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关键在于“下一步”

拉拉右脚踝上的伤好了不少,不过她还是不敢开车,有时候打的上班,有时候也蹭陈丰的车上班。

这天一大早,陈丰按时接上拉拉。拉拉上车后顺势瞥了陈丰一眼,第六感让她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再仔细瞧第二眼,随即宣布说:“你有事儿。”陈丰矢口否认,哪里有。拉拉晃晃脑袋想了想,猛然一惊:“你和查理摊牌了?”陈丰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拉拉追问道:“‘嗯’是什么意思?”陈丰说,就算是摊牌了吧。

拉拉愣了一下说:“胆子真大。”陈丰说,不是胆子大,我也是被逼无奈。拉拉说:“这我明白。现在查理怎么个意思?”陈丰把那天的事情跟拉拉大致说了一遍,拉拉说:“看来,查理这回打算认真追究。”

陈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拉拉马上敏感地意识到陈丰不同意自己的看法,就问:“你这‘嗯’又是什么意思?”陈丰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呀,就是答应你一声而已。拉拉揭发说:“才不是呢!你是不同意我的观点。说说为什么吧。”

陈丰说我没有不同意。拉拉叹气道,我说你这人就是要将狡猾进行到底,改不了了。陈丰辩解说,我怎么狡猾了?我在你面前向来都是老老实实的。拉拉说,老老实实还怎么做销售?陈丰说,你这观点和易志坚如出一辙。拉拉哈哈笑了起来,笑罢,追问道:“说真的,你怎么想的?”

陈丰沉默了片刻说:“我在想,问题都暴露出来后,查理会拿那些作假的人怎么办?”

拉拉猜测说:“肯定是要严肃处理的。如果查理不打算处理作假的人,他就不会下令让效益部去查,查出来问题又放着不处理的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找难受吗?”

陈丰没有说话。何查理确实是指示下面的人去查了,但陈丰并不认为他的作为是完全主动的,而是至少带有相当的被动成分—陈丰和其他几个销售总监不同,他是空降兵,不是嫡系部队,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陈丰把问题都摊到桌面上了,销量作假这样的大是大非,何查理身为一把手,哪里还有拖着不办的余地呢?再不情愿也得动手查了。查归查,这是没得选择的,但是查出来后怎么处置,却大有游戏可玩。

拉拉猜到陈丰的心思,她分析给陈丰听:“如果查理只是为了应付你,那他就不会指示商业部参与进来—离开商业部的配合,效益部就算明知道其中有名堂也拿不到完整的真凭实据。这说明查理也想把问题彻底查清楚,而不是走过场。”

陈丰有陈丰的担心,查而不办也不是没有的,如果何查理真下了决心要彻底查办,那就应该按公司的流程公事公办,马上通知HR和内控一起参与进来—可现在事情并不是这样,黄国栋和荣之妙都被排除在外,监控部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目前何查理的做法更像是一个家长在处理自己的家务事。

陈丰对拉拉说:“目前这个事情还是局限在sales force(指销售以及销售衍生出去的相关部门,如效益部和商业部)内部,从性质上说,属于销售部的一次自查。”

陈丰话不多,但拉拉马上清楚他的意思了,现在参与此事的几位总监,顶头上司都是何查理,包括马腾飞和孟扬—最后究竟怎么办,说到底这些人都得听他的。其实,陈丰今天把事情一说,拉拉就意识到何查理至少是暂时还不想让HR和内控知道这个事情。拉拉沉默了一下说:“怪我,不该追问你。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的好。”

陈丰无所谓地说:“反正你迟早要知道的。在SH这家公司,很难保住秘密。”

拉拉心想,这话对,查都开始查了,当中得经过多少环节多少个人?哪里还瞒得住HR和内控?消息传到麦大卫和威廉的耳朵里,只是早晚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讲,查理应该很快就会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决方案,反而能保持主动。

拉拉就说:“查理也许是想等查量的结果出来,他对事情有个完整的了解了,再跟内控和HR沟通下一步怎么办。”都知道下一步是最关键的,查销量的目的不是查销量,而在于“下一步”。

