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进状元班,干吗上精英

8月31日,精英中学大门外,人头攒动。嘤嘤嗡嗡的人声,是父母对孩子不厌其烦的叮咛嘱托。而那些高一新生早就急不可耐、魂不守舍。他们对新生活翘首以待,正大睁好奇兴奋的双眼,怀揣勃勃的雄心,父母的话根本没刮进他们的耳朵。家长们面露担忧:住校生活,不知道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应付得来。

林妙妙从她爹林大为手里接过拉杆箱,拿中指一推鼻梁上的眼镜,压抑着兴高采烈,郑重与父母一一握手。

她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对妈妈说:“王胜男同志,后会有期!”

王胜男一脸严肃:“高考倒计时从现在开始。今天是2014年8月31日,距离2017年的高考仅剩1009天了!”

林妙妙惊讶地张大嘴:“你太过分了,现在就倒计时啊!还有1000多天呢!”

王胜男:“就在我们说话这工夫,时间已经过去5分钟。到了明天早晨,你离高考又近了一天。‘逝者如斯夫’啊!”

林大为大大咧咧地问:“没算错吧?”

王胜男笃定:“林大为,你见我出过错吗?!2016年是闰年,2月有29天。”

林妙妙有点悻悻然,但她马上一脸坏笑地握着林大为的手:“老林,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自己……”说完转身冲向学校大门。

林大为留在原地踮着脚,从人缝中向女儿挥着手,“大而无当”地嘱咐:“听老师话!和同学处好关系!注意安全!”

王胜男则跟在她身后追着喊,每一句话都切中时弊,像打在林妙妙七寸上:“哎哎!学习要自动、自发、自觉!家长在和家长不在要一个样!一天一个汇报电话!我等你啊,中午12点或者晚上9点,不见不散……”林妙妙的脚步在王胜男的叮嘱里越迈越快,最终把她妈连人带话都甩在校门之外。

门口的保安大张着双手拦截住王胜男:“留步留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家长请站在黄线外边!”

林妙妙拉着小行李箱,头也不回撒丫子往校园纵深处跑去,留下爹妈一脸的唏嘘。王胜男、林大为与众家长一起,挤搡在大门口的栅栏处。他们手扶栏杆,头恨不得钻进栅栏缝,深情款款地与孩子们的背影挥手告别。场面简直像永别,又像探监。

等看不到林妙妙身影了,王胜男才忧心忡忡地挤出人群,双手攥空拳:“16年了,第一次有种抓不住孩子的感觉……”她有点失魂落魄,林大为几次叫她,她都回不过神来。

林大为哂笑:“走吧,人都没影了,你还看啥?学校是你选的,班级是你挑的……这学校不错呀,连门口保安说话都文绉绉的。”

王胜男:“不知道晚上睡觉有没有蚊子……”

林大为:“蚊帐是你亲手给她挂好的呀!”

王胜男:“她没睡过上铺,会不会滚下来?”

林大为:“床也没多高,掉下来没问题的。”

王胜男白了丈夫一眼,很不满:“你们男的,心怎么那么大?”

林大为责备道:“早知如此,当初你又何必非送她进去呢?”

王胜男长叹一声:“林大为,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此时此刻,我是解放区的人;而她,被我亲手送进了白区……”学生家长像一群鸭子似的,都抻着脖子使劲往学校里面看。王胜男这句感慨带得大家齐齐长吁短叹了一回。

和家长的表现相反,孩子们都像脱缰野马一样,奔腾!第一天晚上,熄灯铃打过了,无人理会。宿舍楼还热闹非凡,像煮沸水的锅一样。没人有睡意,尖叫打闹声此起彼伏。向往已久的住校生活开始了,终于当家做主,挣脱家长的管束,这些半大孩子都觉得自己是成年人。

林妙妙住的417寝室是四人间。梁云舒和韦昕迪是初中同学,两个人比较熟,挤在一张床上,放下蚊帐自成一统,跟着手机音乐快乐地哼歌。另一个漂亮姑娘是林妙妙喜欢的那种高个儿贫乳型的妹子,坐在摆着各种瓶瓶罐罐的桌边敷面膜,对着小镜子“啪啪啪啪”地拍打按摩白皙修长的脖子。

林妙妙坐在桌前东摸摸西摸摸,几次想找漂亮姑娘说话,看看人家专注噼啪打脸,没有聊天的意思,又把话头咽了回去。她面前也像打麻将一样铺了一排。不过那姑娘排的是琳琅满目的护肤品,林妙妙的是五花八门的零食。

林妙妙念念有词,指指点点:“点兵点将,骑马打仗,有钱喝酒,没钱付账!”话音落在一包薯片上,林妙妙拿中指得意地推推眼镜:“今晚就由你来侍寝。”哗啦拆开,一边享受,一边QQ、微信两头忙活。

门忽然被人从外边用钥匙捅开,女生们都吓了一跳。

生活老师汪红英威严地出现,她先把门锁别起:“以后不许锁门。”接着说,“打熄灯铃了,你们耳朵聋了?还在疯!”

汪老师走到韦昕迪的床前,手一伸抓过她和梁云舒的手机:“电子产品今后不许玩。”然后又来抓林妙妙的手机。

林妙妙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捂着掉渣渣儿的嘴,口齿不清地反驳:“我得和家长随时保持联系!”

