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 第三章 下町之梦

1

“社长啊,我看过报纸了,真是辛苦您啦!”

白水银行的老资格支行长根木扬起那张凶相十足的脸,挤出谄笑。负责银行融资业务的柳井坐在他旁边,也极力摆出亲切的表情,看着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佃和殿村两人。

早晨,佃突然接到白水银行的电话,说要登门拜访。不到十分钟,两位银行职员就来了。佃坐在两张堆满职业笑容的脸对面,实在连微笑的气力都没有。

今天是十一月十一日,早报上登出了他们和中岛工业庭外和解的消息。

和解金为五十六亿日元,同时中岛工业要撤回他们早先提起的诉讼。此外,报纸还报道:中岛工业第三和第四季度将发表同等额度的特殊亏损。《东京经济报》对此事进行了如此详细的报道,想必跟他们在专题文章里批判过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大有关系。

“和解金额好惊人啊。”根木语带感叹地说,“果然说到底,拥有技术力量的公司才能生存下来啊。真了不起。那么,对方打算何时支付和解金呢?”

“中岛那边希望尽快解决这件事,因此他们表示这个月之内就会转账。”殿村回答。

“这么快!”根木夸张地表达吃惊,然后问,“恕我失礼,请问贵公司准备如何处理这笔资金呢?”

“怎么处理是我们的自由吧。”佃已经对根木浮夸的演技感到很不耐烦,便这样回答道,并补充了一句,“不用担心,贵行的贷款我们会全额还清的。”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根木慌忙要辩解,却被佃打断了。

“别开玩笑了好吗,我们陷入困境时,你们是怎么说的?中岛不会毫无根据地提起诉讼,跟中岛打官司没有胜算,总之用各种理由拒绝我们的融资请求,恨不得要求我在破产之前赶紧把钱还清。现在呢?翻脸比翻书还快?”

“实在对不起啊,社长。”根木深深低下头,“是我们有眼无珠。我们都在深刻反省这件事。请您别这么说,今后继续合作嘛。”

“我拒绝。”

佃斩钉截铁地说完,根木马上皱起眉,露出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毕竟商业合作的基础是相互信任。”此时,坐在旁边的殿村开了口,“对方支付和解金后,我公司将着手结束与贵行的合作,请您做好准备。”

“你不是我们派过去的人吗!”

根木极其威严地冲殿村吼了一句,随即转头看着佃,双手放在膝上,垂下脑袋说:“能请您原谅我们这一次吗……”

白水银行给他们的贷款总额近二十亿日元,光是每年要付的利息就高达四千万日元。

“支行长,我倒是想请您放过我啊。”佃说,“你们对我说过的话、摆出的态度,我想忘都忘不了。欺负人的那一方可以轻易忘掉这件事,可是被欺负的人就不行了。同样是人,我对你是一点都信任不起来。还有你,柳井先生。”

被点到名的融资负责人用力咽了口唾沫。佃继续道:“别再做这种只求自己获利的生意了。好的时候互利共赢,困难的时候相互扶持,彼此信任,这才是真正的合作,不是吗?”

支行长这次拜访本来是为了设法挽回关系,而此时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看着蔫了。

“这样真的好吗,殿村先生?”

目送垂头丧气的根木两人离开后,佃问了殿村一句。

“银行总会给合作方强加些毫无道理的说辞,这次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吧。我并不在意。”

“那就好。”

根木两人坐上等在门口的支行长专车回去了。片刻之后,又有一辆车停到了公司门口,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没一会儿,帝国重工的财前就独自端坐在会客室里。

佃看到他,心里有点吃惊,因为这次财前的目光中带着非同一般的决意。

“上次来访说了很失礼的话,请允许我向您道歉。今天前来拜访,是希望能与贵公司签订专利使用协议。”

“你们的方针不是核心技术自有化吗?”

这并非挖苦,只是佃对这一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有点惊讶。

“方针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我意识到,目前最该优先考虑的是成功发射搭载新技术的大型火箭,仅此一事而已。”财前回答,“我宁愿违背方针,也一定要达成这个目标。为此,能请您认真考虑授权本公司使用专利一事吗?”

“说句老实话,我没做过专利授权这种生意。”佃毫不遮掩地说,“所以想有个参照方案,能请您把贵公司的条件提一下吗?”

没有拐弯抹角的开场白,没有谄媚的假笑,没有任何溜须拍马,他们直接开始了正式交涉。

财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佃,上面详细列出了希望的条件。

“我把本公司的要求都列出来了。里面大部分都是可以商量的附加条件,只有一条绝对不能让步——这项专利一定要独家授权给本公司。”

财前看向佃的眼神更加严肃了。佃很明白,一旦他们把专利授权给帝国重工的竞争对手,帝国重工就会彻底失去技术优势。

“至于合同期限,我希望能签订逐年更新的合同。”财前说。

“贵公司打算支付多少专利使用费呢?”殿村问道。

文件上只写了“支付使用费”,并没有写明具体金额。而这正是这次交涉的核心问题。

“每年五亿日元。”财前立刻回答。

“计算依据是什么?”殿村很冷静。

“预计开发成本为三十五亿日元,假设该专利拥有竞争力的时限为七年,两个数字一除就得出了这个金额。”

听到财前的回答,殿村沉默了。他正在考虑这个价格是否合适。

“竞争力为七年,感觉有点太长了。”这时津野说,“而且,开发成本为三十五亿日元,这个估算值是否正确呢?贵公司开发同样的东西,花费了多少成本?”

“我们在发动机整体研发上总共投入了将近两百亿日元,若单论阀门系统,大概占了四分之一。”

“可是,如果没有这个阀门系统的专利,那两百亿日元可就打水漂了啊。”

真不愧是跑业务的专家,津野的谈判方式非常巧妙。

“您说得对。只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开发成本设定为两百亿日元啊。”

“那只是贵公司的想法吧。”

“这是当然。”财前承认道,“只是,也不能单纯因为投入两百亿日元的发动机系统面临无法使用的困境,就支付巨额专利使用费。假若真这么做了,发射成本就会大幅增加,而我们毕竟也是要做生意的啊。”

生意……吗?

佃在大学工作时,火箭发动机纯粹是他的研究对象。由于研发费用不多,在经费有限的条件下,他才会去关注成本问题。然而,十年之后的现在,火箭发射已演变为一种商业行为,人们的想法也都发生了改变。

火箭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研究对象,而是一门堂堂正正的生意。财前的脑海中似乎根植着与佃那个时代截然不同的成本意识,而从现状来看,他的预测应该没错。

“这个专利授权之后,如果本公司想将它转用到火箭以外的领域,应该没问题吧?”

佃突然问了一句,财前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是的。只要不在火箭相关领域发生竞争,本公司并不会在意。只是佃先生,这个阀门系统存在转化为其他技术性产品的可能吗?”

“目前还没有,我只是觉得将来可能会有。”山崎一脸被戳中痛处的表情,苦笑着说。

“如果将该专利技术转用到贵公司正商业化生产的小型动力发动机上,那完全没有问题。虽然在签订合同时需要详细注明相关条款,不过总的来说,我们只是担心贵公司把技术又授权给竞争对手而已。有了这项技术,本公司的火箭安全性能够得到大幅提升,这也将成为强大的竞争力。”

“毕竟火箭发射不允许失败啊。”佃回忆起自己的苦涩经历,有感而发。

“我们不希望因为在安全性上落后别人一截,就被挤出国际商用火箭市场。之所以执着于这套阀门系统,可以说理由仅此一个。”

聊完具体事务后,财前又绷直身子,语气坚定地说:“希望贵公司好好考虑这个方案,让贵公司的技术帮助我们的火箭上天。”

财前以这句直击人心的话结束了这次拜访。

2

当天傍晚,与会人员用盛大的掌声拉开了公司会议的序幕。

佃首先汇报了庭外和解的条件。

“这算是无限接近于胜利的庭外和解。”

如此汇报完之后,员工们的掌声经久不息。

但他们只在胜利的气氛中沉浸了片刻,话题转到专利权使用合同后,会议的氛围就产生了变化。因为有人对财前白天提出的方案发出了反对声。

“每年五亿的专利使用费,未免太少了吧。”唐木田语气强硬,“要是没有我们的技术,他们的项目不就进展不下去了?这项专利可是帝国重工赌上了前途的项目之关键,按照帝国那边的研发成本推算出每年五亿,实在太便宜了。成本跟售价可不是一回事啊。如果是五亿成本做出来的商品,售价应该要七亿左右吧。还有另外一点,先不管帝国重工的方案,我们是不是应该首先搞清楚这项专利的市场价值呢?”

唐木田指出的问题确实是佃先前没有想到的盲点。

只听唐木田继续说道:“并且,我建议跟帝国重工以外的公司接触一下,说不定欧洲那边的航空科研机构会提出更高额的使用费,还有NASA。不进行一些调查的话,是无法判断此方案是否妥当的吧。”

周围响起一阵掌声,但津野一脸不高兴地抱起了胳膊。

“这么说有点不对吧。”山崎提出了反对意见,“难道外国企业出的钱多,我们就要给他们用吗?我们可是日本的企业,难道不应该把技术应用在国产火箭上吗?”

