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拟家规二爷斗气

龙二憋着一口气将居沐儿送上了马车。他让车夫送她回家,自己则打算亲自去接吕掌柜出狱。他嘱咐好了车夫,又与居沐儿说好了,叮嘱她回去后好好养伤,他明日抽空再去看她云云。

居沐儿点头应了好,乖乖地坐在马车上等着出发。龙二退了几步,转身走,准备去牵他的马。

可他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她稳稳地坐在车上,抱着她的竹杖。

车夫走到车后,把车门关上,居沐儿便从龙二的视线里消失了。

龙二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他转过身,快速走到马边,与一旁等着的李柯道:“你回府去找铁总管,让他领着人去接吕掌柜,随他到家中安顿好,给他家里置办些东西,去去晦气。过年的礼也安排安排。”

“二爷不去了吗?”

“我先办别的事,晚些时候再去看他,替我把话带到。”龙二说完,转身朝马车行去,嘴里喊着车夫,让他等等。

李柯挠头,有事办?

李柯看着龙二拉开了车门,看到居沐儿面露惊讶,接着龙二跳上了马车与居沐儿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车门关上,李柯什么也看不到了。

马车哒哒哒地向前驶去,李柯这才悟了。

哦,原来是办这事啊!

也不知吕掌柜要是知道自己在主子爷心里的排位落在了一个姑娘后面,他会不会难过呢?又或者居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在主子爷心里的排位已经胜过吕掌柜了呢?

作为一个忠心耿耿又正直的护卫,李柯决定帮主子爷保守这个秘密。

龙二完全没意识到他有秘密,他突然很想亲自送他的沐儿回家去,他便送了。

一路上两人没什么话,但就是坐在一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气氛安逸舒服,龙二心情很不错。

居沐儿一路上都在猜走到哪里了,龙二则帮她看猜得对不对。这一比对,发现她竟能猜中十之八九。

对居沐儿那些出人意料的小本事,龙二现在已经不觉得有何好惊讶的了。他只是好奇她是如何猜中的。

居沐儿告诉他,这路走了太多次了,靠不同店家的气味和她感觉到的距离,她猜出这些并不困难,如果他们是走路经过而非坐马车,那她就更不会猜错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漾着微笑,龙二却觉得有些心疼,他问:“你现在眼睛还会觉得疼吗?”

“还好,平素是没什么感觉。”

龙二去拉她的手:“往后,要好好顾惜着自己,知道吗?”这话说得又柔又软,龙二说完,已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居沐儿也是一愣,点了点头,也不知她是羞还是喜,没应话,却是把头低了下去。

龙二一时间也觉得尴尬起来,他怎么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语调呢?他咳了咳,放开了居沐儿的手,觉得脸有些臊。幸好她看不见,但他还是把脸悄悄转向了一边。

过了一会儿,车子驶出了城外,居沐儿攀着车窗,把胳膊和脑袋探了一点出去,龙二见状,又想管她了。他把她拉回来:“别吹着风,头上还有伤,仔细吹风头疼。”

居沐儿乖乖应了,也不挣,只是说:“天气暖和的时候,这条路有花香,还有青草的香味。刚才那样手伸出去,能感觉到风呢。”

能感觉到风有什么了不起?龙二很想说,等天气暖和些了,他不那么忙了,他可以带她骑马踏青去。到时候什么花什么草什么风全都有。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不想说了。咳咳,他方才才恶心了一下,现在不要再说这么宠她的话了,干吗要带她去踏青,待她嫁了他,他才要对她更好一点。

现在这样,足矣。

龙二对自己的克制非常满意,他终于想起来女人不能太宠,对她若是好过了头,爷们儿的尊严要往哪里搁?

龙二这般想着,转眼已然到了居家酒铺。居老爹听到声响迎了出来,把女儿接下了车。

龙二有心摆架子,遂不下车。只对居沐儿说改天再来看她,又对居老爹说家中管事会来与他商议婚礼各项细事与日子等。居沐儿与居老爹各自应了,然后父女俩爽快地与龙二道别,手挽着手,头也不回地一路说着抓凶的事回屋去了。

龙二在马车上看着他们坦然离开毫不回头的背影,心里真不是滋味,到底是谁摆架子啊?

