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宗瑛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薛选青不甘示弱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宗瑛留意到她手里提着的箱子,猜她到此是为公务,又不巧在来访登记簿上发现了自己,按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到病房门口来守株待兔毫不奇怪。

她来找自己,无非是为三件事——

一是到底为什么休假;二是那辆车为什么会停在马路中央;最后大概是求证盛清让的身份。

不论哪一件,都不太方便主动交代,宗瑛选择以静制动,等她问。

可薛选青偏偏不拣这些问,她抬下颌指指门内,盯着宗瑛问:“恢复得怎么样了?”

宗瑛略略侧身,问她:“能不能容我先关上门?”

薛选青避开来一些,待宗瑛关上门,立即又抬脚一撑,将宗瑛牢牢限制在狭小区域内:“好了,讲吧。”

宗瑛无可奈何地容忍了她的幼稚行为,抬眼回道:“脱离危险期,需要静养,可能有记忆缺失。”

“所以什么都问不出来对不对?”薛选青像是一早就知道了,她讲,“队里昨天就有人来过,问了半天,他也是讲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失忆,从他这里入手意义不大,毕竟那袋毒品的来源,已经有些眉目了。”

出于保密和回避原则,薛选青无法讲得很具体,但她最后这句话,却足以让宗瑛回忆起几天前的一个细节。

休假前那天下班,她和薛选青还有小郑去酒馆吃饭,饭桌上小郑曾经提过“毒品袋上有另一个人的指纹”,他当时的怀疑对象是“新希制药高层”。

邢学义会从谁手里拿到这袋毒品?当真有可能是新希高层吗?如果是,那么是谁?

即便持有股份,宗瑛几乎从没有关心过新希内部的事,谁掌权,谁得势,又有哪些派系斗争,她都不太清楚。

就在宗瑛努力回忆那些相关人的面目时,病房内的宗瑜却突然动了一动。他听着外面含含糊糊的对话,听到薛选青最后那句时,突然睫毛轻颤,眼睛睁开,茫然地看向了天花板。

此时,外面响起了他熟悉的脚步声。他晓得,是他妈妈回来了。

宗瑜妈妈的归来打断了门口两人的交谈。

薛选青睨她一眼,收回脚往旁边避了避,剩宗瑛独自应付来人。

宗瑜妈妈用一向温柔的语气说:“宗瑛过来啦,进来坐坐啊……宗瑜一直念叨你,想同你讲讲话的。”她做事说话都不紧不慢,连日的彻夜守候将她整个人的精神气削去不少,但她同宗瑛讲话时仍努力撑出了笑容。

宗瑛答她:“刚刚看过,他有些累,需要休息了。”

宗瑜妈妈点点头,进了门又转过身来,抬头对宗瑛讲:“你有空多来看看啊。”

宗瑛迎上她的目光,最终应了一声:“好。”

宗瑜妈妈关上门,薛选青的手机响起来。

2013号病房那边催她赶紧去,她挂掉电话却不着急走,指指宗瑛:“你到门口去等我一会儿,我那个车的事情要跟你好好算算账。”她说完便要转身,却又扭头补了一句:“还有进出你家的那个老古董的事情,我一定会搞清楚。”

她指的老古董,无疑就是盛清让。宗瑛对此却不是很担心,毕竟盛清让于这个时代而言,到底是个不存在的人。薛选青这样做不过是徒费力气。

待薛选青进入2013号病房,她转过身往回走,未到护士站便隐约听到议论声。

八卦未停,两个护士仍在议论她。

大概是翻出了那条“涉事法医疑遭停职,曾出过医疗事故”的新闻,两个人再度将话题焦点转移到她身上。

一个说:“2015号住的不就是她弟弟嘛,新希家的公子,你不记得啦?”

一个接:“7•23那个交通事故住进来的是伐?好像还死了一个亲戚?”

“是舅舅,说还是新希药物研究院院长,前一阵子这件事影响很差,新希又有新药要上市,应该也公关了不少。说到这个,我倒还想起一件事情……”

“哪件?”

“十几年前新希的一桩新闻。”

“十几年前的事情你怎么晓得的啊?”

“梁护士讲的啊,她说新希成立药物研究院之前只有一个研究室,当时负责人叫严曼,就是这个宗医生的妈妈,那年新希也是要上新药,严曼突然就死了,说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好像是自杀吧。”

“太可惜了。”

“据说这个严曼和神外的徐主任交情很好的,徐主任后来那样关照她女儿,大概也有这方面原因,只可惜啊,关照得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个‘高徒’出了事故之后,连手术台也上不了,没办法跑去当个法医,现在也要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宗瑛听完议论,没有立即露面。

她倚墙站着,揣在裤袋里的右手无意识地轻颤,突然回神,抽出手握了握拳,它才平息下来。

离开特需病区,宗瑛下楼找盛秋实。 

医院的早晨是从交班查房开始的,三三两两没睡醒的实习生跟着老师穿梭在各个病房,是宗瑛曾经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实突然从后面喊住她,快步追上来,抢先一步替她推开诊室的门。

“谢谢。”宗瑛说。

“和宗瑜聊得怎么样?”