“这可是做生意。”唐木田轻蔑地看着他,“既然是做生意,当然要价高者得。不然干脆搞个竞价也行啊。”

“要是能靠竞价卖专利,我们早就这么干了。”山崎目光锐利地盯着唐木田,“这套阀门系统不是那种性质的东西。虽说帝国重工想要,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竞争对手也想要。”

“那帝国重工怎么会提出独家授权的条件呢?”唐木田毫不退让。

“当然是为了防止模仿啊。”山崎一口咬定,“要是帝国重工的火箭大获成功,竞争对手说不定会模仿他们。届时,一旦我们再次把专利授权出去,他们不仅会失去优势,甚至有可能处于劣势。”

“我不太明白啊,山崎部长,怎么会处于劣势呢?”唐木田问。

“你只要想想为什么宇宙中心在种子岛就明白了。”山崎说,“因为对日本来说,那里是发射火箭,让其到达赤道上空轨道的最佳地点。大家都知道,发射火箭是为了送人造卫星上天,人造卫星会在轨道上绕着地球旋转,因此发射地点越接近赤道就越有利。正因为这样,欧洲的阿丽亚娜运载火箭才不在法国国内发射,而是到法属圭亚那去发射。另外,美国配备火箭发射场的肯尼迪宇宙中心位于佛罗里达,也是同样的原因。”

“换言之,离赤道越远,就越不利于发射吗?”

“没错。所以,如果使用同样的发动机,日本就会处于不利地位。从这点来看,俄罗斯显然更为不利,不过那个国家仍在使用对环境有害的旧式发动机,也创下了不少业绩。总而言之,帝国重工如果想走在世界前列,必须拥有技术上的优势。对不起,话扯远了。”山崎微微低头,接着又死死盯着唐木田,继续道,“帝国重工是从自身研发经验出发,因为十分了解这项技术的优势,才会提出这个金额的使用费。然而,这项技术尚未带来成功业绩,竞争对手和外国的航空机构不太可能对它感兴趣。所以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别以为这是网上竞拍。拥有自己的发动机系统,并且积累了许多成功经验的外国机构怎么会来关心这个呢!”

“你想说什么?是想说技术研发部门为一种普适性不高的技术花掉了好几十亿日元?”

唐木田的语气里带着怒气,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我们开发的又不只有这一项技术,你能不能别想当然。”山崎冷冷地反驳。

“研发费用可不是无限的。”唐木田的一句话让气氛变得更冷,“与其把时间和金钱花在无法转为商用的技术上,还不如专心研发我们主营的小型发动机,那不是好上一百倍吗?”

“都像你这样,技术就无法发展了。”山崎也不再掩饰情绪了,“而且,这项技术也不是只能应用在氢发动机上啊。”

“可是山崎部长还没有考虑清楚该如何应用这项技术吧。”

唐木田戳中了痛处。

“我们今后会进行研究的!”

生硬的辩驳让唐木田不禁笑了出来。

营业部和技术研发部本来就合不来。在营业部眼中,技术研发部只是个烧钱的部门。营业部向来认为公司应该专心开发实用性强的技术和产品,而技术研发部之所以能不被商品束缚,自由进行研发,全靠佃一个人的支持。

唐木田的批判让佃听着也有点刺耳,因为他的说法其实也在批判佃的经营方针。

“唐木田先生,你在说什么呢?这项技术不是带来了这次的商机吗?有什么不好的,结果至上嘛。”津野说。

“如果处理得当,应该能赚更多。”唐木田马上反驳,然后看向佃,唐突地说了一句,“社长,请把与帝国重工的交涉工作交给我好吗?我会尽量谈到最好的条件。另外,正如我刚才所说,社长要不要考虑一下开展专利业务呢?”

“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提案让佃吃了一惊。

“如果能以这种形式赚取巨额利润,那不如干脆想想怎么拿专利来做生意,这比卖发动机更高效啊。不用我说,社长也知道哪一样更赚钱吧。”

原来你心里在想这种事吗?佃忍不住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有很多员工对唐木田的话频频点头。

突然涌来的复杂感受瞬间占据了佃的心。

3

“你回来啦,帝国重工那边怎么样?”

母亲可能一直惦记着那件事,佃回到家,刚走进起居室,她就问了起来。

“他们想要我把专利授权过去。”佃把上衣挂在隔壁房间的衣架上。

“是吗,那很好啊。”

母亲泡着茶,露出了笑容。

“就为这个到底好不好,公司里都吵翻了。喂,我回来了。”

佃冲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的利菜说了一声。

利菜只回了一句干巴巴的“回来啦”,眼睛仍盯着电视上播的连续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佃见此态度叹了口气,母亲则在旁边充满期待地问:“对方给了什么条件?”

父亲担任社长时,母亲时常出入公司帮忙。她的职务名称是专务,直到现在还有老员工这么叫她。佃接过社长职位后,母亲虽然退居二线,但依旧很关心公司的情况。

“他们开价每年五亿,让我们给独家授权。”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想必认为这是个破天荒的好条件。

“怎么还会为这个条件吵起来,太贪心可不好啊。”

这句话证实了佃的猜测。

“不是贪心。”佃喝了一口热茶,目光投向厨房墙壁,“只是怎么说呢……我感觉问题不在这里。一旦这种事找上门来,就很容易让人忘掉自己本来是做什么的。”

“再加上外面的人肯定也要说闲话啊。”母亲说完,看了一眼利菜,“听说孩子学校的好多人在说很羡慕利菜呢。”

“利菜的同学怎么知道这种事了?”

“那当然知道啦,人家都是初中生了。”

佃吃了一惊,母亲却不以为然。

“平时还是会看看报纸的,对不对?”

利菜并不应声,梗着脖子就是不看过来。电视剧好像正演到精彩的时候,可佃觉得利菜并没有专心看电视,注意力其实一直放在这边。就在这时,利菜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气哼哼地站起来上了二楼。

“这个年纪的孩子啊……”母亲叹了一声,双手放在腰上,“不过那孩子也挺担心你的。”

“这我知道。”

“这种时候,要是孩子妈妈在就轻松多了。”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着佃。

“你说这个有啥用。”

“真是的,你跟你爸一样,都是老顽固。”

母亲匆匆站起来,走到水槽边洗起了茶杯。

“喂,我能进去吗?”

“请进。”

听到干巴巴的回应,佃开门进去,发现利菜正躺在床上看漫画。他拉出书桌边的椅子坐下,看着瞧也不瞧他一眼的女儿。

“你在学校被人说什么了吗?”

佃问了一句,只得到“没什么”的回答。

“是吗……因为这件事不算什么好事,所以爸爸一直没跟你仔细说。其实爸爸的公司被人告上法庭了,然后……”

利菜仍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还翻了一页漫画。

“然后啊,这半年来一直在打官司。先是别人告我们,然后我们把他们也告了,反正就是一场混战,结果人家选择了庭外和解。”

利菜仰躺着,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漫画书。

“你在听吗,利菜?”

“那又怎样?”她不耐烦地说。

“所以,你不用担心。而且,一个公司经营久了,难免会卷入诉讼风波,有时也会突然得到一大笔钱。你朋友可能会说三道四,不过怎么说呢,你还是不要在意为好。”

“我们不是名流吧?”

利菜突然问了一句,让佃一惊,本想站起来的,又坐好了。

“什么?”

“她们管我叫名流。”

“名流?”

佃忍不住盯着利菜的脸。小孩子有时还真会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是谁这么说你啊?”

“裕美。”

利菜不时会把同学带到家里来玩,不过佃还没把名字跟长相对上号。佃正在努力回忆,利菜又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她家不久前破产了,还说马上要转学了。”

佃看着女儿,无言以对。

原来是这样啊。

他好像理解利菜在学校的立场了。自己的父亲刚刚得到了五十六亿日元,那可是初中生无法想象的金额。然而,她朋友家却破产了,很快就不得不离开学费昂贵的私立中学。

尽管这只是社会上的一件小事,可是对几个刚上初中的女孩来说,这样的对比实在太残酷了。

“是吗……好可惜啊。”

“别这样好吗,总是口头安慰我一下。裕美要是听到你这么说,肯定会很不高兴的。”

利菜把漫画扔到床上,坐了起来。她看着佃的眼神中似乎含有憎恨。

“不是单纯的口头安慰。”佃平淡地回应,“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不跟你说官司的事吗?那是因为,哪怕走错一步,我们就有可能破产。多亏了一位优秀的律师,我们才得到了庭外和解的结果。要是没有他,情况就真的很危险了。我不知道那孩子家破产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其实咱们家也曾一度面临这样的险境。”

“那你就把钱借给裕美啊!”利菜说,“你根本用不了好几十亿吧?那就借给裕美家啊。”

“很遗憾,利菜,爸爸不能这么做。”佃耐心地说,“钱不是那种东西。就算是利菜的好朋友,我也不能出于感情因素借钱。要是我那样做了,对方可能会陷入更为不幸的境地。现实就是如此。”

利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说到底,爸爸还不是跟中岛工业一样。”利菜断然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脑子里都只想着钱。”

“不对,利菜。”佃反驳道。

“那是什么?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受苦,真是太过分了。”

“再过一段时间,利菜就会懂了。”

再说下去也不太可能有结果,于是佃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两眼含泪的女儿。

“为了你和奶奶不伤心、不为难,爸爸一直在尽全力。仅此而已。”

“拜托你别说是为了我们好吗。”利菜反驳道,“把自己说得好像悲剧英雄一样,也太狡猾了。爸爸去上班工作,还不是为了自己。”

佃沮丧地退出了女儿的房间,却迟迟没有睡意,便躺倒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真是太难了。好不容易解决了诉讼问题,公司却仍有堆积成山的难题等着他,连家里都不安宁。

帝国重工的提案、唐木田跟山崎在会上的争论——一躺下来,当天发生的事就不断从眼前闪过。利菜刚才说的话也成了扎在佃内心深处的一根刺。

“为了我自己吗……”

母亲已经回房去了,佃独自待在静悄悄的起居室里,低喃了一句。

自从放弃了研究者的道路,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社长后,佃就几乎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连继承公司都是为了上了年纪的母亲,以及当时那几十名员工。只是——

现在,佃心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疑问。

这个选择,对当时身为研究者已经走投无路的自己来说,是不是一种“逃避”呢?

