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餐厅离我们这儿只有几条街,所以我们想步行前去。这样一来,我们就路过了那家本要与赛吉碰头的酒馆。我搂着妻子的腰,她的手则搭在我的夹克下方。酒馆门口上方挂着店家卖的桶装啤酒的广告牌,闪着温暖的红白色灯光。“我们来得太早了,”我说,“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如果我们现在就去餐厅的话,那我们就太过准时了。”

我妻子,哦,或许我不该这样称呼她。她叫克莱尔。她的父母给她起名叫玛丽·克莱尔。但是不知何时起,克莱尔不想再叫一个听上去与女性杂志无异的名字,所以有时候我故意叫她“玛丽”来作弄她。但是我很少称她“我妻子”,只是偶尔,在一些正式的场合,比如在这样的句子中:“我妻子这会儿正巧不在电话旁。”“我妻子十分确定她订了一间海景房。”

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我和克莱尔都会尽情地享受我们的二人时光。就像现在这样,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未确定,就连晚餐之约也只是一个误会,而我们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两个人走在街上。如果让我定义幸福,那一定是:幸福本身就已足够,无须任何见证。“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第一句这样写道。我最多可以再补充一句:不幸的家庭——尤其是那些不幸的夫妇——永远不可能独自应付不幸。他们需要的就是见证,人越多越好。不幸的人总是求援于社会,因为他们无法忍受沉寂——尤其是那种当他们独自一人时就会涌来的令人讨厌的沉寂。

在酒馆里,当啤酒被呈上时,我与克莱尔含笑相视,彼此都明白,接下来,我们即将在罗曼夫妇的社交圈中度过这个夜晚。因此,这一刻可能是今晚最美的一刻,之后只会越来越糟。

我其实没有兴趣在那家餐厅用餐,甚至根本都不想外出。接下来的约会对我而言简直就是折磨,而这个夜晚就是炼狱。一切的不幸,从早上站在镜子前就开始了:我该穿什么?该不该剃须呢?对于这样的一个夜晚,一切早已确定:一条带窟窿与污渍的牛仔裤和一件熨得笔挺的衬衣。如果你一天不剃须,那是你太懒;如果两天不剃,就不免会碰上这样的问题——这胡须是不是已经成为新形象的一部分了;如果是三天甚至更多天都不剃,那么人们便会认为你离彻底不修边幅、自暴自弃只有咫尺之遥了:“你一切都还好吗?是病了还是另有原因?”无论剃与不剃,你都会觉得不自在。剃须已然成为一种声明。如果有人某一天费心地去打理自己的胡须,那么那个夜晚对他一定相当重要——人们的这种想法完全可以被清楚地透视。也就是说,谁勤于剃须,谁在开场就已抢占先机。

此外,克莱尔的存在也提醒着我,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克莱尔比我聪明。我这样说,并不是假心假意地在发表什么女权主义宣言,或是想通过阿谀奉承来讨女性的欢心;我更不会贸然断言女人“普遍”比男人更聪明,或是更敏感、直觉更敏锐,又或者她们更加脚踏实地,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这些话,放在日光下仔细观察观察,便不难发现,它们的传播者其实更多的是那些所谓的纤细敏感的男人,而非女人。

克莱尔确实比我聪明。我诚恳地坦白,我是花了不少时间才肯承认这一点的。在我们刚开始相处的几年里,我就发现她绝对是聪明的,当然是通常程度上的聪明;说到底,就是完全符合我对一个女性的聪明程度的期待。话说回来,如果是个愚蠢的女人,我怎么可能跟她维持超过一个月?无论如何,克莱尔的聪明程度足以让我和她维持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过了近二十年,我们仍然在一起。

总之,克莱尔是比我聪明,这一点显见于以下例子:一天晚上,也是像今天这样的晚上,她一直问我的意见,到底该戴哪副耳环,到底该不该把头发束高。耳环之于女人大抵如同剃须之于男人:耳环越大,意味着这个夜晚越重要、越盛大。克莱尔有迎合各种时刻的耳环。有人可能会说,在挑选衣服时是否犹豫不决,并不能直接证明一个人聪明与否。但对此,我有不同看法:恰恰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认为,这件事情她完全可以自己搞定。她会想,这种事男人懂什么?然后就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有时我会试着去想象,当芭比问赛吉类似的问题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她穿的礼服是否合适,她的头发是否太长,脚上的鞋子赛吉觉得如何,鞋跟是不是太矮或太高?

但是不知何故,在这样的想象过程中,总是会出现些不可名状的问题,让这种想象无法顺利完成。我仿佛听到赛吉说:“不,这恰到好处!”然而实际上,他只是半心半意地答话,对此他并非真正感兴趣。再者,就算他的妻子穿错了衣服,当她经过别人身边的时候,所有的男人也还是会围着她转。反正穿什么都合适,她还想怎样?

再回到酒馆。这不是家什么流行酒馆,这里没有所谓的潮人——用米歇尔的话说就是“不够酷”。平民显然占了大多数,他们没有特别老或特别年轻,各色人混杂在一块儿,但总体来说都是普通人。其实所有的酒馆都应该如此。

这儿非常之热闹,我们紧紧地挤在一起,挤在男厕门边。克莱尔一手执着酒杯,一手轻柔地挽着我的手腕。

“我不知道,”她说,“可是最近我总是觉得米歇尔有点古怪,也许不是古怪,但的确与平常不太一样,好像有所保留,你不觉得吗?”