汪红英:“精英中学安全得很!不放心你转学好了!不是夸张,至少一二百号学生正在校长那里排队,等着你腾出位子让他们进来呢。”

林妙妙不情不愿地交了手机,还小声嘀咕:“我回家要坐公交车的,父母担心我路上不安全……”

汪红英:“周末回家前,我自会还给你们。但是下周返校,第一时间自觉交过来!我发现有偷玩的,一律没收请家长!”她问高挑漂亮的女生:“你手机呢?”漂亮姑娘顶着一张面膜,赶紧拉开抽屉拿出手机交给老师。

汪红英没有让她关上抽屉:“别关,翻翻,你这里面都有什么?”电热卷发棒、各种化妆品……统统被没收。“精英校规,学生不许化妆烫发染发……”汪红英指着桌上的护肤品和零食,“书桌是学习用的!不要摆与学习无关的东西!”漂亮姑娘和林妙妙赶紧收拾桌子。

汪红英环视宿舍:“谁还有电子产品和化妆品?”四个女生赶紧摇头。“等我搜出来就晚了啊!”老师追加一句恐吓,开始细节上的指点,“你们是女孩子呀,这房间才让你们住一天,就乱成这样!寝室长是谁?”

四个学生面面相觑。林妙妙捂着嘴:“对不起老师,我们忘记选了。”

汪红英一指林妙妙:“就你了。你看看吃得一地点心渣儿!赶紧排出值日表,轮流打扫卫生!个人物品的摆放必须统一,学校的床小,那些花里胡哨的玩偶就不要带了,放回家!被子必须叠整齐!衣服必须收进衣柜!书桌上,统一的啊,左边是书本,右边摆梳子牙缸小镜子。牙刷一律向右看齐!我们这里是半军事化管理,什么事都定时定点定量!每天午饭后统一吃水果,晚上临睡前统一喝牛奶……”眼睛一扫床上的俩女生,“各睡各的,不许混床。”吓得韦昕迪和梁云舒连滚带爬下床。

男生宿舍也正嗨翻天,走廊里一群男生正在玩“阿鲁巴”游戏。他们像架着一门炮一样用肩膀抬起一个男生,分开他的两腿,嗷嗷叫着横冲直撞。

“阿鲁巴”是当下少年们最爱玩的一款贴身游戏,因玩起来有一定危险,别的学校已经有受伤先例,所以精英中学已明令禁止,但学生还是乐此不疲。只要不过分,私下里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被架起的男生是个小黑胖子,今天的主角,他正在被“阿”。小黑胖子极力用手护着自己的前裆,但他并没生气,反而因为刺激兴奋而大叫大笑。走廊上的其他学生纷纷躲避冲撞,但“阿鲁巴”横冲直撞,每撞上一个人,都会响起一阵欢呼声。气氛躁起来了!叫好声越来越响亮,奔跑的速度也在加快,又成功一次!嘭!

被撞到的人并未躲闪,他威严地说:“找死吗?!再疯一个试试!力气使不完是吧?都给我去操场跑个3000米!”大家定睛一看,妈呀,原来是生活老师李道奎!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玩游戏的人略一愣怔,咣一声,小黑胖子就被他们扔到地上,所有人鸡飞狗跳抱头鼠窜。“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刚才走廊上的人瞬间消失,进入各个房间里。

小黑胖子被扔了个屁股儿:“哎哟哎哟!疼死老子了!”他爬起来,揉着屁股,边低头跟着李道奎走进宿舍,边听李道奎训斥:“汗馊气冲死人了!顶风熏我八丈远!这房间连蚊子苍蝇都待不住!”

江天昊一身汗,脖子和脸上还有道道灰印。他正是刚才“阿”小黑胖子的主力,此时挤眉弄眼:“我们有男人味嘛!”

李道奎走去开窗。“你们是毒气弹!大小伙子了,都讲究一点,每天开窗通风,每天必须洗澡,内衣袜子一天一换,随手洗干净。真的要带回家孝敬你们的父母,就给我打包收好,不要东一只西一只,扔得到处都是。”他用脚踢踢垃圾桶,“这个应该放在门边上的。你们寝室长是谁?”

江天昊一摸脑袋:“哎呀,忘选了。”

李道奎一指他:“就你吧!”

“哎,我不干!老师你另指派别人吧!”

李道奎不由分说:“大家轮流,从你开始,一人一学期。”

江天昊没办法了。他冲小黑胖子使了个眼色,小黑胖子颠颠地赶紧把垃圾桶拎到门边。

李道奎:“臭球鞋臭球衣要洗干净,不洗就拎到阳台散散味!别把一屋人都熏晕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指着江天昊。

江天昊打了个立正:“Yes Sir!老规矩我懂!”

李道奎轻拍他的脑袋:“住了三年,老资格了,按规矩把手机交上来。”江天昊挠挠脑袋,摸出手机。

李道奎开始翻各人的床垫床褥,里面藏着不少动漫杂志、电影海报:“香烟啤酒和闲书,Pad手机MP3,统统给我交上来!”男生们皆一脸心疼。

李道奎走到一张空床前:“这床是谁的?人跑哪去了?”

江天昊讨好地凑到床边,指着那里贴着姓名的标签:“钱三一,李老师,这人我们到现在也没见到本尊。”

李道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钱三一!”盯着空床看了十几秒,很欣赏地点点头。

江天昊追问:“李老师,钱三一是谁啊?”

李道奎威严地看看江天昊:“都洗洗睡!明天早起跑步啊!”然后抱着“战利品”得胜回朝。临出门之前又交代,“不许反锁门!”

小黑胖子:“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我习惯裸睡,万一有人偷窥……”

江天昊把衣衫一撩,露出腹肌:“要窥也是窥我,你有什么好看?”

李道奎微微一笑:“一开学就没闲心思了,作业和考试足够你们喝一壶。”

女生宿舍,汪红英手里也拎着一塑料袋收缴物,她强调:“我刚才说的这些,都要计分的。一周一评比,张榜公布。倒数第一的寝室负责清扫全楼的厕所。我会不定时、不定点、不定期地抽查你们!赶紧睡觉吧,明天五点半我叫你们起床跑步!”