不为了自己,而为了家人和员工——他的内心,是否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抚平挫折感呢?

他是否只是借口为了他人而不去正视现实呢?

佃为这些苦涩的想法皱起眉,却听到放在起居室角落的公文包里传出电话铃声。

是沙耶。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电话给你。我就想对你道声喜。”

她参加的国外学术会议一直持续到昨天,可能今天一回来就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前妻跟佃不一样,一直脚踏实地走在研究者的道路上。

“啊,我也正想跟你道个谢,你给我介绍的神谷律师真是帮了大忙。”佃难得坦率地对她说了谢谢。

“他是不是特别棒?”学术研讨会可能十分顺利,前妻心情很好,“能庭外和解真是太好了,这就相当于胜利啊。另外,我刚才还听神谷律师说了帝国重工的事,总算轮到你登场了啊。”

“登场?”

佃没听明白,反问了一句。

“哦,你不是要参加重工的项目吗?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如此向对方提议呢。”

沙耶说了句出乎意料的话。

“你说什么呢……”

佃说到一半,猛地闭上了嘴。

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不是火箭发动机方面的专家吗?莫非你觉得自己比不过帝国重工的那些研究员?”

佃靠在沙发靠背上,凝视着空无一人的起居室的虚空。

对啊。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在森林里迷路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其实站在迷宫的出口。

或许,我该多为自己而活啊。

如此一来,一直逃避的人生说不定也能出现转机。不,只有这样,我的人生才会出现转机。

“不好意思,让大家百忙之中抽空来开会。”

佃等迟到的山崎在对面坐下,开口道。他一大早就把公司管理层召集过来开了这个紧急会议,而接下来要说的事,他连殿村都还没告诉。

“关于帝国重工的提案,昨晚我想了一晚上。”佃轮番看着注视自己的员工,说,“我想过了,打算拒绝。”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那个,社长,怎么就要拒绝了呢……”殿村困惑地问。

“那是我们的专利,我们自己用它制造发动机零部件就好了。我不想把专利授权给帝国重工,而是希望向帝国重工提供零部件。”

“真的吗?真的要……”

津野愣住了。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突然爆发的人是唐木田,“就算不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能收到一大笔专利使用费啊。而且对方是家大业大的帝国重工,又不用担心他们不给钱。我们为何非要做那种麻烦事呢?”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身为发动机生产者的梦想和尊严的问题。”佃断言道。

围坐在会议桌桌边的人一个个都像吞了铅块,无言以对。

“您说尊严……”唐木田为难地摇起了头,“向帝国重工提供发动机相关的专利,这也不是一般公司能做到的成就,这难道还不够吗?我们有必要包揽过来自己生产吗?只要答应帝国重工的提案,就能不冒任何风险,不花一分钱成本,照样把钱赚到手啊。”

“我觉得不太对。”佃说,“靠知识产权赚钱确实简单,可那不是我们原本的业务。我们开发专利,不是为了应用在自己的产品上吗?一旦选择了轻松的路子,今后可就再也没动力做实事了。”

唐木田不高兴地抱着胳膊,一句话也不说。此人是个理性主义者,肯定无法理解在能够轻松赚钱的情况下,为何要拒绝对方的提案。

当然,佃也并非一点都不在乎摆在眼前的专利使用费,反倒想要得不得了。

不过他认为,工作说到底并不光是为了赚钱。或许有很多人不这么想,但佃和很多人不一样。

佃小时候就为阿波罗计划兴奋不已,还在图书馆着迷地盯着月面照片。他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用自己设计的发动机让火箭飞起来。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这辈子可能都碰不上制作火箭发动机零部件的工作了。与之相比,专利使用费根本不值一提。

佃接着说道:“我想按照我们的作风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们不是一直在坚持生产发动机吗,靠手头的技术全力制作出发动机,让客户高兴,这是我们一贯的作风。只不过这次的客户是帝国重工。”

“那确实是我们的一贯作风。”唐木田反驳道,“可是社长啊,我们的业绩怎么样?营业额确实是增长了,不过利润总是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好几次还面临资金困境,不是吗?以前还扣过员工奖金呢。”

佃忍不住皱起了眉。

佃当上社长不久后就发生了扣奖金一事。

由于技术研发和新产品的发布时机没对上,有两年公司一直在投钱,营业额却迟迟上不来。当然,那段时间的业绩惨不忍睹。那是公司唯一一次削减员工奖金,以后再也没发生过。只是,那仅有一次的事件,在员工们心中种下了“业绩不好公司就要扣奖金”的警惕种子。毕竟人类向来只把坏事记得最牢。

“不过,这项专利本来就是社长带头研发的呀。”坐在旁边的津野对唐木田说,“要怎么用,由社长决定就好了。而且,怎么能有点甜头就忘乎所以呢。”

“谁忘乎所以了!”

唐木田面色一沉。

“你们两个别吵了。”一直在旁边听的山崎插嘴道,“唐木田先生总想着抓住眼前的利益,可是,你如何确定那就是最佳选择呢?向帝国重工提供专利授权,或许能起到一定的宣传作用。不过,这个机会如此难得,仅仅做这点努力是否太没意思了?如果有可能,我也是想试试向他们供应大型氢发动机的零部件。能参与到火箭发动机的生产中,多了不起啊,这难道不是我们一介城镇工厂飞向世界的机会吗?”

“不好意思,我工作靠的不是兴趣。”唐木田坦言道,“我们都得吃饭。梦想这种东西,说着好听。要是零部件生产失败了怎么办?那可是我们从未涉足的领域。就算在研发过程中有过一些模拟经验,可还是缺乏实战经验啊。要是因为我们的原因导致发射失败,还有可能背上巨额赔款。一架火箭价值上百亿,要是哪天有人找我们赔,那公司可一下就没了。既然承接了制造任务,自然要保证产品的质量,这可是常识。你能保证吗?”

“殿村先生怎么想?”

佃突然问一直默默听着他们讨论的殿村。

殿村仔细想了想,这样问道:“哪种选择对十年后的佃制作所有好处?”

“十年后?”佃反问道。

津野和唐木田也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殿村。

殿村解释道:“假设我们能借开发火箭发动机这件事打开新的领域,我想知道,能达到什么样的规模。相比专利使用费,未来有可能展开的新业务说不定更赚钱。不仅如此,作为一家企业,此举可以突出自身的特色,相关经验今后也可能慢慢变为商机。如果业务范围可能得到拓宽,那我感觉,现在一次性把钱赚完,过后只能站在旁边看别人发展,可能有点亏了。”

“你的说法太跳跃了。”唐木田看着天花板说,“那只是以成功为前提的一种可能性,不是吗?这就叫作寅吃卯粮啊。”

“没有风险的地方存在商机吗?”

殿村提问的语气格外坚定。唐木田鼓着腮想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

“既然公司决定这么做,那我也没什么意见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敷衍。

“对了,社长,帝国重工那边意向如何?”津野问道,“就算我们说想做,也要看那边同不同意吧。关键问题难道不是这个吗?”

他说得没错。

“我正准备打探一下那边的态度。”佃说。

4

“是佃制作所打来的电话。”

让前台把电话转接过来时,财前充满了信心。他昨天刚到大田区拜访了佃制作所,从做生意的经验来看,早早有答复的一般都是好消息。

“昨天承蒙您关照了。”财前掩饰不住内心的期待,连声音都有些雀跃了,“贵公司讨论过那个方案了吗?”

佃会给出什么答复?是“今后多多关照”,还是“完全接受您的提案”?也有可能会叫他多给一点专利使用费。

哪种都行,不管怎么说,佃制作所应该会把专利授权给他们。经过昨天的拜访,财前心里已经有了这种预感。

然而——

“我们正在进行讨论,只是,若不授权专利,情况会很糟糕吗?”

财前听不懂佃在说什么。

“不以授权专利的方式合作,而是直接供应零部件可以吗?”

一度膨胀的期待迅速萎缩,变成了困惑。财前一时无言,紧紧捏着话筒,不明所以的愤怒充满了整个胸腔。

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在戏弄我?他要制造火箭发动机零部件?怎么可能?!不论佃再怎么厉害,一介城镇工厂何德何能……

佃继续道:“我不是希望贵公司把整个发动机都交给我们制造,而是只限定于我们拥有专利的阀门系统。我希望贵公司能让我们公司提供那个零部件。”

“佃先生啊,”财前用力揉着眉间,郑重其事地说,“本公司只想请求贵公司授权专利……您这个提案让我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老实说,也非常困惑。”他用上了全部的忍耐力,语气恭敬地继续道,“我这边会考虑您的提案的,也麻烦您再考虑考虑本公司提出的方案,可以吗?”

