下得多,邻居又好相处,总算可换换环境了。青草长到跟屁股一样高,女人也好看,我猜他是相中了一个。老伊内兹在地下一定不爽。”他再向弗里兹太太挨近一点,而弗里兹太太已紧贴车门。

“你不是有阵子追她追得很凶。”

“对。可怜的O形腿老伊内兹。我也不明白。我承认,我那时是很想追她。可是她一走,那感觉也跟着走了。我现在才了解,最可贵的是你和我,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来,不管时机好坏,我们都在一起。”他再往西靠,突如其来地将毛茸茸的肥重的手臂搭在弗里兹太太肩膀上。“弗里兹太太,我对你相当有好感。”他小口喷出潮湿的气息。

弗里兹太太以手肘抵住他的肋骨:“去你的,别一直靠过来,把我挤得半身快跑出车子外头了。”

斯克罗普移开不到一英寸,既不情愿又慢吞吞。

“好吧,给你开吧,”弗里兹太太说着便踩了刹车,下车,绕至乘客座,“卡尔,我不喜欢被人挤。”她一直等到斯克罗普坐上驾驶座才上车,“放了这些牛后,我得骑马出去。科迪·乔和我要去奇岩柱那边造围篱。费恩先生过来的时候,你应该骑马看看围篱线。这些个得克萨斯男孩,对围篱的事到目前为止很害羞。”

“围篱?我跟你一起去,”斯克罗普说着换成二档,“盖围篱,我正好需要。要是本尼在这里,我会先处理好文书作业,可惜这礼拜他没来。”

“他因盗窃罪被抓去关了,”弗里兹太太说,“在希金斯店里偷香烟贩卖机里的东西。”她摇下乘客座的车窗,风如木板般轰入车内。

小卡车开进院子,尘土随之卷动。科迪·乔·毕比坐在门廊阶上,一手拿着一段割捆机麻线,茫然无主,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看看,这肯定是全怀俄明最乱来的农场经营方式。我越来越不爽了。”斯克罗普说。

弗里兹太太说:“看来他不适合造围篱。我最好先带他回家。”

她四十分钟后回来,有两个空啤酒瓶在车上滚动,距离座位底下的威士忌瓶有一英寸。这一天过得真慢。

“他老婆说他情况越来越糟。”

“要是真的缺人手——”斯克罗普说,“下十八层地狱算了。”

“只好等着瞧了。”弗里兹太太将几圈铁丝扔进车子,瞥了一眼被风刮过的天空,“天气来了。”

“不然还有什么?”斯克罗普说,“我该吃阿司匹林了。”

在红奇岩柱高地时,斯克罗普靠得太近。他双手被铁刺网划伤。阿司匹林吃了没用。他的静脉与动脉贲张。

“嘿。”他说。他说得口齿不清,嗓音沉重,“我们干脆去——?”然后喃喃自语。

“什么?你刚说什么?”弗里兹太太离开围篱,干燥、呆滞的脸变红。风强扭着她的破夹克的尾端。

“来吧,”斯克罗普说,“来吧,快。”他伸出流血的手。

“你休想碰我。”弗里兹太太往后跳,彗星马刺响了一下,整个身体发出危险的光芒,“这地球上我不准任何人碰我一根汗毛。敢乱来,我让你死得难看。”她后退至坐骑,收拢绳套。

“噢,少来了,又不是——弗里兹太太,别想逃,”斯克罗普说,“你敢走,我就开除你。没有必要发脾气闹别扭嘛。你等一下嘛,”他却呻吟起来,双手揉弄大腿,这时马刺声响,主人一脚踩上马镫,跳上马鞍,回头一望,看见一脸色相的斯克罗普死命瞪着她,舌尖伸进金毛胡子里。

“我不干了!”弗里兹太太大喊,往农场方向离去。

“你被开除了。”痛苦之余,斯克罗普回应。

弗里兹太太进入自己的房车,狠狠地大喝一顿,致电豪尔·史密斯,听见他手机里传来银河系农场的嘘嘘风声。

“嘿,弗里兹太太。你的声音听来有点激动。希望不是我的马闯到你那边去了。我一直想跟你联络,商量围篱的事。”