陈丰笑笑说,也许吧。心里却想,这不好说,何查理非常自信,也许他认为还是有可能静悄悄地消化掉假销量,然后设法把万方调离大区经理的岗位就算了事了呢。为了表示自己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也许他还会把陈丰和易志坚的指标调整调整,减法加法做一做,以示安抚和惩罚。

拉拉当然也关心陈丰希望下一步怎么办,但是又觉得既然现在事情还没有明媒正娶地传递到HR部门,陈丰不说,自己也不便贸然相问。

众人耐着性子等了几天,效益部派出去查销量的经理回来了,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果然和大家估计的一致。几个总监关在何查理的办公室里嘀嘀咕咕开了大半天的会。

何查理的想法是把万方调到效益部去,数据那一摊是不让她碰了,做个销售培训经理倒可以胜任,正好发挥她口齿伶俐善于讲课的特长,级别上降了一级,但是由于换了部门,相对没有那么扎眼,也算给她留了面子。

效益总监马腾飞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要万方,可何查理发话了,易志坚又紧着在旁边让他帮忙,马腾飞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可以把人接受下来,可万方答应不答应还两说呢。”

何查理心里对易志坚有气,故意调侃他说,易志坚,要不万方那边由你去和她谈?易志坚赶紧说:“我谈名不正言不顺,我一不是她的现任老板,二不是她未来的老板,还是陈丰去谈合适,要么就请HR去谈,对了,拉拉去谈最合适。”气得陈丰一言不发。

两个当事的小区经理,何查理的意思,眼前先用着,以后慢慢找机会换掉。至于销售代表的层面,主要是当官的不好,当兵的就不予追究了。这也没法追究,要开就得全都开了,全开了谁来做生意?就算能马上招来人,新人上手还不得有个过程,再说,人员这么大动荡,客户看着不怕吗?那样的话,几个区域的生意就真得荒了。要不开呢,就只好全留着,不然被打发开路的必然要蹦起来问,怎么别的人能留下?

陈丰心里非常非常的不爽。

首先,他感到何查理很不尊重他。毕竟是他陈丰管的区域出了事,何查理事先却根本不问他的想法,就直接在总监会上把处置方案端出来了!表面上说是征求大家的意见,实际上摆明了就是要直接这么做主了。

二者,陈丰觉得,照何查理这么处理,做假的成本也太低了。以后大家就都知道了,做假成了能扶摇直上,不成的话,抬屁股挪个位置就是了,撑死了也就是拍拍屁股走人,做销售的找工作又不难,换一家公司又是一条好汉。陈丰想,如此,公司“商业行为准则”上的那些规定,还有什么严肃性可言?他以后还怎么管其他人呢?

心里这么想的,话还不好直说,陈丰尽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担忧:“这次效益部下去查销量虽然是保密的,但是恐怕很快风声就会传出去。”效益总监马腾飞插话:“那是一定。”陈丰冲马腾飞点了点头说:“是呀!恐怕很快别的大区的人也会听说。现在,当事人心中忐忑不安,其他人也都在看着公司会怎么处理。这个方案,我感觉是非常仁慈的,讲良心的人会深受感化就此改过,但是人有百种,会不会有人把公司的宽大错误地解读为软弱,今后只要看着利益足够大,他就又犯老毛病呢?”

何查理沉吟了一下问陈丰,你有什么想法?陈丰说:“万方和相关的小区经理肯定都不合适再用了,怎么和他们谈怎么善后,那只是个方式方法问题。至于销售代表,其实,其中一部分人也不该用了,坏习惯已经养成,聪明劲都没有放在生意上。其实,这批人就算留下来,恐怕也没有心思好好干活了—年轻人谁不想发展,就算公司完全不给予任何处分,当事人也清楚自己是被打了标签做了记号的,心里肯定不自在,你不赶他走,他自己都会去另谋出路。”

易志坚打断陈丰说:“那客户怎么办?看到我们这么动荡,谁还敢跟我们做生意?”