但佃的回答违背了财前的期待。

只听佃坚定地说:“这就是我们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

此次新型发动机研发,关键就在于阀门系统,把这么重要的零部件外包给别的公司,简直不可想象。

“财前先生,我们是专业的发动机制造商。”不等财前反驳,佃又说了下去,“不是想靠专利使用费赚钱的公司。”

“这我明白,可是——”

“烦请贵公司讨论一下,是否能将阀门系统相关单元外包给我们。”佃说,“等您给出答复之后,我再考虑是否同意授权专利。”

“知道了,我们会讨论的。不过说句实话,我无法保证讨论结果合您心意。”财前婉转地说,“届时,能麻烦您再考虑考虑授权专利这个选项吗?”

“那要看您那边拒绝的理由了。”

佃的回答让财前十分苦恼。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满意拒绝的理由,可能还是不同意授权专利吗?到底什么理由可以,什么理由不行呢?他实在看不懂佃的心思。

“总而言之,请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们公司内部仔细商讨这个问题。”

财前放下电话,沮丧地垂下了头。挫败感一点一点涌了上来。

“部长,您怎么了?”

富山敲了敲门,抱着一堆文件走进来,马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刚才佃来电话了,要自己生产。”

“哈?”富山哑口无言地看着财前,“要自己生产……是说阀门系统吗?怎么可能!”

“人家就是这么说的。”

财前一脸苦涩地说完,双手抱住了头。

“这怎么可能,从技术上就绝对行不通。”富山气愤地说,“他们不会是把火箭发动机和拖拉机发动机混为一谈了吧。”

“可是专利在佃手上。”

财前这话仿佛是在谴责富山研发速度太慢导致没有获得专利,富山听了脸涨得通红。尽管他自诩为大公司里的精英,不把乡镇企业当一回事,可却被人家抢先一步,并且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非常抱歉。”主导研发的富山低头道了歉。可是这句话对目前的情况起不到任何作用。

“部长,您打算怎么办?”富山略显迟疑地问。

“你觉得这种提案能通过吗?”

被财前反问一句,富山不知如何回答。

“我又不能当场拒绝,就对佃社长说会在公司内部讨论。”财前长叹一声,“照以往的经验,把核心设备外包出去,对象还是毫无关系的城镇工厂,这简直不可想象。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本部长,肯定要被他吼‘你是不是蠢材’。”

“可佃那边……”富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过段时间再回复。到时候或许只能跟他说公司经过探讨,很难答应他的方案了。然后再诚心诚意地请他重新考虑授权专利的方案。”

“那个佃,能答应吗?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提的方案意味着什么啊。”

富山彻底小看了佃。他觉得可能是因为第一次交涉吃了闭门羹,佃一直记恨在心。

“不是他们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财前耐心地对下属说,“星尘计划必须用到佃的专利技术,所以这次交涉不允许失败。一旦出了差错,我跟你都没法在这家公司待下去了。你想到下级公司的窗户边喝茶度日吗?”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富山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但财前摇了摇头。

“没有,接下来的交给我吧。”

富山无力地应了一声,走出了部长室。财前看了一眼部下的沮丧背影,为眼前混乱的事态咂了一下舌。一个巨型项目的成败竟维系在这件事上,他想想就感到不寒而栗。

事情本不该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得知佃航平曾经是宇宙科学开发机构的研究员时,财前一心以为对方必定拥有跟自己一样的常识,以为他跟一般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不一样。

财前心中的中小企业经营者,正是自己的父亲。

他从未对佃提起过,其实父亲以前也在同属京浜工业区的川崎市内经营着一家小有规模的城镇工厂。

父亲是出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的人,一辈子投身于事业。财前从小就看着父亲在母亲的全力支持下,带领着一百多名员工,从早到晚在工厂里干活,搞得浑身油污。

父亲的工厂主要做塑料成型和制造,巅峰时期年营业额高达五十亿日元,规模绝不算小。因为父亲的工厂业绩好,财前的童年十分轻松快乐,只是那样的时代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父亲去世前那十年,工厂连续遭遇了许多苦难。泡沫经济崩溃,经营情况恶化,资金困难……工厂在银行的要求下进行裁员,辞退了近三分之一工作了几十年的员工。

然而,父亲从未在儿子面前倒过苦水。不知是因为天性乐观,还是大大咧咧,父亲回家说的全是又给哪家公司做了什么模具,又跟什么大公司签订了新合同这种好事。

父亲似乎认为,儿子大学毕业后一定会继承家里的公司。然而,财前拒绝继承家业,转眼间就进了别的公司就职,因此惹怒了父亲。他跟父亲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听到父亲说“我供你上大学不是为了让你给别人打工”时,马上反驳“我读书也不是为了继承这种公司”。

之后他偶尔回家,稍微提到工作上的不顺心,父亲就会说:“谁叫你不继承自家公司。”他也毫不客气地顶撞:“那也比自家公司强一百倍。”然后两人大吵一通。

大学毕业后,财前对父亲的记忆就只剩下争吵了。

“怎么样,是时候回来了吧?”

过了六十五岁,父亲感到精力衰退,便对他说起过这样的话。可能人上了年纪就强硬不起来了。

别的地方再怎么好,给人打工也不顺心吧。你也该明白自己当老板的好处了——父亲还说出了这种话。

开什么玩笑,财前想,谁要继承你的公司啊。

父亲一直很大男子主义。只要劲头来了,哪怕是深夜都会马上离开家,到不远处的工厂里独自默默工作。要是心情不好,他就会大发雷霆,他说一,别人绝对不能说二。

父亲坚信只要品质优秀,订单就会自己找上门来,结果跑去毫无关系的大公司谈业务吃了闭门羹,就对年纪尚幼的财前和母亲撒气。还有一次为开发新产品投入了大量资金,最终研发失败,连员工的奖金都付不起。明明是他自己的责任,却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把家人和员工都当成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零件来对待。

对父亲的反感和受到的伤害根植于财前心中,已无法轻易消除。

不过,就在他年复一年随便应付父亲的规劝时,情况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父亲经营的公司每况愈下,重整旗鼓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父亲年事已高,财前也不再与他争吵。不过直到现在,他还会经常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当时自己离开帝国重工,继承家业,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如果他利用自己在帝国重工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回家当社长,父亲的公司最后会如何呢?

至少应该能避免父亲一死就被清算的命运吧。

父亲死后,由于无人继承,他创建的公司也走到了终点。卖掉厂房所在的土地,到手了几亿日元,不过基本都花费在支付员工退休金和偿还银行债务上了。最后只剩下一栋房子和一笔足够母亲养老的存款而已。

“你这么自说自话,说完就满足了吗?”财前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喃喃说出过去争吵时常对父亲说的话。

不过,现在财前的怒火不再指向父亲,而是佃。

佃向他提出的要求,就像父亲跟他说过的话那样任性且脱离常识。

但与此同时,他发现了一件事。

佃做出了跟自己相反的选择,他继承了父辈的公司。

资料显示他是七年前成为社长的,应该是从研究所辞职,中途转向了经营者吧。财前手上的佃制作所的资料还告诉他,佃继任社长后,公司的营业额就迅速上升。

且不论作为研究人员的资质,佃作为一名经营者,实力也确实不可小觑。

能够将事业迅速做大的经营者,往往不会做太过勉强的买卖。佃可能也属于其中之一。

如此一来,就麻烦了。

事到如今,财前更加痛悔没能获得专利。

5

接到那通电话三天后,财前给佃回了电话。

“上回那件事,在电话上不好说,我上门拜访您一趟吧。”财前只说了这么一句。

佃好像很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不过财前坚持说详情见面再谈,就把电话挂掉了。然后,财前坐上公司的车子,到开进中原街道这一路都在反复思考该如何向佃说明。

他认为不该拐弯抹角,可开口就说“行不通”也不好。毕竟这次他要辜负佃的期望,还要扭转局势,争取谈到授权专利。

“欢迎欢迎。上回在电话里真是失礼了。”

财前前脚刚被领进会客室,佃后脚就进来了,还用格外亲切的语气向他打招呼。

“我也是,没能及时回复您,实在非常抱歉。”

接下来就要说到正题了啊,财前暗中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佃却说出了让他意外的话。

“要到公司里转转吗?”

财前愣了一下,佃笑着继续道:“既然要您考虑那个提案,不看看公司和工厂,很难得出结论吧。今天您过来不是为了这个吗?”