等汪红英走了,四个女生才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手抚胸口,集体呼出一口长气。

梁云舒:“这管头管脚和在家有啥区别?早晓得我就不来了……”

林妙妙:“我妈就是冲着这半军事化管理,才把我送进来的。我妈恶毒吧?”

韦昕迪:“才一天,我半条命就快没了!我还要在这里待三年啊!我要让我爸营救我。”

林妙妙来兴趣了:“怎么救?”

韦昕迪:“我不要住校,我要办走读。”

漂亮的女生——现在林妙妙知道她芳名邓小琪——问:“那你家长就得租房子陪读?”

韦昕迪:“陪读也比住校强!”

林妙妙想了想:“我其实宁愿住校的。你们想,汪红英再严格,她一人要管那么多人,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吧?可在家里,是两个大人盯我一个!盯得死死的。”

邓小琪附和林妙妙:“我跟你一样,我最烦我爸妈盯着我!”

突然间断电了!全楼学生惊呼。417的学生都赶紧摸黑往床上爬,磕磕碰碰间,不知道谁的水杯“啪”地一下摔碎了。林妙妙忽然尖叫:“啊呀,我还没刷牙呢!”停了一会儿又用一种当家做主的口气说:“嘿,没关系的,少刷一次也不会死人。睡觉!”

第二天清晨,刺耳的哨声把每个宿舍的灯都点亮了。李道奎沿着长长的走道,推开一扇扇门:“都起来了,五分钟内洗漱完毕!快快快快快!我马上点名啦!”

女生宿舍楼里也在汪红英的催促声中一派忙乱。卫生间门口大家跺着脚排队,隔门紧催,林妙妙胳肢窝里夹着卷筒纸,挨个问大家:“要不要纸?你要纸吗?今天我请客!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排到了,她回头招呼队尾的邓小琪:“快过来,我们一起一起!”邓小琪一开始还矫情,但汪红英的哨声跟催魂似的一声紧似一声,她硬起头皮,和林妙妙两个人挤进一个门里……

晨曦中,操场上各班同学列队跑步。大喇叭传出校长威严铿锵的训话:“我们精英中学,是江州,乃至全省最好的中学!没有之一!没有之一!百年精英,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是一届届老师和学生奋力打磨出来的!跨入精英的校园,我们就是一支队伍!我们要打造出一支能征善战的常胜队伍!同学们,高考是人生的战场,是通向成功的桥梁!这一仗,我们必须赢!一定赢!……”校长最后都喊破音了。

队伍中,林妙妙嘟着嘴,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邓小琪冲她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林妙妙心领神会。只见邓小琪忽然捂着肚子蹲下,“哎哟哎哟”,一脸痛苦。林妙妙赶紧把她扶出队伍。老师指了指医务室的方向,让林妙妙送邓小琪快去。两个女生一瘸一拐走出众人视线。到安全地带,她俩回头望望,相视一笑,互相比了个大拇指。

“给你100个赞!”

“么么哒!”

开学第一天就如此有默契的两个人拉着手去食堂吃早饭了。

诚如林大为所言,精英中学确实是王胜男相中已久的好学校,她都没跟林妙妙商量,中考成绩一下来就做主给女儿填报了精英中学。

学校的严明纪律让林妙妙有种进入集中营的感觉,但她并不害怕这个,百密必有一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第一天晨练就成功脱钩。当天下午是大扫除,班主任赵荣宝让同学们把桌椅板凳搬到操场上彻底清洗:“男生们拿出绅士风度,力气活儿都归你们。桌子重,两个男生抬一张!女生留在班里,抹抹擦擦就好。”老师话音未落,人高马大手长腿长的江天昊便炫技般拎起一张桌子,骄傲得很。

林妙妙没听老师的,她一头钻到桌下,后背一拱,摇摇摆摆将桌子顶起,跟着江天昊就出了教室门:“哎,你等我一下!”

一片嘈杂声里,赵荣宝叫住一个身形瘦长相貌酷酷的眼镜男生:“钱三一!钱三一你过来。你不用和他们一起抬桌子!你去操场找块空地,指挥大家集中放那里。快去!别让我们班放乱了。”

楼道里,钱三一空着手快步超过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后面一阵乒乓作响,但见一张桌子像一架无人机,自动在搬家队伍里穿梭,没头没脑冲向钱三一。桌子下传来女孩子气喘吁吁的声音:“让让,让让!开水烫着!”大家纷纷避让,钱三一略一迟疑,女孩的声音更急促了:“闪闪闪!赶紧闪!好狗不挡道!好狗不挡道!”钱三一身子一缩,紧贴楼壁做了一只好狗。那桌子便擦着钱三一的身体,咣当咣当,一路磕着楼梯,开到楼下。

紧接着是江天昊,他端着桌子,轻舒猿臂,但很明显,江天昊是在谦让林妙妙,让这个女生跑在自己前面,成为第一名。

到了操场上,林妙妙一脸神气,从桌下钻出来,一手叉腰一手扇风,看着那些两个人或四个人抬着桌子慢慢走的男同学,很是瞧不上眼:“状元班的男生不行啊,一个个跟小脚老太太似的……一张小桌子,两个人抬不行,还四个人搬!”看到江天昊举重若轻地放下桌子,补了一句,“也就你,还行!”

江天昊回赞林妙妙:“你也可以啊,跑挺快,劲挺大!”

林妙妙咧嘴一笑,颇为自得:“那是!从小到大,班里的劳动委员,全由在下包圆!今后只要哥们儿在,上水桶拧瓶盖换灯泡这些力气活儿,你都可以向我求助……”江天昊被林妙妙逗笑了。

林妙妙看着空手走下楼梯的钱三一,很疑惑:“那人是谁?甩手大掌柜吗?”