“他有些虚弱,话很少。”

盛秋实示意她在沙发上坐,又倒了杯水给她,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他稍稍整理了思路与措辞:“昨天检查下来他心脏的问题更加严重了。本来就不好,这次出个车祸雪上加霜,情况很不乐观……除了心脏移植,没有别的办法。”

宗瑛拿起杯子就喝,却被过热的水给烫到了。

她默不作声地将纸杯放回茶几,又听盛秋实讲:“他血型特殊,配型要求更高,可参考病例少得可怜。”

宗瑛问:“家里人都知道了吗?”

盛秋实点点头:“昨天讲的,应该都知道了。”

外面天气极好,这消息却似一团阴云,配合室内温度极低的空调风,头顶好像随时要落下大雨来。

尽管要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实却是一片灰暗——想在短时间内遇到合适的心脏供体,太难了。

宗瑛无烟可抽,就随手翻起茶几上的学术杂志来缓解焦虑。

盛秋实讲:“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小孩子蛮可怜的,有时间多来看看吧。”

他的话里隐晦地存了些“看一时少一时”的意思,宗瑛领了意却未做回应。突然有个护士敲门探头进来:“盛医生,403会诊,马上。”

盛秋实很忙,宗瑛也就不再叨扰他。

她出了诊室,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最后鬼使神差地停在一间手术室外。亮起的红灯意味着手术正在进行,门外是焦急等候的家属,门内则是宗瑛再也没有资格进入的区域。

宗瑛有片刻走神,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她敛神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外婆久违的笑脸,左上角显示对方要求进行视频通话。

宗瑛按下接听,屏幕那边图像晃动,大概是信号不稳定,声音也断断续续。

外婆讲话时,小舅舅的脸也凑进来,他讲:“宗瑛你等一等,我用电话给你打过去。”说完就挂了。

电话打过来,声音终于清晰,宗瑛抬起头,阳光穿过玻璃映满她的脸。

小舅舅在那端讲:“宗瑛,外婆过几天要回国,想试着联系一下杭州老家的亲戚,但找不到号码了。她讲公寓里有一本牛皮册子上记了一些,应该是放在你妈妈那个柜子里了,你有空回去找一下。”

外婆要回国的消息很突然,宗瑛回过神,说:“可是那个柜子被外婆锁了,我没有钥匙。”

小舅舅答:“她讲钥匙就藏在座钟后面,你去找找看。”

宗瑛很多年没开过那个柜子了,老座钟也数年未挪过位置。

她挂掉电话,仍未等到薛选青下楼,因此决定返回公寓。

穿过斑斓的门廊,公寓宽廊里空无一人,没有服务处的高台,更不会有一个叶先生探出头来讲:“牛奶到了呀,要带上去伐?要开电梯伐?”

只有自动打开的两扇电梯门,冰冷机械。

宗瑛进入电梯,迅速到顶楼。

她甫进屋,径直走向座钟,小心翼翼地移开它,果然寻到一把陈旧钥匙——尽管已经失去光泽,但它却是外婆多年之后的一种许可。

阳台门半开,燠热微风撩动窗帘,落在地上的阳光随之变形跃动。

宗瑛手握钥匙打开柜门,扑面一阵淡淡的灰尘气味,架子上依序摆满了册子——几乎都是严曼留下来的。

她一本本地翻找过去,抽出一本牛皮册子。封皮上面手工压了年份,像日程本,不像外婆讲的电话簿。她正要将它放回原位,却突然止住动作,因为这个年份她太熟悉了。

宗瑛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她双手翻开它,满目都是严曼的字迹。

严曼是个做事工整简洁的人,日程本上的字也毫不含糊,宗瑛一页页往后翻,到八月、九月……

九月十二日,九月十三日,九月十四日。

九月十四日那天,严曼只写了两件事:“1.数据确认;2.宗瑛生日。”但那天她没有再回家。

宗瑛双手紧捏着本子,想起那个惨淡的生日和孤零零的夜晚。

她克制了一下情绪,打算合起本子的瞬间,却意识到书签带压在后一页,这促使她又往后翻了一页。

九月十五日,严曼还安排了三件事,都与工作相关。

一个在九月十四日打算去自杀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把工作安排到第二天?