糟糕。

他满脑子想着如何拒绝,竟没注意到自己此番来访看起来正如佃所说的那样。他要求参观工厂不仅是理所当然,更是对提出方案的人应尽的礼节。

“如果不麻烦的话。”财前擦了一把冷汗回答道。

“那就快请吧。”佃说完站起来,走出了会客室。

他们先参观了财务和营业部所在的业务部门。殿村在办公室里,看见财前就一路小跑过来打了招呼,然后跟他们一起继续参观。

“这里是营业部。根据业务种类不同,分为第一营业部和第二营业部。目前共有员工二十一人。”佃介绍道。

财前经常访问大工厂,倒是没什么机会看到年营业额在百亿日元左右的中小——不,该说是中坚企业。如此一来,财前脑中的基准自然就切换成了父亲经营的公司,开始从这个角度来审视眼前的一切。

走在佃的公司里,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这里的氛围。

公司里的气氛很好。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擦身而过的员工当然都会点点头、打声招呼,可关键在于他们的脸上都充满活力。

父亲那家公司的规模大约是这里的一半,员工的表情是清一色的阴沉、忧郁。不过,财前也是进入社会、积累了一定经验后才发现这一细节的,父亲搞不好从未察觉。

“从这里开始,是本公司的生产部门。”

一行人绕过屏风,擦去附着在身上的灰尘,然后套上一件白色工作服。不用开口询问,单从这一系列步骤中就能看出,这座洁净室的洁净等级非常高[1]。对这个规模的企业来说,拥有这样的无尘室算是最高级别的了。能考虑得如此周全,愿意投资设备提升作业环境,想必是因为佃曾经在研究领域就职的眼界。

“量产的生产线集中在宇都宫的工厂,这里只用来生产样品,算是研发部。”

这里的研发部与帝国重工富山麾下的团队可以算是竞争关系。而这种小公司的研发成果竟超过了帝国重工不惜投入重金的研发,财前除了感到惊奇,别无他想。

财前走过一张作业台,因为陌生的景象停下了脚步。

一名穿着作业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轻工人正操作着钻机,在铁板上进行手工开孔,然后填入螺丝的作业。

“那个,能让我看看吗?”

财前接过工人手上的铁板仔细查看,忍不住哼了一声。

铁板上的孔仿佛精密机器所留,边缘呈完美垂直。由于工作需要,财前参观过很多工厂,自己也参与过样品制造,可他从未见过能凭手工操作在铁板上开出如此精密的孔洞的工人。找遍整个帝国重工的话或许能挑出几个,只不过现在几乎所有工序都依赖电脑控制的机械来完成,这种匠人技艺已经濒临灭绝了。

“这可太厉害了……”财前忍不住嘟囔道,“没想到这种技术还存在啊。”

“我们对这种手工作业的技术要求非常高。”

佃虽然这样说,财前却怀疑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如果这里是一家老旧工厂,买不起最新设备,那还说得通。只是佃制作所可不一样,这里配备了远超中小企业级别的最新设备。

“贵公司的样品都用手工制造吗?”

佃正在对另一个工人手上的气缸切割作业提出要求,闻言笑道:“很多人看了都会惊讶。但要按照设计图来制造样品的话,手工作业比机械作业更具有操作性。当然,并不是全程都能手工作业,只是我们会尽量这么做。相比用机器来制造,手工作业更容易激发工人的思考。比如开孔开到一半,突然想到把孔开在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更好,能在组装之前发现设计上的缺陷。而且,用手工作业,完成后运转不良的情况会更少,所以从结果来说,这样还能提高样品制造的效率。”

财前实在掩饰不住惊讶。

精密机械制造过程容不得半点差错,否则就会引发故障,影响性能和可靠性。要想毫无误差地手工切割出高性能发动机的气缸,绝非容易之事。

“开孔、切割、研磨,我认为,无论技术怎么进步,这些都是制造的根本。”

佃的话很有说服力,让财前深表认同。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研究部。这里装有一扇宽大的门,佃把脖子上的工作卡插进卡槽,再经过静脉认证才解除了安全锁,一行人进入内部。

里面洋溢着一股别样的氛围。一部分人穿着带有佃制作所标识的工作服,还有一些人则身披白袍,俨然研究人员。这处独立空间跟大企业的研究室没有两样,只不过里面的研究人员都表情轻松,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灵活自由的气息。可能这就是佃制作所的作风吧。

财前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

中央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好几个零件,而且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阀门。

经过佃的许可,他拿起来仔细端详。

这些都是阀门成品,形状大小各不相同。

此时,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白衣男人来到财前身旁站定。他就是研究部门的负责人山崎。

“能让我看看测试数据吗?”财前向山崎问道。

“看是可以看,不过在签订保密协议之前,请不要带到公司外部。在屏幕上看看数字倒是没问题。”山崎说。

屏幕上出现了财前要求查看的数据。

他一边听山崎讲解测试数据,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数字。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一直抱着双臂盯着屏幕。

结果不错。

在搭载了液体燃料发动机的火箭上,阀门系统将面临极为严苛的作用环境。

液氧燃料的沸点是零下一百八十三摄氏度,液氢燃料则是零下二百五十二点六摄氏度的超低温。阀门的任务是调整这些燃料注入燃烧室的量,其运作环境涵盖了从真空到三百个大气压以上的高压,以及零下二百五十三摄氏度的低温到五百摄氏度的高温。当然,制造在这种环境下也能运作良好的阀门系统,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所以各国火箭制造商都将这项技术作为最高机密。

现在,这个最高机密就呈现在财前面前。

“有什么问题吗?”做完说明后,山崎问道。

财前提出的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别的疑惑。

“贵公司为什么想到要做这个东西?”

这个疑问听起来甚至有点滑稽。

“硬要说的话,算是挑战吧。”佃回答。

“挑战?”

这个回答让财前倍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佃继续道:“我是在思考小型发动机构造时偶然想到这个阀门系统的创意的。虽然技术非常复杂,但我希望能够通过开发这项技术,让公司整体的研发水平和技术能力更上一层楼。而且,我曾经的梦想就是亲手制作发动机,把火箭送上天。很可惜,我无力制造整个大型氢发动机,但如果只是阀门系统,还是能想想办法。”

“哪怕这种技术对贵公司来说很可能完全没有用处吗?”

“我不会把它白白浪费的。”佃断言道,“火箭上用到的技术,哪怕小到一颗螺丝,都要求有最高的可靠性。”

这句话让财前感受到了佃热情投身研究开发的信念。

“这类技术肯定能运用到今后的生产活动中。”

财前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拒绝佃供应零件的话。

“我这一趟过去的目的可是拒绝啊……”坐在回公司的车上,财前自言自语道。不要授权专利,而要供应零部件,佃的要求初听下来就像毫无现实性的空想,可是——

现在看来,那也并非绝对不可能啊。

财前不敢相信,自己现在竟产生了这种想法。

看到手动给铁板开孔的工人时,财前感到耳目一新,并且十分震惊,而那种震惊现在变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印象。工人扎实的技术,以及培养出那种技术的公司的精神——尽管公司规模不同,但佃制作所与帝国重工的制造现场可谓不相上下。不,他们很可能胜过了帝国重工。

“部长,情况怎么样?”富山似乎一直在焦急地等他回来,财前刚走进办公室,他就急忙追问,“佃接受了吗?”

“关于那件事……”财前双手搭在办公桌上,抬头看着下属,“我想认真考虑一下。”

富山的表情明显发生了动摇,期待瞬间变成了疑问。

“这是怎么回事?”

“意外的感觉挺好的。”

富山张大了嘴。

“您说什么?”

“我说,意外的感觉挺好的。”

财前躲开富山追问的视线,假装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看。

“挺好的……部长,您打算怎么样啊?”

“不是说了,要认真考虑一下嘛。”

仅凭三言两语无法应付佃制作所,这也是财前今天领悟到的事情之一。要说服那个男人,不,要说服那些工人,恐怕必须彻底审查,认真得出结论才行。

富山慌了手脚。

“部长,您这是要把零部件外包给佃吗?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让他制造零部件有什么不好?”财前大大咧咧地问着,抬起眼看向富山,“人家的精度说不定比我们还高。”

“部长!”下属涨红了脸,“别开玩笑了!”

“我可没有开玩笑的闲心思,你想想成本啊。”财前对愤愤不平的富山说,“要是佃制作所能提供值得信赖的阀门,而且定价很低,那当然是向他们采购更好。如此一来,也就没必要支付巨额专利使用费了。”

“请恕我直言,那样违反了本公司的方针。”富山反驳道,“我们的原则是核心零部件内部制造啊,部长。把这么重要的零部件外包给其他公司,而且是佃制作所那样的公司,简直太离谱了。”

“这一原则背后的理由是什么,你知道吗?”

过去,日本在大型火箭开发领域落后于其他国家,因此,火箭上使用的零部件都只能依赖进口。后来,日本人通过自有技术开发出氢发动机,而且性能远超各个竞争国家的预料。这让向日本出口零部件的法国感到了强烈的危机,于是开始限制零部件出口,想让日本再也拿不到最新技术的零部件。

“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坚持使用自主研发生产的零部件,是为了避免难以预料的压力对研发造成的影响。不过,如果是本国的企业提供技术,我们也就不需要担心国家会出台出口限制政策了。”

“可是……”富山双手撑在财前的办公桌上,口沫横飞,“对方可是个吹口气就能飞走的中小企业,是指不定啥时候就会倒闭的公司啊。部长您只关心国家政策的限制,可是,佃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生意做不下去而停止供应啊。您真的要信任那种企业,接受由他们提供零部件的提案吗?”