龙二这吃瘪吃得,很想跳下车去把居沐儿抓回来与他十八相送,务必让她摆出对他依依不舍,嘱咐他定得明日来看她否则她定不依的情形来,这才罢休。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丢不起这人!

他坐在车上半天,车夫终于忍不住问:“二爷,我们回去吗?”

“回去!”这两个字是咬着牙说的。

车夫缩缩肩,赶紧甩鞭喝着马儿跑。龙二在后面用力关上车门,一声怨气十足的“哼”从车门缝里飘了出来,消散在空中。

第二日,龙二中午应酬完没回家,却是骑了马来找居沐儿。

昨日她让他不痛快了,他惦记了一晚上,今天定是要见她一面,他要讨回来。

但是要怎么个讨法,龙二其实没想好。他一路行来一路想,到居家酒铺门前的时候,他决定让她给他倒杯茶,为他捶捶背。

可是他进了门,跟居老爹说要见居沐儿,却看到居老爹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不会那个懒姑娘还没起床吧,这已经是过午了!

龙二这么一问,居老爹忙摆手:“没有没有,沐儿早起了,午饭前就起了,只是她说了,她这几日谁也不见。”

龙二自动忽略掉所谓午饭前就起了算早起这样的诡异说法,只挑眉问:“几日?”

居老爹扳着手指算了算:“也就是六七日而已。”

六七日,而已?

龙二眉头挑得更高了,道:“我可不包括在这些什么谁也不见的名单里。我是她的未婚夫婿!”

“未婚夫婿”这词,说得可真是掷地有声!

居老爹一愣,觉得他说得在理。可女儿说这几日尤其不能见龙二爷,女儿的话他向来是听的,但是龙二爷他也不敢得罪,他不如女儿有胆。

于是龙二爷大摇大摆地进到后院里去找他那个据说谁也不见的未婚娘子去了。居老爹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他决定要是女儿怪他,他就说是二爷硬闯的,他拦不住。

龙二到了居沐儿的小院,发现她的房门紧闭。他敲门,居沐儿说道:“二爷请回吧,待过几日我再到二爷府上拜会。”

听听,这像是娘子对相公说的话吗?

拜会?他才不要她拜会呢,他想要她现在给他倒杯茶,还想让她给他捶捶背。

龙二继续用力敲门,居沐儿又道:“二爷,你莫恼,我过几日定上门给你赔不是。”

龙二还真是恼了,他直接揭她的底:“我不嫌你臭,开门。”

“臭”字一出,居沐儿屋里顿时安静了。

居老爹在一旁急得直搓手掌,小声道:“二爷别生气,沐儿她脾气不好,二爷犯不着与她一般见识。”

脾气不好?龙二更气,还要与他比比谁脾气更不好吗?他咚咚咚地又用力敲门。

这次屋里头有动静了,却是叮叮咚咚的琴声。龙二一呆,听得那里头琴声绵绵不绝,波澜起伏。

居老爹也愣了愣,随后赶紧与龙二解释:“二爷,沐儿一定是弹琴解闷呢,她不敢与你顶嘴的。你别生气,回头我定骂骂她。”

龙二不觉得居老爹会骂居沐儿,他也不觉得居沐儿弹琴是为了解闷。要说到她不敢,他也真觉得没什么她不敢的。

因为他听懂了,他总是能懂她。她在骂他,骂他是牛!

谁都知道他龙二爷不识音律,他说她臭,她便弹琴给他听。他懂,她想说“对牛弹琴”嘛。

龙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龙二回到府里,左思右想,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这臭丫头实在是太可恶,不让他见她,还敢弹琴讽刺他。不就是说她臭嘛,她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龙二正自己跟自己闹脾气,余嬷嬷找来了。

这两日余嬷嬷为了二爷的婚事是里里外外忙打点。她去找了媒婆子谈三书六礼之事,打算准备好了便让媒婆子到居沐儿家里去纳采问名过礼了。

可媒婆子一听说是城南外居家酒铺的居姑娘,竟然大惊失色。她先是支支吾吾,后耐不住余嬷嬷的追问,讲了许多坊间传言与她听。

余嬷嬷听了不由得担心起来。要知道婆子说媒,只说好的不讲坏的,能让婆子惊到这般说话的,这姑娘是不是真的不妥当?