2

宗瑛从本子上移开视线,抬起头,目光所及是满柜的遗物。

那年严曼猝然离世,他们在她办公室里找到大量抗抑郁处方药,结合她那段时间郁郁寡欢的表现,都认为她可能是受药物影响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

事发现场是新希新建的办公楼,当时连大楼环形走廊上的围栏都没来得及装,楼里自然不可能有人办公,因此事发时一个目击者也没有。

那段时间严曼的婚姻也岌岌可危,生活仿佛被各种负面能量围困,加上事故现场的勘验结果也没有显示出他杀迹象,报道中对真相的猜测就更倾向于自杀。

宗瑛合上本子,将它放回原处。

事情过去了十几年,曾经的蛛丝马迹早在漫长岁月中被冲刷得所剩无几,已很难再回头探寻真相,但有一点宗瑛能够确信,严曼的离开原因不该是自杀。

她一向坚忍努力,对学术负责,对工作负责,对孩子负责,不会无端地一声不吭就挥别人世。

当年那些对她“轻生、不负责任”的指责,那些毫无意义的可惜与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后关乎遗产的争夺嘴脸,都曾清晰烙在宗瑛的年少时光里。

那时的宗瑛沮丧又厌恶,却无力离开。外婆遭受沉痛打击一病不起,由小舅舅接出国休养,而她只能留在这里,形单影只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板着脸寡言少语地活到现在,宗瑛甚至记不起小时候的笑颜。

玻璃柜门上浅浅地印出她的脸——寡淡的、不生动的一张脸。

她试图撑起两边唇角来表达笑意,却是不熟练的僵硬,最后只能放弃。

宗瑛尽力平息心中翻起的骇浪,在满目母亲遗物中为外婆翻找一册薄薄的通讯簿。

外婆出生于淳安古城,家里兄弟姐妹早早地各奔东西讨生活,此后一别多年再难相见,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二,又恰逢严曼去世,就再没有联系。那时候留下来的电话号码,或许早已变更易主,其实就算找到通讯簿也未必能寻到故人了。

但人生垂暮又身处异国,对故乡故人的惦念是最后的执着,不管怎样还是要试一试。

宗瑛几乎翻遍书柜,最后在一堆笔记本里找到了它。单薄纸张稍稍变脆,墨迹只有些许晕开,并不妨碍辨认。

宗瑛抬手关柜门,百般情绪仿佛也在柜门关闭的刹那,被封锁其中。

外婆的归国也为宗瑛提供了绝好的借口。

薛选青晚上再找她,问她休假事由,她索性答复:“外婆回国了,要陪她寻亲。”

这理由充分且正当,简直无可指摘。

但薛选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讲:“寻亲的确是重要事情,但你这次请的假长得离奇,除了事故和病休,我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上面批这么长的假给你。宗瑛,我晓得这样逼你不妥,但我希望了解你的难处。有些事情固然只能一个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担或许会轻松一些,你讲有没有道理?”

宗瑛闻言沉默,她明白薛选青是出于百分百的好心,但现在并不是摊牌的时机,于是答道:“选青,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很快的。”

薛选青认真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也讲:“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一定不要钻牛角尖,答应我。”

“好。”她亦同样认真地应了下来。

八月的上海,温度丝毫不降,浮在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滚烫。临近月尾,终于连下两场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后,天地迎来一种潮湿的干净。

这期间宗瑛和章律师见了面,表达了自己的财产处理意向,但因谈话时间有限,这件事并没有能够深入,章律师只能与她另约日期。

按照原来计划,她应该尽早处理完这件事,即刻入院手术,但外婆回国这件事打乱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将一切都推后了。

九月一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机场接她。

小舅舅工作极忙碌,实在腾不出时间在上海久留,几乎是将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头上。

外婆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严曼接连去世那几年外,其余时候她都十分达观活泼。

宗瑛开车带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着车窗外感慨道:“是什么都变了,还是我老得连以前上海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呢?”

宗瑛眼角余光掠过窗外,她从一九三七年回到二〇一五年的刹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变了,外婆。”

外婆眸光里蓄起一些上了年纪独有的伤感:“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话音刚落,外婆就又换了话题,同宗瑛表达歉意:“你今天是请假了吗?看来我耽误你的工作了。”

宗瑛说:“我攒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紧的,我还晓得怎样到网上去订车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却当我老得什么都做不成了,其实真的没有关系。”外婆讲话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老腔调,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让。

她很久没见他了。这么多天,他一次也未在699号公寓出现过,而她给的那张信用卡,从八月二十一日之后,就没有再推送过任何的消费提醒。

盛清让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他是因为出了事没法出现,还是因为时空的漏洞得以修复,以至于他不需要再反复穿梭于两个时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别,隐约似鹊桥相会之后再度分道扬镳的牛郎织女,各置银河一端不再会面。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下次相会好歹有一个可预见的期限,而他们分开,则根本没有可测的相会之期。