“我是打来问你是否缺人手。你上礼拜不是说要请当地人干活吗?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该换环境了。”

豪尔语带疑虑。

“这个嘛……我不知道。从没请过女人。”

“你在怀俄明显然没待多久。这里现在的帮手,有一半是女人,工钱比男人低。”

“事实是这样,我没办法给你太好的待遇。恕我直说,我认为你比那些男孩子年纪大,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你。我听说你在农场上表现不错,我会帮你讲讲话。”

之后是一阵意义深远的沉默。

“另一方面来说啊,费恩先生一直在谈野牛的事。要是你想玩玩野牛,”他继续以平板调说,“也许能帮你找事做。我这边两个男孩子快走了,跳槽去搞他们自己弄出来的赶牛古道巡礼,什么鬼东西的,赶长角牛过马路,卖牛毛缎带。这事我不问不行,那边你做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要走?”两人之间的风声吹得像鸟鸣。

“那个斯克罗普是狗娘养的,我再也受不了了。那人头脑有问题。野牛?好啊,我连做梦都梦到咧。”

“这么多年来,我做过很多怪梦,野牛是寥寥无几。跟你谈个条件。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哟。我要那对彗星马刺。我去找那个扎马尾的怪人,他说他一辈子不做相同的马刺。好像很爱拒绝人家。还说马迪曼付了三百才买到那对宝贝,我知道你花小钱就买到了,所以我跟你交换,让你帮费恩先生养养野牛。你考虑考虑再回我电话。”

“不必考虑了。”弗里兹太太说。她把威士忌瓶盖丢在地上,踢到椅子下面。那瓶盖她用不着了。

卡尔·斯克罗普又来了,在她卡车旁停车,看着她把箱子推上卡车。他全身酸痛,感觉金属板在皮肤下作怪,螺丝钉从骨头上即将脱落。他用力关上卡车门。

“弗里兹太太,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种力量压得我没气。喂,你跟我做了那么久,我从来没有对你想入非非。我说的你懂吗?嘿,你年纪大得可以当我外婆了。我宁愿吃老鼠肉冻也不——”

说着却挨近弗里兹太太。她看清了对方的诡计,看到他红晕的脖子如发情期的麋鹿肿胀,脸上布满猴急的汗珠。斯克罗普已经近到可以一跃而上的地步。弗里兹太太丢下她手上的箱子,拾起靠在房车旁的铲子。“给我滚得远远的,卡尔·斯克罗普。”

斯克罗普以指尖轻触额头,说:“我可恶的大脑快爆炸了。”说完蹒跚地走向屋子。只过半晌,弗里兹太太听见厨房传来一声哀号与撞击落地的声响,听来恰似是碗橱倾倒而下。她将铲子倚在墙脚。

随后斯克罗普再度来到房车,弗里兹太太寒酸的家当几乎已搬罄。他举起猎枪说:“不准你再对我拒绝任何事。今天不准。明天不准,下个礼拜也不准——”

铲子如标枪向前投出,射中斯克罗普的肩膀,猎枪哐啷落地。弗里兹太太跳向前拾起。她的拇指按住安全杆上。她以冷血晶亮的双目盯着斯克罗普。

“别再嚷着头痛,卡尔,否则我一定帮你治到不痛为止。你发神经病了。别来找我了。我走了以后,你再过来拿枪。我会放在那张床上。”

斯克罗普愤而挥出一手,坐上自己的卡车,车门未关,看着弗里兹太太将爱马牵上拖车。

大家都离开他了。洁莉带走了早晨的温存,足跟在床单上滑动的微微尖响,双腿为他像书本一样翻开,湿缝历历在目,紫红色指甲划过他的肚皮,从性器官划至乳头,之后在亮晃晃的厨房里,小麦片粥在锅里如饿犬哗哗喝水声,如约翰·伦奇树液渗露的小弟弟穿入洁莉,而他却又回到了同一个该死的角落里。他无法忍受这个家的孤寂,然而此地却需要他来维持下去,无法脱身,唯一办法只有步哥哥后尘。