江天昊也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他可以不干活?”

因为表现出众,大扫除一结束,赵荣宝就宣布任命:“我们班的劳动委员,由林妙妙同学担任。”

邓小琪是林妙妙的同桌。赵荣宝按个头高矮排队分座时,林妙妙为了跟她同桌,拼命踮脚才达到与之同等的海拔高度。邓小琪是艺术特长生,盘靓条顺善歌舞,虽然在脸蛋身材方面林妙妙稍感自卑,但她认为自己在IQ(智商)和EQ(情商)上能扳回比分。

热火朝天的大扫除是林妙妙的主场,除此之外林妙妙全是客场作战,艰苦得很。她最难挨的,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自习课嘛,又不是正课,顾名思义,就该做一切与自习无关的事情,讲讲小话、传传字条、吃吃零食,无聊就写写作业……吃晚饭前的预热和放松嘛。从小学到初中,九年自习课林妙妙都是这样过来的。万万没想到,高中居然来真的!自习课天经地义变成班主任的加长版数学课。天昏地暗的60分钟……对,课前课后的10分钟也被万恶的赵荣宝霸占,以至于校园里有两句传说:“有多少帅哥熬成了赵荣宝,有多少萝莉变成了祥林嫂。”一堂课听下来,帅哥变大爷,萌妹成大妈,可见脑力多么激荡。

其实传说中的“赵荣宝”可以替换成任何一位精英老师的姓名。每个班都这样。不这样死磕,你以为精英中学那年年递增的高升学率打哪来的呢?

“这班全是外星人,一心奔着考状元。幸亏还有你。”林妙妙每每忍不住轻轻拉一下邓小琪的手,邓小琪立即回捏一下,表达地球人类间的惺惺相惜。

林妙妙如坐针毡,抓耳挠腮,不耐烦地抖腿。抖到忘情时,邓小琪忍不住便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每一个抖腿的人心里都藏着一台缝纫机。”林妙妙想笑又不敢,压抑地停下抖腿,专注听课。突然乱入几声不和谐的饥饿肠鸣,后排有个男生窃笑着小声说:“真是回肠荡气啊!”

林妙妙很惭愧,也许,除了比劳动,只有比食欲比饭量,自己才能在这个状元班里排得上名次。她手伸进桌肚在书包里摸了一气,只摸出一支圆珠笔,把笔横架在唇上深深吸了一口,悄悄告诉邓小琪:“你闻闻,这笔有股香草冰激凌的味道!”

邓小琪眼睛看着黑板,不动声色把一盒巧克力夹在书里,顺着桌面慢慢推过来。林妙妙试了几次,打开包装的声音在神圣的课堂里实在有点违和。她刚轻轻撕个小口,赵荣宝板书的吱吱声就停止了;放下巧克力,粉笔再次吱吱喳喳。如是者三四。

巧克力握在热热的掌心,已经开始融化变软。林妙妙一不做二不休,“刺啦”一声,把包装完全撕开!赵荣宝的粉笔应声在黑板上带出长长的一道弧线。赵荣宝脸冲黑板口气和缓地开玩笑:“这位吃零食的同学,请你小声一点,不要惊醒后排瞌睡的同学……”

全班同学也跟着老师嘻嘻哈哈,林妙妙含羞带愧地把巧克力塞进嘴里。

课堂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突然又响起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这回赵荣宝终于绷不住了!他愤怒地转过脸:“又是谁?!手机给我交上来!”待他寻找到声源,忽然面色柔和,一脸关切的笑意,对着林妙妙的后方说:“哈哈哈!原来是三一啊,以后上课把手机打静音咯,冷不丁响一声,别把自己吓着了。”

林妙妙含着巧克力,和邓小琪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赵荣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狗腿?”

赵荣宝拿黑板擦敲敲黑板,一撸袖子,突然用力吼:“都集中注意力!下面我要变形了!”同学们都微微一震。林妙妙赶紧看黑板。但很快她的视线又飘忽了。赵荣宝开始变形,他板书时胳肢窝下面有一团可疑的汗渍,林妙妙歪着脑袋,情不自禁将那汗渍想象成一只喷火巨龙,喷出的火焰就是赵荣宝那头乱发。她不由自主地在课本的空白处将想象画成漫画,脸上呈现出谜之微笑。赵荣宝看到了,很欣慰地说:“林妙妙,二元一次方程组看来你搞懂了!来来来,上来给大家解一道!你懂了,那就好办了!”刚接手这个班,尽责的赵荣宝就已经摸清每个学生的底牌。

林妙妙突然元神归位,她眼神茫然,生无可恋地站起来,怀着赴汤蹈火的悲壮,迟疑地迈了一小步……而邓小琪刚才还抻着看漫画的头,“嗖”地一下就缩回到肩膀里,脸上一副兔死狐悲、爱莫能助的同情。又是后排那个男生在笑,这次是放肆地嘲笑!林妙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去死。”

幸亏学校广播适时响起,一段轻松的钢琴独奏,《菊次郎的夏天》,啊!救命的神曲啊!精英中学的放学铃!再磨蹭的老师,此时也断无拖堂的理由,因为学生们要冲饭冲澡啊。冲锋陷阵的冲!林妙妙犹如得到大赦,心中一阵感激,一屁股坐下。教室里一片混乱,一阵桌椅板凳的叮叮当当,全班同学纷纷收拾东西,瞬间闪走一大半人。

赵荣宝恋恋不舍地扔掉手里的粉笔头,对着几乎跑空的教室叹了口气,意犹未尽:“那就……先这样吧,下课……”他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夹着书也走了。

林妙妙感激涕零,双手合十冲着广播站的方向拜了又拜:“阿弥陀佛,么么哒!”又对邓小琪说:“我刚才把这个月的人品全败光了,晚上请你吃鸡腿!”看到邓小琪为难的表情,林妙妙补充,“不许拒绝,我要充值人品流量包!”