“如果佃那边的资金情况恶化,我们出资就好了。”财前说,“既然佃那边希望供应零部件,那么现在的关键就是,马上审核他们的信用程度和成本。”

富山是个情绪起伏很大的人。在这个两眼放光、拼命压抑感情的下属眼中,自己的指令恐怕堪称无情吧,财前暗想。

“你的自尊心太强了。”财前对欲言又止的下属说,“在这次的研发竞争中,你就是失败者。我们甚至被逼到了必须付出失败代价的境地,关于这点,你有话要说吗?”

一直盯着财前的富山忽然垂下目光,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句“没有”。

“如果佃手上的技术货真价实,且价格低廉,那就没理由不使用。我看你好像有些错觉,但其实我们在宇宙航空领域真正的竞争对手不是佃制作所,而是欧美俄。我们的火箭必须比他们的火箭拥有更高的性能、更高的安全性,以及更低廉的成本。为此,我们能做什么呢?这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吧。一味梗着脖子有什么用?这可是做生意啊。”

“非常抱歉。”

财前目送富山沮丧地离开办公室,其实心里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毕竟他自己也正处于难以置信的情绪中。只不过,实际参观过佃制作所,目睹了研发现场后,财前开始觉得他们的要求并非不切实际。

佃制作所里潜藏着什么东西,他们拥有某种散发光芒的特质。

无论什么公司,都不可能一上来就是大公司。索尼如此,本田也如此。他们都曾是苦于资金周转的中小企业,后来才发展成受大家认可的一流企业,这其中自然有一定的理由。

公司虽小,但拥有一流的技术,以及支撑着那些技术的员工的热情。

那家工厂的氛围,是财前父亲的公司所绝对没有的。

不,帝国重工底下被高度机械化、制式化的工厂里,也不一定还存在那种氛围。

佃的研发部充满学术气息,每个人都充满挑战意识,想做出有意思的东西来。

当然,财前不会如此轻率,只看一次工厂就忘乎所以。不过身为帝国重工的部长,他对自己鉴定技术的眼光很有自信。而且,他是一旦认可了一个人或一家企业,就会向对方表示尊重和诚意的人。这可能是在川崎的城镇工厂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因熏陶而必然形成的某种类似性格的东西。

可是,该如何向上头说明这个情况呢?刚才虽然对富山说了那种话,但真的要将核心部件外包出去,可绝非易事。

“帮我问一下水原本部长的日程,我想占用他十五分钟时间。”

秘书帮他联络过后,回复说约了本部长一小时后见面。财前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做了些案头工作,把未审理文件盒清空,然后在约定时间的五分钟前乘上了通往高管楼层的专用电梯。

“考虑接受他们的提议?”

果然,水原的语气里透着惊讶。

“直接使用佃制作所提供的零部件,能够把成本控制到最低,也不需要支付巨额专利使用费了。”

水原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陷入了沉思。

“我想问个问题。佃制作所为什么不同意授权专利?那样赚钱不是更轻松吗?”

“对方的社长曾经是宇宙科学开发机构的研究员,似乎坚持想直接供应零部件。”财前今天刚刚目睹过那份坚持。

“有所坚持啊……”水原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我们要为了这种东西改变方针吗?有点过分了吧。你之前不是说要同时开展新技术研发吗,那边情况怎么样?”

“要花点时间。”财前回答道,“除此之外,还可以沿用旧的技术,但那样会使安全性降低。此外,这样一来产品缺乏新亮点,新型发动机很难起到震惊世界的效果。佃手上的专利则属于绝对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级别。”

“但那不是我们的技术。”水原说。

水原是彻头彻尾的工人思路,平时最讨厌三样东西:失败、妥协和借口。

因此,财前必须想到一个既不是认输,也不是妥协,听起来也不像借口的劝说方法。

“但那是日本的技术。”财前着重强调道,“不会受到出口限制。”

水原没有回应。

“从商业角度考虑,如果佃的零部件符合要求,那么由他们供应还可以提高利润。能请您考虑一下吗?”

“你也知道,藤间社长一直在推进零部件自主生产。”本部长面露难色。

“这我当然知道。”

“要是没在专利申请上被别人超前,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啊。”

水原仿佛在暗示这是财前的失误。财前无法反驳。

“你没跟他谈好专利授权的事吗?上次不是说没问题吗?”

“非常抱歉。佃那边提出了直接供应零部件的方案,我考虑后发现外包出去的好处更多。”这句话听起来像不像蹩脚的借口呢?“当然,我也没有完全放弃签订专利授权合同的可能性。我只是想,能否在测试过对方的产品性能后,再认真考虑哪种做法更为有利呢?”

“你让我想想。”水原结束了这次短暂的面谈。

6

“社长,能打扰您一会儿吗?”

财前上门访问这天的傍晚五时许,佃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江原春树探头进来。他是唐木田手下的青年员工。再一看,他背后还有两个人探头探脑,都是跟江原同龄的年轻人。

“哦,怎么了?”

佃站起来请三人进屋,三人坐在沙发上后佃又坐回到了办公桌后。

“刚才我们在部门会议上听部长说了,请问专利那件事,您真的要那样做吗?”江原问。

“专利那件事?”

“不授权专利,而改为供应零部件。”

“哦,我是有这个打算。”

佃回答完,在大学里参加过乒乓球社团的江原就挺直了瘦削但韧性十足的身体。

“能请您再考虑考虑吗?”

他显得多少有点强势,不过此人在营业部的年轻员工里业绩拔尖,又深得唐木田的器重,属于公司里这帮年轻人的领导人物。佃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藏着决意。

“这是我经过多方考虑才做出的决定,你要是有意见,可以说出来听听。”

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江原开口道:“老实说,我们其实忍耐很久了。”

“忍耐?”这句话让佃感到很意外,“是怎么回事?”

“公司不是在技术研发上投了很多钱嘛。跟中岛工业打那场官司,拿到一笔意料之外的和解金确实是好事,只不过,要是换成别的结果,公司的命运可能完全不同。”

简而言之,江原似乎想说在研发上的投资太多了。

“不管营业部再怎么努力,赚到的钱都被投进研发这个无底洞里了。我并不是想请社长把钱都发给我们,可至少要留在公司里啊。”江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另外,这次这件事我也很难理解,为什么要放弃授权专利,执着于零部件供应呢?中岛工业支付的和解金帮我们把贷款都还清了,要是再拿到帝国重工的专利使用费,我们不就能放心一段时间了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转为供应零部件呢?我实在接受不了。”

江原的语气里带着情绪,脸也涨红了。

“你们都这么想吗?”

佃看着另外两人。

“不仅是我们,公司里还有好多人这样想。”

回答他的人是村木昭夫,此人二十来岁,是通过社招进来的员工。他平时很不起眼,刚才看到他跟江原一起过来谈判,佃就有点吃惊。还有一个人叫真野贤作,性格外向,有些吵闹,但此时却盯着办公桌的一点,一句话都不说。

佃想了一会儿,对三人问道:“你们有梦想吗?”

他们好像不明白佃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都愣愣地看着他。

“我有梦想。那就是用自己做的发动机,让火箭飞上天。”

愣了好几秒钟他们才有了反应。佃接着说:“虽然后来我发现做不了整个发动机,但我还是想尽量向梦想靠拢。这次的决定,就是第一步。”

“可是,那只是社长一个人的事啊。”江原的反驳深深刺中了佃的心,“我们看重的是公司。难道这家公司是社长的私产?”

“应该不算是。”尽管被年轻社员毫不客气地追问,让佃有点不知所措,但他还是给出了回答。接着又说:“不过,也不能说只要能赚到钱就好,对不对?”

“制造阀门系统跟发射火箭完全是两码事啊,整个公司里只有社长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江原单刀直入地说。他这人并不坏,只是说起话来有点不饶人。

“可能是吧。不过,阀门系统是火箭发动机的一项核心技术。当然,供应这一零部件与发射火箭并不一样,可我还是想尽量一试。”

“可是,以经营者的角度来看,这应该算不上最好的选择吧。”真野略显踌躇地说,“我认为经营公司的目的就是获得利润。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去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就算这件事能成功,我们收取专利使用费赚到的钱应该会更多。”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可是那样一来,公司能剩下什么?”佃问。

“能剩下一笔钱。”江原断言道,“我们真的不想再遇到资金周转困难、前途和未来不明朗的情况了。因为我们也有家人,处在那种不知哪天就要流落街头的危机里,根本无法安心工作。”

“是吗……抱歉。”佃低下头道歉,这一举动让他自己都有点意外,“不过啊,我一直是这样经营这家公司的。毕竟我是研究领域出身,是专门搞技术的人,所以我做的事情不一定全都正确,实际上就犯过许多错误。但就算方法笨拙,我也想选择自己动手做出东西来。为火箭搭载的大型氢发动机提供核心零部件,这种机会一旦错过,可能就不会有第二次了。所以,我想做这个东西。你们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我们可是一家制造公司啊。”

村木和真野的视线看向了地板。

“社长把公私混淆了。”江原愤愤地说,“我理解社长的梦想,但我认为,这些话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

佃没有说话。

那确实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想法。但自从成为社长后,他就一直在为公司考虑,此时总算能朝自己的梦想迈出一步,佃也知道,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选择,会把员工卷进来,还会把他们的家人也卷进来。

“不,不能签订专利使用合同。只有真正去制造,才有意义。我一定会让这个项目成功。”佃凝视着江原的双眼,“相信我。”

没有回应。隔着一张办公桌,佃和年轻员工之间出现了一道眼睛看不见的鸿沟。

7

晚上七点多,富山被水原叫了过去。

当秘书联系他,说本部长叫他过去一下时,富山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胃都绞成了一团。

“我马上过去。”

对着听筒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已扭曲得不像样子。去了就是挨批吧,他带着这个预感,拖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步走向高管楼层。

“您叫我吗?”