于是余嬷嬷忧心忡忡,又去坊间仔细打听了居沐儿,竟然与那婆子说的一般无二。说是那居沐儿二十未婚,事出有因。她自小定亲,但迷琴不嫁,任性妄为,而后疯魔盲眼,退婚闹事,再然后竟然勾搭有妇之夫云青贤,对方正妻不让进门,便又勾引了龙二爷。

人人都道这女子有手段,余嬷嬷听得心肝直颤。

余嬷嬷决定,要将此事与二爷好好谈一谈。

龙二听了余嬷嬷说的那些市井传言,答道:“这些我都知道。”

他这般若无其事,余嬷嬷倒是讪讪的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谈好。按说二爷为人精明,断不会被个所谓“有手段”的女子骗了,但外面传得如此言之凿凿……

龙二看得余嬷嬷如此模样,劝道:“嬷嬷莫忧心,外头的那些话,听听便罢了,那里面有些,倒是我安排传的,结果到了坊间,大家越说便越不像话了。”

余嬷嬷张大了嘴,不敢相信:“二爷传的?”她家二爷最是讨厌人家碎嘴的,怎么可能自己还传?

龙二想起来脸有些臊了,他咳了咳:“总之,这市坊间的流言,嬷嬷不可全信。”

余嬷嬷将信将疑,又问:“那二爷问过居姑娘吗?那些旧事,她是如何解释的?”

“我没问。”龙二觉得没什么不妥。依他对居沐儿的感觉,该解释的事情,她是一定会对他说的,若是没说,那定是没什么好解释的。没什么好解释就表示没事,他若没头没脑地去问,倒是让她小看了。他可是还想在她跟前立威严的,哪能胡乱碎嘴呢?

“没问?”余嬷嬷还是不放心,“那二爷为何想要娶她?”

余嬷嬷还记得龙二所说的“特别”,但这次他若还这般说,她就得问清楚了,那姑娘究竟是如何特别的。

龙二想了想,想起了居沐儿跟他求亲时的语气及表情,他禁不住笑,学着她的语气答:“我就是,想娶她了。”

余嬷嬷哑口无言,想了半天挤出一句:“那……那……要是她真的做过有损妇德之事……”

余嬷嬷这话一出,龙二眼睛一亮:“没错,嬷嬷你说得对,我知道要怎么教训她了。”

没等余嬷嬷回过神来,龙二已经唤了李柯进来,嘱咐道:“你去找本《女诫》,给沐儿送过去。”

不是吧?不会吧?没听错吧?

李柯迅速撇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余嬷嬷,余嬷嬷很无辜、很不解地回视了他一眼。

“呃,二爷,你刚才是说《女诫》?”李柯小心问。

“对。”

李柯吸口气,又看了一眼余嬷嬷,继续小心问:“是说要属下送余嬷嬷去给居姑娘送本《女诫》?”

“不,你去送。余嬷嬷要忙婚事筹备。”

这下李柯头顶要冒烟了。为什么是他啊,他明明是个忠心耿耿又正直的护卫,为什么要派他去做这么诡异的事情?给主子爷的未婚娘子送《女诫》,人家还是盲的,要不要他顺便念一念?这分明是妇道人家要去做的事嘛。

李柯憋屈得差点要扭衣角跳脚抗议,可他不敢,他这么忠心耿耿又正直。

好在这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余嬷嬷,她老人家帮他把内心的疑问问了:“二爷,为何要给居姑娘送《女诫》,二爷是觉得她妇德不妥?那这婚事……”

龙二挥挥手:“婚事要办,《女诫》要送。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她居然敢不见我,非要等头上那伤好了,能沐发了才见我,有这么嚣张的未婚娘子吗?她竟还敢对着我弹琴……总之,嬷嬷提醒得好。李柯你去给她送本《女诫》,让她好好研习。嬷嬷你这边婚事也尽快,该办的礼数都下了,我看她还敢不理我!”