一个在现代即将面临高风险系数的手术,另一个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应付战争带来的种种危机,缘分真的……说断就断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里莫名闪过一瞬黯然。

她确定自己是担心盛清让的,同时也担心她带去盛家的那两个孩子,还有清蕙……她从心底里祈愿他们能免于战火侵袭,能平安度过那长达数年的不安定。

想着想着,她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

坐在侧后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丝不安。

外婆这时才仔细地打量起她。尽管这些年通过视频或者电话能了解到关于她的一些近况,但当下面对面地接触下来,外婆的担心变得直观而强烈——

不论是长相,还是做事的样子,她都和严曼越来越像。

外婆忧心地看向她扶着方向盘的手,谨慎地问:“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宗瑛虽觉得这问题突然,但也很快应道:“没有的。”

外婆又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烦?”

宗瑛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觉得我能够应付。”

答复也几乎和严曼当年一模一样,可那时严曼说完这些,很快就走了。外婆的忧虑由此变得更深,严曼的不告而别对她的打击很大,她不愿见有人重走严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两个人抵达699号公寓已是傍晚,外婆回到久违的老房子,心中难免各种情绪交织。

这间公寓曾经是她结婚的新房,她曾在这里迎接过孩子们的降生,曾目送他们出门读书,见证他们组建新的家庭,又一个接一个地送他们离开,后来她自己也离开了这里,一走数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书柜前站了许久,又越过书柜抵达阳台,暮色里是一个崭新的上海,与她老旧的伤感故事毫不相干。过去种种,其实对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远、需要节制的悲伤与遗憾了。

宗瑛站在旁边,与她讲这些天同浙江亲戚们联系下来的情况。

她按簿子上的老号码逐个打过去,前面几个都拨不通,只能以后再慢慢找。姨外婆家的那个倒还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现在已随女儿移居南京。她紧接着往南京那边打了电话,那边讲姨外婆也很惦记姐姐,如果能见面,他们就尽早安排。

虽不能个个都联系上,但还有一个能立即见面,这对外婆来讲,已经是不小的惊喜。

宗瑛和南京那边又联系了一次,两个老姐妹隔着电话用乡音讲了半晌,忍住落泪的冲动,迅速敲定了见面日期——九月三号,周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过午饭稳稳当当出发,开车上高速,抵达时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进入市区遭遇小小拥堵,是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晚高峰,这是二〇一五年的南京。

那么七十多年前呢?导航提示还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宗瑛望着远处风平浪静的高楼,制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念头。

会面地点就在姨外婆家里,南京市区一间普通商品房。

她女儿女婿置办了满桌子的菜来招待,十分热情,讲话都带着一腔南京口音,只有老姐妹讲的是淳安方言,她们两个自成一个世界,日渐浑浊的眼眸皆被潮湿的喜悦包裹。

久别重逢,大多如此。

将近晚八点,住浦口的外孙一家、住江宁的外孙女一家也都陆续赶到,狭小的一个屋子一下子多了十来口人,顿时热闹得像过年。电视机播着当地新闻,孩子们在沙发上翻滚,有人在厨房帮工,有人在客厅摆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她家里不会有这样多的人,也不会有这样的聚餐,这对她而言,是陌生的烟火气。

姨表妹见她一个人尴尬地伫立在那儿,赶紧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头喊她:“上海姨母快点坐呀,马上要吃饭啦!”宗瑛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边的一对小沙发,请两个老人家过来入座。

席间,外婆理所当然地成了关注的焦点,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况,但宗瑛乍一看就十分内向,他们稍微问了几句也就打消了继续探询的念头。

一顿饭愉快结束,已近晚十点。

平日里这个点,老人家都早早休息了,但今天情况特殊,两个老人家到现在也没有睡意,一家人就都陪在旁边,切了西瓜备了冷饮看电视。

宗瑛在角落里坐了一会,电风扇吹得她隐隐头痛,姨表妹见她轻皱起眉,便问:“是不是太闷气了?”紧接着又说:“要去外阳台吹吹风吗?”

宗瑛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姨表妹便起身领她去朝南的外阳台。

对方打开窗户,讲:“空调一直开着,之前烧饭的油烟没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没应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问她:“可以抽烟吗?”