邓小琪夸张地捏着自己的“A4腰”:“可是鸡腿的热量好高……”

后面响起一个热情的男声:“你怕热量高啊,我可以帮你吃,我不怕!”一只手伸过来,“认识一下,我叫江天昊,你叫邓小琪吧?嘿嘿,我看到你书皮上的名字……”

漂亮的邓小琪抬起高傲矜持的头,只回了敷衍的一笑,把江天昊晾在一边。林妙妙觉得有点尴尬,主动招呼江天昊:“你好啊,我们昨天搬桌子见过。我叫林妙妙!”

江天昊回给林妙妙一脸灿烂:“你是劳动委员!”

他边上一个男生高冷一笑:“呵呵,哪来的猫啊……”

林妙妙从声音里立即判断出,就是这个男生刚才两次笑话自己。再一看,那人正是昨天打扫卫生时的甩手掌柜。她冷冷回击:“我是猫,你是什么?狗吗?汪汪汪!!”

高冷男生微微眯起眼睛,嘲弄地笑笑,摆出一副“不值得与你争辩”的表情,高傲地走了,留下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邓小琪掏出湿巾和小镜子给林妙妙:“给,擦擦嘴!”

林妙妙边擦嘴边问江天昊:“那条土狗是谁家的?”

江天昊不屑地答:“钱三一。”

林妙妙:“很有名吗?”

“当然了!”邓小琪突然像被激活了似的,“这人就是学校花大价钱买来的,头牌啊!”高傲的天鹅以手抚心,连气都短了。

林妙妙不以为然:“头牌?谁规定他是头牌的?”

邓小琪纠正:“人家中考状元!”

林妙妙不屑地把纸巾弹进废纸篓里:“嘁,原来是他啊!”

江天昊与她同时“嘁”一声:“有什么了不起!”

新生报到那天,林妙妙眼睁睁看到学校从爹妈的卡上划走两万多——她一年的学杂费。精英中学可是江州最好的高中,百年名校,省示范重点中学,教学质量上乘,收费自然不菲。排队缴费时,闻听同届有个中考状元,学校为了挖他进来,不仅全免了他所有费用,还奖励了50万。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家长们表情复杂,啧啧不已,而边上站着的孩子们则个个闷头不语,像集体亏欠父母一笔巨款。虽然王胜男脸上没表露什么,但林妙妙明显感觉到母上大人的气场忽然降温了,嗖嗖地,强烈的寒意阵阵向自己袭来。她不由得往爸爸那边小挪一步,林大为轻拍几下女儿的肩膀,以示安慰。

当时林妙妙就对这个状元印象不大好,心里结下梁子:“这种人就是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家长专门拿他来和自己做对比,挑拨亲子关系,打击自家孩子信心!他就是人民公敌,应该判刑。”林妙妙暗中叫苦,她知道母上的个性。果不其然,分班名录一公布,虽然林妙妙分数不够,但大名却赫然列在状元班里。

王胜男有本事,把女儿硬塞进来了:“不进状元班,我们干吗上精英?这可是你们学校全力以赴打造的形象工程,三年后就靠你们冲升学率了!全校最棒的师资都集中在这个班,中考状元也在这班里!多少人钻墙打洞都想进来啊!妙妙啊,咱们挤进来了,一定要好好学习。抓住机会,珍惜呀!”

林大为有点担心,背着妙妙跟王胜男说:“听说班里尽是大牛,咱们孩子会不会闷住了?”

王胜男干脆回答:“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下神!班级的学习风气很重要。”

林妙妙万没想到宿敌就坐在自己身后!初印象更让人反感——智商高的人果然情商感人!

林妙妙嘟囔:“凭什么所有人手机都上缴,单他可以用?”

邓小琪:“状元嘛,有豁免权咯!”

江天昊:“有啥了不起,我还是市区两项纪录保持者呢!”

林妙妙报之以冷笑:“难怪社会风气变坏,连学校都搞不正之风,真是辜负了‘精英’这个名字!”

江天昊:“是啊,钱三一可以不扛桌子,可以随身带手机,可以不参加晨跑,明明走读,还在学校占一个床位……特殊待遇不要太多啊!”

邓小琪喃喃地说:“真是一枚学霸级的校草啊!相当罕见……”

这么说江天昊就不服了:“能有我帅?”

邓小琪瞥了他一眼,浅浅一笑,没回答。

江天昊并不觉得自己受到邓小琪的冷落,热情邀请两个女生:“走啊,一起去食堂吧!”

邓小琪女神状态重新附体:“你们去吧!我要洗澡,呵呵……”

林妙妙只好跟着江天昊去食堂。她诧异地发现同样价位的饭菜两人的分量截然不同,江天昊那份比自己的实惠多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老炊手抖得跟帕金森症似的,一勺菜颠到最后只剩下半勺!连邓小琪那样的软妹子他们都不认……”

江天昊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这里的老客,和老炊们已然混成亲人喽……”他从自己那份里拎出两个大鸡腿换了林妙妙饭盆里的小鸡腿,“来,均贫富!”这种自来熟让林妙妙感觉遇上了男版的自己。

江天昊像有两张嘴,吃饭不耽误说话。很快林妙妙便获知如下信息:江天昊是精英中学的嫡系,初中就在这所学校念的,今年作为体育特长生免试直升高中部,还是国家级运动健将,田径是强项,足球篮球排球全都玩得转。

“牛×啊你!”