李柯和余嬷嬷皆哑然,两人互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叹。

余嬷嬷也说不得什么劝龙二的话了,看现在这架势,他是心心念念盼着成婚呢。余嬷嬷在龙府这许多年,早能看明白主子爷的脸色,她知道若是再说不中听的,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她便想着还是自己多上心,再见见那姑娘,多观察观察才好。

李柯倒是仍想挣扎挣扎,他道:“二爷,您送《女诫》,居姑娘也看不到,不如我去请她,让她过来陪陪二爷解闷?”

“不用请她,我说要见她了吗?我一点都不闷。她看不到,就给她念。”

李柯真想抽自己两嘴巴,多什么嘴说话啊,要是刚才就领命走了,便用不着念了。

让一个英伟神勇再加忠心耿耿的男性护卫念什么《女诫》,主子爷,这真的合适吗?

龙二横了一眼脸皱成包子的李柯,又喝:“让她爹给她好好念!”

李柯精神一振,如释重负,赶紧屁颠屁颠往外跑。余嬷嬷同情的眼光一直追着他的背影,转头看到龙二正看她,赶紧道:“那我也去打点准备了。”

人都走光了,龙二坐椅子上生气。那些碎嘴的,怎么净说他家沐儿不好的话呢?怎么不传她多聪明,不传她多有趣,不传传她弹琴多好听……

好吧,龙二承认他没听出好听来,但人人都说她琴艺高超,那就定是弹得好的。

而关于她那些所谓的往事,龙二觉得,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他还是愿意相信她。

李柯辛苦跑了一趟居家酒铺,刚回府脚还没踏进府门,门房小厮就与他说,二爷让他一回来就去见他。

李柯叹气,进了书楼见龙二,不待龙二问便主动报了:“居老爹按二爷嘱咐的,给居姑娘念了。”

“那她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是不是又弹琴了?”

“是的,二爷。”李柯小心翼翼地回。他看着龙二正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好像也没再气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李柯等了一会儿,龙二把写好的纸笺折好了递给他:“明日一早,你把这个送到居家,让居老爹把沐儿叫起来,念给她听。”

李柯傻眼:“二爷,这又是什么?”

“龙家家规。”

李柯顿时觉得那薄薄的纸笺直烫手:“家规?以前没听说呢。”

“我刚定下的。明天一早你去,让居老爹不许她睡懒觉,把家规念给她听。”

李柯无语,捧着“家规”退下了。

第二天一早,李柯奉命到了居家酒铺。居老爹热情地接待了他,给他布早饭,奉清酒。两人吃着喝着,一同对着“龙家家规”叹气。

居老爹问:“李护卫啊,你跟我说实话,二爷是不是不想要我家闺女了?”

“没有,没有。”李柯吓得直摆手,“二爷昨日里还催促余嬷嬷快把婚事的筹备办好了,没有不要居姑娘的意思。”

居老爹叹气:“我这个女儿啊,你说她好好的,干吗跟二爷斗气呢?我昨天也问她了,她总去气二爷,是不是其实不太想嫁了。她竟然说没有,她要嫁。你说说他们俩,一个要娶的,一个要嫁的,干吗互相给不好看?”

李柯琢磨了一下:“也许这样他们高兴?”

李柯回到府后,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这话说错了。龙二爷明显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

“居老爹念了吗?”

“念了。”

“沐儿什么反应?”

“属下不知。”

于是这个属下被瞪了。

属下赶紧解释:“居老爹让我在铺子里等,他自己去给居姑娘念的。”这是他跟居老爹商量好的说辞。

龙二很不满意:“你既然是在铺子等的,那怎么知道居老爹念了?”

“是居老爹告诉我的。”

“那你怎么不问问他,沐儿听了家规是什么反应?”