“你懂个屁?你这个假装圣洁的干瘪老贱货。给我滚出去!”他对着老妇人的运马拖车大喊,车影往南逐渐缩小。

深水区

六月第二周热浪来袭,气温陡升至(摄氏)三十几度,山上积雪开始迅速融化,尽管斯克罗普头上的帽子活像通了电的电磁炉,弗里兹太太一走,剧烈的头疼也随之消失。他从房车里搬出十八支威士忌瓶,猜想底下或许另有一千支在陪响尾蛇睡觉。周末时,水已淹过如瓷砖般坚硬的地面,小溪暴涨至大河的规模,严重的土石流阻塞了道路。正当他欠缺人手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豪尔·史密斯打电话过来,表示想看看围篱的事情自己应该尽多少力,隔天早上过来评估。

在银河系农场,弗里兹太太倾听大学来的野牛专家说教。他的嗓音中气不足,因为儿时乘坐雪车发生意外,咽喉受过伤。“是吗?费恩先生想继续做截牛马的生意,又想兼做野牛?”做不做与他何干,很难让弗里兹太太相信。

“是他说的。”

“兼做野牛是很不错的想法,利润加倍,工作减半。劳力成本低,因为它们只吃母牛的三分之一。自己会咬穿冰雪吃草,一磅漂漂亮亮卖到二点三五元。然而,它们需要空间。很大的空间。你却没有。”他的视线漫游在啃过的青草、踩烂的泥巴之上,眯着眼将远方景物拉至眼前。

豪尔·史密斯的络腮胡有如黄色泡沫,骑上他沙色的阉马。这匹得克萨斯马给人威风凛凛的幻觉。“弗里兹太太,你有没有话要我代传给以前的老板?我要过去跟他商量围篱的事。”阉马疯狂乱舞,史密斯也火上加油,彗星马刺耀眼绚烂。

“没有。”她吐了一口痰,“小心一点。那家伙很讨人厌。”

“啊,他还好。听起来还好。”说完往北骑向城堡形的奇岩柱。

正午时分,专家以帽子对着如熟甜菜般紫红的脸猛扇,问他要不要冰啤酒,他说好。他们走进厨房,珍妮正在刮红萝卜皮。

“六月热成这样真糟糕,”她说,“豪尔有没有跟你在一起?卡尔·斯克罗普打过来大概五次了,不知道豪尔人在哪里。”

“啊,惨了。”弗里兹太太说。

“最后一次打来,口气真的很冲,说如果豪尔想玩把戏的话,整个围篱全给他去搞算了。”

“早上见到他的时候,九点刚过几分,”专家低声说,放下空酒瓶,“离这里多远?”

“四英里,四英里半。”弗里兹太太边说边在脑海里回溯这段路,一面思忖着其中的危险因素。响尾蛇,土拨鼠坑,爱马受了惊吓,中暑,心脏病发作,闪电,不告而别,卡尔·斯克罗普。“最好开卡车去,如果他摔下马受了伤比较好载。他往哪个方向走,我不清楚——我出去乱找,找到蛛丝马迹再说吧。”

“卡尔说豪尔要去他家会面,”珍妮说,“所以他才那么生气,因为他非得一直过去,看豪尔是不是在围篱那边等,然后又走回来看豪尔是不是在家等。结果没有。说他今天活像个溜溜球。”

“我跟你去,”专家说,“要是他落马,抬他上卡车可能要有男人帮忙。”

弗里兹太太说着自己才听得见的话。

卡车不断陷入泥坑与黏稠冲积物中,脱身后泥泞在车身凝结成块,这才抵达牧草高地。除了爱马的足迹外,豪尔·史密斯仍不见踪影。马蹄印直接朝恶女溪前进,不是往农场木桥,而是往浅滩的方向靠近。