“嘿嘿,除了文化课,其他都还行!每年给学校争几个冠军回来。”江天昊很诚实地交底。

“那么,除了我和邓小琪,你是本班的第三个地球生物咯!”林妙妙低头看看江天昊伸在桌外的两条腿,艳羡道,“确实特长。”

江天昊得意扬扬:“在这个领域,我有点高处不胜寒孤独寂寞冷啊。”他装模作样打个寒噤,林妙妙笑得饭都喷出来了。

汪红英远远地发现他们两个,飘移过来。江天昊低声说:“糟了,不好意思,我先撤……”端着饭盘挤到其他桌子上——他俩违反了规矩,学校为防早恋,不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同桌吃饭。汪红英看到自己的威慑力,很满意地移走。林妙妙一个人食之无味,想着怎么自救才好。

几乎每个班都有林妙妙这一款学生,成绩不咋样,但脑子很灵光,虽然不大受老师待见,从未被委以重任,却能成为学生中的民间领袖。这天,林妙妙躺在宿舍床上,架着二郎腿,抖着脚丫,指点江山。她趁着社团招新的机会,经过几天摸排考察,对学校门类繁多的课外活动进行了甄别。现在是考察结束后的记者提问环节。同宿舍的另外三个女生围着她的床,满脸崇拜。

“我想去校团委和学生会……”梁云舒说。

邓小琪:“你想当学生干部?即使当上了,高考也不加分。”

林妙妙:“想加分得让爹妈当烈士,你成吗?”

听得另外三人直吐舌头。

梁云舒:“自主招生也许有用呢。分到用时方恨少啊!”

林妙妙问她:“能担当重任的孩纸,从小胳膊上的牌牌都有五道杠!你有吗?”

梁云舒噘起小嘴不吭声了。

林妙妙自己也没有。林家往上捋几代人,没一个当官的。“我爷爷对我爸的最大愿望,是在处级单位里当个副处长,我爸至今没实现。我自己当过最大的官——劳动委员!让我跟校团委老师坐一张圆桌前,摆正经脸讨论学校年度计划和发展方向,想想就要笑场。我连自己的发展方向还没想好呢!就算有人三顾茅庐请我林妙妙出山,也是干不得滴!”

“文学社、Cosplay(模仿)、模联、摄影、校报,这些社团呢?”梁云舒问。

林妙妙答:“这些社团搞搞就成第二课堂了,可能还会被逼着交作业!兴趣兴趣,偶一为之可以,正儿八经就没意思了。”

邓小琪听到这里说:“那……我们总得参加一个社团吧。我去舞蹈团,你去动漫社?”

林妙妙似笑非笑,老奸巨猾地摇了摇头:“No!学校给我们每人一次机会,我把它献给广——播——站!”广播站那天救她一条命,现在她如愿以偿,每周广播站都给她一次胜利大逃亡的机会。其实也只是20分钟的喘息,但足以让她感受自由。在同学们疲惫艳羡哀婉的眼神里(哈哈,现在林妙妙知道原来这些外星人同学也是肉体凡胎),在赵荣宝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的眼神里(赵荣宝是真的敬业哟),林妙妙阔步走出教室。她在门口冲赵荣宝夸张地敬个礼鞠个躬:“不好意思,本人今天广播站值班。”话没落音,脚下打个旋儿,人已经跑没影。

这可是学校的规矩,你赵荣宝的班规再严格,那也必须服从校规,嘿嘿嘿,你出一对3,我出一对4,刚刚好坐你一头……

林妙妙打着播音的旗号,提前去冲饭冲澡。幸亏她娘王胜男从小训练她,啥事都要快快快,不过提前20分钟,就这般从容自若。每次面对空荡荡的食堂和澡堂,林妙妙都有一种这一整片鱼塘都被我承包了的错觉。只恨一个星期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天天都安排她值班播音,那该有多美!

洗得白白净净,带着热乎乎的打包盒饭,林妙妙坐在播音室里,幸福感洋溢,声音都充盈甜美弹性。后来时间久了,她对每周一次的播音逐渐产生了感情。她诗意地对邓小琪描述:“啊,每次坐在话筒前,我的声音顺着电波,飘飘摇摇,抚摸校园里的每个角落……”顿一顿,又说,“这是朕的雨露均沾嘛!”

邓小琪立即扭捏配合:“人家不干嘛,妙哥哥,我要你就宠我就宠我就宠我!”

孩子住校,最不适应的是家长。林大为之前其实是不赞同孩子住校的,但家里向来是王胜男的一言堂。面对已成事实,到底是男人,说放下就放下了。反而是王胜男天天抓耳挠腮,茶饭不思。林大为饿了找她开饭,只见王胜男神思恍惚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离2017年高考,还有1006天”。这个倒计时牌是她手工做的,过一天,撕一张。

听林大为喊饿,王胜男大惊失色:“怎么又到饭点儿了?孩子不在家,我们还需要烧饭吗?”又说,“你怎么老是饿?看冰箱里有什么,自己弄点吃吃吧,别管我,我没食欲。现在连垃圾都少了,三天不用倒……”

林大为心说,一天三顿吃清水面条,连根青菜都见不到,哪还有垃圾呢?他受不了了。以往孩子在家,他为稳定军心,很克制,一般聚会能推就推。现在可好,孩子住校,他跟松了笼头的马一样,无论是谁,只要一声招呼,林大为颠颠就去了。回来发现家里黑灯瞎火,以为没人。一开灯,正好对着沙发上王胜男的一张冷脸:“你还知道回来啊?”

林大为听出火药味儿,赶紧赔笑:“你吃了没有?我给你下面吃啊……”

“我不吃,一点食欲都没有——你进家还没洗手吧?”