李柯无语凝噎,只得低首认错:“属下失职,请二爷责罚。”罚他去打山贼吧,去剿匪吧,反正别去什么居家酒铺了。

“哼。”龙二横他一眼,“明天,你再去一趟,让沐儿背家规听听,背好了才行。”

李柯一听,愁得直想哭,二爷您总是这样整治居姑娘,不怕居姑娘不嫁了吗?

第二天,李柯还没来得及去,居沐儿就自己来了。

她一来,俨然是李柯的救星到了。

李柯亲眼见着龙二听得小厮来报居沐儿姑娘求见时那眉开眼笑的表情,亲眼见着他亟亟出了书楼亲自去大门接她。李柯感动得差点洒泪,苦日子想来是到头了。

居沐儿还是穿着青衫夹棉布衣,手里拿着竹杖。跟以往不同的是,她头上戴了顶帽子。帽子挺大,把头发和整个脑袋都包住了,看上去有些滑稽。

“怎么这副打扮?”龙二问。

“是晴儿帮我做的帽子,这样把头包起来,便闻不到臭了。”

龙二哼了一声:“是不臭了,却丑得很。”

居沐儿不在意:“没关系,反正我看不见。”

龙二轻轻捏她的耳珠子。戴了帽子后,耳朵全露出来了,让他手痒得很:“那你是特意来让我看你这副丑模样的?”

“才不是。我来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撰写家规,有这工夫,不如多巡巡生意,做些正经事。”居沐儿微侧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很无辜,嘴里却调侃着龙二爷,暗指他的家规真无聊。

龙二听懂了,心里却高兴。他把她带到书楼,说自己确实要看很多卷宗,过两天各地掌柜都要来京,年前得报买卖账目,商议下一年的营生,而他也要慰劳慰劳掌柜们。

居沐儿点头,没说什么。龙二找了个软榻放在他的书房里,又问居沐儿要玩什么,居沐儿摇摇头,只懒懒靠坐着,听着龙二翻书写字的声音。

书房里很安静,龙二工作起来格外有精神。他偶尔看她一眼,看她有些呆呆的小表情,觉得甚是有趣。他打算再忙一会儿就陪她说说话,他还嘱咐了厨房,中午要准备她的饭菜。

他一边走神一边看卷宗,忽然想起来他还没让她倒茶捶背呢,他转头欲唤她,却发现她歪在榻上,好像睡着了。

她的呼吸绵长轻浅,手已经松开,竹杖靠在榻边上,险险的快要落地。在大帽子的衬托下,她的脸显得小了一圈。

龙二看着她,觉得她真是瘦,身上穿着厚衣看不太出来,脸上却是很明显没几两肉。她的睫毛纤长,像两排小扇子,她的嘴不大不小,龙二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向上翘得很可爱。

龙二站起身来,准备去吓她一吓。

这懒鬼,明明是来看他的,却居然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而已。他这么辛苦赚钱养家,她却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他。她在他旁边,应该找他说说话,问他闷不闷,问他渴不渴,问他累不累的啊。

结果她什么都不问,就呆呆自己往那儿一坐,还睡着了。

龙二走过去,正准备说话吓唬她,居沐儿却似有察觉,竟然忽的一下吓得坐了起来,并下意识地往后缩。

她的表情惶然惊恐,似吓得不轻。

龙二忙唤:“是我。”

居沐儿仍有些呆滞,龙二又说:“是我,沐儿,你现下是在我书房里。”

居沐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然后低下头去,用手揉了揉脸。龙二走过去,蹲在她跟前,柔声问:“你睡迷糊了吗?”

居沐儿摇摇头,龙二怕她没清醒,又道:“跟我说话,沐儿。”

居沐儿张了张嘴,好一会儿哑着声音道:“我做了个梦,忘了原来是在你这里了。”

“噩梦吗?”龙二皱了眉头,“梦见什么了?”

“不记得了。”居沐儿往前倾了倾身子,却不想撞到了龙二。龙二很自然地把她拥进怀里,抚了抚她僵直的背。

居沐儿闭上了眼睛,龙二宽厚的胸膛让她放松下来,梦中刑场上的恐怖景象还在她脑子里打转,而她嘴里却只是说:“我没事。”

“真没事?”