“嗯。”姨表妹点点头,“没关系的,你当自己家就好了。”

宗瑛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从稀薄烟雾里看出去,万家灯火似星光闪烁。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识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二十二点零六,已经过了晚十点,但毫无动静。

旁边的姨表妹察觉她有些焦虑,又见她盯着时间看,以为她是着急回上海,便讲:“你们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嗯。”宗瑛应得含含糊糊,她解锁手机,点开搜索页,犹豫片刻,搜出淞沪会战大事记。

“八月二十一日,敌增援到,双方激战,陷入僵持状态。

“八月二十二日,汇山码头我军继续向两翼进展,东面逼近杨树浦路,西面到横滨河。

“八月二十三日,日机轰炸先施公司,死伤八百余人。

“八月二十八日,我军与罗店之敌激战旬余,伤亡过半,罗店镇陷落。

“九月一日,日军第12、18、21、22、36等旅团抵上海……同济大学被日军轰毁。”[1]

寥寥数笔记录下来的重大事件,显示出战争的走向,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每个平民的命运,却无法一一顾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经放弃的那三个字时,“叮咚”一声,顶部突然推进来一条消费提醒。

宗瑛飞快点开,消费地点显示是南京本地一家叫百祥药店的商户。

宗瑛蹙眉,一个白底绿字的招牌立即从脑海里跳出来,她突然转头问姨表妹:“小区外面是不是有家百祥药店?是连锁的还是就那一家?”

3

宗瑛一直寡言少语的,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这时突然一连串地发问,令姨表妹愣了一愣。

“百祥药店啊……”姨表妹努力回忆一番,答道,“对的对的,西门口有一家,应该不是连锁的,好像就是个私人药店。”

宗瑛烟都没来得及抽完,姨表妹话音刚落,她徒手捏灭香烟,只吝啬地留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惊愕的表情里,匆匆忙忙穿过客厅出了门。

防盗门被关上的刹那,客厅里的人都愣了一愣。

姨外婆回过神问:“刚才……哪个出去了?”

窝在沙发里吃冰淇淋的小囡抢着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这时疑惑地转头看向门口,姨表妹从外阳台返回来,讲:“好像是去药店了,大概……是去买药?”鉴于宗瑛刚才的表现太过奇怪,姨表妹的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但重点是要让长辈不起疑,她也就没有多话,还顺便帮宗瑛找了个合适的出门理由。

老小区的楼层矮,没有配备电梯,楼道里装着声控灯,宗瑛疾步跑下去,楼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气跑出西门左拐,乍然推开药店门,一阵冷气扑面涌来,竟令她打了个寒战。

宗瑛气喘吁吁地抬头,目光扫过整个店,药柜、收银台,压根没有盛清让的身影。

她努力稳定气息,问:“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这里买了五十六块五毛钱的药品?”

收银员蓦地一愣,“你怎么晓得?”

她问:“人走了多久?”

收银员仍蒙着,讲:“好像是三四分钟前?”

他话音刚落,宗瑛倏地松开门把手,疾步离开,药店玻璃门却迟迟缓缓过了好一会才自动关上。

一路停满了私家车,路灯间断地亮着,宗瑛步子极快,快得能听到自己费力的喘息声,额头也被这燠热天气逼出一层薄汗来。

她行至分岔路口,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手机突然又“叮咚”一声响起,宗瑛解锁屏幕,跳出来一条新的消费提醒——便利店,花了七块八毛钱。

宗瑛依稀记得开车进来时路过的那家便利店,因此立即拐进右边的路,铆足了劲跑过去。

经过一座大厦时,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了她:“宗小姐?”

宗瑛循声止住步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俯身,双手撑住膝盖看向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气息不稳地唤了一声:“盛……先生。”

盛清让立即从地上站起来,宗瑛亦直起身,皱着脸吃力地平顺呼吸。

“你为什么会在南京,又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盛清让压制着吃惊,用尽量稳重的语气问她。

“讲来话长,先不同你解释。”她说完这句,气息稍稍平稳了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整个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与消瘦,脸上竟然划破一道口子,领口有血迹,手里则提着一只药店塑料袋,除药品敷料外,里面还另外塞了一瓶水、一个面包。

宗瑛现在没有时间细究他受伤的缘由,也没空问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只问:“有没有笔?”

他未带公文包,最后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递给她。盛清让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宗瑛却猝不及防地抓起他一只手,摊开他掌心,迅速写了一个酒店名字上去:“去打辆车,到这个地方等我。”

说完她旋紧笔帽,又摸出钱夹翻出两张纸币塞进他手里:“我需要回去接个人,可能会晚些时候到,请你耐心等一会。”

她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没有给盛清让任何回神的机会。等他彻底缓过来,宗瑛都已经走到百米开外,只留了一个果断又干脆的背影给他。

宗瑛回到姨外婆家,姨表妹便抢先开口问她:“刚才是去药店了吗?”

宗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讲:“嗯,有点头痛,去买了止痛药,已经吃过了。”

外婆问她:“现下好点伐?如果不方便开车,就叫代驾好不好?”