米歇尔是我们的儿子,下周他就十六岁了。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当初我们并没有打算只要一个孩子,可也不知是何时,我们想再要一个,却已经太晚了。

“是吗?可能吧。”我答道。

我不能看克莱尔的眼睛,因为我们彼此都太了解,如果我看着她,我的眼睛一定会露出破绽。因此我装着环顾四周,又或者表现出正对那些普通人热闹的表演兴趣盎然的样子。我庆幸自己坚持要在餐厅与罗曼一家碰面;不然,我想象着,他推开弹簧门,走进酒馆,脸上的一抹谄笑似乎在对别人说: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他没跟你讲什么吗?”克莱尔问道,“我只是想,他跟你也许会聊一些跟我聊的不一样的内容。也许聊点关于女孩的事?或者聊点他对你会比较容易开口的事?”

我们得向旁边挪一挪,因为男厕的门开了,我们因此移得更近了些。我能感觉到克莱尔的啤酒杯和我的啤酒杯相碰。

“是不是跟女孩有关?”她又问道。

天哪,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无法忍住不想了。关于一个女孩……哈哈,这倒是件好事,超级正常的青春期那点事。“今晚香塔尔/梅丽尔/罗斯能在这儿过夜吗?”“她的父母知情吗?如果香塔尔/梅丽尔/罗斯的父母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当然也可以。只要你想到……只要你注意……你知道的啦,就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了,对吧,米歇尔?”

我们家经常有女孩子出入,一个比一个漂亮,她们窝在沙发上或者餐桌旁,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会礼貌地问候我:“您好,罗曼先生!”“你不需要用您来称呼我,我叫保罗。”然后她们就会叫我一声“保罗”,但只此一次,隔个几天她们又会称呼我“您”或者“罗曼先生”。

有一次,我接到其中一个女孩的电话。在我问她要不要叫米歇尔来听电话的同时,我闭上眼睛,试着将电话另一头那女孩的声音(她很少报她的名字,而是开门见山就问:“米歇尔在吗?”)和她的脸对应起来。“不,真的不用了,罗曼先生。只是因为他的手机关机了,所以我试试看这个号码。”

有一回我走进房间时,感觉我好像撞见他们在做什么事,米歇尔和香塔尔,还是梅丽尔,又或是罗斯。也许他们并不像我表面看到的,正在天真无邪地观看MTV频道的《精彩生活》,也许他们已经忙活了一通,也许当他们听到我回来的声音,就匆匆整好了衣衫和头发。一定有什么事——让人激动的事,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让米歇尔的脸通红。

不过老实说,我对此真的一无所知。也许真的什么也没发生,那么多漂亮女孩大都是把我的儿子当成好朋友:一个可爱的、相当帅气的男孩,一个她们十分愿意与其一同现身舞会的男伴——一个可信的男孩,因为他不是那种一见到女孩就会立刻想到男女之事的类型。

“不,我不觉得是跟女孩子有关。”我直视着克莱尔说道。所有的一切如同一本摊开的书——这真是不幸。但如果我继续逃避她的眼神,那么她就会肯定地认为确实有事——跟某个女孩有关,甚至更严重的事。

“我更相信是跟学校的事有关,”我说,“考试周刚过,我想他只是累了而已。我觉得他是低估了高中二年级考试的难度。”

这听上去可信吗?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神是否可信?克莱尔的视线来回扫射,从我的右眼扫到左眼,又从左眼扫到右眼。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整了整我的衬衣领;好像哪里不对劲,好像她还得再整整我的衣服,让我不至于在餐厅出丑。

她微笑着,张开手指,贴在我的胸前。在我的衬衫最高一粒纽扣开着的地方,我感觉到她的两个指尖触到了我赤裸的皮肤。

“也许是这样吧,”她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俩都得小心,也许他哪一天就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了。我是说我们不能就这样习惯于此。”

“当然不能了。但是人在他这个年纪,有时候也会需要一定的隐私权。我们不必知道他所有的事,否则他可能会将秘密守得更紧。”

我看着克莱尔的眼睛。我的妻子,此刻我这样想着。有什么理由让我不称她为我的妻子呢?我的妻子——我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向我——即使只是在今晚。我的妻子和我,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我的妻子和我想要酒单。

“你笑什么呢?”克莱尔,我的妻子问。我看了看我们的啤酒杯,我的已经空了,她的还有四分之三,一如往常。我的妻子喝得总是比我慢,也正因如此,我才爱她,也许在今天这样的夜晚,我比往常更爱她了。

“没什么,我……我想到了我们。”

一切都那么快,这一刻我还在看着克莱尔,看着我的妻子,用深情的目光,或者至少是愉悦的表情,而下一刻我就发觉眼前一片湿润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发现,因此我将脸埋入她的发间,把她搂得更紧,吸噬着一种味道——香波的味道,或者是香波和其他什么东西混合的味道,暖暖的。哦,是幸福的味道,我想。

如果我一个小时前就在楼下等,等到是时候出发,而不是上楼进米歇尔的房间会怎样?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接下来的生活会怎样?

如果那样的话,我在我妻子发间闻到的还会是幸福的味道吗?会不会变成一种对遥远过去的回忆,一种下一秒就会失去的东西的味道?如同此刻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