居沐儿点点头,龙二伸手去捏她的耳珠子。居沐儿一痛,听得龙二道:“没事就精神一点。来帮我倒茶,给我捶捶背。”

“哦。”居沐儿闷闷地应了,听起来不是太情愿,龙二又重重捏了一下她的耳珠子。

居沐儿捂着耳朵躲,龙二哈哈大笑,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一边抱着一边埋怨:“你真是瘦,到了夏天抱着得硌骨头吧,快些长胖些才好。”

居沐儿不说话,只把脸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问:“二爷,真的是娶我吧?”

“那还有假的?”

居沐儿不说话,却是放松下来靠着他。龙二想想,问:“你有什么事是想告诉我的?”

居沐儿愣了一会儿,摇摇头。

龙二拍拍她的帽子,不说就不说吧。他把她拉到书桌这边,道:“来,给爷奉茶。”

居沐儿弯腿施礼应了,一副小奴婢状。她戴着帽子,装扮滑稽,却又学小丫环低眉垂眼的温驯模样,可偏偏龙二心里知道她最是调皮不服管的。

果然,她唧唧歪歪地又是问茶杯在哪儿,又是问茶壶在哪里,末了又要摸一遍他的桌子,说万一倒茶倒泼了,弄坏他的书、他的卷宗或是账本就不好了。

龙二爷为了喝她给倒的那一杯茶,还得劳烦自己先伺候她,才能如愿。

龙二心里认定她又是故意的,他每次逗弄她,她就非得反过来也折腾他一下才甘心。

可虽然如此,龙二还是领她摸了桌子,又帮她收拾好了桌面,然后摆好了茶壶茶杯,居沐儿这才有模有样地帮他倒了一杯茶。

龙二美美地拿起茶杯喝了。居沐儿问:“二爷,我倒的茶好喝吗?”

龙二装模作样:“还好。”

“那一定是二爷的茶叶不讨二爷喜欢,因为不管是谁倒的,它都是那个味。”

龙二差点没被茶呛着。他转头一看,那盲眼姑娘正俏皮地笑。

龙二没好气:“过来给爷捶背。”

居沐儿应了好,摸索着到了龙二身后,然后磨蹭了半天,戳得龙二的肩背直痒痒,他忍不住逗她:“要摸就好好摸。”

身后的动静一下停了,然后居沐儿大声道:“报二爷,椅背太高,挡着了。”她才不是故意的,谁要摸他!

龙二转头看她,看她小脸红扑扑的,觉得甚是有趣。他把椅子转了转,侧着坐,露了肩背给她,然后拿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居沐儿这下开始认真给他按肩,她手指纤细修长,却挺有劲儿,按的位置也很合适。龙二久坐伏案,肩膀僵硬,被她这么一按,舒服得想叹气。

“二爷,我按得好不好?”

“一般。”龙二一边舒服着一边却是吝啬得不愿夸她。

居沐儿似不在意,只道:“我也经常给我爹捏捏肩的,二爷的要求,比我爹可高多了。既是这般,我觉得我还是得拿我的看家本领取悦二爷的好。”

“不许弹琴,不许暗地里讥讽我。”

居沐儿在他身后咯咯地笑。

龙二没好气地斥她:“家规都背了吗?”

居沐儿继续笑,龙二反手拉过她的小手握着:“我写的家规这么好笑?”

居沐儿摇头,那家规她都不知写了什么,她压根儿没让爹念给她听。龙二就是想逗逗她,她知道的。

龙二是要逗她,他道:“家规里有一条,不许拿琴嘲笑爷。”

居沐儿听了又是笑:“二爷真是懂我,我最拿手的就是弹琴了。”

龙二“哼”了一声,拉下她的两只手,将她拉到背上伏着,捏了捏她的手指道:“我是懂你,我只要往怎么能气着我的方向想,便能猜到你的心思。”

“我也懂二爷,只要往怎么教训我的方向想,便能猜到二爷的心思。”居沐儿趴在他背上,皱皱鼻子,“我猜二爷肯定是要留我吃午饭的,我还猜二爷让厨房准备的菜里一定有鱼。”