宗瑛摇摇头:“不要紧的,我现在好些了。”

这时众人都有些困了,纵然再依依不舍,但家里空间不够,就隐约显露出留客不便的窘迫。

外婆也意识到这一点,便同姨外婆讲:“辰光不早,要歇了。明天我们仍在南京,还能够一起聚的。”

姨外婆点点头,至此众人才终于松一口气,各自打算回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门,将宗瑛和外婆送出小区,又目送她们上了车,这才放心地散了。

宗瑛沿右边岔道一路开出去,途经她与盛清让相遇的那座大厦时特意瞥了一眼——大厦前的台阶上空空荡荡,看来他已经走了。

车子畅通无阻地驶向预订的酒店,抵达时十一点整,外面冷冷清清,前台似乎也困了。

宗瑛一进门就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外婆便问她:“阿瑛啊,你是在找什么吗?”

宗瑛一边答“没有的”,一边将视线移向北面靠室内喷泉的一张沙发,终于在那里发现了盛清让。

盛清让也注意到她,但鉴于她身旁有长辈,便不敢贸然上前,仍老实在沙发上待着。

外婆本要与宗瑛一起去办入住,宗瑛却讲:“外婆,你累了,先坐一会,我来就好。”说罢拿过外婆的护照,径直走向前台。

她报了信息,前台查完,问:“预订了一个标准间是吗?”

宗瑛压低声音讲:“不。”说着同时递去身份证和护照:“要两间。”

“分开?”前台视线越过她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外婆,显然是觉得放任一个老人家住一间不安全,但最终也未多嘴,顺利给她开了两个房间,递去两张房卡。

宗瑛收起其中一张房卡,甫转身,只见外婆正盯着另一张沙发上的盛清让。

她快步走过去,唤了声“外婆”,同时扶她起来讲:“房间好了,上去休息吧。”

外婆任她扶着,但视线却始终落在盛清让身上,直到转过身,才终于放弃对他的探究,转而同宗瑛讲:“你看到那个年轻人没有,看起来文质彬彬却伤成那样子,难道是与人打架打的?且他看起来相当老派的呀!真是奇怪的。”

宗瑛眼角余光朝那边再次瞥了一眼,见电梯门打开,赶紧岔开话题:“外婆,电梯到了。”

她送外婆进入房间,外婆便一直同她讲淳安老家的旧事情,宗瑛不好打断,就一直在看时间。外婆察觉到她的焦虑,问:“你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去做吗?”

宗瑛说:“我想时候不早,该洗澡了。”

外婆讲:“那么你先洗,我再坐一坐。”

宗瑛拗不过一个固执的老人家,只好起身先去洗澡。她洗得飞快,头发吹到半干,穿个浴袍就出来了,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外婆便讲她:“你不要赶时间啊,洗澡要好好洗的呀。”

宗瑛只顾点头,从旅行包里翻出换洗衣服,麻利地套上衬衫、长裤,外婆在一旁看她穿完,问:“阿瑛,你是打算穿这个睡觉吗?”

宗瑛这次答得飞快,说:“我想出去抽会烟。”

外婆并不喜欢别人抽烟,但宗瑛抽烟总归有她的原因,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只能随她去。

待外婆进入浴室,宗瑛终于从房间出来,下了楼到大堂,只见盛清让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有服务生上前,委婉地劝他走。

宗瑛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在华懋饭店的遭遇,她一身狼狈坐在大堂,服务生上前赶她走,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只不过主角从她换成了盛清让。

她走上前朝盛清让伸出手,同服务生讲:“这位先生和我一起的。”说完见盛清让还未反应,索性手再往前一些,俯身主动握住他的手,径直带他走向电梯间。

密闭空间缓慢上升的过程中,沐浴用品残留的淡雅香气与战火带来的硝烟尘土气交织在了一起。

宗瑛略皱皱眉,脚挪了一下位置;盛清让贴电梯内壁站着,不敢妄动。

宗瑛这时才问:“脸上怎么伤的?”

盛清让大概是太累了,反应亦变慢,愣了一下才答:“应该是弹片擦的。”

宗瑛的视线移过去,目光最终停留在他脸上。

突然她上前一步,就几乎站到了盛清让跟前——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而盛清让紧贴金属内墙,避无可避。

借着电梯内还算明亮的顶灯,宗瑛蹙眉敛睑,凝神观察了一下他脸上的伤口,甚至伸手稍稍抬起他的下颌,这才看到他脖颈处的两道伤口——

倘若真是被细碎弹片擦伤,那么伤得实在太侥幸了。

“如果再深一些,割到颈动脉,那么我想……你可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说话时她的手仍轻抬着他的下颌,且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检查伤口,神情姿态实在坦荡专业,盛清让便只能这么抵墙待着。

“给我看一下买的是什么药。”她说着终于垂下手,盛清让霍地暗松一口气,但他这口气还未尽,她一低头,潮湿头发便撩到了他的皮肤——凉凉的,带一些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发丝并不太柔软。