林大为去洗手,外边传来王胜男的声音:“大为,我给你换了把牙刷,新牙刷是蓝色的。跟你说一声,免得刷牙的时候找不到。”

林大为看一眼新牙刷:“怎么又换?”

王胜男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的声音里有一种得意:“那把已经脏了。”

林大为嘀咕:“没用几天怎么就脏了?这个女人真是有洁癖。”

王胜男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好不容易撑到下班,到家便神散形也散地倒在沙发上。平时她最恨林大为这种没骨头相,对女儿也一直要求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现在倒好,自己也不由自主。她不饿也不渴,心里总在犯嘀咕:“这个时间点儿,妙妙在干什么?孩子长这么大,头一回离家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这几天她是怎么过的,在学校习惯不习惯,会不会想家……”

林大为:“我看不是她离不开你,是你离不开她。妙妙都十六岁了,你还跟她刚断奶似的,奶胀!”

王胜男:“林大为,我发现你真是挺没心没肺的。孩子一人在学校里,我都揪心死了,你倒跟没事人一样,吃喝啥都不耽误!”

林大为:“学校那么多学生呢,怎么是她一个人?”见王胜男脸色变了,林大为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学校很安全,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王胜男:“不能细想,一想全都是事。”

林大为:“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还是和平环境的封闭校园呢,要是赶上你喜欢的《倾城之恋》那时候,你难道不活了?要不要吃个苹果?家里也没啥别的吃的。”

王胜男冷笑一声:“你还有心开玩笑!男人心里哪有一刻是牵挂孩子的啊!”

林大为:“哎呀,牵挂就非得像你们女人一样没事瞎想自己吓自己吗?我跟你说的都是大概率事件。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如果有事,会来电话的。”

不提电话还好,一提,王胜男又火了:“当初约好一天一个电话,可现在,三天了,一个字没传回来!”正说着,她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王胜男不想接,但铃声总不停,王胜男接起来不耐烦地问:“哪个?”

居然正是女儿。王胜男立即表情和缓:“是妙妙啊!你怎么……”林大为一听是女儿来电,假装不在意地倒茶,耳朵都竖在王胜男那。

林妙妙打断她妈的话:“跟你讲一声,我好忙。手机被收,这是借同学200卡打的公话。”然后就挂了。王胜男一个字都没插上,盯了手机好一会儿,突然对林大为发话:“你现在立即马上去买200卡!”

“这个点儿我上哪买电话卡?明天,我明天一定买回来,我保证!行吗?”

王胜男不放心地叮嘱:“你在手机里做个备忘。”

虽然只是电报式电话,对王胜男来说也聊胜于无。她像打了强心针,起身去卫生间,把刚给孩子买的两打袜子内裤洗出来:“当真让她在学校洗衣服吗?还是打包回来洗算了。”

林大为跟过去:“你这有违初衷了。当时坚持要送她去精英,半军事化管理,有助独立……”

王胜男停下手:“这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区别。当妈的嘴硬心软,你们嘴不软,心更硬!”

林大为笑着摇头:“我不说话,让你自己后悔。”

王胜男摇头:“我不后悔。这三年放我身边,我看着她锻炼,万一有错,随时就纠正了。等上了大学,我才放心让她展翅高飞。”

夜里,林大为竖着耳朵听王胜男辗转反侧。王胜男很安静,忽然会冒出一句:“我应该给她带条浴巾,晚上搭肚子用。免得着凉。”林大为睁着眼睛背对王胜男扯呼噜。王胜男轻轻叹口气,在林大为的呼噜声中呼吸一点点变匀变粗。

林大为等王胜男真正睡熟了,蹑手蹑脚下床,推开卧室门,走进闺女房间。浏览片刻,忽然看见闺女床上的布娃娃,有点懊恼地嘀咕:“什么都带了,单单忘记拿她一直抱的布娃娃了,不晓得她夜里能不能睡踏实?”他躺在女儿床上,翻翻女儿床头每次出去玩做的影集画册,笑着说:“不能再长了,再长就超过我的身高了。”抱着女儿的布娃娃,他竟很快沉沉睡去。

半夜,王胜男梦见林妙妙从宿舍的上铺摔下,她惊醒坐起:“哎哟……”王胜男心惊肉跳,一摸床边居然是空的。她先去厨房找,再去书房找,最后在女儿房间发现林大为睡得像只大虾米,怀里搂着林妙妙的布娃娃,又好气又好笑,把灯开了。林大为被惊醒,有点不好意思:“怕吵你睡觉……我……”

王胜男笑了:“男人啊!叫你们说个‘想’字,就这么难吗?赶紧起来!我这刚换的被套!你又给我睡脏了。”

到了周四,林妙妙又来个电话,这次是撒娇式,哼哼唧唧地报出好几个菜名,馋得像喉咙里都伸出了小手:“好想吃红烧肉、清蒸鱼、白灼虾……对了, 我还要喝鸡汤!食堂的菜寡淡无味,老炊打菜的手还直抖……”

王胜男心疼坏了,“心肝肉蛋”地喊了一遍:“那么远就别坐公交了,明天放学让你爸爸开车接你回家!”

林妙妙却说:“不要接,我和同学一起坐公交。”

王胜男:“坐公交?你知道线路吗?”

林妙妙:“不知道不会问吗!”

王胜男:“你没坐过,得倒车呢。”

林妙妙:“又不是我一个人,邓小琪家跟我们住得挺近。”

“第一次,必须让你爸带你走一趟。否则就让你爸开车接你。”林妙妙还想讨价还价,王胜男直接给出选项,“二选一吧,没有第三种可能。”

林妙妙勉强同意让林大为跟着一起坐公交。

林大为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大的孩子,在江州还能走丢迷路?”