“他没过恶女溪。”弗里兹太太说。

他们连走带滑地下了湿滑的坡地。恶女溪如今波澜壮阔,湍急吐沫,斑纹遍布,淹没了溪岸,在平原上切出新路径。沿溪柳树浸泡在水中,有些倾倒在激流中,两岸之间挤满了交缠的枝桠,大大伸展开来,有些则被大水冲至下游,聚集在铁刺网围篱边,有些流至数年前倒塌入溪的旧铁路木架桥。太阳将闪烁的光芒刺进湿透的枝叶。

“斯克罗普的土坝一定被冲坏了。”她的意思是,她离开后没人负责修理。

野牛专家低声说:“你知道吗,怀俄明州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溪水流到别州去。这现象称作——有东西挂在弯道那边。”

弗里兹太太很清楚是什么东西。是那匹疯马,已然溺毙,绳套有如昆虫触角般随着急流漂动,仍不见豪尔·史密斯的人影。“得克萨斯人就爱这一套。他没有必要过河,不过他还是非试不可。”

他们在河岸来回搜索,最后走回农场厨房与电话旁。走进院子时,专家以无力的嗓音说:“以这种养马事业,兼养野牛不会成功的。”

“我知道。整个事业让我想吐。”

水位开始下降时,豪尔·史密斯才显露出来,被柳根包缠住,地点在发现爱马尸体处下游半英里。他的马靴与衬衫被激流脱下冲走。硕果仅存的三名得克萨斯人在恶女溪岸上下寻找靴子,认为彗星马刺能传给史密斯的儿女多好。马刺没找到,因为吸水加重的马靴沉至旧铁路木架桥入水的钢梁下,马刺继而投奔金属姊妹的怀抱。

威士忌为伴

夏天将告尾声时,费恩退出农场的游戏,得克萨斯人与截牛马也作鸟兽散,银河系卖给一名发誓要栽种有机谷物的早餐大亨。新主人表示,他只想让农场“回归大自然”。弗里兹太太不愿重拾围兜掌厨而失业,只好到火坑酒吧喝威士忌鬼混。过了一阵子,身边有人对她说话,鼻音很重:“哈啰,弗里兹太太。”

“监狱老鸟本尼。”她以焦黄的眼角认出来人。

“少乱讲。我改邪归正了。其实啊,我在做你以前的工作。我现在是卡尔·斯克罗普农场的工头。住在房车里。”袖子沾有狐尾麦星形多丝的种子。

“耶稣老天。”

他们观赏高尔夫球赛。电视机的音量没打开。弗里兹太太吞下威士忌,要来一杯水,再点一杯酒。本尼手指伸进啤酒里绕圈,然后吸吮手指。

“我想问你一件事,”弗里兹太太说,“他没骚扰你吧?”

“谁?卡尔?”

“对,那个狗娘养的卡尔。”

“他谁也没骚扰到。就某一方面来说是有。我是说,你说的没错,他是神经错乱,不过从来没有乱咬乱摸过。他整天到溪边坐着吃马铃薯脆片。早餐吃完,带着五六个小包的脆片和一瓶阿司匹林,就直接往旧铁路木架桥走。还在柳树旁摆了一张厨房椅。午餐叫我准备三明治带过去。快天黑了才回家。他每天都头痛。问我他是不是得了脑瘤。昨天不知道去哪里捡到旧的牧场帐篷,今天一直想在溪边搭起来,可惜帐篷杆缺了几根。”

“他去那里干吗?”

“不干吗。我跟你讲过了。什么事也不做。要不是因为有我和科迪·乔,农场早就垮掉了。他只是坐在岸边盯着水面看。有时候伸手进去。前几天连头都伸进去。不是在钓鱼,完全不是。有点好笑。天气一冷,不知道他要怎么办。”

“没人答得出来。”弗里兹太太说。她打了个手势,又点来一杯威士忌,就算围着围兜,有东西握在手上感觉比较稳当,而湿滑泥岸上的卡尔·斯克罗普,缺少的正是握在手上的东西,重心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