盛清让的喉咙下意识收紧,手指头微微颤了一颤,握紧了拳。

4

宗瑛还未从他手里拿过药品袋,电梯门就开了。她索性作罢,同盛清让讲了一声“跟我来”,便径直走了出去。

盛清让如释重负般松开拳,跟出电梯,即见宗瑛拐进了右手边的走廊。走在厚实的地毯上,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头顶射灯的暖光打下来,将潮湿发丝都映得温柔。盛清让走在她身后,心中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法语里称之为Déjà vu——

数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华懋饭店,他也这样领着她穿梭在这样的廊道里,只不过灯光不同、气味不同……外面没有炮声,开门的钥匙也换成了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只有人还是一样。

房门开启,宗瑛挤入门内,将房卡置入取电盒,房内瞬时亮起。

她拉开门,稍稍避开一些请他入内,同时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袋子,头也不抬地建议:“你先去洗澡,洗完再处理伤口比较妥当。”

盛清让一时站着没动,宗瑛便抬头:“有什么问题?”

“没有。”他说话时有难以察觉的局促,讲完匆匆忙忙转过身,进入浴室关上了门。

宗瑛走到沙发前,将药袋搁在圆茶几上,手探进去翻了翻——该有的都有,还算齐全。

她坐下来,浴室内响起流水声,她又看看时间,百无聊赖地打开房内的电视。

42寸液晶显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阅兵。距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七十周年,而浴室里的那一位,在数小时前所经历的,却还是战争最开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渐沉黯,也没有在意到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多久。

盛清让独自站在洗脸池前洗衬衫,血液渗进纤维中,好像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他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池子边缘,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绷起。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脸,最后关掉水龙头,外面电视机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伴着分列式进行曲的女声解说,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四个字“抗战胜利”。

七十周年。

盛清让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只能穿浴袍。宗瑛转头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起身,只讲:“坐,我帮你处理。”

盛清让不好推辞,依言坐进沙发。宗瑛伸手拖过药品袋,熟练地撕开酒精纸,对着顶上打下来的光,抬手替他处理伤口。

酒精带来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让不落痕迹地皱了下眉,宗瑛说:“再深一些就需要缝针了,你很幸运。”

讲完拆开药盒,上药时盛清让问她:“宗小姐今天为什么会在南京?”

宗瑛毫不避讳:“我外祖母回国寻亲,她有家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来。”她视线始终落在他伤处,上眼睑略略耷着,这时候却突然抬眸看他,问:“你呢?为什么会在那里,伤口怎么来的,这些天去了哪里?”

疑问成串,脱口而出。好奇成这样,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风。

盛清让面对这探询忽然垂眸,与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对撞。他稍愣,她移开视线,柔软指腹轻压他的脸,令敷料贴紧皮肤。

宗瑛见他不应,用鼻音“嗯”了一声。

盛清让敛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个住宅区,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馆,我今晚回那里是为了取一份资料。至于伤口,是在码头不小心中的招。这些天上海工厂开始起运,一路通行麻烦手续繁重,我便往返上海与镇江,替他们处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这些天晚上你住哪里?”

“有一些商店或者医院彻夜不关门,我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晚。”

“为什么没有刷过卡?”

“嗯?”盛清让显然未料到她可以即时洞察到每一笔交易,又答,“有人买了我一块手表,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现金,到昨天刚刚用完。”

他的一切回应都没什么问题,宗瑛开始替他处理脖颈上的伤口。下颌挡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须凑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无地撩过他脖颈细薄的皮肤。

“盛先生?”她贴敷料时突然出声,盛清让紧张的喉部肌肉骤然动了一动,他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麻烦我?”

“不,宗小姐,只是……”他语无伦次地想给出个解释,宗瑛却忽地松开手,就在他松口气打算好好讲时,宗瑛却又抬手轻握住他下颌:“张嘴。”

他是个乖巧的病人,听令张开嘴,唇角刺痛就愈明显。

是锋利金属片擦过时留下的细小伤口,没怎么出血,也不易察觉,但宗瑛捕获到了。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问:“疼吗?”

一抬眸,一垂睑,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织中有片刻慌乱,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讲:“这里不用上药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了手,从浴室出来时,电视上的阅兵式将近尾声,但角落里标着的“抗战胜利70周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让看着屏幕一角,侧脸肌肉始终无法松弛。

地狱一样的岁月,虽终归会结束,但到底还是太漫长了,又有多少人能够挨过去呢?

他侧过脸看向宗瑛时,宗瑛俯身拿起遥控,关掉了电视。

她讲:“你现在需要休息。不然哪来精力去应对明天?”

室内重归安静,宗瑛又问:“你要在南京留几天?”