龙二怔了一怔,又呆了一呆,然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见鬼了,她为什么这么聪明这么有趣。

他咳了咳,嘴硬道:“不是特意要留你吃饭,只是该到饭点了,不过多双筷子的事。”

居沐儿声音软软的:“谢二爷,不过鱼里有刺,我吃不了。”

龙二想起之前请她吃饭,她含着一口带刺鱼肉委屈的样子,不由得心一软,拍拍她的小脸:“爷给你夹没刺的。”

席上,龙二果然信守诺言给居沐儿挑鱼刺,一边挑一边想着自己又被算计了,怎的一时被她激得心软说那话。

居沐儿吃上了龙二爷亲手挑净了刺的鱼肉,笑得那个甜。

余嬷嬷在一旁看着自家二爷一边咬牙切齿地斥这居姑娘,一边又认真挑鱼刺,她心里也算是明了啦。

余嬷嬷重新开始认真筹备婚事,这事经媒婆子一张扬,坊间传得厉害。关于盲女居沐儿究竟是用何手段迷倒龙二爷,或是如何逼迫了龙二爷,大家各种猜测不断,流言纷纷。

龙二却是完全没受影响。事实上,若是他不教人特意去寻了这些话回来与他听,他是不会知道的,毕竟谁也不会没头没脑地跑他跟前说这些。

龙二那日留居沐儿陪了他大半日,之后便允了她不必再来。倒不是迁就她未沐发前不想出门见人的心情,而是他发现自己与她一起,耽误了许多看卷宗的进度。

原本那日是计划看一摞卷宗,结果他光顾着与居沐儿斗嘴扯趣,逗着她玩,最后只看了两本不到的量。这不得不让他过后警醒了一下自己,生意才是正经事。

龙二连着两日都是埋首案前。掌柜们也陆续到了,纷纷来龙府拜访,龙二每个都亲自见,认真商议了买卖上的问题。

这日好几个掌柜递了帖子,排着队要见龙二,这节骨眼上,丁妍珊却来访了。龙二原是不见她的,让门房回了话说他今日要见许多客,没空。

龙二会完一位掌柜,正送他出门时,那丁妍珊却在门口等着,她见龙二出来,忙上来搭话。

面都见着了,龙二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请她进来喝两杯茶。丁妍珊是为了龙二与居沐儿的婚事来的,她一开口,便直接问龙二外头传言他要娶居沐儿的事是否是真的。

龙二自然是应了“是”。丁妍珊急得脸发白:“二爷请务必三思,那居沐儿名声如此,怕是有损龙府名望。”

“我龙府从来不需要用龙家媳妇的名声来增加名望。”

“可她与我姐夫那样……”

“我又不娶你姐夫,他怎样与我何干?”

“二爷。”丁妍珊急得一下站了起来,“我姐姐说,居沐儿已经应允了要嫁给我姐夫做妾的,那居沐儿骗了你。二爷,你万万不可娶那贱人。”

龙二抬眼,盯着丁妍珊,半晌冷冷说道:“你回去告诉云青贤,他最好不要打我娘子的主意,否则—”

他没把话说完,但尾音拖得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丁妍珊在他冷冷的目光下僵了又僵,终是没忍住,扭头就走。

龙二在她身后道:“还有,别让我再听到有人骂我家沐儿贱人。”

丁妍珊脚下一顿,掩面泣奔而去。

丁妍珊走了,龙二却有些坐不住。居沐儿应允了要嫁入云家,这事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她当日莫名其妙突然与他求亲,难道是因为云青贤?

龙二召来了余嬷嬷,问她婚事下聘礼数准备得如何。余嬷嬷道这两日她都去了居家酒铺与那居老爹和居姑娘商议,各项安排都已说好,很快便能把礼下了。

龙二点点头,嘱咐余嬷嬷把礼备好后要让他过目,余嬷嬷应了,龙二这才让她退了下去。

龙二走回书楼,一路都在想居沐儿,想起她说她就是想嫁给他,想起她说这话时的表情。龙二决定明日与各掌柜议完事后,再晚也要抽个空去瞧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