陈丰耐着性子说:“人员大换血确实会影响到客户,可是要整顿总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可以预先主动和客户打好招呼,努力把后续服务跟上,争取把损失降到最低。所以,我的建议是,长痛不如短痛,该换的人还是抓紧换掉。从长远说,反而对生意有利。”

不等何查理表态,易志坚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一下要换掉这么多人,且不论怎么和上面交待,就说内控和财务那头,荣之妙本来就嚷着,要求销售部单笔超过一千元的费用就得刷信用卡,查理和财务部顶了好久才没实施这一条,这个事情要是被荣之妙利用了,他肯定又要老调重弹,大家还怎么做生意?还有HR那里,怎么跟他们说?麦大卫还不得来中国‘肃反’了?”

陈丰说:“什么叫以正视听,真是‘反’公司价值观的,我们自己就要‘肃’嘛。HR又不是销售的天敌,用好了是资源,有他们的协助,我们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更专业更安全。”

易志坚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就有些哑了:“SH在中国的天下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多少销售付出了青春和心血!就说万方吧,她是不该,我也不想为她说话,但是为了公司的生意,她三十七岁的人了至今还不敢要孩子,在SH这是人所共知的—她这辈子还能不能要得上不好说……守住这个江山很难,要毁掉可能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建议千万慎重,不要伤害生意,更不要伤了那么多销售的心,不然以后谁还肯为公司卖命!”

一席话说得原本保持中立姿态的孟扬和马腾飞也不好再不做任何表示了,话不方便多说,那两人就拍了拍易志坚的肩膀,一时间陈丰显得有些孤立。陈丰长叹一口气:“伤心总是难免的,看伤谁的心了。对于那些老老实实做生意的销售来说,管理者对弄虚作假姑息的话,就真要让他们伤心了。”

对于易志坚打出的“伤心”牌,陈丰觉得十分可笑。三十七岁不生孩子,是个人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做SH的员工,就意味着同意接受SH商业行为准则的约束。不能说因为到了三十七岁还不生孩子,一个人就有了弄虚作假的资格,哪怕彻底放弃生育,弄虚作假还是弄虚作假,生不生孩子不能成为绑架他人价值观的手段。

虽然事先已经料到陈丰会不高兴,但是何查理对陈丰的坚持还是估计得不够充分。看陈丰意思,是一定要来个人员大换血—那就意味着整个真相都得和盘端给上面和相关部门,不然没法解释这么大的人员动荡。到时候,就算他老何怎么为易志坚开脱,易志坚在公司的地位也必定会被重新评价。

何查理算是彻底看明白了,陈丰志存高远,他不在乎眼前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要从根本上掌握主动,那么给他减一点指标给易志坚加一点指标,是不能让他满足驻步的。

硬压陈丰显然不合适,答应陈丰的要求又不是个小事儿,眼瞅着当天再谈下去也谈不出个好来,何查理就使了个缓兵之计道:“你们说得都有一定道理,此事不急一时,公司一定会慎重平衡好各方利益,总之,大局为重。我下面还有个电话会议,今天先谈到这里。”

看到效益部的人回来了,拉拉马上猜到总监们在何查理的办公室讨论什么。等到几个人出来后,拉拉发现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就知道必定是发生了激烈争执。

不一会儿,陈丰到拉拉的办公室来了。见他眉头微蹙一言不发,拉拉不便多说,只问四季度的销售指标有没有调整。陈丰不太热心地说:“查理给做了点微调。不过,今年就剩下两个多月,这么点调整,调不调我都无所谓了,跟安慰剂没什么两样。”不等拉拉答话,他又说:“关键明年怎么办?既然现在已经查明有两个小区的实际销量都这么烂,按说,明年就该在真实数据的基础上谈增长,否则,销售代表哪里还有信心做下去?!可是照今天这个架势,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明年还得继续背着易志坚留下的包袱。”陈丰声不高,可明显透着焦虑郁闷。

拉拉也知道陈丰说得在理,事实上,一年前,万方队伍里就有不少销售代表就见势不妙纷纷撤退了,导致万方团队的人员流失率居高不下。

说什么都是空的,眼下只有等了。拉拉劝慰陈丰:“再等一等,让查理想个万全之策。”