被秘书领进本部长办公室后,只见水原本部长一言不发地指着沙发,并向他走了过来。

“失礼了。”

富山紧张得难以呼吸,很想把脖子上的领带扯松。水原靠近后他更是喘不过气来,什么都做不了。

水原是那种平时不会轻易流露感情的人,不过,他现在明显满脸的不高兴,糟蹋了一张难得的帝国绅士脸。

“财前君刚才向我汇报了阀门系统生产外包一事,你怎么想?”

水原上来就直击核心。

“非常抱歉。”富山先深深低下头道了歉,他知道这一切都起因于自己在专利开发项目上慢人一步,感觉水原是在向他问罪。然而——

“不用道歉了。”水原说,“我在问你,身为一名技术人员,你对零部件外包这件事怎么看。想必你也听说过佃制作所那个公司的事吧,到底是什么情况?”

“老实说,我吃了一惊。”

富山心惊肉跳地给出了一个很委婉的回答。他看不出水原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他是真心想这么做,可我一点都理解不了。”水原一脸为难地抱起了胳膊,“佃制作所不同意向我们授权专利,这让我很意外,但我更无法理解的是,财前君为什么不顾公司的方针,非要提出如此特立独行的办法。”

“其实我也有同感。”富山充分发挥见机行事的本领,认为此时应该马上赞同上司的看法,“我们跟佃制作所还没有合作经验,上来就把核心零部件发给他们制造,未免太冒险了。”

水原点点头说:“那财前君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我记得他家以前在川崎开过公司,会不会跟佃制作所有个人关系啊?”

“不清楚。”

水原能怀疑到这个份上,一定是对财前的提案感到非常疑惑,看来必须谨慎选择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富山如此想。

“财前部长对佃制作所的技术实力有很高评价。他到大田区参观了那家公司的研究部门后,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所以我也很困惑。”

富山摆出难以理解的表情说着,突然认为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如果水原把自己叫来是因为他对财前失去了信任,那只要跟水原打好关系,就有可能提高自己的声望。

“我不知道佃是怎么说的,反正不经过测试什么都不好说。我觉得财前部长应该也不会完全听信佃说的话吧。”

“说句实话,我不太赞成这件事。”水原说道。

富山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跟财前君说说吧,在测试前,这件事还需要再考虑考虑。最好能买下专利,如果不能,就签授权合同。我认为财前君的报告缺乏技术方面的观点,你应该能在这方面深入谈一谈吧。谈好之后,直接写份报告给我。”

这件事竟向着令人愉快的方向发展了,专利申请失败后,富山的地位就变得岌岌可危,这可能是挽回名誉的好机会。

“明白了。”

富山心里已笑开了花,表面却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退出了水原的办公室。

度过难抑兴奋的一夜,第二天早上不到九点,富山就敲响了部长办公室的门。

“昨天本部长把我叫过去了。”

听完部下的开场白,刚来到公司、正把东西从公文包里掏出来的财前停下了动作。

“本部长?是佃的事情吗?”

财前的直觉很准,他把公文包放到桌子边,落了座。

没等财前开口,富山就拉过办公桌前的圆凳坐了下来。

“听本部长的语气,他好像不太赞成零部件外包。”

“语气?”财前皱起了眉,“语气是什么意思?本部长说什么了?你具体讲讲。”

“他让我跟部长从技术层面就零部件供应好好谈谈。只不过,本部长个人还是倾向于收购专利,最不济也要签订授权合同。”

“收购专利没戏。”财前肯定地说,“佃那边坚持要供应零部件,所以授权也很困难。不过,如果在审核品质和交货系统后以不达标的理由明确拒绝,那还可以谈谈。届时他们应该也会以授权专利为目标,坐上谈判桌吧。”

“可是,真的探讨零部件外包,会不会——”

“有什么问题?测试一下不就好了。”

财前的话里带着一丝怒气。

“我的意思是,有做测试的必要吗?”

富山也流露出一丝平时一直压抑着的感情,并用上了辩驳的语气。他已经知道了水原本部长的意思,心里有底了。

“不测试,我怎么回复佃?”财前反问,“听好了,专利在人家手上,而且那不是个好欺负的对手,不能无视他们的意愿,把我们的想法强加上去。而且再说了,要是你的研发速度快一点,我就不用去跟他们交涉这种事了。”

“恕我直言,研发日程我都向您报告了。”富山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是他头一次就这件事进行反驳,“部长同意了那个日程,结果被人抢先一步。这也是因为佃的专利经过了式样变更这个特殊手续……”

“你想说这些都不怪你?”

财前冷冷的目光射向富山。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富山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你给我好好听着,这里不是学校。”财前盯着下属的眼睛说,“谁批准了,手续是否完整,这种东西跟狗屎一样毫无意义。因为被人抢先一步我们才没申请到专利,这个事实摆在面前,什么借口都不管用。这里是公司,而且我们从事的可是宇宙航空事业。这个行业里的一切都瞬息万变,你觉得按照程序走就行的思想能管用吗?”

富山的心中渐渐装满了怨恨。这种事我当然知道,他想。

可是,责任干吗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专利研发慢人一步,身为管理者的财前部长难道不是也有责任吗?

有的上司就是会把责任都推给下属,功劳自己独揽,财前就是其中的典型。

一直待在这家伙底下,我总有一天会身败名裂,富山心中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开门见山地问:“水原本部长不同意让他们制作样品,部长您要违反他的意愿,执意做测试吗?”

“别总让我说同样的话。”财前眼中冒出怒火,“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赶紧去开发新的阀门系统,好让水原本部长高兴?你能做到吗?”

富山咬紧牙关,紧抿嘴唇。财前则一脸看不上他的模样,转开了视线。

“总之,是因为有必要我才这样做的。你就把这当成通往胜利的必要条件吧。而且,”财前又回头看向富山,并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也是搞技术的,不要一上来就否定别人,先测试了佃的产品再说。”

讽刺的是,财前说的这番话,傍晚时富山自己也在水原面前说了一遍。

“实在很抱歉,我已经极力劝说了,没想到财前部长的决心格外坚定。”

当天下午,富山约了水原本部长见面,向他汇报了跟财前面谈的结果。拧紧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是富山早已练就的看家本领。

“只不过,有件事我很在意。”他把来之前想好的故事说了出来,“我听财前部长的语气,感觉他一开始就有可以外包零部件生产的想法了。”

“这是怎么回事?”

水原似乎有了点兴趣,问了一句。

“我们跟佃制作所的交涉一直都是财前部长负责,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虽然我并不知道佃为什么提出把零部件外包给他们的提案,但如果想要拒绝的话,应该是可以拒绝掉的。”

“也就是说,他被佃巧言说服了?”

“这个我不敢断言。”

水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正是富山想看到的。早上在财前那里受到的屈辱渐渐消失了。走着瞧吧。

“你怎么想?”

“能让我对他们制作的零部件做一些测试吗?”富山表现出与在财前面前完全相反的态度,“身为搞技术的人,还没确认对方的品质就予以拒绝,那也太没道理了。要是测试结果不佳,相信财前部长和佃制作所都不会再坚持了。”

当然,富山料定测试结果将是“不合格”。

“知道了,那你去做吧。还有,”水原看着富山说,“你也去跟佃谈谈授权专利的事。能做到吗?”

富山露出微笑。这可是报复财前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然可以。我看财前部长目前也碰到瓶颈了,换个人去交涉说不定能得到好结果。”

留下这句委婉的说辞后,富山离开了本部长室。

“现在是后财前时代啦。”

走在高管楼层里,富山难以抑制得意的笑容。不过,他的轻声自语只被脚下厚重的地毯吸收,没有传到任何人耳中。

8

冷风昭示着冬天的到来。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五,佃坐在池上线长原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里喝酒。

“下班后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吧。”

这天,他召集在公司加班的员工们搞了这场聚会。宽敞的二楼包间里坐满了喝得正高兴的年轻员工,佃身为社长,偶尔带员工出来喝一杯也算是分内的工作。不过,上回来跟他谈判的三个人却不在。

“我叫过了,都不来。”佃问“江原他们在哪儿”时,津野这样回答。

“是吗……”

那天谈话时产生的郁闷之情至今仍留在他的心里。佃本想借这个场合敞开了跟他们好好说说,看来对现在这些年轻人,传统的“借酒交流”已经行不通了。

“明明是营业部的人,却不给面子,真是太不合群了。”

“你也别在意。”他安慰完嘀嘀咕咕的津野,感慨了一句,“好难啊。”

“您是说跟年轻人相处吗?只要痛骂一顿就好了。”津野说。

“这样肯定不行吧。”

佃拿起已经变温的啤酒喝了一口。

“他们抱怨完了,就拒绝别人的邀请,刻意保持距离,这样太过分了。”坐在角落的山崎说了一声。

来找佃谈判的三个人中,其中真野是技术研发部的研究员,想必山崎在跟下属相处时也有不少烦恼。

“供应零部件这个决定怎么就这么让他们无法接受呢。你们怎么想?”