“城市天天搞大建设大发展,谁知道哪条路又给开肠剖肚,哪条公交又改了道?这样吧,只要你自己心里过得去,你可以不跟着。”王胜男不再争辩,浑身上下又充满干劲,恢复往日的飒爽,丢下话就去超市买菜了。

林大为给她讲得心里七上八下,在公司刚过中午就坐不住了,频频看手表,4点不到就跟下属们打声招呼,坐公交去学校门口候着。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精英中学门口跟汽车站一样热闹,人欢马叫。林大为心想:难道这些家长周五下午都旷工吗?他原来以为自己接女儿是搞特殊化了,现在发现,好多人家父母双亲甚至爷爷奶奶组个亲友团集体出动。他闲来无事转了一圈,精英中学的家长们有不少土豪啊,停车场跟车展似的。

终于等到《菊次郎的夏天》,拖着箱子背着包的学生们都涌出来,校门口像春运时的检票口。保安维持秩序:“排好队,一个个过。记得刷卡啊!”

林妙妙拿着卡在读卡器上“吱”地扫了一下,机器立即报出她的姓名班级和学号,与此同时,林大为的手机进来一条信息:家长您好,您的孩子林妙妙于2014年9月5日17点22分21秒离校。

下了班在厨房里正忙得欢的王胜男手机里也进来同样一条短信。她赶紧按下电饭煲的开关:“煮饭!”然后有条不紊地拧大煤气灶的火头,让灶上一直焖着的鸡汤咕嘟起来。叮叮当当,刀案齐响,厨房里风生水起。

女儿进门之前,所有菜全端上桌了,鸡鸭鱼肉,恨不得把女儿这一周欠的嘴都补回来。林妙妙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远香近臭。王胜男一张笑脸都端到电梯口了,等女儿进门,马上递上一块热毛巾:“饿坏了吧!赶紧擦擦手!”没等林妙妙在桌前坐稳,又递上一个大猪蹄,“先啃上!鸡汤马上就好。馋了吧宝贝?”自己不吃,坐在边上给女儿打扇,林妙妙直躲闪:“妈你不要这样啦,我好不习惯!”

王胜男嗔怪:“哟,才离家几天啊,你就不习惯啦!”

林大为也说:“开空调吧,你打什么扇哪?”

“你懂什么!都立秋了,空调的风多硬啊!鹅毛扇的风柔和。”王胜男回一嘴,又简直谄媚地对女儿说,“妙啊,以后回来还是让你爸开车接你。妈刚才计了个时,你从出校门到进家门,坐公交要两个多小时呢。太浪费时间了。”

林大为也说:“是啊,公交车挤得很,站半天没座。我看好多家长都是开车去接的。”

林妙妙抗议:“人家都是自己回家,一车学生,就我爸一个大人!搞得我一点不放松。邓小琪爸爸还有大奔呢,她都不坐!”

林大为:“我发现你们学校有钱人真多!多少豪车接孩子啊!这些富二代好相处吗?”

林妙妙歪着脑袋想想:“我们班同学,除了那个中考状元搞特殊化,其他人都很好!”

王胜男母爱泛滥,不断给林妙妙夹菜:“五天没吃上妈烧的饭了,想了吧?快吃啊,多吃点。都是你喜欢的菜。这下有对比了,知道家里的好吧?”

林妙妙点点头,埋头苦吃。林大为和王胜男一左一右,夹着林妙妙,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满足地看着女儿吃喝。林妙妙很别扭:“你们也吃啊,老看我干吗?我又不是菜。”

王胜男笑:“看你吃饭好看呗!”

林大为:“你住校这些天,你妈日子可难熬了,天天念叨你,抱着倒计时牌子数着日子过!一会儿担心你这个,一会儿又担心你那个。”

王胜男:“你不也神经兮兮的?”

林妙妙一脸稳重地说:“你们大人也要自立啊,不要总依赖孩子,要有自己的生活,OK?妈你这点没我爸爸做得好,我爸还喜欢画个画,你连业余爱好都没有。”

王胜男干脆地说:“我的爱好就是你,你把学习搞好了,妈的日子就过得充实。”

林妙妙翻白眼,没吭声。

王胜男发现林妙妙脸上有蚊子包,赶紧拿风油精给她搽:“你睡觉不老实,晚上蚊帐一定要掖紧点!秋蚊子的嘴有毒!”

只要不提学习,林妙妙就状态轻松,一只脚跷到椅子上:“自打入夏以来啊,就独得蚊子恩宠。我劝蚊子雨露均沾吧,它们非是不听呢。妈蛋,就叮我就叮我就叮我!一晚上收好些红包!”

林大为:“睡觉时空调别开太凉啊,都入秋了。”

王胜男:“多跟爸妈说说学校里的事。”

林大为:“没和同学吵嘴打架吧?老师对你都不错吧?”

林妙妙:“我人缘好着呢。身兼数职,寝室长,以及班级的劳动委员!对了,我现在还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

王胜男一皱眉头:“怎么又当劳动委员了?还寝室长?播音员是怎么回事?我有你的课表,你没时间干这闲事,推掉。”

林妙妙:“你知道广播站竞争多激烈啊,我好不容易考进去的!”

王胜男:“你既能考上,已经代表你比其他人厉害,在里面待着也没啥意义。被征服的高山要永远甩在自己身后!”

林妙妙:“这个不能推。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必须参加一个社团,你不是让我抓住机会锻炼自己吗?”

林大为:“那去换个跟学习有关的,比如作文班、数学班!”

林妙妙:“换不了,报名全部截止。”

王胜男:“我去学校说,机票车票都可以改签,这个怎么不能换……”

林妙妙不耐烦了:“你能不能不要插手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