他答:“后天回上海。”

“那你收好房卡,明天还是到这里来。”宗瑛说着走向门口,临出门时又留了一句,“晚安。”

盛清让的一句晚安还未及说出口,宗瑛却已关上了门。

宗瑛回去时,外婆已经睡了。

她在靠窗的一张床上躺下,空调不住地往下吹,窗帘拉了小半,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令室内呈现出一种冷森森的景象。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宗瑛与外婆回请姨外婆一家,订了市中心一家饭店的午餐,客到齐后,坐了满满一桌。

席间仍是热闹,老姐妹叙不完的旧,孩子们不好好吃饭在包间里乱窜,宗瑛隐隐有些头痛,寻了个借口出去,要了杯热水吃药时,姨表妹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问:“头还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吗?”

宗瑛点点头,将玻璃水杯递还给走廊里的服务生。

姨表妹又说:“他们老人家打算吃过饭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还是同我们一起逛商场?”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里挂着的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答:“一起吧。”

她买东西也没什么可遮掩,坦坦荡荡地进男装店,在整排的衬衫陈列柜前止步,一只手始终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悬在半空,看了一会,最终指了其中一件说:“请给我这一件。”

店员问:“请问什么尺码?”

宗瑛稍作回忆,答:“身高一米八四或一米八五,体重在七十二到七十四之间。”她目测这些一向很准,出入应该不会太大。

结账时,姨表妹在旁边问:“啊,是给男朋友买的衣服?”

宗瑛正低头签POS单,被她这样乍然一问,手中的笔稍顿了一下,回说:“不算是。”

姨表妹又问:“那是什么样的朋友?”

“缘分很深的朋友。”宗瑛说完回忆起清蕙第一次见她时问的问题,那时她回的是“过路的朋友”。

姨表妹听她这样讲,大抵以为她是要送礼物给什么中意的异性朋友,便说:“有缘分就很难得了,说不定可以好好发展一下。”

发展?宗瑛接过纸袋久未出声。

她和盛清让毕竟不属于同一个时代,有些念头是一旦冒出来就会失控的,谁也无法预料这种失控带来的后果到底是什么,那么连苗头也不起才最安全稳妥。

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令人松一口气,却莫名地也让人体会到一丝无奈的失落。

宗瑛陪姨表妹逛了将近一个下午,晚上又陪外婆去吃了河鲜,回酒店已近晚十点。宗瑛开车,外婆在后座,她瞥见宗瑛放在副驾位上的手提袋,仔细打量了一下商标,确认是男装品牌,不由得多想。

宗瑛到现在这个年纪,感情生活从来一片空白,这会儿突然替别人买起衣服,难道是有什么状况?外婆很想打探,但又没想好怎样开启这个话题,就只好自己先琢磨。

车子开到酒店停车场,宗瑛看一眼时间,九点五十分,匆匆下车绕到后面,拉开车门俯身对外婆说:“外婆,你先上去休息,我在下面抽会烟。”

外婆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只叮嘱了一句:“你少抽一点。”

宗瑛点点头,扶外婆下了车,将她送进大门,这才重新回到车内继续等。

她半开车窗,点起一支烟,甜丝丝的味道随烟雾弥漫开,视线可及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车辆穿梭,行人寥寥。就在一支烟快要燃尽时,马路对面突然出现一个熟悉身影,他越过斑马线朝这边走来,宗瑛摁灭烟头,拿过副驾上的纸袋,推门下车。

盛清让也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唤了一声:“宗小姐。”

宗瑛将纸袋递过去,才察觉他穿的已不再是昨天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

他换了新的,但她也未将礼物收回,只讲:“或许你不需要了,但我顺手买了,你就留着吧。”

楼上的外婆这时推开窗,低头便看到宗瑛与盛清让,只见两个人似乎在交谈,盛清让接过宗瑛递去的纸袋,紧接着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酒店大门,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宗瑛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若无其事地洗了澡,吞了两颗药,说有些头痛就先睡了。

外婆坐在另一张床上,看她背过身去睡,有满腹疑问却没法开口。

次日外婆起了个大早,趁宗瑛还未醒就出了门,本想下楼去前台打探一番,没想到刚推开门,就迎面碰到斜对门里出来的年轻男人。

外婆觉得眼熟极了——是她前天在酒店大堂里见到的那个男人,但他与那天看起来完全不同,簇新整齐的衬衫显得他格外绅士正派,是这个年代少见的气质。

他手里,此刻正提着昨天宗瑛副驾上的那只纸袋。

外婆略讶异,正要开口搭讪,宗瑛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门,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外婆,你要出去吗?”话音甫落,她就看到了站在对门的盛清让。

外婆转过头来同她说:“你们是认识的吧?”

宗瑛这时迅速低头看了眼手机屏——五点五十六分,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1].引自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淞沪会战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