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梦有所指

王伟怕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地走着。走到主卧室门前他先驻足侧耳听了听,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有些迟疑,不知道拉拉睡着还是醒着。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拉拉平静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王伟的紧张一下落了地,既然拉拉醒着,就不用担心吵醒她。

“昨晚睡得好吗?”王伟一面问,一面观察着拉拉的脸,拉拉没有露出烦躁之色,这多少让王伟放心了一些。通常,如果拉拉经历了一个无眠之夜,她会非常焦虑,并且不愿意别人离她的身体靠得太近,这时候王伟就得特别注意不碰到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比如不小心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就会抱怨王伟的手臂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拉拉歪了一下脑袋示意王伟靠近一点。等王伟挨着她躺下,她很有热情地说,王伟,我做了个梦,说给你听吧。王伟听她这么说彻底松了一口气,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做梦,既然拉拉做梦了,那么她一定睡着了。

于是拉拉开始描述她的梦,梦不短,她把很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拉拉的父母育有多个子女,具体数字梦中不详,她是夹在当中的一个。他们全家住在一栋旧式的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里,有些拥挤。拉拉很幸运,勉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那是楼梯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恰好能横放下一张小床,床上铺着蓝白的格子床单,床边立着一个古朴庄重的五斗柜,此外就几乎放不下什么了。五斗柜的台面上有一个台式闹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还立着一面镜子,一个小化妆盒和几本书。马路上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壁板传进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外面的动静越发听得真切,幸好他们门前的这条马路不是大马路。在墙上一人多高的位置有一扇木窗,光线从那里照进拉拉的角落。窗口开得那么高,开关窗户就不太方便了,不过,因为临街,为了隐私的缘故,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遇到天气不适合开窗的日子,拉拉的小房间里光线就很暗了。

拉拉绘声绘色的描述,让人毫不怀疑她就是在那个小楼里长大的。她说她的父亲杜先生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中等个子,戴着近视眼镜,夏季在家里总穿着圆领的老头衫,摇着蒲扇看书。母亲自然不是李工那样的职业女性,而是一个勤快麻利的家庭妇女,终日忙着操持家务,穿着属于短打,又忙得没有时间发表任何超出柴米油盐的见解,所以猜不出她到底受没受过教育。

为什么靠一个公务员的收入就能养活这么多孩子,似乎令人有点琢磨不透,但是拉拉居然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而且成为一家美国公司的审计员,她的工作是到那些代工的外包工厂检查是否侵犯人权,比如是否雇佣了童工,是否非法要求工人加班等,如果工厂做得不合规矩,就会被停止代工的资格。

拉拉的总监王伟是一个已婚的男人,大她十岁。王伟身材高大,英俊儒雅,言谈举止颇有绅士风度,据说在大学里学的是天体物理专业,天体二字让拉拉感到很不可思议,不是因为天体本身,而是因为王伟学了天体却没有去研究宇宙。

但是这个梦里真正奇异的事情是王伟到拉拉所在的城市出差,并且当晚留住在拉拉的家中。据说是外面在打仗,不太平,交通断了,旅馆里都是滞留的旅客,没有房间了。

这个家太拥挤了,只能在楼梯下的位置放了一把躺椅提供给王伟。这个位置恰好正对着拉拉的小床,只要她敢于敞开她的房门。拉拉借口天气太热半掩着房门,她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度过了一个有无数念头却没有任何行动的夜晚。

天蒙蒙亮的时候,拉拉悄悄起身,想去问候总监。总监在黎明淡青的天光里俯身看了拉拉一下,忽然短促地亲了一下她的头发。拉拉浑身过电一样一颤,但两人随即一下分开了,因为头顶传来有人下楼梯的声音。

下楼的是拉拉的父亲杜先生,王伟连忙向杜先生道扰,拉拉借机走开去打水。杜先生笑呵呵地请王伟原谅家中局促,又说拉拉平时倒不用受这个苦,因为她大部分时候并不住在家里,她住在男朋友家。

拉拉打水回来,在门口撞上王伟,惊讶地问他要去哪里。王伟匆匆说了句有点急事要办就走了。

拉拉刚放下水桶,杜先生就喊她过去。拉拉心虚地在父亲面前站定,杜先生直截了当地说,拉拉我告诉你,王伟是有家的男人,你别想和他搞在一起。拉拉辩解道,我没有。杜先生说,没有最好。拉拉不安地看了看门外,杜先生说,你不用看了,他不会回来了。拉拉惊讶地问,为什么?杜先生说,我跟他说你平时住在你男朋友家。拉拉气急败坏道,您怎么胡说!我明明是住在家里的,您为什么要坏自己女儿的名声。杜先生哼了一声说,好让他死心。

梦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按照拉拉的性格,她当然是很快就冲到马路上去找王伟。街上一片混乱,有几个老外居然踩着滑轮在拼命蹬,就像哪吒踏着风火轮。望着四下奔跑的人群,拉拉惊慌地意识到命运的无常,她也许就要凭那短促的一吻留给她的感觉,去找一辈子王伟。因为以拉拉的人生经验,一份满意的爱情,不容易找到。

梦说到这里,拉拉喃喃地说,我肯定有英雄情结,我在梦里总是暗恋英俊的首长,首长肯定还是学理工科的,首长当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言语却并不粗鲁,首长的头衔没准,有时候是总监,有时候是总裁,还当过总统呢。首长的心里居然爱我,可每次我都只是短暂地得到那一下印证,然后就和首长失散了,然后我就开始在茫茫人海中开始找寻,也不知道这辈子能否找到。