佃问了一句,津野和山崎都只回了句“是啊”,便闭上了嘴。

“我觉得挺好的。”过了一会儿,津野说,“社长做出自己认为对的决定,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个回答可让佃不怎么舒服。津野又说:“听说那三个人都提到了资金问题,可要是公司干不下去了,社长不就会损失全部财产吗?换言之,面临最大风险的人是社长,与之相比,员工面对的风险不算什么啊。”

真的吗?

在员工看来,失去工作应该跟失去住房和财产一样严重,这不是根据损失大小来做出判断的问题。

“如果换作津老弟,你会怎么做?”

津野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却回答不出来。

“别客气,你尽管说吧。”

“换我可能不会这么做。”津野说,“因为授权专利更好赚钱,研发今后还可以继续搞。为了今后的研发,现在先积累一笔资金,对公司来说也很重要。更何况,供应零部件还有风险。”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尽管被刺痛了,佃还是如实说道,“这次的事是我任意妄为了。”

旁边的殿村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结果不可能马上看出来。”他鼓励道,“跟对方签订专利使用合同确实能简单赚到钱,不过,有了供应火箭核心零部件的技术实力和经验,今后就有可能把生意做得更大啊。如果从五年、十年的跨度来看,或许就能像社长说的那样,慢慢将技术变为实际业绩。”

就在此时——

“不应该根据成功的可能性来做出判断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财务部组长迫田滋。他喝得有点上头,不知何时来到了佃身后。

迫田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只见他端坐在佃旁边的空位上,说出了让殿村脸上失去血色的话。

“其实江原也来找过我,说要一起去谈判。”

“那你怎么没来?”

迫田的回答十分残酷。“因为我觉得,去了社长也不会改变主意。”

大学毕业就进入公司的迫田是个知性的人,工作态度扎实可靠,他给出的意见向来沉稳,和江原一样,也是年轻员工中的带头人。

“你说这话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佃幽怨地回了一句,迫田却说:“可是社长不是已经想好了,并私自做决定了吗?”

私自。这个词刺中了佃的心。

“所以我认为,提再多意见也没用。不过我还是认为,应该根据哪种做法成功的可能性更大来做出判断。”

周围的员工都注意到佃和迫田的对话,停下闲聊,将注意力转向他们。

“部长说得对,制造火箭零部件的经验确实有可能成为将来扩大事业的契机,可是您觉得这件事成真的概率有多大呢?我认为,能达到百分之十八或二十,就该谢天谢地了。反过来,我们得到专利使用费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啊。对帝国重工来说,那些钱都不够用来擤鼻涕的。这就像打高尔夫球,那些因为有一点可能性就直接瞄准旗杆赌运气的人,无论练多久都不可能练出好技术的。我觉得社长听了我的这些话也不会改变决定的,不过既然这是一次不分上下级的聚会,我就说出来了。社长你错了,此时不如放下梦想,给我们涨涨奖金吧。”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掌声,让佃极为失落。

津野咂了一下舌,仰脖喝酒。山崎面无表情。殿村咬着嘴唇,垂下了目光。

“单说概率确实如此。”佃承认道,“不过,那种公司没什么意思吧。你说的概率,说白了就是能不能拿到钱的概率嘛。可是,只要能拿到钱就好吗?如果心怀梦想,今后或许能得到更有意思的工作,这也该拿出来算一算概率吧。”

“那种事,完全可以过后再追求啊。”迫田的意见非常直接,甚至让人有点生气,“社长,听说您向江原保证一定会成功,对吧?这可不是一个技术人员该说的话。如果您说有可能成功,我还可以理解。社长,您是根据什么判断‘一定’会成功的?”

“你这是挑刺吧。”津野愤愤地抬起头,“社长的意思是,要带着那种劲头做事。”

“那失败的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这可是放弃了好几亿,甚至可能是好几十亿日元的收益啊。我觉得很严重啊。部长工资高,可以随便说,倒是好。可我们不都是只能听话办事的小职员嘛。听到社长的这个决定时,我心里固然理解社长的梦想,但同时也有个大问号,不知道您究竟有没有为我们考虑过呢?”

这次没有人鼓掌。

虽然是借着酒劲,可迫田的话还是太尖锐了。

对啊,佃想,我当时考虑到了自己的梦想,却没有替员工考虑啊。

说到底,员工们反对的会不会并非结果,而是导向结果的过程呢?

如果是这样,那我可能在什么地方搞错了顺序。

微醺的佃走路回了家。虽然考虑了自己的梦想,却没有替员工考虑——

他做的决定或许真的存在这个问题。只是,被公司里的年轻人指出这个问题,还是让他大受打击。

比起梦想,还是工资、福利和奖金更重要。

自己的梦想只是自己的东西,并非员工的梦想。

“那是当然的啊。”佃摇摇晃晃地走着,自言自语道。

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一个公司怎么能为了社长的梦想而存在——年轻人想说的无疑就是这个。

可是,他心中又冒出了别的想法。

“我也有我的人生啊。”

他懂得那帮年轻人的意思,他的想法确实有不到位之处。可是,那帮人的主张不就是不准我干自己想干的事,而要为公司奉献整个人生吗?对我来说,那种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回来了。”

佃开门进屋,走进起居室,发现母亲正独自坐在厨房里喝茶看电视。利菜好像回房间了,不在楼下。

“辛苦了。刚才有个叫须田的人给你打电话了,说还会打过来。”

“须田?”佃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他没说自己是哪个公司的吗?”

“他说了个英文的名称,是什么来着……我觉得他能打电话到家里来,你肯定认识呢。没印象吗?”

“没有。”佃边脱上衣边说,“几点打的?”

“九点半左右吧。他说还会打过来。”

此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半了。

“啊,来了。”

起居室的电话响了起来。

佃拿起电话,里面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

“深夜打扰您了。我是Matrix Partners(经纬创投)的须田,请问佃社长在家吗?”

“我就是。”

“突然给您打电话,实在很抱歉。请问您现在方便通话吗?”

须田谦逊地问了一句。如果是推销,这个时间也太晚了。佃一直没说话,对方倒兀自说了起来。

“其实是三上老师把我介绍来的,他把您的联系方式给了我。”

“三上?”

这个名字让佃感到意外,三上是他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时的同事。

“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佃问。

“我们是一家美国的投资公司,专门从事企业投资和收购业务。三上老师是我们的技术评估顾问,平时经常来往。其实,有一家企业对佃制作所十分感兴趣,所以我打电话来,想问问您是否能让我们登门拜访一次。”

“感兴趣?”佃问,“是资本合作吗?”

“嗯,算是吧。”

“对方是什么公司?”

“详情在电话里说可能不太方便……”须田说道,“是否能让我们到贵公司登门拜访一次呢?我们将以代理人的身份传达那家企业的意向,希望佃社长能在了解情况后给出答复。”

“我没什么兴趣啊。”

“还是烦请您抽一点时间出来。”须田加重了语气,“综合考虑贵公司的经营策略和今后的研究开发,这桩生意肯定有好处。应该是一次愉快的会面。”

“好吧,既然是三上介绍的,那我就听听吧。”佃有点不耐烦,“明天麻烦您打电话到公司,跟负责财务的殿村预约时间吧。”

然而——

“那位财务负责人并没有持有佃制作所的股份吧。”须田可能事先做过调查,此时说出了让佃意外的话,“如果可能,我想跟佃社长直接交流——私底下。”

须田的这番话可不能听过就算,而佃此时真的没精力多想了。

“那好吧。”他从刚放下的公文包里拿出日程本,“什么时候?”

“不知您下周是否有空?几点都没问题。”

“那周一下午两点可以吗?”

“好的,我会准时拜访。”

须田郑重其事地道了谢,然后结束了通话。

9

“一个马……马翠克斯,呃……怕哪儿[2]的须田先生要见社长,他跟您预约过吗?”

负责总务的花村磕磕巴巴地念着手上的名片,表情讶异地看着佃。她今年五十五岁,是从父亲那代开始入社工作到现在的员工。

“哦,让他进来吧。”

花村可能以为佃会拒绝,先是露出意外的神情,然后才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位年纪轻轻、身材高大的男人被领了进来。他看上去才三十几岁,名片上却印着“日本分社长须田祐介”。

“那天突然给您打电话,真是太抱歉了。”

等花村把茶端上来再退出去之后,须田低下头说道。此人穿着外资公司员工标配的高档西装加名牌鞋装束,系着时髦的领带,跟佃制作所的会客室显得格格不入。

“你说要跟我私底下谈的究竟是什么事?”等须田做完自我介绍,佃就直接问道。

“由于话题特殊,不方便让员工知道。”

佃一时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事。

“佃先生,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您也不要有顾虑,尽管提出您的想法。”须田坐直了身子说,“一家大企业对贵公司评价很高,现阶段我还不能透露那家企业的名称,只能告诉您,是享誉世界的好公司。佃先生,请问您有出售公司的想法吗?”

“什么?!”

这句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佃张大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1]洁净室,又称无尘室,主要分为一级、十级、百级、千级等级别,分别指洁净室内每立方米含有灰尘颗粒的数量,因此一级为最高。

[2]此处为“经纬创投”英文名的谐音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