王伟知道,每当拉拉这样做梦,就是她对他不高兴了。两人一时无言以对。

过一会儿,拉拉转了个话题:“前几天有个记者来采访点事儿,最后人家顺便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我跟他说我在读《普罗旺斯的一年》。他问我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说是关于法国人的无序和随意,而且,我有个有趣的发现,原来法国人和意大利人颇有相似之处,比如脾气都比较大,对人还都特别热情。”

“你说的不是真话吧?”王伟说。拉拉一下没弄明白他是指拉拉读的不是那本书,还是拉拉对法国人另有评价。

拉拉说:“关于对法国人的评价?那倒是我的真心话。只不过《普罗旺斯的一年》的确不是我最近在看的,书一直摆在安眠药的旁边,我本来每天晚上临睡前看几页,看了有一多半,又停了下来—这书好,我不想糟蹋,等退休了再找时间好好读吧。”

“怎么,你现在就开始想退休的事情了?有计划吗?”王伟有些意外。

“没有计划。不过,我高兴退就退。你呢?”

“我还早。我觉得我还能好好干上二十年。”

“好好干二十年?那陆宝宝可有福了,连带张东昱都跟着沾光。”

“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王伟有些哭笑不得。

“太能啦。”拉拉咧嘴一笑,“其实,我最近读的是《伊索寓言》。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则寓言是关于人类的寿命。据说宙斯创造了人类,但是只赋予了人类很短的寿命。人很聪明,盖房子给自己遮风挡雨。冬天来了,马冻得受不了,求人让它进屋避寒,人便要求马用一部分寿命作为交换,马同意了。后来,牛也来要求避寒,人于是要求牛用一部分寿命作为交换,牛同意了。最后,狗也冻得受不了了,向人请求进屋避寒,人又要求狗用一部分寿命作为交换,狗也同意了。人在自己的岁月里,活得善良而单纯;然后人活到了马给他的岁月,他变得像马一样自高自大;后来人活到了牛给他的寿命,他像牛一样没完没了地干活;最后,人活到了狗给他的寿命,他成天不住地叫唤指责,看啥都看不惯。”

王伟看看拉拉,不由想起在DB的时候,每次开会,老外的PPT上总会有一张总结用的片子,What抯 our learning?(我们学到了什么?)王伟就问拉拉,这则寓言说明了什么?

拉拉笑道:“每一则寓言都说明了某些道理,对于我这样既患得患失又心胸狭隘的人,寓言总是很好用的工具,因为我既忍受不了有事儿不说,又害怕人家真枪实弹地跟我谈,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一则寓言来说事儿—我觉得我现在活得比一头牛更像一头牛!可要说到我的过去,我单纯过,或者说傻叉过,却没有自高自大过。”

“我倒,别说脏话,一点儿也不淑女。”王伟揽过拉拉,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我没想说脏话,就是觉得这些词儿特带劲儿,特有力量。”拉拉嘟囔道,她的眼中涌出了泪光。泪水中两人再一次像恋爱时那样紧紧拥抱,拉拉拼命感受着王伟的体温和呼吸。“我爱你!”她说,又半是命令半是恳求道,“说你爱我。”“我,”王伟发现拉拉盯着他看的眼神里含着焦急,他不由也焦虑起来,一时语塞说不出口,接着他忽然没由来的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我也爱你。”王伟说。拉拉却不满意王伟的“也”字,她要求他把“也”字拿掉。王伟辩解说,老外不都是一个说 I love you!另一个说 Me too。拉拉方才作罢。

拉拉坐直身子,郑重地对王伟说:“你今天就准备准备,抓紧回北京吧,好好陪陪你妈。”王伟很意外,一下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他还有些担心拉拉是在试探他。几年来,在经历了岱西、杜拉拉、陆宝宝们一个又一个的教育后,王伟就算再晚熟,也已经明白女人是一种言不由衷的动物,如果一个女人无比诚恳地对你说她错了,你千万别傻乎乎的以为你可以就此得意洋洋,省得后悔莫及。王伟忙表态说:“我昨晚想了想,这都已经十一月了,再过三个月就春节了,没必要非现在急着回北京,家里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儿。”

“不!”拉拉像个激进的女学生那样坚决,“你都已经快两个月没回北京了,要是等到春节,那也间隔太久了。”

王伟还是推辞说,不急这一时,实在春节前要回去,我也可以等到元旦再说。

拉拉一手按在胸口,表白似的说:“你是怕我找你别扭?我不会的。你看,我是诚心认错的,昨晚确实是我不对。”

王伟赶紧说:“不是。我就是真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再说,我刚回来……”王伟本来要说想好好陪陪你—他是真这么想的,他也知道拉拉喜欢听,可终究没说出口,就是觉得太肉麻,话都到了嘴边,在舌头根打了一圈,又叫他给改了:“时差还没全倒过来呢,我懒得动弹。”

“真的?”拉拉狐疑地问。“真的!”王伟保证说,“跟自己的老婆有什么好客气的!”

拉拉放心了,她本来生怕不让王伟回北京会招他记恨,才强作大方的,这下好了,她也表态了,王伟也想通了。拉拉眉开眼笑地跳下床说:“那这事儿咱们回头再说,我得赶紧准备上班了。”

王伟跟在后面问她:“那个大区经理的事情你还没搞定?”

“早呢!”拉拉一边刷牙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这两天,万方动不动就找我谈心,在我办公室一待就是两个小时,害得我耽误了好些活儿,又不好意思把她往外轰。”

王伟说,你让陈丰自己也使点儿劲,毕竟是帮他炒人嘛,他也别什么都推给你。

拉拉漱漱口,说:“让他使劲?想得美呢!他现在躲得远远的不说,还埋怨我动作太慢。其实,我已经跟万方说了,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你的老板陈丰多沟通。可她说了,她就信任HR。人家盯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